在人危难时投入涓滴,异日会有涌泉之报,胡惟庸是不是在播种?设官为民与韩非子的刑、德“二柄法器”是否异曲同工?“尽信书不如无书”不该出于孟子之口。
一
其实,此时刘基哪有心思阅卷,他倒成了代刑部缉捕犯人的要员。他向朱元璋报告了牢头所说的事以后,主张立刻拘押重要嫌犯钱万三。朱元璋同意,刘基立刻行动。
刘基叫来几个御林军军官,吩咐每个城门都要严加盘查,一定把钱万三拦住,立刻带到他这里来。
几个军官说“遵令”,便分头带御林军去封锁所有外城城门去了。
在华盖殿,朱元璋准备亲自在御前问案,这是非同小可的,向无先例。只有当皇帝对主审官充分不信任时才会有此举。
朱元璋的马脸拉得老长,嘴角向下耷拉着,腰间的玉束带耷拉到了肚皮下面。
丹墀下站着李善长、汪广洋、杨宪、陈宁、胡惟庸、刘基,还有六部堂官等。人人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有的用笏板遮面,有的垂着头,没人敢正眼看朱元璋一眼。
死一般的沉寂,刻漏声显得比平日大得多。
殿外值殿官奏道:“启禀皇上,科场舞弊案犯李大已带到。”
朱元璋以目示殿上的值殿官,他马上高呼:“传人犯上殿!”
钱大早吓得魂不附体了,一上殿便叫:“皇上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考了还不行吗?”
杨宪极不自在地站在那里,也不敢看外甥。
朱元璋问跪在地上的钱大:“你从实招来,你是李大吗?”
“李大,李大!”钱大忙回答。
朱元璋说:“好,李大就李大。”接着便单刀直入地问他是怎么把夹带带入贡院号舍的?
钱大连呼冤枉,作揖如捣蒜。他再次重复口供,是偶然在贡院白果树下捡到的。
朱元璋却又不再穷追猛打,放下了这个话题,让人把卷子拿来。
值殿官用描金漆盘托来卷子,朱元璋挥挥手,让钱大自己辨认,问是不是他的卷子。
这时廷臣们的目光都集中到钱大那张有点浮肿的脸上。朱元璋有意无意地斜睨了杨宪一眼,杨宪显得紧张而不自在,马上把目光移向了别处,这更引起朱元璋的疑心了。
朱元璋再次催问钱大认卷。在钱大听来,朱元璋的声音特别恐怖,像山谷里那么空旷,声音嗡嗡的,震得他耳膜发痛。
这时,杨宪沉不住气了,见外甥发蒙,便斥责他,你连自己的字都不认得了吗,快快回奏皇上。
这是明白无误的提示,如梦初醒的钱大才说是他的字。
朱元璋在做戏,他拉长声叫大家“少安毋躁”,问,这案子是不是可以按杨宪的审理结案?
刘伯温适时出班,他要借阅一下卷子。朱元璋岂能不答应?值殿官立刻把卷子托到刘基面前。
与此同时,钱万三也正经历着出逃的磨难。
一顶轿子,十几个家人簇拥着来到玄武门前。一个个出城者都要盘查,不胖的男人、孩子、女人例外,很顺利放行,每遇胖子必细细盘查。头领大声吩咐:“凡是男胖子一律抓,叫他们当官的去认,不放过胖子就行。”很快,抓了一大堆各种年龄的胖子。抓胖子是刘伯温的命令。
几个士兵拦住了轿子:“轿里什么人?下来。”
一个仆人说里面抬的是病人,下不了轿。说着往领头的手里塞钱。
头领一摆手:“我不吃这个。”上去一把扯下轿帘,只见一个人蜷缩在轿中,蒙着被子。
头领不由分说拉开被,露出钱万三的胖脑袋。头领大叫:“这个胖猪头一定是钱万三!走,抓走!”
钱万三说:“我不是钱万三,你们不能抓我。”
头领说:“不管你是钱万三还是钱万四,到皇上那儿去说吧。”
当几百个胖子集中到皇宫外面的广场上时,刘基被御林军头领请出来,总得认一认,不能把几百个胖子都赶上殿让皇上去指认啊。
刘基毫不困难地指认了钱万三,其余的胖子有念阿弥陀佛的,有仰天大笑的,有骂祖宗的,一哄而散。
刘基叫人看住钱万三,又令人把牢头安排在了廊下,这才又回到了殿上,接着看卷子。
大臣们都不知道刘伯温又在弄什么名堂,但都相信他向来是箭不虚发的。
最紧张的是杨宪,手心都攥出了冷汗,表面又要扮出镇定如常的笑脸。
刘基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又把卷子举起来冲亮处看,最后,他平平淡淡地说,这卷子是假的,事后伪造的。
最先激烈反应的是杨宪。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必须以攻为守。他说,刘基作为考官,出了这样的科场舞弊案,罪责难逃;他又百般为自己开脱,想搅浑了水,明明卷子大家都验过无误,他却要给别人栽赃,他请皇上做主。
刘基一句都不反驳,只在一旁哂笑。
朱元璋则作出不偏不倚的姿态。你既然敢说这张卷子系伪造,就要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有搅浑水之嫌。
这一说,杨宪又恢复了元气。
刘基不慌不忙地宣称,因为这是大明王朝的第一科,他和宋濂慎之又慎,连考卷的纸都不用库存的,也不在市面上买,特地到宣城定做,为防止造假,他们在定做的卷纸上做了暗记,是一片竹叶形的暗记,是压纸成形时就压进去的,肉眼看不出来,滴上几滴橘子水,那小片竹叶会立刻现出蓝色。
人们像听天书一样听呆了,都说刘伯温果然神算。杨宪的腿肚子这时可发抖了。
朱元璋叫人当堂演示。
早从库中取来了没用过的白卷,刘基将几份卷子平铺桌上,挤上橘子汁,神奇效果出现了,每张卷纸左上角都出现了一片蓝色竹叶,而署了李大名字的那张,滴了一大摊橘子汁也毫无反应。
众大臣哗然,议论纷纷。
朱元璋问杨宪,让他推断一下,这张假卷子是怎么偷梁换柱的?
杨宪硬撑着,说他秉公办差,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刘伯温走过去,对朱元璋悄声说了句什么,朱元璋便用揶揄的口吻说:“好啊,咱们的中书左丞杨大人可能贵人多忘事,朕请两个人来帮你回想回想。”
杨宪立刻惶恐不安起来,眼睛紧张地向殿外溜。众大臣也知道有好戏看了,交头接耳。
牢头出现了,他上了殿,先给朱元璋叩了头,便一五一十地把窃听到的话供了出来。
群臣大为惊诧,嗡嗡声四起。
但杨宪死不认账,宣称是有人买通了牢头陷害他。
朱元璋说:“那就请一位不会陷害爱卿的证人上来。”
殿外一声:“带上来!”钱万三跌跌撞撞地被推到殿前来,扑通一声跪下去,连呼“皇上饶命”。
钱大蒙了,绝望了,情不自禁地喊了声“爹”,扑过去大哭。
杨宪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去。他只觉得身下跪着的大块青砖正在破碎、塌陷,正把他陷到地狱中去,眼前一片漆黑。
朱元璋说:“钱万三,咱们又见面了。上一次朕饶了你性命,对你优礼有加,你怎么又忘恩负义,做起这等欺君罔上的事呀?”
钱万三说:“皇上容禀,这不是因为小民心里不平嘛!光有钱,还是叫人看不起,府州县,是个官都敢欺负,就想叫小儿高中个进士,不就出了一口气了吗?”
朱元璋又对魂不附体的钱大说:“李大,你现在到底是李大呀,还是钱大呢?”
钱大叩头咚咚有声,一迭声说:“钱大,钱大。”
朱元璋又问那夹带到底哪来的。
钱大全说了,信鸽带题,怎么雇人答卷,再飞回考场。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他又把目光掉向了杨宪,杨宪连声说他有罪,罪在不赦。
朱元璋问:“你有什么罪呀?你帮你外甥舞弊了不成?”
杨宪说:“启禀皇上,臣有失察和管教不严之过。我妹夫望子成龙心切,干出这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事来,臣深感有负天恩,自请处分。”
朱元璋不理他,又转问钱大:“你舅舅家的信鸽非同小可呀,既可飞进号舍把考题带回你舅舅家,又能把别人答好的卷子带回考场,真是煞费苦心啊,这一切都是谁的主意呀?”
钱大颓了:“我该死,皇上说的都对,这都是舅舅的主意呀。”
看着杨宪的样子,李善长大为不忍,见皇上盛怒,他又不敢求情。胡惟庸附他耳畔悄声说,杨大人为了外甥考个功名,把一生都毁了,得不偿失。
李善长没有做声,他在考虑朱元璋会不会对他有微词?杨宪与李善长过从甚密的关系,没人不知道啊。
大家都等待朱元璋对杨宪降旨发落,不料朱元璋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说:“我们到后宫去看看。”
众人莫名其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元璋先下殿,群臣只能跟着。杨宪却伏在地上不敢动。
朱元璋回头说:“叫杨宪也来。”
杨宪战战兢兢起身。
二
大概臭味太重,大臣们随着朱元璋一到后宫太监院小角门处,都用手捂起了鼻子。人人忐忑不安,静等着祸事到来。原来几天前云奇的“收获”早已令朱元璋龙颜大怒了。
那天,云奇把花一锭银子买来的两桶泔水摆在太监院后角门处,正好旁边立着警戒宦官的那一块铁牌子,上书醒目大字:内宫干预朝政者,斩不赦。
云奇引着朱元璋来到木桶前,云奇叫小太监揭去桶盖,朱元璋伸手拿起桶里的长柄勺子搅了一下,舀起一勺看着,尽是鱼肉之类,不免心疼、气愤。
朱元璋气得砰一下丢下勺子,问:“这是从杨宪家弄来的泔水?”
云奇说:“是,陛下,还弄吗?那个出泔水的脏水道我花银子包下来了。”
“这就够了!”朱元璋背着手走了几步,又命令云奇接着去弄泔水,挨门挨户地淘,二品官以上一个不漏。
于是有了今天后角门这一大排臭气熏天的大桶。人们一到,嗡一声飞起一群苍蝇,几乎是遮天盖地。
朱元璋却忍着没有捂鼻子。他把众大臣领到了角门处十几个大桶跟前。令人惊异的是,每个桶上都挂着一个白布条,上面写着人名,第一个是杨宪,陈宁的也在,连李善长、费聚、陆仲亨的都有。
朱元璋下令把桶盖打开。
几个桶盖被小太监打开,扔到地上。
朱元璋又下令,排成一队,从每个桶跟前走过去。
李善长为首,大家不得不围着泔水桶走了一圈,个个胆战心惊。
朱元璋说:“这就是你们各位家中扔掉的泔水,真正的朱门酒肉臭!朕该对你们说什么呢?朕如果招来那些吃不上饭的饥民来看看,看看这些显赫官员、豪门旺族是怎样骄奢淫逸、暴殄天物的,他们会怎么样?”
李善长好不沮丧,只得说臣知过了。
朱元璋几乎是新老账一起算,他说很替他难过,你是首辅啊,一处房不够,要建两处三处,要和皇宫比高低!为了一己之利,甚至违反法令,借用三百个士兵为他服劳役。朱元璋质问李善长,你就带这样的头儿吗?
李善长跪下去。
朱元璋说:“杨宪,你还有什么可说吗?”
杨宪跪下说:“臣罪该万死。”
朱元璋说:“何须万死?一死足矣!朕不得不借你人头整饬朝纲了!我们立国刚刚三年,你们就忘了元朝亡国之教训,朕的江山岂能败在你这样的蠹虫手上?”
他回头叫:“来人,把杨宪抄没家产立即处死,剥皮实草,就在午门外示众。”
杨宪已瘫在了地上,大臣人人侧目。
朱元璋又格外开恩,那个钱大,年幼无知,那个为富不仁的钱万三愚昧无知,都免死吧,将御赐的为富而仁匾收回,没收全部财产,只留够他活着的土地,朱元璋说这也算宽大为怀了。
往日煊赫无比的杨府立刻如汤浇蚁穴一样乱了营,顿时哭声震天,抄家的御林军神速赶到。
整个一条街封锁了,御林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杨府,路人侧目,从院外即可听到女人的号哭声和官兵的大呼小叫。
由胡惟庸派员查抄杨宪的私宅。满院子鸡飞狗跳,男男女女被分别圈在宅中不同的院子里,不准走动。
胡惟庸在大门口影壁墙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监督下面的人查抄,一道道门都糊上了封条。杨希圣也在人群中。他因为未婚妻的事开罪了皇上,又受钱大舞弊案牵涉,本来也是难逃死罪的,不知是朱元璋疏忽了,还是另有用意,杨希圣的处分只是逐出京城,永不叙用,而且特旨,让他带着美丽的未婚妻一起走,这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只有胡惟庸明白,朱元璋深怕因小失大,如果杀了杨希圣,万一史官们不平,日后在史书上写上一笔,朱皇帝因夺臣妻未成而借故杀人,这是千古抹不去的耻辱,朱元璋在别的事上严酷,事关名声,他宁可宽容些。
抄家、查封已接近尾声。胡惟庸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向众人宣布,元凶杨宪已伏诛,各房可带自己的衣物各走各的,但不准带走金银细软和珠宝。一旦查出,必严办。
此令一下,圈着的人们散开,男找女、幼寻长,乱成一团。
一个军官走到胡惟庸面前,说:“钱万三父子押来了,去苏州、宁国、庐洲各处查抄家产的人准备出发了。”
“让钱万三过来吧。”胡惟庸吩咐。
士兵把钱万三父子押过来,钱万三忙拉着钱大跪下去磕头:“罪民给老爷磕头了。”
胡惟庸口气颇温和地说:“你惹了多大的祸呀,你父子的命倒是保住了,却把当朝二品大员给毁了。回去老老实实做人吧,别再招摇,草民就是草民,别存非分之想。这次皇上对你网开一面,真是格外开恩啊。”
钱万三顺情说好话:“若不是胡大人护着,脑袋早搬家了。”
“抄没的单子呢?”胡惟庸从下属手中接过一张很大的单子,看着,叫钱万三:“你过来看看,有没有遗漏?”
钱万三过来看看,说:“都全了,都全了。皇上开恩,还留几亩口田。”
胡惟庸拿起笔来,把“庐洲老宅九十间、田三千二百亩”这一项一笔勾掉了,卖了个大人情,然后看了钱万三一眼。钱万三眼里立时热泪滚淌,又跪下磕头:“小人今生不报,来生当牛做马也要报大人洪恩。”
胡惟庸挥挥手说:“去吧。”
钱万三拉着儿子走了。
杨家已解体成三三两两的小户,各提着几个衣物包裹逃难似的向着大门口走去。
胡惟庸看着士兵们逐个检查着出院人的包袱,在衣物包里乱翻着,有的发现了金银,立刻扣下,且打人。
杨希圣和老母亲过来了,杨希圣搀着颤巍巍的老娘,也挎着几个包袱。
胡惟庸叫他:“杨希圣,你过来。”
杨希圣说:“罪官在。”急忙拉老娘过来。
胡惟庸亲自验包,打开一个,里面是一些衣服,再往下一探,手触到滑溜溜、硬硬的东西,衣服下面竟有一大堆珠宝。
杨希圣吓坏了,马上跪下了。当一个士兵过来探头看时,胡惟庸却用衣服盖住了,而且不等士兵看,早迅速地替杨希圣系好包袱,交还到杨希圣手中,说:“快走吧,好好做人,还是有起用机会的。”
杨希圣眼里淌出泪来,说:“今后老娘不会冻死路上,都托胡大人福了,我替老娘为你烧香,祝你长寿。”
胡惟庸摆摆手,亲自送他母子到大门口。
三
一场风暴过去了,炙手可热的杨宪不但没能如愿以偿地爬上丞相宝座,反倒丢了性命。朱元璋很震惊,刚刚立国,就出杨宪这样以身试法的人,不严加整肃,哪堪设想?
这天早朝时,朱元璋决定再次敲警钟。
华盖殿的御座前新立起一块铜匾,上面有朱元璋手书“设官为民”四个字。
净鞭响过,朱元璋对站在丹墀下手持笏板的文武臣僚说:“你们都看到朕新立的这块铜匾了吧?设官是为了什么?设官是为民,不是为了官。”他环顾四周后说,杀朱文正,杀杨宪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是坏榜样,有人敢以身试法,仍然要杀头,要剥皮实草。
停了一下,他从屏风上取下一大张纸,上面写满了人名、官职,他这几年一共任命了郡县官二百三十四名,派遣他们履任时,给他们罗、绢、夏布和银子,连家属都减半发给,这是历代所没有的。为什么?朱元璋希望他们有足够的银子来养廉,饿不着、冻不着,有田亩、有房子,有足够的俸禄,仍然贪得无厌,那怪不得他不客气了。
朱元璋又说,天下初定,百姓财力很弱,你们对百姓侵害,就等于初飞的鸟儿拔它的翎毛,新栽的树木动摇它的根。朕要廉吏,也要能吏,廉能二者不可缺一,惟一不要的是贪吏、庸吏。
百官唯唯,大殿里鸦雀无声。
朱元璋问:“宁国知府陈灌来了吗?”陈灌是他特旨宣来面圣的。
一个穿一身旧袍服的中年官员从殿外进来:“臣陈灌在。”他没资格站在丹墀上。
朱元璋又问:“兴华县丞周舟来了没有?”
周舟也从殿外台阶下上来:“周舟谨见皇上。”
朱元璋离了龙椅,走到陈灌跟前,扯起他的衣袖对众大臣说:“你们看他这旧袍子,已经穿了好几年了,从未做过新的,你们以为他是装样子的吗?”朱元璋先后派了两位官员下去私访,陈知府家竟然家徒四壁,他的薪俸都周济了贫民和念不起书的学子。
朱元璋又指着周舟说,他才是个县丞,官很小,可他离任调吏部当主事时,该县县民万人联名上书留他,朱元璋又把他派回去当县令,他说周舟的官虽小,却是为国分忧的官……
大臣们大多数垂着头不敢看朱元璋,只有刘基笑眯眯地不时地与朱元璋对视交流。
朱元璋注意地看了一眼群臣,忽然问:“宋濂呢?他怎么又没来上朝?”
“又”字用得是很有分寸的,一来朱元璋是第二次在早朝时问起过宋濂,二来也向群臣表明,他朱元璋是无所不知的,他能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里辨出他要找的人,知道哪一个没上朝。在他面前,哪个臣子敢怠慢、玩忽职守?
没人应声。朱元璋降旨派人去叫。别以为当了太子师傅就可以不守朝纲了。
胡惟庸应答一声:“臣马上派人去宣他。”
大家明白,这也是杀鸡给猴看。对他当年三顾茅庐请出山的浙西四贤都如此不徇私情,何况别人?
四
此时,在奉天门外走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她正是楚方玉。她不是要来奚落一番朱元璋吗?她真的来了,李醒芳拦挡不住,两人闹得很僵,竟至几天不说话。楚方玉说,她表面是奚落朱元璋,实则是帮他,借事喻理;他如果是个能成大器的天子,应当从中悟出点什么来。
楚方玉一只手里拿着揭下来的皇榜,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陶罐,来到登闻鼓前,没等武士上来制止,她已击了几下。她是有意把平常的一件事弄得捅破天,她从小喜欢恶作剧、喜欢冒险。
鼓声传入华盖殿,朱元璋问:“什么人击登闻鼓?”楚方玉已闯到丹墀下,朗声说:“皇上,我是看了陛下的皇榜,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了。”
朱元璋打量着这个英俊的青年,怔住,一时无以为答。众大臣都觉得事情蹊跷,全都窃窃私语,大殿里一片嗡嗡声。她的出现,令刘基大感意外。
朱元璋说:“你是何人?你敢来献汤?若是不对了,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楚方玉也打量着朱元璋,眼前的皇帝幻化成当年差点饿死的行乞小和尚,她确认了自己的判断,从容地说:“自然是欺君之罪。若这珍珠翡翠白玉汤对了呢?”
朱元璋说:“不可能。十几个御厨请教了很多名手,都没有做出那个味道来,你怎么行?”朱元璋以为她是来讨赏的。
楚方玉举了举手中的陶罐,问:“陛下记得吗?当年是不是用这种罐子盛的汤啊?”她发现了刘基注视着她,有担心,也有疑惑,楚方玉报之以一笑。
朱元璋眼前幻化出当年土地庙前楚方玉递给他的陶罐,于是朱元璋说:“难道因为装在这种罐子里,汤就不一样味吗?”
“也许是吧。”楚方玉说,“请陛下品尝。”
云奇见朱元璋向他点头,便跛着脚下殿,从楚方玉手中接过陶罐,捧到龙案上。
朱元璋打开罐子,向里面看看,皱了一下眉毛,还是端起了罐子,喝了一口,但他立刻干呕起来,吐了一地,众大臣全都为之变色。
这是什么汤啊,酸烘烘、臭烘烘的,和泔水没有什么两样。
刘基开始替楚方玉担心了,她可是中了解元的人啊,他又无法帮她,不知楚方玉意欲何为。
朱元璋跳起来,传旨推下去斩了!怒斥她竟敢殿前欺君、戏君!竟敢盛了半罐泔水来骗天子,实在可恶。
已经上来几个武士按住了楚方玉的双肩,刘基几乎要出来讲情了。
楚方玉非但不惧,反而纵声大笑。朱元璋说:“你死到临头了,笑什么?”
楚方玉说:“自然是笑可笑之人。皇上敢当着你的大臣面,让我说几句话吗?”
朱元璋说:“你说。”
楚方玉双肩抖了一下,甩脱两个武士,说:“其实,当年陛下穷途末路,饿昏在土地庙前,好心人给你喝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就和今天我献给陛下的一样。”
“不可能。你巧言令色。”朱元璋说,“再说,你又怎么能知道当年的汤是这滋味呢?”
楚方玉说:“当年献汤人是我的姐姐,讨饭讨来这汤的人却是我。陛下知道我姐姐称之为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是从哪里来的吗?是从大户人家的泔水缸里舀出来的,烂菜叶为翡翠,白米粒为珍珠,水是白玉呀。”
“泔水?不可能!你又在戏弄朕。”朱元璋说,“泔水怎么会那么香?叫朕终生难忘?”
“这其中的道理再简单不过。”楚方玉说,那时陛下正蒙难受苦,人在求生不能时,能喝上一口泔水,也会感到如同甘露。而今皇上拥有天下,每顿罗列珍馐美味,吃什么也不会香了。
朱元璋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大臣们也窃窃私语,刘基大大松了口气。
楚方玉道:“陛下不再杀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吗?”
朱元璋忽有所悟,说:“你今天不是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来的,你是专门来进谏的,对吗?”
“不敢。”楚方玉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嫣然一笑。朱元璋忽然注意到了楚方玉眉间的那颗好看的胭脂痣。不由得眼前叠化成当年送他白玉汤的姑娘姣好的脸。
朱元璋问:“你姐姐好吗?朕恍惚记得,她眉间有胭脂痣,怎么你也有?你姐姐在哪?”
楚方玉说她已在乱离中死去了。
朱元璋说:“可惜,朕一直想找她,想报答她,却没有机会。”
“这张皇榜不是很聪明的办法吗?”楚方玉揶揄地说,“白玉汤不是送来了吗?恕我直言,一国之君,为一碗汤布告天下,陛下不怕将来史家写入正史令皇上蒙羞吗?”
朱元璋很觉赧颜,他急忙声明,这并非他的本意,他也正为此事恼火呢。
停了一下,朱元璋对群臣说:“大家都看见了,珍珠翡翠白玉汤,其实是泔水;同样的泔水,会使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提醒朕,也提醒你们,切不可忘本,不可忘乎所以。我们都应当谢谢送白玉汤来的青年人。”
朱元璋再次打量楚方玉时,忽然说:“朕看着你有点面熟。”
刘基出班奏道:“他叫楚方,是乡试中了第一名的解元,在京等待会试的。”
朱元璋说:“对了,在贡院号舍里见过你。好啊,希望朕能听你在殿上对策,名登三甲。”
楚方玉笑了,她与刘基对视一眼,浅浅一笑。
五
只有朱标在文楼看书。朱元璋踱步进来,顺口问:“先生还没有来?”见朱标在看宋濂的自刻文集,不禁皱皱眉。
朱标近来说话,总是先生如何如何,今天又说,先生说不一定天天往耳朵里灌,关键在于领悟。
朱元璋问他《资治通鉴》看了多少了?
朱标说,先生不主张他多看《资治通鉴》,他说那里面缺少仁义道德,为仁君所不取。
朱元璋有点火了:“一口一个先生说,朕说的反不如他的了?”
朱标说,天地君亲师,父皇占了君亲两位,师傅排最后,能不听父皇的吗?
朱元璋只得这样开导太子,先生教的没错,也不能全信,好像有哪位古圣贤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
朱标马上告诉他出处,这是孟子的话。
朱元璋最讨厌孟子,朱标偏偏拾孟子牙慧,便立刻板起了面孔:“他说的,不足为凭。”停了一下又问,最近宋濂都教他什么了?
朱标说,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一个君主,用仁爱之心去驭天下,则四海臣服,天下歌舞升平。
朱元璋哭笑不得提醒太子别忘了,仁政并不能使坏人感化过来,仁政只对善良的人有用。韩非子主张二柄,也就是两样法器,一是刑,一是德,杀戮为刑,庆赏为德,不要说老百姓,就连那些大臣都一样害怕刑罚。
朱标不以为然,他说先生以为,重刑只能收一时之效,重德才会长治久安。
“又是先生说。”朱元璋哭笑不得地心里暗自动了这样的念头,也许该给他换一位老师了,将来把太子教育成宋老夫子那样的人,怎么管理天下?
朱标却十分尊崇他的师傅,自认为若能把宋先生的品格、学识和为人学到手,那可是天大的喜事,但太难了。说这话时,眼中充满了崇拜的神采,这更令朱元璋忧心忡忡。
朱标察觉了,问:“父皇好像不大喜欢他?”
朱元璋所答非所问,叫宋濂专心带人去修元史不好吗?
朱标固执地要跟先生学,他的文章好,淡泊、宁静,不造作,文如其人。他从来不求什么,他才是五品官,他说父皇对他其实太吝啬了点。
朱元璋对宋濂说不出是褒是贬,他清高,给他官他不当。当了翰林院学士了,连朝都不上。
皇上父子正为宋濂的为人、品格、见解、学识争执不休时,宋濂迈着夫子的方步来给太子授业了。
朱标说他最喜欢先生为别人写的墓志铭和序、跋。真是好文章,读起来如甘泉沁入心扉。其实朱元璋也有同感,但不能支持太子。
朱元璋强调当皇帝不靠文章。
朱标提到他人品也好,从不讲别人坏话,从不说谎。
“这倒是。”朱元璋也有另外的看法,从不讲别人坏话,也有明哲自保的用意呀,人无完人,不要因为是太子师,便一俊遮百丑了。
这时宋濂进来了,一怔,说:“没想到皇上在这儿。”他行了礼后,朱元璋单刀直入地问:“这几天,先生不去早朝,午朝也不见影,怎么回事?”
宋濂说,他不惯于官场礼仪,他这官本来也无实职,皇上何必苛求。
朱元璋很不高兴地说:“上朝,是人臣起码的规矩,这还叫苛求?”
朱标为他的座师开脱说,礼贤馆的先生是国宾,不能与卿大夫等同。
朱元璋开玩笑地说:“今后不好办了,朕才说一句,就有人替先生辩解了。”几个人都乐了。
朱元璋转而严肃地问:“昨天晚上先生干什么去了?去进学街喝酒了吗?”
宋濂心里一动。章溢家住在进学街,他昨天晚上也果真在他那里做客。他心里暗想,朱元璋精明心细到如此地步,是国家之福,也未尝不是士大夫之忧啊。
宋濂说:“章溢过生日,到他那去喝了三杯。皇上连这小事也知道?”但他马上又笑了,“幸而我从不说谎,皇上连大臣家的泔水都有本事弄出来呀。”
朱元璋笑了,说:“过几天朕再为太子配一位师傅,先生编《元史》,有些顾不过来。”这是他对太子釜底抽薪的第一步。
宋濂淡然地说:“怎么样都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