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经国密码》095. 虎岗村虎头蛇尾


1943年以后,蒋经国的政治舞台主要在重庆,他是中央干部了,但仍保留赣南行政专员职位,经常往来重庆、赣州两地。日本军机曾两次追逐他搭乘的飞机,但是没有把他打下来。随着他的继续升迁,不久他就把大部分时间花在重庆。王升和他在赣州的若干部属,也跟随他到战时陪都重庆,进入中央干部学校当学员。

虎岗,虎头虎脑,虎虎有生气。但小蒋在赣南的事业却已经过了虎头,到了蛇尾阶段。小蒋在重庆得意,回到赣州却有种失落感,有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悲怆情愫拥堵在胸间。

1943年6月,小蒋有一天夜宿虎岗。时值初夏夜深,虎岗一片静寂,流萤闪烁,蛙鼓幽幽。小蒋坐在岗下,回顾接任四区专员四年以来的种种遭遇,检讨工作中的得失,不禁思绪奔涌,感慨万端,悲从中来,愤从中来,感从中来,难于自已。四周黑暗得可怕,黑暗得令人感到恐怖,在这样的氛围中,人的思维特别敏锐脆弱,人的情绪容易跌落,容易心灰意冷,甚至会萌生出超脱尘世的念头。清冷朦胧的月光,犹如清凉无痕的水沐浴着他,他感到一丝寒意,站起身来抱着双臂低着头往家走去。

他回到住处,以喷薄的激情,以无情的剖刀解剖着自己,解剖着社会,写出了《夜宿虎岗有感》一文。此文很值得全文引述:

有人说穷人的心是黑的是坏的!这话是不正确的,一个人的生活愈穷,而他的心也一定愈加光明。我在农村中看到乡民的俭朴习惯与诚实,就会感觉到中国人的心并没有死,而乡村不但是复兴民族的经济基础,而且是精神的基础!一进城门,就会感觉到城市生活的可怕!可恨!城市的风气有许多是虚伪的!是欺骗的!是违背人心的!因此,我愿意生活在乡村中,去耕田、去种菜,是的!这是落伍的思想,然而,这也不过是思想而已。今天谁都逃不开,谁都跑不了这个人的日子,只有面对着可怕的现实!心向着光明的将来,拼命!苦斗!才会有出路,才能得胜利!

我们的要求,不是使得自己一个人有福享,或者能够得到如意的、理想的生活,这是私心!这是罪恶!这也是梦想!大家要知道,阴沟里的水是养不活鱼的,垃圾堆上是种不得花的!今天我们的事,也可以说是整理“阴沟”、清除“垃圾”的工作,总之对于敌人只是恨、只是怨,这是消极的,这是弱者的呼声,我们要怨、要恨,同时更紧要的,要干、要拼,我们不愿低下头来做人,所以要积极反抗,我们不愿在自己的身上,有人压迫着,所以要翻身!

我虽然不满三十四岁,但是在我半生的争斗中,已经认识了什么是革命!在冰天雪地中,深切地体验到了人生的甜苦,看清了死,不过是一件天下最平凡的事,更在狂风暴雨的怒潮中,坚定了自己的意志,而今天在同罪恶作死斗的过程中,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倘使要事业成功,不但要有一往直前的勇气,而且更要有忍耐的决心。

我们不要争个人的意气,不要争一时小利,我们要为大家争幸福,是为民族争生存!杀人不是我们的心愿,但是敌人则不可不杀,不可不打,因为你不打他,他就要打你,你不杀他,他会杀你。这是斗争的定理,这是十万人的鲜血所换来的教训。今天不但是年老的、快死的人在那里做升官发财的“甜”梦,就是年轻的有“气”的人,亦在打“荣华富贵”的算盘!对于这许多“活的死人”,实在是可笑可恨亦复可怜!他们是在追求罪恶的快乐!束缚的自由!他们是在自寻苦恼,是在自动地走入坟墓!

时间过得真快,从我任专员以来,已经有四年了。任劳任怨,日夜奔走,说一句老实话,这并不是为名利,而是受了良心的驱策,为了生养我的父母,为了多难的祖国。为了无衣无食的同胞,我要勇敢地站起来,号召志同道合的朋友,来清除社会的罪恶,来反抗人类的仇敌。但是我是一个罪人,因为我做错了不少的事,更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然而,在工作上可以失败,而在精神上决不可失败,事情可以做错,但是路线不可走错!

你们以为我对于许多问题不知道,其实我的心里是很明白的,你们以为我有许多问题不理解,其实我是懂得的,我听不到,但是可以想得到,我想不到,但是总会有人来讲的。我常常在错综复杂的问题中,去求简单的答案,我总是在黑暗混沌的空气中,去找光明的道路。

朋友!让我来讲一句小气的话,我也是一个青年,我也是同你们一样的幼稚,没有经验,在四年之中,怨我的、恨我的、批评我的、责难我的、毁谤我的、毒骂我的,都有。但是,谁能在我感觉困难的时候,来鼓励我,又有谁在我感到痛苦的时候,来安慰我呢?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青年人,我也需要鼓励与安慰!然而,这不过是想想而已!我不应当对人提出任何要求。我应当忍受一切!

今天是建设新赣南的最后关头,胜利已经在望,不过失败的影子亦随着胜利走动了。朋友!天快亮以前,一定是格外的黑暗,有时,黑得可怕,这就是所谓黑暗的恐怖,亦是恶魔横行的时候,当心,在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不要怕,胆要大,气要壮!只有光明的心,才能引你到光明的道路!今天我并没有怕,四周虽然黑暗得可怕,但是,我依然勇敢前进!事业的成功在于“决心”与“干部”。今天我自己,感觉到最可忧虑的,就是一般工作同志,并没有了解我的苦心,明白我的意思,再来让我说一句老实话,我们既然共同奋斗,就要心心相印、志同道合。因为我们是革命的伴侣,然而,在今天,革命的伴侣固然不少,但是为了我的“地位”来接近我的,并不在少数,为了自己的“名利”来“拥护”我的,亦的确很多。再说得开一点,就是一部分人来服从我的,并不因为我是他们的革命伴侣,而是因为我的特殊关系。这种人是投机取巧的骗子,是无耻的败类,我对自己的父亲绝对尊敬孝顺,我对国家的领袖是绝对拥护服从,我的父亲一生都是在革命苦斗中生活,我们的领袖天天在为民族的复兴而努力、而奋斗,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公子少爷,我是革命领袖的儿子,我 应当为革命而生、亦应当为革命而死。我应当牺牲个人的享受与安乐,来为危难的祖国,饥苦的大众谋幸福!亦只有如此,我才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革命不是一帆风顺的,革命之路也不是宽阔直坦的。今天,一切可以照着自己的意思去作,明天可以被人打败,问题是在于要相信:革命的真理是在永存不亡。胜利终有一天会到来。有的因为不去追求真理,不去争取真正的胜利,所以当革命事业顺利进展的时候,就有人来拥护革命,当革命遭到一时失败的时候,就会背叛革命。今天可以说,是我处顺境的时候,因此,有不少的人跟着我,说不定明天我也许会“失败”,到那个时候,定然有不少的“忠实”朋友,会反过脸来另眼相看!我希望大家看清前途,认清革命事业的目标,不要背叛良心!我们要风雨同舟,要甘苦同尝,完成一个人应尽的义务,走完一个人总有一天要完结的人生路程。所谓“地位”不过是人生的“墓道”,所谓“名利”不过是害人的“圈套”。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地位”“名利”断送了宝贵的生命。难道我们没有听见面黄肌瘦的饥民,四处流浪的难民!难道我们没有听见救苦救命的呼声!怨天怨地的哭声!鲜血染红了江水!骷髅堆成了高山。朋友!我们应该想开一点,看远一点,今天是大家流血拼命的时候!你坐着等些 什么?站立着看些什么?前进罢!干罢!这是我们惟一的生路,我们的路,也只有这样一条!

我要为赣南的人民,打出一条生路,这是我们的责任,但是这条路只开辟了一小段,前面的路还远,今后还要继续走下去,坚持下去,来完成事业的目标。来打通这条生命之路,我们应当为将来着想,顾到全局,但是亦不应当离开岗位,放弃工作,大家应当做一个革命军中的战士,修理道路的一块石头,是英雄,不灰心!是好汉,不投降!胜利在前面等着我们!人人都是希望胜利的,那么让我们勇敢地来走上三民主义的革命大路!

民国三十二年六月十四日写在虎岗

《夜宿虎岗有感》这篇文章,之所以今天读来仍然感人和有价值,是因为它真实地表述了蒋经国青壮年时期的心迹和理想,他的宏愿、他的痛苦和他的期望。从流畅悲伤的文气和涌动喷簿的情感可以感觉,他写这篇文章时,是心潮澎湃,不可遏止的,感情真切,毫无矫饰。

这篇文章也是他在赣南“虎头蛇尾”的写照和挽歌绝唱。可以说,这篇文章写完之后,他自己就逐渐走向他和文章理念的反面。蒋经国在赣南工作的几年,是他一生事业的发轫和基点,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期,也是他最热情最纯洁无邪的阶段。可惜的是蒋经国的宏愿并没有完全实现,就是赣南一角也没有完全把它改造好。这也不好单纯责备他,因为旧中国的“阴沟”和“垃圾堆”太深、太多、太大,仅凭小蒋的“特殊”关系和奋斗,其能量毕竟有限,而且就是他自己在这以后,在他不能唱主角的舞台上,在他不能径情直遂的领地里,许多事也只好随波逐流,偃旗息鼓,不了了之。这不是个人的悲剧,这是时代的悲剧,制度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