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品仙疲惫不堪的陈布雷又坐在写字台前,挥笔疾书。今天,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夜,他要给自己的妻子、儿女、兄弟留下最后几句话。他的第一个妻子杨氏,是一个典型的东方美人,伉俪情笃,生下三子二女,1919年生最后一个女儿(陈琏),产后得病去世。1921年续娶镇海大碶镇中街王允默,是冬天在宁波举行婚礼的。王允默知书识礼,但身材矮小,外貌不扬。可是陈布雷与王允默恩爱异常,王随陈布雷住在南京。陈布雷知道如果让王允默在身边,他就不能自杀,也根本不可能写这么多遗书;服安眠药过量,王允默也一定会发觉。于是他就借上海的外甥女结婚为由,把王允默遣到上海去参加外甥女的婚礼。陈布雷含着泪写下:
默君惠鉴:我鉴于自身体力精力脑力之衰弱,实觉已不能再对国家非常时期作丝毫之贡献,偷生人世,已无意义,因此数年来所萦绕于心之“决绝”观念,而复屡萌而不能自制,如此对国家不负责任,实为一种无上之罪歉,尤其对君三十年之眷爱,而我乃先君而自弃,竟蹈吟兄之覆辙,自私自了,我实负君,无容可求谅耍但宛转寸肠,早已思量不止千百遍,我如此下场之后,在君或反而减少牵虑之痛苦。我年将六十,譬如在武汉撤退时,在武昌、重庆轰炸时遭遇不幸,千万望君退一步想,千万勿为我而悲痛。我尚有若干知友,当能照顾我的家属。人生至此,命也,尚何言哉!来日大难,君与令姊太觉孤寂凄凉,可将在国内之三儿召回一人留侍。后事如何,不忍预嘱。我一生爱惜名誉,今乃以如此不仁不义不智而弃世,徒供世斥,有负平生。然事属万不得已,君当了解出此下策,无可奈何,我的灵魂永远依绕君之左右,肠断心枯,不忍再往下写。我的躯体不值一钱,草草为我斥窀,即在南京薄埋之,千万勿为我多费财力也。痛极痛极,惟祝大局好转,国家长存,我虽死犹生矣。
陈布雷信中所提到的“吟兄”,是他的连襟、同乡,名何吟苢,物理学家,1939年1月19日在重庆陈布雷的寓所自杀。何吟苢是因厌世,服安眠药过量自杀的,到第二天早晨发觉,抢救无效。这事对陈布雷精神打击很大。谁知道8年后,陈布雷自己竟然也走了连襟的老路。他擦干了泪,留函给跟从他的副官,内云:
蒋介石和他的侍从陶副官:汝半生随我患难,我永远不忘,今我身体衰弱,患严重之脑病而死,对我身后事,望汝多负责照料,待我殓殡之后,护送太太回沪,此后汝可自谋生活,以汝之能力,有诸长官扶助,当不愁无工作,而诸长官必能因我之面情,为汝安排工作也。汝见我信之后第一事,就是将五斗橱右抽斗内之小皮夹收藏起来(其中有保险箱之钥匙),又将我的图章亦收藏起来,待太太来京时交之。
陈布雷给陶副官留言托付之后,还不放心,又给自己在京、沪的几个知友分别留函,托他们照顾自己的妻子。他先给前侍从处四、五组的组长陈方、陶希圣和蒋介石的前外文秘书李惟果写信:
芷町、惟果、希圣三兄惠鉴:获交兄等,情如手足,人生知己之感,何能一日忘怀。惟弟自今夏以来,神经陷于极度衰弱,累月不痊,又因忧虑绝深,酿成严重心疾,今竟不能自抑其民国三十二年及三十四年时之狂愚自弃的反常心理,而与兄等长别矣!一生辛苦,乃落得如此一文不值之下场,实不配为兄等之友朋。弟之此举在公为不可谅恕之罪恶,但在私则有其无可奈何之苦衷。弟遭时艰虞,而生性孤僻如此,处境之进退无措至此,身心之疲弱无能复至此,其终于出此下策,兄等当能体谅。身后诸事,惟实不忍预想。拙荆今后孤苦可怜,惟望兄等推爱而有以照拂之。文白、岳军、辞修、果夫、立夫、厉生、兰友、沧波、溯中、公展、国桢、乃建、凭远、昌焕诸兄,对弟皆一向爱护有加,今不及一一留书为别,惟祈兄等为我转致前后之敬意。我一生自问无愧做人之道,无负于友朋之期望,乃今得此严重之心疾,而陷入无可求谅之罪愆,命也如斯,尚复何言。兄等年力壮强,尚祈珍重健康。临书依恋,不尽负罪。弟畏垒谨上
陈布雷写完这封信,觉得意犹未尽,又给《商报》三鼎足之一的老友、上海《申报》社长潘公展及从投稿《商报》而结识的上海《新闻报》社长程沧波两人写信,说:
写到这里,他的心境倒平静了。忽听楼下有人走动,他知道这大概是他的秘书蒋君章从《中央日报》社值夜班回来了,不一会儿脚步声没有了。陈布雷又提起笔来给儿女写遗嘱,这时候突然想到自己50岁生日,那时,蒋介石亲自书写了“宁静致远澹泊明志”八字以赠,这八个赠字如今还在。他的妻子王允默在陈布雷逝世两月后曾写道:“此虽诸葛武侯之名言,先夫子自云蒋先生贻此八字,可谓知其最深。盖澹泊为其立身之根本,宁静为其处世之中心;澹泊则所以能与世无争,宁静则所以能坚忍不拔。”陈布雷也经常以“正直平凡”四字教勉子女,谓“能守正直,则不致为环境所左右;能甘平凡,方可透彻了解自身之能力志趣,以谋对国家社会作适当之贡献。”于是,他提笔给几个孩子写了遗嘱:
陈布雷之所以一再给子女讲明“中心领导……方针上绝无错误”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在这封信中没有提起怜儿(陈琏)。陈布雷长叹一声:“怜儿呀怜儿,你与父亲走的可是两条道路啊1
那是去年秋天魏德迈发表声明之后,陈布雷小心翼翼地对蒋介石进言道:
“蒋先生,你大概也注意到了吧,魏德迈这个声明是代表美国最高当局的意思的。”
“那还用说,”蒋介石连连说,“那还用说。”
“蒋先生,”陈布雷说话时显得很激动,胸部剧烈起伏着颤动着,声音很低但至为诚挚:“蒋先生!胜利以还,我军政大员大发接收财,风气败坏,布雷对先生早已陈言过。但是,这不是先生的责任啊!魏德迈居然把全部责任推到先生身上,未免欺人太甚。以个人来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以国家来说,中国不该是人家属国;以本党来说,这无异在促成我党分裂……”陈布雷声泪俱下,言不成声。
蒋介石也很激动,连连说:“布雷先生,你说下去,你说下去……”
“不管人家怎样说,对贪污之风,确须整顿,但是不能只打苍蝇不打老虎……”
蒋介石一惊:“你是说孔、宋……”
“不,不,”陈布雷挺了挺胸:“布雷的意思是,庸之先生最好能离开中国,对国事不要介入,免得先生为难。”
蒋介石会意,“我知道你的意思,”又握住陈布雷枯瘦的胳膊,凄然说:“布雷先生,你对我是一片忠心……”
陈布雷说:“蒋先生,最近我寝食不安,精神衰弱,恐怕……”
蒋介石心头一酸,劝慰道:“你身体不好,休息几天,回头我叫人送你回家。”说到这里,蒋介石盯住陈布雷叹了口气道:“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呀1
陈布雷一惊:“蒋先生……”
蒋介石单刀直入:“关于你的小女儿……”
陈布雷心头一沉:“她在北平贝满女中教书……”
“她参加了共产党。”
陈布雷满头大汗:“蒋先生,我不知道。不过听说她激进过。”
“唉,今天的年轻人呐1蒋介石也不胜感慨:“激进,激进,”蒋介石又亲切地对陈布雷说:“保密局给我报告,而且不止一次了,但是我是相信你的。你女儿的事与北平地下共党一电台事有牵连,与你无关。”
陈布雷激动不安。
“你不要紧张,你可以把你小女儿管起来,叫她读一些曾文正公家书。”
“蒋先生,”陈布雷涕泪俱下:“布雷一定遵命。”
“唉1往事历历,陈布雷一声长叹,自言自语道:“孩子,我不能给你写信了,为父的与你长别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