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改变政府衙门的作风,为了了解烟、赌、娼这“三害”为害之烈,为了征询老百姓对治理赣南的意见建议,蒋专员经常微服私访,深入街头巷尾,察访民情,路见不平,挺身干涉,发生好几次险情。以后他的表侄毛彭初向他建议:古代清官私行察访,多有风险,不如改为接受民众来访为好。蒋经国听之有理,就立即设置意见箱,成立“群众问询处”,又在专署旁边设立“民众接待室”,每逢星期四,亲自接见来访民众。蒋经国在赣州城的四厢城门挂了四个大的意见箱,上写:“本专员亲自开箱”。意见箱旁还贴有一张告示,希望有识之士献计献策,提出宝贵意见。但是令小蒋略感意外的是,意见箱里大部分是揭发检举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和地痞流氓罪行的,献计献策的甚少。想当良民而不得的平民百姓,首先想到的是整顿吏治和整顿社会秩序。其中有一张意见书揭发何记兴隆土膏行贩卖鸦片,毒害老百姓,问蒋专员敢不敢查,敢不敢禁。
蒋专员哪有不敢的?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何况是蒋太子上任。
蒋专员决定从禁烟开刀,他有章有程,把赣州的头面人物召了来开恳谈会,先打招呼。
在专署办公室里,蒋专员对济济一堂的绅士名人很客气地开诚布公:“诸位,你们是赣州城高山仰止的知名之士,今天请诸位屈尊前来,为的是禁绝‘三害’!赣南是东南战场前方的后方,后方的前方,地位十分重要!大敌当前,后方不巩固不众志成城,何以抗日?这赣州城‘三害’之多,诸位有目共睹。鸦片烟馆就有20多家,不管叫‘燕子窝’也好,叫‘高级谈话室’也罢,那厚厚布帘遮严的小门里污浊得很,白天也昏暗浑沌,面黄肌瘦的大烟鬼东倒西歪吞云吐雾。睹场更是明目张胆,比比皆是,大旅社大饭店的门楼公然高挑‘银牌饷馆’的旗幌,街头巷尾赌摊也一个挨一个。赌红了眼的,输掉了命的,斗殴闹事的,搅得社会风气乌烟瘴气。娼妓之多也令人咋舌,场井巷姚衙前扬州班云集,坛子巷古城巷州班汇集,本地的土班更是遍布大街小巷。不搞行吗?不禁行吗?要搞要禁!要搞要禁,才能建设新赣南,才能支援抗日战争!”
蒋专员略带沙哑的男中音,敲击着名流绅士们的耳鼓。多多少少有些好的名流绅士们仰着脖子洗耳恭听,神色都很紧张,好像态度严肃的蒋专员是指着他们鼻子在骂。
赣州首屈一指的名绅、赣州商会会长刘甲第却不以为然。他虽也正襟危坐,装着恭谨,却撇着嘴,一脸不屑。
按以往的经验,他对新官上任那三把火不屑一顾,多少任专员都奈何不得他。他开了一爿棉麻布店“刘聚茂”,店面不大,却是可以与广东帮抗衡的吉泰帮首领。他北平私立国民大学毕业,练就一笔好颜体字,城中各店面铺子的招牌横匾几乎都出自他的手。他不仅生意文墨俱佳,属儒雅之士,还挺有政治势力。1927年,枪杀共产党人、赣州市总工会委员长陈赞贤,他是得力干将。红军三次攻打赣州城,他组织商团与守军长官马昆配合,硬是三次守住了古城,弄得红军战将彭德怀无功而返,他因此得到18集团军少将参议的衔头。后来又与广东军阀打得火热,又得到广东省参议的衔头。他虽然不能跟蒋太子公开抗衡,软磨软顶总还可以。“禁绝三害”谈何容易?他不抽不嫖,但好赌搓麻将,他在南京路的高楼深院就是个大赌窟。要是禁了赌,他吃什么去,玩什么去?
名流绅士们都表了态后,他将矮矮的身子坐坐直,耷拉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说:“蒋专员,禁烟禁赌禁娼嘛,是要禁,烟是三害之首,这第一把火嘛,自然是烧烟哟!”他想把“祸水”先引向与己无关却与政府财政收入有关的鸦片烟,挫了蒋太子的锐气再看。
烟毒的确为中国第一大公害,蒋经国接任后深恶痛绝。他老子蒋介石却深恶痛绝不起来,“围剿”红军要钱,他执行的是“寓禁于征”的政策,就是罚而不禁。鸦片行业处于半公开性质,处于政府保护之下。蒋介石是全国禁烟总监,熊式辉的省政府在赣州设立了“特种物品公卖处”,公开保护贩卖烟土。抗战前,赣州规定为绝对禁毒区,不准开设土膏行和不准运烟土过境。南昌沦陷后,督禁处暂移吉安,部分土膏欲移藏赣州。时值刘、蒋两专员新旧交替之际,土膏行来向赣县政府交涉手续。县府表示须请示专署,而烟土行老板自以为不成问题,竟先将烟土运来赣州,租房封藏。刘甲第的算盘打得妙,你蒋太子不是胆大后台硬吗?那你先去对付你的上级熊式辉。
不料蒋专员还真不吃这一套,接过话题就说:“刘会长说得对!鸦片是中华民族的大敌,是帝国主义用来毒害麻痹我人民的工具。大家都知道在虎门禁烟的硬梆梆的林则徐,那可是民族英雄,我佩服得很!我就要学他,希望大家也学他!就从禁烟开始打响‘三禁’第一炮,凡烟土全烧毁!凡烟贩则枪毙!” 硬梆梆的蒋太子把棉里藏针的刘甲第噎得再说不出话。全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刘甲第心里还是不慌,说是说,行是行,你嘴里讲得容易,那就禁禁看。
蒋专员是讲“知行合一”的,在宣布查禁鸦片烟之前,又在专署召集了一个有关人员的重要会议,号召大家要学习林则徐查禁鸦片的精神,对贩烟、种烟、吸烟的都要严办,首先是赶快查获鸦片贩子。敢不敢禁烟,这是对蒋经国的第一个挑战。人家揭发了,他立即派人去调查何记兴隆土膏行,了解到这家商行来头确实不小,中央和省里不少要员都有股份。它原址在南昌,为了发横财,他们把贵州、湖南等地的鸦片统统收购进来,再秘密运到香港等地去销售。南昌被日本鬼子侵占后,这家商行迁来赣州,不仅贩卖烟土,而且还聚赌敲诈勒索,成了赣州的一大公害。
敢不敢收拾这个有强硬后台和复杂背景的庞然大物,这是赣南老百姓对蒋经国的第一个考验。
经过反复考虑,蒋经国决定重重打击这帮祸国殃民的家伙,但行动既要狠又要准。他把警察局长和主任秘书找来商量,不要打草惊蛇,不要轻举妄动,只有拿到赃证才能使这些人低头认罪。
他立即作出严密部署,让警察局长杨安中一面微服私访,一面派秘密警察到何记兴隆商行门前暗中监视。
一天夜里,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走近何记商行的黑漆大门,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什么动静,就悄悄地溜了进去。一会儿,他又跟夜猫子似的溜了出来,钻进了一个胡同,胆子就大了,直腰挺胸旁若无人飞快走去。这时,事先潜伏在那里的两个便衣警察就把他逮捕了,从他身上搜出一大包烟土。这家伙见来者不善,吓得胆飞魄散,“扑通”跪下告饶:“请爷爷饶命,请爷爷饶命!”
紧接着又抓来两个,都是到何记商行偷买烟土的。证据已经确凿了,随即张贴布告,深夜派人查抄。
初夏的夜晚,月光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白天流落在街头的难民们,此时不是在墙根,就是在草堆上卧倒了。警察局长手拿布告,带着20多个警察冲进了何记商行,命令值班的师傅把经理和全行的人都叫起来。那位姓何的胖经理,开始以为是土匪抢烟土来了,一骨碌爬起来准备破点财,走到前厅一看,不是土匪,是警察,反而胆壮起来。他大模大样地往太师椅上一坐,慷慨大方地说:“诸位长官深更半夜来找何某,大概是缺钱花了吧?这好办!”然后吩咐帐房先生:“拿出200大洋来,请各位长官喝茶!”
“何经理,你想错了,我和弟兄们不是来打你的秋风的!我们是奉命来查封你的商行的。”警察局长杨安中说,还把布告拿给他看。
“岂有此理!查封我的土膏行,你们想干什么?”这位胖经理一看布告,顿时火冒三丈。
“想干什么?布告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你贩卖鸦片,荼毒百姓,祸国殃民,罪还小吗?!”警察局长越说越有气,随即宣布:“何经理!现在你被逮捕,你地下室的100多担鸦片也被没收了!”还未说完警察的麻绳已经上了何经理的肩膀。
查封行动干脆利索,查封后果却也接踵而来。
查抄何记商行的消息传到了重庆和江西临时省会泰和城,电报一个接一个的从上峰拍到赣州来,说这家商行是经过政府批准立案的,是合法的,不能查封,并派来特使带着上峰的公函前来进行交涉。
蒋经国的胆魄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了。他愈看愈有气,把桌子一拍,训斥特使老爷们说:“你们不抗日,却为一个土膏行来辩护,这是何道理?真他妈的混蛋,难道我们禁烟也错?”并当着特使们的面命令警察局长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一案件。
关在警察局里的何经理,仗着有中央和省里的硬后台,死不认罪。蒋经国以硬对硬,决定要杀杀他的威风,并让主任秘书徐君虎亲自审理这一案件。
一天上午,公审开始了。审判长问道:“何经理,你晓得犯了什么罪吗?”
这位仍不明戏的胖经理鼻孔朝天,把脖子一歪说:“我的一切举动,都是政府批准的,我不晓得犯了什么罪。”
“不晓得犯了什么罪?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审判长把桌子一拍发火了,“难道你贩卖鸦片,荼毒百姓没有罪?难道你勾结日本,给日本送情报没有罪?难道你们聚赌、嫖妓女没有罪?难道这一切都是政府批准的吗?好一个刁民!”
这几个质问就是几项大罪,足可让他脑袋搬家。这位胖经理一下子吓软了,连忙求饶:“徐主任、杨局长息怒。我贩卖鸦片有罪,情愿受罚。”
因为何经理在被抓前曾急电告江西省府和重庆军委会督禁处。两处都派人来电责成专署启封发还。小蒋着了急,找来赣县县长吴剑真询问有关规定。吴县长把存在档案中有关赣州为禁毒区的规定和以前办理禁毒案件的卷宗交小蒋查阅,建议据理严究,并指出事前未打招呼和关照,定系偷运私贩。土膏行托商会求情,甘认罚款,何经理也答应认罚,请启封运回吉安,军委会与省府又连电专署县府发还具报。小蒋犯了难,既怕不毁烟会丢面子,又觉得毁烟就与上级顶撞也不好下台。主任秘书徐君虎献计说:“罚他一大笔款,以作建设新赣南的费用算了。” 小蒋同意,遂责成徐君虎去处理此案。土膏行也不敢难为蒋专员,恳求罚款了事。双方讨价还价,由5万元谈到1万元。徐君虎与土膏行谈妥后即告知小蒋。小蒋觉得罚得太少,坚持要再加5千元。徐君虎觉得不便反悔有失信誉,小蒋又不肯松口,徐君虎与小蒋已经有些分歧,便一气离开了赣州,回衡阳老家去了。
后经赣州商会刘甲第会长和赣县县长吴剑真从中周旋,烟土行交款1万5千元,让他再找 几家大商号做铺保,永不再贩卖鸦片,就释放了。烟土亦全部运走,结束了此案。
蒋经国处理何记兴隆土膏行案,轰动了全赣州城,老百姓奔走相告,拍手称快。这么些年来,被黑暗政治压得抬不起头来的赣南老百姓还是头一次这么高兴。
蒋经国心里并不痛快,这一次禁得不彻底,受到上面的干预打了折扣。烟贩子们仍不知厉害,依然我行我素,并不买账。他们一方面向江西省主席熊式辉告状,指控蒋经国搬用“异党”口号,在赣南的做法有“赤化”味道;另一方面他们对蒋经国发出的政令则阳奉阴违,表面应付一套,暗地里另搞一套。
小蒋派警员在乡下捕到一个年近80的吸毒犯谢某,其子为赣州一位有名的律师,两个孙子在重庆当高官。经商会会长和几个巨绅向蒋担保,谢某获准送医院督戒。这门一开,被抓之人有侥幸心理,到处求情。小蒋当时总感到每事遇到上司和巨绅的干涉,就放不开手脚,不能从心所欲甚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