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第86章


一个从人们记忆中消失的疯子,忽然成了丞相登门造访的重要角色。当年所有的卖人情、宽纵和施以小恩小惠,都是播种,今天到了该收获的季节了。

剑拔弩张的凶险局面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化了,朱元璋并没有什么举动,对胡惟庸仍是信任如初。胡惟庸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意铤而走险,何况他并没有准备好,仓促起事,凶多吉少,他更希望与朱元璋保持相安无事的局面。他知道皇上恼恨他什么,因而胡惟庸大大收敛,凡官员诠选、任用,他都请皇上亲拟名单,绝不越俎代庖。他的变乖,令朱元璋的气消了不少。胡惟庸进一步化戾气为祥和,主动请罪,说自己私心大,恨刘伯温屡屡跟自己过不去,便想教训他一下,特请太医麻某人弄了一服药不死人却让他天天拉肚子的方子。

朱元璋没想到胡惟庸会自己坦白,他并不知道皇上藏起了麻奉工,看来他对天子还是忠的。朱元璋并不口软,说胡惟庸事实上害死了勋臣刘基,罪不可饶恕。

胡惟庸早已想好了辩解词,他说如果真的想毒死刘基,何不用砒霜、鸠毒?

这倒也是。朱元璋不想失去了一个刘基,再搭上一个胡惟庸,那不是左右臂尽失了吗?朱元璋不能容忍的是丞相专权,甚至凌驾于天子之上,只要他知道利害了,朱元璋乐得宽容,胡惟庸的才干毕竟是不可多得的。朱元璋这时已在腹中打好了稿子,为日后削相权、提升六部权限做打算了,只有那样,朱元璋才不会使皇权旁落。

一场危机暂时过去,胡惟庸变得格外小心了。然而,他和党羽的行动并没停止,只是更隐秘了。

他并不指望借达兰的力量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如果能借上力当然好,他总认为达兰成功的可能性极小。

正好朱元璋派胡惟庸到淮北去访察民情,他在庐州住了三天,根据那里的粮食出产,大致估算了一下,今年岁尾,全国可收粮麦七千万石,应该是个好收成,米价才五百文一石,合一两银子,这该是朱元璋极满意的了。

官差办完,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巢湖,官差是查验围湖垦田。私事才更重要。他只带了管家卢仲谦同行,根本没惊动地方官府。如果不是为了到巢湖来找疯了好多年的廖永忠,他才不到淮北来访察。

胡惟庸化装成商人模样,带着管家卢仲谦,各骑一匹马沿着湖边迤逦而来。

卢仲谦说,这次皇上派丞相到巢湖一带查验围湖垦田和收成,已经够累了,又微服下来找什么旧友,传个话,叫他们去庐州见你不完了?

“又嗦!”胡惟庸说,人活在世上,总得有朋友,不能因为富贵而忘了朋友。

他们到巢湖边一个集镇,来到一所大宅院前,骑在马上的胡惟庸判断,这座大宅院当是廖家,叫他去打听一下。

卢仲谦去了一会儿转回来,说:一点不错,正是廖家,但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

胡惟庸正自踌躇,一个打鱼老汉提着鱼网、鱼篓过来,胡惟庸下马,叫了声“老人家”!

“要买鱼吗?”渔夫举了举鱼篓让他看,是刚出水的鲈鱼,活蹦乱跳。

胡惟庸客气地说,他是外乡人,买了鱼总不能生吃呀。见渔夫要走,胡惟庸问:“老人家认识廖家二兄弟吗?”

渔夫说:“你是说廖永安廖永忠兄弟?”

胡惟庸点点头:“他们在家吗?“

渔夫说,可惜了。他们弟兄跟着当今皇上横扫天下,到头来,老大残废,早死了,老二疯了。幸亏皇上可怜功臣,赏了他们上千亩好田,他们才不至于挨饿受冻。

“哦。”胡惟庸道了谢。

卢仲谦说:“丞相不是说廖永忠一定是装疯吗?在皇帝眼皮底下装,回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还用得着装吗?一定是疯得不行了。”

胡惟庸不语,半晌才吩咐他,先找个客栈住下再说。

吃过晚饭,胡惟庸一个人出来逛,巢湖湾环抱着这个集镇,镇子并不大。

月色朗朗,星空迷茫,巢湖在月色下静静地躺在天穹下,密不透风的芦苇丛在晚风中轻轻摇动着白花花的穗头,远处偶有野鸭从苇荡里飞起,贴着水皮飞着,发出啪啪的击水声。

胡惟庸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岸边,注视着廖家开在围墙后面的小门,这小门几乎与湖边连着。

一阵铁锁响,胡惟庸发现后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彪形大汉的影子出现了,他赤着膊,只穿了一条裤子,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壮硕的身材很像廖永忠。

大汉来到湖边,忽然震天动地“啊啊”地吼了几声,吓得栖在草丛中的水鸟乱飞。他像是在发泄。

大汉发泄完了,双手向上一举,一个鲤鱼飞跃姿势跃入湖中。

躲在苇丛后的胡惟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只见大汉沉到水中很久,才从很远的地方钻出来,他仰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又“啊啊”地叫了几声,声音在空旷的水面上传出很远。

月色恰好把大汉的脸照亮,这大汉正是他要找的廖永忠。

少顷,廖永忠又一次潜入水底,过了一阵,胡惟庸见苇草乱晃,廖永忠从草根底下钻出水面,把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鲤鱼扔上岸来,这哪里有疯疯癫癫的迹象呢?胡惟庸没白来,心中一阵暗喜。

当廖永忠上了岸,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打算拾起鱼来回家时,胡惟庸冷不防从斜刺里走出来,说了一句“德庆侯别来无恙”?

廖永忠这一吓非同小可,他后退两步,看到苇草前的黑影,低声问:“你是谁?”

胡惟庸说:“当然是知道你没疯的老友了!你瞒得天、地、皇上,岂能瞒得过我?”

廖永忠突然又“啊啊”地大吼几声,纵身三尺高,饿虎扑食般凌空跃起,把胡惟庸扑倒在地,双手如铁钳一样钳住了胡惟庸的喉咙,掐得他喘不上气来,极力用双手去掰,哪里掰得动。

胡惟庸双脚乱蹬,眼看翻白眼了,廖永忠却又松开手,仍骑在他身上,低沉地说:“我不杀无名之鬼,你是谁?是不是朱元璋派你来的?”

胡惟庸好歹喘过气来,说:“廖将军,你好好看看,我是胡惟庸啊!”

廖永忠从他身上下来,扶起他,借着月光下仔细一瞧,说:“真是你。照理说,你是有恩于我的。我回巢湖来的第二年,你跟朱元璋说,免了我家所有的税,这事我记着呢。”

胡惟庸说:“你的劲好大,差点掐死我。区区一点小事,不必挂在心上。”

廖永忠说:“你以为我要报答你吗?”他说自己生不如死,这么多年来,只有夜里没人时他才出来喊几嗓子,跳到湖里游上一阵子,只有这时他是好人,其余的时间,只能是疯子!胡惟庸是外面第一个看见他没疯的人,虽然他贵为丞相,廖永忠也只能对不起他了。

他不容分说,把胡惟庸举起来扔入湖中。胡惟庸呛了几口水,拼命挣扎,好歹蹿出水面,结结巴巴地央求:“你,你听,听我说……”

见他又钻上来,廖永忠又跳下水去,抓住他的头发,一次次往水里按。胡惟庸挣扎着喊出一句话:“你会后悔的,我是来给你报喜的!”

听到这话,廖永忠又把他的头从水里提了出来,问:“你说什么?”

胡惟庸说:“我是来帮你报仇雪恨的,你连真假人都不认。你放我上去,如果你认为我说的话有诈,再杀我也不迟呀!”

廖永忠想想也对,便把水淋淋的胡惟庸提到了岸上。

朱元璋难得有机会与马秀英一起吃了顿晚餐,又主动邀请马秀英到御花园里散散步。

月色很好,稀薄的云片像一片片鱼鳞贴在月亮的四周。

侍从们打着灯笼跟在他们后面。

几天前马秀英派人去达兰的家乡走了一过,她告诉了朱元璋一个消息,达兰并非被陈友谅掠去的,而是自愿入宫。

这令朱元璋很惊讶,这与达兰自己的说法大相径庭啊。

马秀英提起很久远的一件事,在陈友谅攻占庐州那年,朱元璋差点杀了达兰全家。罪名是资助陈友谅兵饷,是陈友谅派兵劫了法场,而去搬陈友谅救兵的正是达兰。

朱元璋说:“她是为了报答陈友谅才去跟陈友谅的?”

“这就得问达兰本人了。”马秀英说的至少不像从前她自己说的,是被陈友谅掠去的。

朱元璋明白她的意思,达兰有可能是为陈友谅复仇,而报复的手段是用他的遗腹子篡夺大明江山?真是这样,这太可怕了!

马秀英也说不好,是凭直觉,她又说,但愿这只是猜测。

阴郁的眼神出现在朱元璋眼中。

马秀英提到,胡惟庸应当知道达兰的来历。

朱元璋过去倒没有往这方面想,如今他们过从甚密,是达兰在拉胡惟庸为奥援呢,还是胡惟庸想利用达兰做他的后宫眼线?这些他都怀疑到了,惟一他没有料到的是胡惟庸走得更远,他此时在巢湖边上的廖家,正在达成某种置朱元璋于死地的默契。

胡惟庸已经换上了干衣服。

廖永忠依然不放松警惕,很凶地望着胡惟庸,说:“你说吧,你来找我干什么?”

胡惟庸说:“方才我说过了,我是帮你报仇的。”

廖永忠说:“我有什么仇?”

胡惟庸冷笑,廖永忠替皇上除掉了小明王,他才有机会当了皇上,朱元璋不但不感谢廖永忠,却把他当成一块心病,想杀他灭口,这仇还不大吗?

“你胡说。”廖永忠矢口否认,说他没杀过小明王,那是他的船被风刮沉了。

“那你装什么疯?”胡惟庸讥讽地说,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却装疯卖傻,躲起来受罪,不就是为了保住一条命吗?

廖永忠不做声了,他被击中了要害。

胡惟庸进一步说:“不过你放心,皇上那么精明,也没有疑心你是装疯,不然你活不到今天。”

廖永忠心服口服,又问有谁知道他是装疯?

“原来有两个人。”胡惟庸说,“一个是刘伯温,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只有我一个,所以你用不着担心,我若想出卖你,等不到今天的。”

廖永忠推开门喊了一声:“上酒菜!”外面答应了一声。少顷几个下人鱼贯而入,搬来几坛子酒,还有几盘冷荤。

廖永忠打开了坛酒,倒了两大碗,二人端起来,廖永忠与他用力碰了一下,说:“干!”胡惟庸虽不胜酒也干了。

廖永忠抹了一下嘴巴子,说:“让我猜猜,你是有杀头危险了,想先下手为强,来找我当刺客?”

胡惟庸说,真人不说假话。他实在被皇上逼得走投无路了,这么多年来他鞠躬尽瘁,赤胆忠心,可现在是鸟尽弓藏了,朱元璋人越老疑心越重,从前起事时的同乡兄弟徐达、汤和早就淡了,他们都躲得远远的,后来帮他打天下的李善长现在也失势了;就是他大张旗鼓请来的浙西四贤又怎么样?因为一件子虚乌有的皇帝坟山的事,皇上不分青红皂白把刘伯温抓了来,若不是郭山甫出来救他,刘伯温就杀头了。胡惟庸说:“现在,大明江山的大厦就剩下我替他支着了,他又要拿我开刀。”

廖永忠说他想不到今生今世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我们兄弟二人为朱元璋打江山使尽了力气,到头来命都不保。回乡隐居后,哥哥心里憋闷,得病而亡;他原本想了此残生算了,既然丞相找上门来,那也是天意,他表示愿效犬马之劳。

“仗义!”胡惟庸又倒了两碗酒,二人用力一撞碗,一饮而尽。

“说吧,要我干什么?”廖永忠说。

胡惟庸要他偷着训练五百亲兵,听胡惟庸号令,叫廖永忠进京时再动。

“好!”廖永忠说,人,现成的,巢湖旧日水寨里还有几百个弟兄,那也是他养着的,原以为用不上了,上天给了他这次机会。

从巢湖回来,胡惟庸见了朱元璋,添枝加叶地把大丰年的各种吉兆渲染了一气,朱元璋很满意。

回到府中,他立刻把涂节叫来密谋。

涂节说:“丞相淮北之行辛苦了。”

胡惟庸说:“替皇上办差,辛苦事小;辛苦而又受猜忌,就令人愤愤不平了。”

涂节说这几年皇上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容人了。在他眼里,谁都不可靠,谁都好像要抢他皇帝宝座似的。

胡惟庸说,那是因为他头上的皇冠也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他怕别人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涂节禀报,已按丞相的吩咐,把皇觉寺的和尚如悟找来了。

胡惟庸眼一亮:“怎么样?他愿意起来报仇吗?”

“那还用说!”涂节说,怕如悟揭他短,把人家舌头都割去了,他能不恨?

“他没了舌头,会说话吗?”胡惟庸问。

“能说,舌头短半截,说话呜里哇啦的,细听能听清。”涂节说。

胡惟庸不想见他。这种人不能让他知道得太多。他让涂节告诉他等待时机,有用他的时候,会告诉他。

涂节奇怪,丞相不见他,又何必把他从皇觉寺弄来?

胡惟庸说:“当初是我考虑不周,你多给他点银子,送他回去。”

涂节答应了。他拿了银子来到和尚如悟临时住房,提着包裹推门而入,却没见到人,回头问跟进来的人:“那和尚走了吗?”

那人一指挂在墙上的褡裢,说:“东西在这儿,没走。”

涂节走过去,在褡裢外面捏了一下,哗哗作响,便伸手进去随便一掏,竟是一堆纸。他拿到桌上看,是一些写好的揭帖,上面赫然写着“朱元璋小人得志,忘恩负义,残忍成性,滥杀无辜”等字样。

涂节吓了一跳,心想,这是骂当今皇上的揭帖,如悟和尚怎么有这个?

没人能回答。

此时如悟正走在京师鼓楼大街上。

夜色昏暗,大街上只有几个糕饼铺子和茶楼、酒肆在营业,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五军都督府的巡逻兵骑马走过。

一个黑影贴着街旁房屋的墙根慢慢移动着。黑影见附近无人,便提起糨糊桶,用刷子迅速在墙上刷几下,再贴上一张纸,然后溜掉。

那正是从如悟褡裢里发现的那种揭帖。而贴揭帖的人,正是和尚如悟。

第二天早上,揭帖就呈现在华盖殿龙案上了。

早朝的时候,朱元璋铁青着脸,抓起龙案上的一把残破的揭帖掷到丹墀下,对众官说:“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御林军都是干什么的?一个晚上叫亡命徒贴了上百张揭帖?”

一个御林军指挥出班奏报,已全城戒严,正在搜捕凶犯。

朱元璋问群臣,是否知道是何人所为?

没人敢抬头,没人能回答。

朱元璋问李善长:“李爱卿看不出来吗?”

李善长说:“文笔老辣,不是等闲之辈。”不知他是不是有意含混其辞。

胡惟庸说:“很像在逃的李醒芳的手笔,这里的章句也像他新刊刻的那本书,臣已送呈皇上了。”

“还是胡爱卿有眼力。”朱元璋痛责群臣无能,限令一定要抓到李醒芳,要举国严密搜捕他,不怕他上天入地。

这件事令胡惟庸特别兴奋,回到家中,他叫人把如悟秘密带来见他。胡府准备了一间密室供胡惟庸夜审。

如悟被人用黑布口袋蒙着眼睛推了进来,随后门又关死了。

胡惟庸离座,亲自揭下罩他在头上的黑口袋,如悟还发蒙呢,昨天赏银子,今天怎么这样对待他?

胡惟庸说:“你知道为什么捉拿你吗?”

如悟口齿不清地说他没罪。

胡惟庸告诉他,皇上已下令,全城搜捕他。

“我是好人!”如悟说。

胡惟庸把从墙上揭下的揭帖掷到他脚下,说:“好人能到处贴这个骂当今天子吗?”

“谁看见我贴了?”如悟梗着脖子抵赖。

胡惟庸又从座位底下拉出如悟的褡裢,从里面又掏出一大堆没来得及张贴的帖子,也往他脚下一扔,如悟便不再抵赖了,他说:“是贫僧,又怎么样!杀了我吧!”

胡惟庸也不再兜圈子,说早已认出他就是那个叫皇上割去半截舌头的和尚如悟,皇上饶过他一命,如今他恩将仇报,如把他交给皇上,必把他凌迟处死!

如悟说:“死了又怎么样!今生报不了仇,来生贫僧也要杀他。”

胡惟庸说很敬重他的胆魄,有心成全他,留他一命,问他该怎么感谢自己?

如悟说:“贫僧没有银子。”

“我不要你银子。”胡惟庸说,“我只要你告诉我,写这揭帖的人在哪儿?”

如悟很警惕,他含混不清地说:“是我自己,没有别人。”

胡惟庸笑了:“你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你能写出这么一笔好字?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写的。”

如悟高度警惕地瞪着他。

“是李醒芳,对不对?”胡惟庸说。显然说到和尚心坎上了,如悟先是表示惊讶,而后才拼命摇头否认:“不是他,不认识。”

“你误会我意思了。”胡惟庸说,“李先生是我的朋友,失踪多年,我一直在找他,我决没有害他之意。”

如悟仍然不松口,一口咬定“不认得他”。

胡惟庸有点失望,他走到门口,管家卢仲谦说,这秃和尚嘴这么硬,给他上刑,烙铁上去,啦一声,马上招了。

胡惟庸却摇摇头,并且吩咐,去拿饭给他吃,问问和尚,如果不忌口,就给他大鱼大肉吃。

如悟听到了,忙说:“贫僧吃肉。”

胡惟庸忍不住笑了。他对如悟很有好感,如悟和尚挺仗义,不肯轻易交出李醒芳来,这人可以信赖。

卢仲谦不解,他不供出李醒芳来,还供他好吃好喝?

胡惟庸一笑,要他照吩咐的话做。胡惟庸要放长线钓大鱼。

酒肉端上来,如悟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

卢仲谦进来了,托着两锭银子,是每锭五十两的大锭。趁如悟低头吃饭当儿,他把一锭银子掖进自己怀中,方盘上只剩了一个。他把银子放下,问:“吃饱了吗?算你走运,酒足饭饱,还有银子花。”

如悟问:“不抓我去见朱元璋了?”

卢仲谦告诉他,明天送他出城,放他回皇觉寺。

如悟含糊不清地念了句“阿弥陀佛”,问那个好心人是谁?为什么放他?

“你不必问了。”卢仲谦说,“他是个好心人,他也与皇上有仇,将来有用着你的时候,你能帮忙吗?”

如悟说了一声“能”,不住地点头。

第二天早上,卢仲谦果然用相府豪华马车送如悟出城。各城门盘查可疑行人很严,但没人敢查相府的车。

马车出了城,如悟才算松了口气。到了僻静地方,卢仲谦打开车帘,让如悟从里面出来。如悟穿了一身新袈裟,依然背着他的褡裢。

卢仲谦说:“我就不再往前送了,保重吧。”

如悟双手合十,向他作揖,含混地说:“谢了,用我就说话。”

卢仲谦说,他家主人与李醒芳先生是至友,埋怨他不肯告诉在什么地方。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如悟摇摇头:“真不认识。”

卢仲谦说:“既然不说,也不勉强了,走吧,后会有期。”

如悟沿着大路走了,卢仲谦对身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吩咐,跟着他,一直跟到皇觉寺。他一定会去找那个李醒芳,到时候回来报信,千万别打草惊蛇惊了人家。

小厮点头答应下来,迈开步跟着如悟的脚步追踪而去。

朱元璋思忖再三,才决定把潜在的危机告诉太子朱标。

朱元璋是从“家贼难防”入手谈的,他说几次走漏风声,都是达兰干的,屡试不爽,从前她支使过太监二乙给胡惟庸透信,没想到现在达兰自己上阵了。

“她身为贵妃,这是为何呀?”朱标问,“她难道与胡惟庸有奸情吗?”

“这虽不得而知,却不大像。”朱元璋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他们有共同的阴谋,也许胡惟庸答应日后扶植朱梓为帝。

朱标摇摇头,依然认为不可能,根本办不到的事,那不是异想天开吗?况且潭王封了王,已经是很好了呀。

朱元璋问太子,没听别人议论吗?都说朱梓长得与朕迥异,别的皇子有的很像朕,有的像得少一些,只有他,全然不像。

“听是听说了,”朱标说,“显然是无稽之谈。”

“不是空穴来风。”朱元璋说,达兰进宫,八个月生了朱梓,当时朱元璋以为是不足月,还有七个月早产的呢,现在看来,朱梓有可能是陈友谅的遗腹子,不然达兰这举动无法理解。

朱标听了这话,直惊得目瞪口呆。

朱标问朱元璋的意思,是先拿哪一个开刀呢?

朱元璋并不怕他们倒海翻江。达兰并不可怕,她最多是想把她儿子推到太子宝座上,这谈何容易!最大的隐患是胡惟庸,他的党羽遍布朝野,牵着耳朵腮动,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不能动。

朱标担心会养痈为患,到了他成气候时,更难收拾了。

朱元璋笑了:“你比朕还急。总算知道凶险随处随时都在了,一味的仁慈是害自己。告诉你吧,朕是在为猛兽挖陷阱,陷阱没挖好,掉下去也会逃生。”

朱标问:“父皇想用欲擒故纵之术?”

朱元璋分外兴奋:“你太令朕高兴了。正是。”朱元璋是这样分析的,举国上下,人人都说胡惟庸是经国之栋梁,于社稷有功,现在杀他,会让人为他可惜,抱不平,反倒怪罪于朱元璋。让他自己把狼子野心露出来,恶贯满盈了,也就到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时,收拾他也就瓜熟蒂落了。

朱标表示折服:“父皇确实高瞻远瞩,儿臣学都学不到啊。”

朱元璋哈哈大笑了。他说,杀人,要杀出名堂来,要杀得人人畏服。对达兰、朱梓也一样,现在都可忍耐,什么时候反心毕露,捉住了尾巴再下手。

达兰也知道那天在他面前太露骨了,昨天来朱元璋跟前负荆请罪。还要在他万寿节前夕在仁和宫举行家宴呢。

朱标问:“父皇答应了吗?”

朱元璋说:“答应了呀,这样可以稳住她。”

朱标认为这样也好,对她越是仁至义尽,日后才看出她的丑恶来。

胡惟庸那边,并没有因为朱元璋没有什么动作而放松了警惕,他依然在密锣紧鼓地作准备。他一直在等来自皇觉寺的消息,他要找到李醒芳,这是个与朱元璋有不共戴天仇恨的人。这么多年仍没忘写书、刻印揭帖来报仇,如果找到他,当然是一拍即合。胡惟庸很欣赏他那刀子一样的文笔,说一个李醒芳抵得上十万刀兵是一点都不夸张的。讨伐朱元璋,就应当有一篇骆宾王那样千古传诵的《讨武檄》一样的檄文,这重担只有李醒芳能挑。

跟随如悟和尚去的小厮一直盯着如悟。他回到皇觉寺,几乎没出过庙门。这李醒芳到底藏在何处?如今的皇觉寺金碧辉煌,今非昔比,绿树红瓦,钟鼎之声远播。

如悟回到寺中,跟他来的小厮一直在暗中监视他,如悟去担水,小厮远远看着;如悟扫院子,小厮躲在墙外看着;如悟诵经,小厮在大柏树下窥视。

终于到了第二天,如悟趁黄昏没人时悄悄来到一处经堂门前,双手一揖,含混地叫了声“长老”。

里面走出一个文气十足的和尚来,他正是失踪已久的李醒芳。

李醒芳亲热地拉着如悟的手:“你回来了?”

如悟连比画带说:“未净长老写的帖子,我都贴出去了。”跟踪的小厮躲到了白果树后,心里想,原来丞相大人寻找的李醒芳是个长老!

李醒芳笑了:“没出事就好。”

如悟说,皇上满城抓他,有人把他送出城来,才没遭毒手。

李醒芳不免奇怪,忙问是谁这样好心。

如悟:“他说是你的朋友。”

李醒芳埋怨:“你怎么能说出贫僧?”

如悟也不知长老原名叫什么,便问,师父俗名是叫李醒芳吗?

李醒芳大吃一惊,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居然知道他的俗名?看来来者不善啊。

如悟摇摇头:“他没说。他让我说出你在哪儿,我说不认识。”

“好。”李醒芳说,“去做功课吧。”

如悟下了台阶,从夹道走了。

躲在树后的小厮也缩回了头。他很兴奋,管他李醒芳是和尚还是道士,找到下落就可以回去向丞相交差了,他决定连夜回金陵。

此时胡惟庸的那架机器仍在不停地运转着,他把能利用的力量全都调动起来了。他很得意,当年他有意识地讨好、卖人情、宽纵和施以小恩小惠,都是播种,今天到了该收获的季节了。

白衣素士模样的杨希圣从遥远的云南奉召来见胡惟庸了。

胡惟庸待他如上宾,首先问候了他的老母亲,问她是否康健?又问去年捎去的人参用了效果怎么样?

杨希圣一再致谢,他说母亲今年八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她老人家每天只一件功课,早晚一炉香。

胡惟庸笑了:“嗯,信佛了。”

“不。”杨希圣说,她供的是活佛,那长生牌位上写的是丞相的大名。

胡惟庸惊得站了起来:“这我怎么承受得起!这不是让我折寿吗?在下何德何能,敢受她老人家如此顶礼膜拜。”

杨希圣怎能忘本?他哥哥杨宪获罪,杨门抄家时,皇上命令净身出户,杨希圣冒死带了点珠宝,丞相明明看见了,却帮着掩藏,日后就是靠变卖这点珠宝,得以在乡间购置一点薄田,奉养老母,不致冻馁而死。这大恩,杨门一家老小,岂能忘吗?杨希圣提起往事,满眼是泪。

胡惟庸说,这是区区小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他叮嘱杨希圣,回去切切记住,将供他的长生牌撤去,代向令堂大人致意。

“恩相就不要管了。”杨希圣说,“即使我说了,家母也未必肯听,随她去吧。”

胡惟庸说:“这真是折杀我了。”

杨希圣说:“不知恩相找我何事?我一得到消息,就连夜上路了。”

“也没什么大事,”胡惟庸说,“偶然想起你来,想见见。”

杨希圣是个精明人,恩相日理万机,会记起他来?一定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胡惟庸沉吟着没有马上说。

杨希圣给他跪下了:“恩相是信不过杨某人吧?我的命都是恩相给的,大不了再把命还给恩相就是了。”

胡惟庸扶他起来,这话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他说:“我知你是个讲义气的人,才不远千里叫你上来。你能找几个可托生死的弟兄吗?”

“这个不难。”杨希圣说,他在家乡结交些三教九流的人,有几个虽出身贫贱,却十分仗义,为朋友肯披肝沥胆,武艺又都高强,可供驱遣。

“好吧。”胡惟庸赞许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吩咐门外的卢仲谦摆家宴,他说今天什么都不做,只陪杨先生。

杨希圣十分感动地望着胡惟庸。

卢仲谦小声对胡惟庸说:“那小厮从皇觉寺回来了。”

胡惟庸眼一亮,吩咐道:“叫他在外书房等我。”又吩咐卢仲谦叫他们烧点热水,请杨先生洗一洗,然后送到客房稍事休息。

杨希圣说:“恩相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胡惟庸赶到外书房时,小厮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等他,见他进来,行了大礼,胡惟庸说:“累了吧,坐吧。”

小厮不敢坐。胡惟庸问他找到那个李醒芳没有?

小厮道:“小的不知那个叫未净的大和尚是不是李醒芳,反正如悟和尚去见他时说,长老写的帖子都贴出去了,长老还夸他没出事就好。”

胡惟庸眼里闪了一下光亮,他心想,怪不得皇上派锦衣卫的人普天下提拿他也没抓到,原来他披上了僧衣,躲到了寺庙里,最妙的是成了皇上起家的皇家寺院的长老,世上的事真是不可思议呀。

沉吟了一下,胡惟庸问李醒芳法号叫什么?

“叫未净。”小厮回答。

“未净?起得好。”胡惟庸心里想,可以说是凡心未净,也可说是仇恨未净。

小厮说他可有名了,好多来自外地的高僧都来听他讲经弘法呢。

胡惟庸眉头一皱,忽然说,这个人必定不是他要找的李醒芳,又问他长得什么样?

小厮说,大眼睛,浓眉毛,白白净净……

“那就不对了,相貌不对。”胡惟庸说,他要找的那人是个黑黑的脸、一脸络腮胡子……他注意看了一下小厮失望的表情,马上拿了五两银子给他:“拿去吧,去皇觉寺的事,跟谁也不要说。”

小厮见钱眼开,说了声“谢大人”,乐颠颠地走了。

找到了李醒芳的行踪,胡惟庸如获至宝,他编了个理由,要去皇觉寺进香。朱元璋再警惕,也不会想到胡惟庸在他的皇家寺院做什么手脚,便痛快地答应了。

胡惟庸所以要找李醒芳,是想请他写一篇《讨朱元璋檄》,发难时布告天下,他认为一篇好的檄文,顶得上十万精兵。当年唐代徐敬业起兵,用了才子骆宾王写的一篇《讨武檄》,骂的是武则天,武则天看了称赞是奇才,事后非但不杀骆宾王,反倒重用他,由此可见这檄文马虎不得。

丞相来上香,是皇觉寺上下轰动的大事。

皇觉寺的大小和尚百余人全都聚在山门前迎候胡惟庸。

如悟也在其中,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大人物光顾。

一溜宫轿在卫队的护卫下缓缓来到山门前,纷纷驻轿下马。

如悟问旁边一个体面些的和尚:“今天是什么大施主来上香啊?这么隆重?”

那和尚答,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胡丞相,他是替皇上来上香的,自然更不同了。

如悟动了好奇心,倒要看看这个胡丞相长得什么样,光听说他威风得不得了。

胡惟庸走出轿子,尽管他的官袍华彩斑斓,如悟还是认出他来,大吃一惊:“怎么是他?”

旁边的和尚不明白如悟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来。便说:“你认识丞相?”

如悟忙摇头,趁人不注意溜走了。

胡惟庸与几个长老见了面,却皱起了眉头,很不满意。丞相到来,他们寺的住持未净竟然不出来,这不是对他的轻慢吗?

那位须发皤然的长老说:“贫衲才是皇觉寺的住持。未净长老只是在本寺挂单的高僧而已,他的性情是轻易不见人,请丞相海涵。”

胡惟庸换了一副泰然的笑脸:“没关系,听说未净大师修炼功深,四方僧众纷纷前来听他弘法讲经,我也想见识见识呢。”

住持说:“等老僧与他磋商一下才好。”

胡惟庸回头看了跟在后面的小厮一眼,没再说什么,开始迈入山门,顿时佛门特有的乐声大作,钟鼓之声悠扬。

如悟神色慌张地跑进李醒芳的禅室。李醒芳正伏案写着什么,一抬头见了他,便问:“你不去接胡丞相,跑来做什么?”

如悟连比画带说:“他、他,胡,胡,就是……放我的人。”

李醒芳皱眉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你是说,这个来进香的胡丞相就是打听我下落,又放你出城的那个好心人?”

如悟拼命点头。

李醒芳放下笔陷入沉思。看来,胡惟庸上香是假,来找他是真,他来干什么呢?有顷,他对如悟说:“你去告诉住持长老,说我不见任何人,尤其不想见胡惟庸。对了,就说我游方在外,不在皇觉寺。”

如悟答应一声出去,把门掩了。

一切礼仪性的程序过后,胡惟庸公事已毕,下面就是千方百计找李醒芳了。他谁都不愿惊动,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李醒芳面前,他想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定能说服他,再倨傲的人也得为我所用。

入夜,四处是木鱼声、诵经声。

胡惟庸带着小厮趁着月色走出下榻的配殿,在香烟缭绕的寺院中走动着。胡惟庸问:“你还记得那间经堂吗?”

小厮点点头:“在大雄宝殿后面。”

胡惟庸示意他在前面带路。

二人绕过夹道,来到李醒芳的经堂前,里面灯光不亮,很静。

小厮指了指:“就是这间。”

胡惟庸把小厮留在门外,自己弹冠振衣后上了台阶,双手一推,推开了木板门。

胡惟庸随着门响进入禅室时,正坐在蒲团上看书的李醒芳吃了一惊,认出来是胡惟庸后,心里不得不佩服他,真够有本事的了。他估计,他不是替朱元璋来抓他的,如是那样,用不着这么神秘,这么鬼祟。

胡惟庸笑嘻嘻地说,原来这佛门的门槛也没有多高;醒芳先生这样轻而易举地成了大法师,真是匪夷所思呀。

李醒芳说:“贫衲不知你在说什么。”

胡惟庸叹息连声,说醒芳先生够可怜的了,被逼到如此地步,殊堪同情。

李醒芳说:“施主如再乱说,贫衲可要送客了。你说的贫衲全然不懂。”

胡惟庸说:“佛门门槛再高,也隔不住复仇之心。先生身在槛外,却书写揭帖咒骂当今天子,是叫人敬呢,还是令人恨?”

李醒芳沉不住气了:“请你出去。”并且又补了一句:“贫僧可要喊人了。”

胡惟庸笑着说:“你当然不会认不得我,我找你非止一日了,皇上找你是要追回铁券杀掉足下,我却是要帮你完成为楚方玉复仇的宿怨,你如何真假不认呢?”

李醒芳的心动了一下,在他沉默的当儿,胡惟庸又说:“请先生放心,我绝无害君之心。倘想加害,早把你抓去献到御前了。上次放如悟回来,就派人跟踪而来,对先生的来龙去脉,早了若指掌了。”

李醒芳索性摊牌:“说吧,你想干什么?”

胡惟庸说:“不请我坐吗?”不等李醒芳答话,他自己坐到蒲团上,从南泥壶里倒了一盏茶,喝着,说,天下有道伐无道,古来如此。当今皇上起事之初,做了应天顺人的事,可现在倒行逆施,天怒人怨。他想起事,想请先生助一臂之力。

李醒芳说:“你起不起事,与我无关。我也绝不与你这等人为伍,请免开尊口。”

胡惟庸说:“足下这就不对了。我胡惟庸是君子是小人,都是我自己的事;朱元璋是你的仇人,就足以让我们联手,事后各走各的,我又不会玷污了先生的高洁。”

这话倒也驳不倒他,李醒芳忍不住问:“你想让我干什么?”

胡惟庸说:“草拟一篇振聋发聩的《讨朱元璋檄》。我相信,你的文采不比唐代的骆宾王差。”

李醒芳虽多少有点动心,却还在犹豫。

胡惟庸说起李醒芳在钟山脚下给楚方玉立的碑,说一独夫杀二才女,真叫解恨,那碑文令人肝肠寸断,就是为了楚方玉,也应当答应起草檄文啊。

李醒芳终于点头了:“我答应你。但只写檄文,不参与你的事。”

“岂敢奢望!”胡惟庸说:“也只是想借先生如椽大笔而已,一篇檄文抵得上十万刀兵啊。回头我会叫人送来润笔费,请先生笑纳。”

“你不要亵渎我。”李醒芳说他已在空门,视金钱为污秽之物,何况为了楚方玉,他更不能谈钱,他写檄文,也只是为楚方玉而写。

答应写就行,胡惟庸岂管他到底为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