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西安事变,不过半月时间,这确实成为中国现代史上一件大事,而且为全国抗战造成了声势,为第二次国共合作打开了局面,而对陈布雷来说,也经历着一场复杂的思想沉福
蒋介石回到南京,把张学良交给高等军法会审法庭以“劫统帅罪”判决10年徒刑。陈布雷看过判决书,主文是: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本会委员长蒋中正,因公由洛阳赴陕,驻节临潼。十二日黎明,张学良竟率部劫持至西安,强迫蒋委员长承认其改组政府等主张。当时因公随节赴陕之中央委员邵元冲,侍从室第三组组长蒋孝先,秘书萧乃华及随从公务人员、卫兵等多人,并驻陕宪兵团团长杨震亚等闻变抵抗,悉被戕害;侍从室主任钱大钧亦受枪伤。又在陕大员陈调元、蒋作宾、朱绍良、邵力子、蒋鼎文、陈诚、卫立煌、陈继承、万耀煌等均被拘禁。当经蒋委员长训责,张学良旋即悔悟,于同月二十五日随同蒋委员长回京请罪……
陈布雷看了主文,心中很有感触,“政治是做戏”的念头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不是吗?主文中只说到张学良“强迫蒋委员长承认其改组政府”,而把提出抗日的主张漏掉了;还有张学良是自愿送蒋回来的,可是又被说成是经“蒋委员长训责,张学良旋即悔悟……随同蒋委员长回京请罪”;还有是周恩来代表中共在西安事变中的大力斡旋等因都一字不提。“政治难道就是靠说谎过日子吗?”陈布雷心中无限感慨,但是他又不敢说。
蒋介石回南京没有几天,准备到上海去治疗,他对陈布雷说:“你到上海贾尔业爱路住宅来看我吧!我准备找牛惠霖医师诊治一下。我还有一些东西叫你写一写。”
蒋介石在上海诊治时,又请了一个土医师专门按摩跌伤的脊骨,随后又到了奉化溪口休养。从1937年1月下旬到6月下旬,先后住了110天,这是他登上中国政治舞台后在家乡住的最长时期。其间曾去上海治疗,过春节,又去杭州休养,去南京参加国民党三中全会。他叫陈布雷一直跟着他,陈布雷在溪口时住在文昌阁临溪的小洋房内。有时上坟庄,就是蒋母墓庐的平房内。蒋介石因腰部受伤,多数日子卧在床上。他对陈布雷说:
“布雷先生,你给我撰写一篇《西安半月记》,把事变经过写清楚,要使世人知道张、杨的狼子野心,犯上篡权;还要使世人了解我如何度过事变的,是我对张、杨喻以大义,他们终于悔过输诚了;还要讲明如何在上帝的庇护下,化险为夷的。我每天念《圣经》,《圣经》上也写着,上帝将派一位女人来救我。果不其然,夫人冒险飞来西安……”
“蒋先生,”陈布雷有点为难,“我没有去过西安,对事变经过不很清楚,恐怕难孚领袖重望。”其实,陈布雷从侍从室一些随从人员口述中知道得比较清楚。
“这没有关系的,你就照我说的写好了。”蒋介石喃喃道:“我相信你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嗯!”
陈布雷勉为其难,开始动笔,他写下了:
……中正于二次入陕之先,即已察知东北军剿匪部队思想庞杂,言动歧异,且有勾通匪部、自由退却等种种复杂离奇之报告,甚至谓将有非常之密谋与变乱者……东北军痛心国难,处境特殊,悲愤所激,容不免有越轨之言论,如剀切诰谕,亦必能统一军心……
蒋介石给何应钦手令,要他停止进攻西安的军事行动写到这里,陈布雷心中很烦,他编不下去了。一方面是客人太多,蒋介石住在溪口后,看望、请示、汇报的人络绎不绝,如邵力子夫妇、徐永昌、贺耀祖,还有于凤至(张学良夫人)、李志刚(张学良副官)来要求释放张学良,因为张学良也被带到溪口了。汪精卫、褚民谊也来探望。4月4日,蒋介石又为他的长兄蒋介卿大出丧,一时溪口名人汇集,林森、居正、冯玉祥、阎锡山、何应钦、俞飞鹏、朱家骅、杜月笙、金廷荪、王晓籁都来吊唁,弄得陈布雷脑子嗡嗡发响。他本来是最怕烦的人,如今这场面怎么能写得出文章!另一方面,他委实也编不下去了。蒋介石有一天把他叫去坟庄,问: “布雷先生,你写得怎样了?”
“这,这……蒋先生,溪口近来人太多,太热闹,我心静不下来。”
“这倒也是,”蒋介石从床上半欠身子道:“这样吧,你到杭州去吧,到里西湖新新旅馆去开一间房间,安安静静写吧!”
陈布雷于是到了杭州。在新新旅馆的一间房间内,写字台上摊满了稿纸,有许多已团成一团。温文尔雅的陈布雷,一反常态,把狼毫笔在墨盒里乱戳,猛地戳断了一枝笔头。夫人王允默又递给他一枝,陈布雷蘸了蘸墨汁,在纸上又涂了起来,一会儿又把纸捏成一团,掷笔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在房子内来回踱步,浓眉紧锁,脚步声也特别响了。王允默婉言相劝,叫他慢慢写,可是陈布雷忽然大声说:“你不懂,你不懂,叫我全部编造,怎么写得出?”
“那就有多少写多少吧。”王允默说。
“唉!”陈布雷又戳坏了一枝狼毫笔头,大声道:“叫我怎么编得出?你不懂!你不懂1
王允默有点害怕,连忙请了陈布雷的亲妹子来,说:“你哥哥这次不知怎么的,火气大极了。我讲几句,他大喊大叫。你的话,他还比较肯听。”
可是胞妹这次也不中用。她说:
“二哥,你坐下来,喝口茶,心静下来,或者去西湖边散散心。”妹妹的口气很温和。
“出去!你们统统出去!”陈布雷简直变了一个样,暴躁、粗鲁。
“二哥,千万息怒,这样动肝火,要伤身体的。”
“唉!你们懂什么,”陈布雷拿起笔,他愤愤地说:“叫我这样写,怎能不动肝火!”他把笔猛地在墨盒中一戳,又把一枝毛笔头折断了。
但是,最后陈布雷还是把《西安半月记》交了出去。
不过,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却写了这样一段话:
“每当与家人游荡湖山,方觉心境略为怡旷,但接侍从室公函,辄又忽忽不乐也。”
“余今日之言论思想,不能自作主张。躯壳和灵魂,已渐为他人一体。人生皆有本能,孰能甘于此哉!”
《西安半月记》后附宋美龄著《西安事变回忆录》,也经过陈布雷的润色,由正中书局出版,畅销30余版,不管怎样,总是中国历史重要资料。中外各地报刊,纷纷转载。其引言云:
去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之变,事起仓卒,震惊中枢,几摇国本。中正于二次入陕之先却已察知东北军剿匪部队,思想庞杂,言动歧异,且有勾通匪部,自由退却等种种复杂离奇之报告,甚至谓将有非常之密谋与变乱者。中正以国家统一,始基已具;且东北军痛心国难,处境特殊,悲愤所激,容不免有越轨之言论,如剀切诰谕,亦必能统一军心,使知国家利害之所在。同是炎黄胄裔,患在不明国策,岂甘倒行逆施?中正身为统帅,教督有责。此身属于党国,安危更不容计。爰于十二月四日由洛入关,约集秦、陇剿匪诸将领,按日接见,咨询情况,指授机宜。告已剿匪已达最后五分钟成功之阶段,助以坚定勇往,迅赴事机之必要;又会集研究追剿方略,亲加阐示。虚心体察,实觉诸将领皆公忠体国,深明大义,绝不虑有其他。不料仓卒之间,变生肘腋,躬蹈其危;推诚之念虽笃,处患之智不遇;此皆中正不德所致,于人何尤?此次事变,为我国民革命过程中之一大顿挫;八年剿匪之功,预计将于二星期(至多一个月)可竟全功者,竟坐此变,几全堕于一旦。而西北国防交通,经济建设,竭国家社会数年之心力,经营敷设,粗有规模,经此变乱,损失难计。欲使地方秩序,经济信用,规复旧观,又决非咄嗟可辨。质言之,建国进程,至少要后退三年,可痛至此!倡乱者同具良知,亦自悔其轻妄之不可追赎也。自离陕回京以来,叠承中外人士,询问变乱当时躬历之情形。中正受党国付托,陷身危城之中,方自惭疚之不遑,何敢再有所陈述。却欲据事纪实,已不能无异漏之感,亦何以避免揭人之短与扬己、自诩之嫌?叛部虽早已不视余为其上官,而余则不能不认为我之部属。部属之罪恶,实亦余之罪恶。琐琐追述,又适以自增其愧怍。唯以诸同志及各方友好,均以不能明悉当时实情为缺憾。爰检取当时日记,就一身经历之状况与被难之感想,略纪其概,以代口述;亦以志余谋国不臧与统率与方之罪而已”。“西安半月记”始于十二月十一日,终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是日云:‘回忆半月来此身在颠沛忧患之中,虽幸不辱革命之人格,无忝于总理教训;然党国忧危,元气耗损,溯源祸变,皆由余督教无方,防范不力所致。疚愧之深,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幸赖中枢主持得宜,党、政、军各方同志与全国国民同心一德,于国家纲纪则维护必严,对个人安全尤关切备至,卒能消弭变局、常固国基,使震惊世界之危机,得以安全渡过。余自分殉之身,乃得重返国都,询有隔世之感。对同志、对同胞之垂爱,与林主席及中央诸同志之焦劳顾念,私衷感激,直将与此生相终结。今后唯有益自惕励,倍矢忠贞,以期报答于万一而已。
蒋介石这段话,还是把中共定为“匪”,还是痛惜“八年剿匪之功”,“堕于一旦”,而对中共、张、杨要求抗日之大义一字不提,但是实际上再要“剿匪”已剿不下去了,全民族抗战决心已经造成,此一民族激情已不可阻挡,你不抗日也逼着你抗日,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