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华民国史》党、军人和群众,1927—1937年


正如在本章前节谈到的,毛泽东尽管没有参与设计“党内合作集团”这种单一的组织结构,他却从1923年即开始大力执行这一安排。很明显,他能在这种环境中有效地工作,是因为他对国家的统一和中国摆脱帝国主义控制的斗争极为重视,他认为国民党及其军队暂时还是达到这一目标的最好工具。

因此,毛泽东竭力把国民党内的绝大多数和它的支持者团结在一起,特别是在1925年10月至1926年5 月这八个月他领导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部这一时期,不过其立场是激进的,而决不是共产主义的或马克思主义的。事实上他把国民党机关刊物《政治周报》的发刊社论的大部篇幅,都用来批驳广东正在“共产化”的指责。他写道:革命的真正目标是“使中华民族得到解放,实现人民的统治,使人民得到经济的幸福”。换句话说,目标是实行“三民主义”。

1926年1 月,毛泽东在《国民党右派分离的原因及其对于革命前途的影响》一文中分辩说,出现新右派并不是国民党左派图谋的结果,而是革命发展和国民党阶级基础之间相互作用的自然产物。他写道:“革命的真正力量”是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联盟。曾支持辛亥革命反清的地主、大资产阶级分子,不可能接受“民权”和“民生”的要求。“因此,老右派新右派依着革命的发展和国民党的进步,如笋脱壳纷纷分裂。”

正如我在上面讨论毛泽东对农民革命的态度时所谈到的,在1926年初,他仍相信中国的4 亿人口中有3.95亿是站在革命的一边的。因此他能够接受斯大林的观点:国民党是影响广大群众尤其是在农村的群众的唯一的工具。

随着在1927年初对湖南农民运动进行调查,毛泽东对这个以及其他问题的观点都有根本性的改变。他在1927年2 月16日给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单独写的一篇报告中,比他当时公开发表的广为人知的文件更为直截了当地表达了他的新见解。他把农村运动的发展过程分为三个时期——组织农会时期、农村革命时期和建立统一战线时期——并十分强调在第一阶段与第三阶段之间,真正净化革命是不可少的。统一战线不会产生期望的结果,除非先有一个“推翻封建地主的权力与威望的残酷斗争”的时期。诚然,他说在农村兴起的斗争,应尽可能地通过国民党的机构开展,而不是直接由共产党在自己的旗帜下进行,但是毛泽东明确地把这看成是个暂时的策略。他说群众正在向左的方向前进,并且渴望着另一场革命;共产党切不要从引导群众朝前进的方向中退下来。总之,后来在1927年,毛泽东对蒋介石,乃至对所谓的“国民党左派”会支持农民的行动,而坚决反对他们本阶级利益,已丧失一切希望。毛泽东是最先要求与这些先前的同盟者决裂,并在农村打起红旗的共产党人之一。

从秋收起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这22年,毛泽东几乎都是在农村的环境中度过的,亲眼看到“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的出现与胜利。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经验标志了他早期关于农民在革命中的作用的思想的延续与完成。这还是不懈的军事斗争的20年,并达到了形成与过去彻底决裂的程度。当然,毛泽东曾在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断断续续地打仗,并且在18岁时当过兵。1925—1927年间,他也曾洞察国民党与北方军阀内战所提供的政治机会,可是,当时要共产党人组织自己的独立武装力量,并以之作为革命斗争的主要手段,却全然是另一回事了。

自1927年开始,毛泽东在这一方面的经验,对他在理论上的贡献有着深刻的影响,并且表现在许多方面。首先,关于游击战的战略战术,他渐次发展了更为精细的概念,应该把它看成作为他的思想整体的一个主要部分。然而构成中国共产党在井岗山、江西和延安时代活动的游击战策源地,不仅激励毛泽东去写有关军事的问题的著作,而且深深地影响了他对如何组织革命领导的想法,也影响了渗透他的观点的精神。这后一点尽管很重要,但也不应夸大。毛泽东强调军队在中国革命中的作用,并没有像魏复古和别人所论说的那样,使他成为一个暴徒或法西斯分子,为了军事权力而喜爱赤裸裸的军事力量。不过,它无疑也确实更加强调了勇气、坚定和尚武精神,这从他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中即可看到,并且直到他生命的终结都始终不渝。

更有持久意义的是共产党人在当时采用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以后当情况发生了变化时,还保持的组织和政治工作的模式。简言之,游击部队动员农民群众,是和共产党动员城市工人完全不同的事情,并且无论是革命精英与支持者之间的关系,还是界定与辩明整个事业的性质的思想方式,都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

中国革命同俄国以及欧洲先前的革命之间的差别,当然不像前面一句话的归纳所道出的那样明显,如果撇开井冈山不谈,即使在江西也有一些小型的工业,因而也有一些工人,在1927—1949年这一整个时期,都有红军在理论上所从属的中国共产党,因此,这不是一个军队领导农民的问题,而是党和军队领导城乡“群众”的问题。贯串这22年的大部分时间,事实一直是党以有效的办法,作为灵魂或寄生物存在于军队的肌体内,甚至在中国共产党本身公开出现于斗争舞台上时,它也是依靠红军作后盾才得以生存,而不是依赖它的工人阶级基础的团结一致。并且,即使党和军队,没有很大一部分人口的支持,也都坚持不下去,这样一种共产主义运动与人民的关系,与过去所知道的都大不一样。

正如以后若干年毛泽东本人所指出的,中国革命与苏联革命模式的不同点,不仅在于中国共产党人进行武装斗争,和在农村进行武装斗争。不同点还来自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远在实际取得政权以前,即对各不相同的,但常常是相当大的地区和人口实行了有效的政治控制。因为这个缘故,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参与了与人民的三重关系:革命军队的关系,设法从群众“海洋”获取军队作战所必需的支持;“先锋队的党”的关系,设法指导无产阶级完成它的历史使命;政府,即国中之国的关系,在政府的职能中与其控制下的全体居民在许多层次上建立一个复杂的、相互作用的网络。

毛泽东是最能与中国革命特有的现实协调的领袖之一,领袖与群众关系的各个不同方面,都能在他的思想中表现出来。在原则上使所有的这些关系具有活力的中心概念,就是“群众路线”。

群众路线的领导方法,体现中国共产党政治思想传统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要素,它把中国的共产主义从苏联的共产主义分开。尽管毛泽东只是在40年代初才从理论上对它加以全面的研究,可是关键的概念和方法却是在前15年中渐次出现的,这一时期仅仅为了要生存下去,中国共产党人就必须与他们在其中工作的群众建立最密切的关系。

可是与人民在一起工作,对毛泽东来说,并不意味着在他们之中迷失方向,放任群众自发行事,也不应对延安传统幻想化,或感情用事,认为毛泽东是一个相信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扩大民主”的人。在1943年6 月1 日的有名的指示里,毛泽东第一次把他的群众路线的思想系统化。它确实反映了他所关切的事,即政策制订者应该倾听下级的意见,并向基层的经验学习。他的“领导核心同广大群众密切地结合起来”和“总结群众斗争的经验意见”的指示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不过最终目的还是把“群众的分散的无系统的意见”化为“集中的系统的意见”,然后,“又到群众中去作宣传解释,化为群众的意见……”

换句话说,要对群众做工作,使群众自己无法详细阐述的意见化为群众的意见。这样的说法,与列宁的阶级觉悟只能从外面注入无产阶级的观点之间,存在一种值得注意的对比。可是毛泽东的领导方法与列宁的领导方法却极为不同。他们各自所领导的革命也是如此。我们现在来看看从1927年开始毛泽东关于这些问题的思想发展,首先看军队的作用。

1927年8 月,中央委员会批评他的秋收起义战略,指责他过分重视军事实力,对群众力量缺乏信心,把这一行动变成了“军事冒险”,这时他直率地回答说,中央委员会正在执行“不要注意军事又要民众武装暴动的一个矛盾政策”。事实上,毛泽东在八七会议上的发言已回答了这样的批评,他说道:

从前我们骂中山专做军事运动,我们则恰恰相反,不做军事运动专做群众运动。……现在虽已注意但仍无坚决的概念。比如秋收暴动非军事不可,此次会议应重视此问题。……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

这似乎是毛泽东第一次用了这个著名的警句。十天以后,在中共湖南省委员会的会议上,他又重复了这句话,并加上了在现在的情况下,党的60% 的精力应该放在军事运动上。他深信,只有军队,或者说有组织纪律的游击队,才能与白军打仗;群众无法赤手空拳去打白军。

1927年秋,在不断革命的齐里亚主义的幻想占有瞿秋白等领导人头脑的情况下,中央委员会一时相信能够实现;但是不久这些希望与幻觉都化为泡影。就毛泽东来说,在秋收起义以后他从没有动摇过,深信要使革命延续下去,红军是不可少的。

直到1930年夏末李立三路线失败为止,毛泽东认为军队的中心作用只是一个暂时现象;以后他才认为农村包围城市是中国革命的长期模式。(我将随后再谈毛泽东思想的战略方面。)但是,尽管他关于革命时间表的想法有这些变化,他的军队与群众之间关系的观点,只要斗争的形式主要是军事的,却一直坚定不移。实质上,这样的关系被概括为鱼与水的隐喻,这是他在30年代提出来的。很清楚,这一提法并没有低估人民群众的重要性,因为没有群众同情与支持的“水”,革命军队的“鱼”就会无助地死去。因此,共产党人必须精心地培植人民支持的根源,使得维持他们的“水”不致于干涸。同时,毛泽东的隐喻也表现得很清楚,军事斗争将由红军代表群众来进行,而不是靠群众自己。

细致地分析从20年代到40年代毛泽东思想在各个方面的发展,将会在很大程度上与第3 和第10两章中的按序叙述重叠。毛泽东的关于革命的目的和策略想法的主要特点,将只按主要阶段简要地综述如下。

早在20年代,在井冈山,毛泽东不仅发现了正规组建的游击队的重要性,而且发现了根据地的重要性。在根据地,红军可休整,可发展与居民的接触。没有这些,红军的作战只会成为军事冒险。然而,在那个阶段,毛泽东在他在偏远山区的作战行动和不仅李立三而且毛泽东本人也在满怀信心地期望的全国“革命高潮”之间的关系上,并没有清楚的认识。在1928年11月25日《井冈山前委对中央的报告》中,毛泽东断言井冈山红军的活动,不算是暴动,这只是“打江山”,只要没有全国的革命高潮出现,情况会继续是这样。但是,毛泽东很快萌生红军控制区域的迅速扩大,可大大地促进革命潮流高涨的思想。这样,在中央来信要求毛泽东和朱德将队伍分得很小,散向农村中,目的在于保存红军和发动群众时,毛泽东在1929年4 月5日《前委致中央的信》中回答说,中央此信对客观形势及主观力量的估量都太悲观了。信中向中央建议,在国民党军阀长期战争期间,中共要和蒋桂两派争取江西,同时兼及闽西浙西,以一年为期完成此计划。在此一年中,要在上海、无锡、杭州、福州、厦门等处建设无产阶级斗争的基础,使能领导赣、浙、闽三省的农民斗争。

至于共产国际,虽然它常常决定不了高潮到来有多么快,因而也不能决定是否应告诉中国共产党人是推进还是巩固他们的地位,它却对这些事情有一个首尾一致的十分清楚的理论见解。在本质上,莫斯科的观点是,红军的活动和在农村建立根据地是重要的,不过,只有当这些活动与城市里的有效工作同时开展,使城市无产阶级再次成为要认真对付的力量时,才有可能导致革命的胜利。于是,1928年2 月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在一个决议中宣称:

党指导着各省区之农民自发的游击暴动,就应当注意到:这些农民暴动可以变成全国暴动胜利的出发点,只有在他们与无产阶级中心之新的革命高潮相联结的条件之下。党在这里也应当见着自己的主要任务,是在准备城市与乡村相配合相适应的发动,准备几个邻近省区之间的相配合相适应的发动,而且准备有组织的有预备的广泛范围之内的发动。

《共产国际执委会给中共中央关于国民党改组派和中共任务问题的信》(1929年10月26日)指示中国共产党,新的浪潮正在开始,所以,浪潮一上升到足够高度就必须采取步骤建立工农独裁制,这封信给李立三的立即行动计划以决定性的推动。共产国际在信中进一步说明:“中国全国危机和革命高涨底另一个特点,就是农民战争。”但是,虽然乡村的农民革命运动(共产国际在这个问题上把毛泽东领导下的苏维埃运动和红枪会之类古老团体的活动混为一谈)“是革命潮流中的一个支流,全国革命运动底雄伟高涨将顺着这个支流而更加增长起来;然而,日益增长的革命高潮底最准确的最重大的特征,却是工人运动的复兴,工人运动,已经走出1927年严重失败后的消沉状态”。

换句话说,在中国的条件下,在农村开展游击战是革命活动的一个合理的、有价值的组成部分,但是在城市里工人更平常的、较熟悉的活动,却不仅是更为基本的,并且最终更有决定性。就李立三来说,他起先远比共产国际对农村发生的一切的意义更持怀疑态度。可是在1930年初,当他开始制定夏季大进攻的计划时,他惊奇地发现红军能够提供十分有用的辅助力量,来分散国民党对工人运动的注意力,最终通过城市和农村的钳形攻势使胜利成为可能。

关于中国革命中城市与农村的相对重要性的问题,毛泽东与李立三各执一端,莫斯科则持温和主义的立场。至于其他两点,即革命的时间表和中国在世界革命中的中心作用问题,毛泽东与李立三在许多方面相互是很接近的,而与莫斯科对立。

李立三与莫斯科关于革命高潮固有性的分歧,由于当时中国和苏联之间的通讯很差,以致信件往往需数月之久才能到达,而被弄得有点模糊不清。结果是,两方领导往往是针对早已放弃的立场作出反应的。只举一个例子,共产国际1930年6 月(在中国资料中,通常所记日期为7 月23日,因为这是在上海收到这信的日期)的信,是5 日在莫斯科根据中国共产党2 月份所通过的各项有关决议起草的。尽管相互辩论的先后顺序是如此模糊难辨,却并不妨碍我们抓住斯大林与李立三之间在观点上的广泛差异,虽然它也确实使历史学家确定做出某些特定决定的责任,特别是30年代前半期付出惨重代价的错误的责任的工作复杂化(关于这些事情参看本书第3章)。

因此,1930年6 月,共产国际虽则提到,因为工人运动的浪潮与农民运动的浪潮还没有汇为一体,在全国还没有真正的革命形势,却预言“最近将来革命形势即使不能够包括整个中国,但至少也要包括几个有决定意义的省份”。虽然共产国际期望中国决定性的战斗不久的将来即将发生,他们仍然不同意李立三认为进攻的时刻已经到来。莫斯科因而明确地拒绝批准李立三命令对武汉、长沙等城市发动进攻,并在那些城市进行配合的暴动的决定,争辩说红军与工人运动都首先需要进一步加强。

至于毛泽东,他开始并不愿意把他的队伍投入进攻国民党坚固的据点,从而使革命的前途和他自己的实力基础遭受危险。在这一限度内,他与莫斯科是一致的。但是到了30年代初,事实上他对很快取得胜利的前景变得极为乐观,在1930年1 月给林彪的信中,他批评林彪对高潮的到来过于悲观,并声称,虽然1929年4 月他自己订的一年拿下江西全省的时限是“机械的”,但是做到这一点已为期不远。

1930年毛泽东对李立三路线的态度,最近成为能接触到有关资料的中国学者间广泛辩论的主题。虽然这些作者中有些人仍坚持1945年做出的关于党的历史问题的决议的观点,即毛泽东从没有赞同过李立三的攻打城市的计划,只是执行了它,因为纪律要求服从命令,有些人却分辩说,到1930年春,毛泽东已被这一战略逐渐吸引过来,有些人甚至竟提出,从1930年初毛泽东即自发而热情地追随了这一战略。不管怎么说,有明显的证据,晚到1930年10月,毛泽东还在继续信奉一条激进的路线。10月7 日,毛泽东的队伍占据吉安城时做出的一项决议,特别提到“全世界、全国、各省革命形势”的存在,并断定:“在革命高潮期间……苏维埃政权无疑必在全国和全世界出现。”毛泽东1930年10月19日《给湘东特委的信》说,在目前“高潮”环境中,决不容悲观,要立即进攻南昌、九江,消灭敌人。

即使上面的某些陈述,可以解释为毛泽东告诉中央委员会,他认为该会想听到的意见,因而1930年秋毛泽东对即将到来并席卷一切的革命浪潮这种齐里亚主义的期待程度,仍有某种争论的余地,关于毛泽东确信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主要的、决定性的因素,则完全不容争辩。在这一方面,他是完全与李立三一致的,并与李立三一致反对莫斯科。

特别在有一点上,毛泽东是完全同意李立三的观点的,即他们两人都认为外国人不懂,也不可能懂中国革命。1930—1931年冬,李立三被召到莫斯科受“审”,一位共产国际的审问人引用李立三的话说:“中国革命有许多特点,国际很难理解它,几乎完全不理解它,因此事实上不能领导中国共产党。”因此,他被曼努伊尔斯基斥责为一个“极端地方主义者”。至于毛泽东,他在30年以后声称:

中国这个客观世界,整个地说来,是由中国人认识的,不是在共产国际管中国问题的同志们认识的,共产国际的这些同志就不了解或者说不很了解中国社会,中国民族,中国革命,对于中国这个客观世界,我们自己在很长时间内都认识不清楚,何况外国同志呢?

然而,在这个问题的另一关键方面,毛泽东并不与李立三采取同一路线。李立三十分明显地想挑起日本和其他帝国主义对中国东北的干涉,从而引起一场苏联不管是否愿意,也将被拖进来的“世界革命战争”。对于这样一个战略幻想,毛泽东不可能同意,因为它意味着中国革命的命运基本上将在中国之外决定,而不是首先由中国人自己来决定。他当然敏锐地意识到外国帝国主义在中国存在的分量,以及在中国革命中国际因素的重要性。然而,上面已做分析,1923至1926年间,他的社会学观点已有变化,这种变化的必然结果,就是既然旧反动秩序的主要基础是地主在农村的统治,而不是帝国主义者和他们的城市同盟者的势力,那么中国革命的胜利也只能依靠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动员工人、农民和其他被剥削阶级,去推翻地主和他们政治代理人的“封建势力”。

无论毛泽东在1930年夏的立场如何,无疑,同年9 月长沙的撤退,标志了他思想上的一个关键性的转折点,转向由农村包围城市的相对长期的战略。在这种情况下,他自上井冈山在1928年与朱德会师以来所形成的军事战术,变成了他政治思想的一个明确的、必要的部分。

根据毛泽东的自述,那是在1931年,在蒋介石的第三次“围剿”失败时,“全部红军作战的原则就形成了”。毛泽东自己写的阐述这些原则的最早文本,是1934年出的一本题为《游击战》的小册子。这很可能就是他第一次系统的阐述将在遵义会议上提出辩论的战略思想,这次会议标志了一个决定性的阶段,无论是对一条新的军事路线的出现,还是对打开毛泽东八年以后上升到党内最高权力机构的道路来说,都是如此。1936年12月,毛泽东发表了一系列题为《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的讲演,细致地回顾了五次反围剿战役的经验教训,并重申了他针对批评者的主张。最后,在1938年,他写了两部有关在抗日战争的特殊环境下运用游击战术的著作,《抗日游击战的战略问题》和《论持久战》。第三本书《基础战术》,有些版本也署为毛泽东著。

军事战术是一个专门领域,在这里不可能细加论述。因此下面试从战争与政治的共同问题加以观察。毛泽东自己对这一整个问题已做了归纳,他写道:“我们的战略是‘以一当十’,我们的战术是‘以十当一’,这个相反相成的道理,是我们制胜敌人的根本法则之一。”

当然,正如毛泽东在这段文章的剩余部分所详加解释的那样,这一警句的意义是,红军从总体上看当时在数量和装备上,大大不如国民党和国内的其他白军,甚至在每一个分隔的战区也是如此,红军必须在战场上取得绝对优势时才进行战争。这种战术优势的获得,要靠集中自己大部分部队去对付孤立的白军,从而“各个歼灭敌人”。因而,这一点固然部分地有赖于使用部队的技巧,但绝大部分是由于与人民群众的亲密联系,红军能获得优等的情报的结果。

共产党人动员农民,从而获得的不仅是敌军移动的情报,还有其他好处,例如群众自愿担任运输队或辅助队的勤务。动员的方法,与中国古代的军事战略家孙子所设想的完全不同,可是毛泽东的界定明确的战术原则却与孙子的原则,惊人地相似,孙子写道:

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

在毛泽东晚年,人们问他本人从中国的古典著作中学到了什么,他的回答往往是随兴之所至,不时还是矛盾的。1968年他在最经斟酌的一次谈话中说,他在1927年开始打仗之前读过《三国演义》,在1936—1938年写有关军事战术的著作之前看过孙子。总之,没有疑问,他在那些著作中经常引用孙子和历史著作,还引用《三国演义》和《水浒》这样的小说。

毛泽东怎样设法在理论上辩明下述见解,即组织变化不定的共产党,主要借助军队在极为模糊不明的社会环境中活动,竟能成为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这里关键的问题,在于主观因素在解释人的阶级性方面所起的作用,以及通过转变一个人的思想而更改他的客观本质的可能性。我们已经看到,毛泽东强调主观立场的重要性,可追溯到1917年。在本节所研究的时期内的一次最引人注目的阐述,可以在1928年11月28日他的关于井冈山斗争的报告中找到。在讨论他的人数不多的红军大部分不是工人,乃至不是一般的农民,而是农村游民这一事实引起的问题时,毛泽东写道:

此游民部分,亟须换以工农分子,只是没有法子找得。一面天天在战斗中,游民分子战斗力却特别好,同时伤亡数目又大,所以不但少不了现有的游民成分,即另找游民来补充亦即怕找不到。在此种情况下,只有加紧政治训练以改变其质量之一法。

在1930年1 月给林彪的信中,毛泽东批评林彪“把主观力量看得小一些,把客观力量看得大一些”。毛泽东所谓的“客观力量”是特别指白军而言,因为他们是在共产党人的直接控制之外的;“主观力量”指的则是红军,共产党人对他们可以从内部了解,因而也就懂得他们的动向和战略。但是,他说的显然也是就广义的客观历史境况而言的客观因素,和就人类通过“自觉行动”以影响那些境况的能力这个意义而言的主观因素。

毛泽东在军事斗争的环境中发展了他的思想,并从1927年起就开始在这样的环境中干革命,正如我在前面已提过,这样的环境也加强了毛泽东思想中的上述要素。毛泽东把战争看成是“自觉行动”的最高表现,和人类精神的最高检验。他在一段话里说了这一点,对这段话他非常喜欢,以致在1926年和1938年他多次重复这段话,用的几乎是同样的词汇。

自觉的能动性是人类的特点,更是人类在战争中的特点。人类在任何的行动中表现的能动性,没有比在战争中更加强烈的。战争的胜负,一方面决定于双方军事、政治、经济、地理、战争性质、国际援助诸条件,然而不仅如此,仅有这些,还只是包含着胜负的可能性,它本身没有分胜负。要分胜负,还须加上主观的努力,这就是指导战争与实行战争,这就是战争的自觉的能动性。

指导战争的人们不能超越客观条件许可的限度企图战争的胜利,然而可以而且必须,在客观条件的限度之内,能动地争取战争的胜利。战争指挥员活动的舞台,必须建筑在客观条件的许可之上,然而他们凭借这个舞台,却可以导演出很多有声有色、威武雄壮的活剧来。

这段话雄辩地表达了我称之为毛泽东的“军事浪漫精神”的东西,它是为了生存,进行多年艰苦战斗的经验的产物。可是,仅仅用毛泽东的浪漫气质或他的战斗生活来解释他相信人类,特别是中国人民的无限能量,那就过于简单化了。他强调主观因素,正如我已提出过,也符合在一个由许多不同的要素构成的过渡社会中进行革命的需要。

正是中国现实的这一方面,提供了毛泽东的思想和经验的军事性和政治性之间的连结点。正因一场战斗的结局常常不能确切地预言,而部分地有赖于主观因素——像毛泽东在上述引文中所强调的——如士兵的勇气和指挥员的战术技巧,因而政治斗争的条件在中国也不如在西欧,乃至在以前的俄罗斯帝国,显得那么界限明确。虽然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可以被大致看成是分别代表工人和资本家,可是农民在前者中的社会经济重要性,以及地主在后者中的社会经济重要性,事实上都要大一些。此外,这个局面也因外国人出现的冲击而大为改观。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波兰问题,列宁关于20世纪的殖民地,已经建立了这样的原理:在一定的社会中,各个阶级的行动,可由对外国压迫者的团结一致反应所改变。至于毛泽东,他不只是把它作为理论上的可能性加以接受;从30年代开始他就深信,为了追求民族的目标,联盟是能够有效地实现的,它的建立,撇开工人和他们的最接近的同盟者农民不说,很大部分有赖于共产党人成功地改变中国社会其他阶层的主观立场。

这种对于当作挽救民族危亡条件的国家团结的关心,虽然始终或多或少地表现了毛泽东的思想和政策的特征,但决不意味着他只不过是一个民族主义者。甚至在30年代末期,当他缔结并执行与蒋介石的新联盟的时候,他就说得一清二楚,中国共产党无意放弃它的最高纲领。而在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社会革命则是他的思想和行动的主要集中点,他也不是仅仅根据道德价值和心理改造来对待它的。虽然他相信客观社会现实能由意识的变化加以改变,但他也认为参与革命的行动,是改变人思想的最有效方法之一。诚然,深刻地认识主观和客观的相互作用,深思熟虑地运用这一辩证法,是毛泽东思想的一个特点,也是他政治上成功的秘诀之一。

把革命斗争作为推动文化革命工具的思想,毛泽东早在1927年,就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提出了,他写道:“家族主义、迷信观念与片面的贞操观念之破坏,乃是政治斗争经济斗争胜利后自然而然的结果。……菩萨要农民自己丢……”

以后整整20年,农村一直既是毛泽东的社会革命,也是他的文化革命的主要实验场。在这个领域里,他活动的中心当然是土地改革。这里不拟讨论这个话题。因为土地政策已在第5 章充分地讨论过,有一个事件最能生动地说明毛泽东相信通过革命斗争改变立场的方法,这就是1933—1934年的“查田运动”。查田运动可能不是毛泽东发起的,但是他在1933年使这个运动具有他的特征。这个运动的表面经济目标,是确定土地改革是否已恰当地实行,而事实上却不过是为在根本上追求政治目的提供一个框架。考虑到地主和富农的传统声望,以及他们有文化,善于讲话这一事实,毛泽东深信,不管正式的财产结构有什么变化,这些过去的特权分子仍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慢慢地在农会里取得权力地位,阻止这样隐蔽地回复到旧秩序的唯一办法,就是在基层不断地鼓动农民,鼓励贫农进行反对过去剥削者的斗争,以便建立他们的自信心,并让今后他们是社会的主人的信念扎下根来。

在伴随内战及40年代末取得政权之后的土地改革期间,也追求完全同样的目的。在群众大会上,农民被鼓励针对地主过去的压迫“诉苦”,有时候随之还要对罪大恶极者处以极刑,目的不仅在于压倒士绅的威风,而且首先在于让农民除去自卑感,并最终像人一样地站起来。这样,毛泽东就在改变对权威态度的意义上着手进行文化革命,并以革命斗争作为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但是这一工作方法从20年代到40年代和以后,在他的路线中很突出的时候,他采取这些措施的政治环境在这些年大大地改变了。

在江西苏维埃共和国时期,战术情况的一个关键方面,是军事需要和政治需要的矛盾。为了获得人民群众的最大的支持,毛泽东和朱德在早年曾实行“诱敌深入”到根据地中心的原则,那里进行过土地改革,因而对红军的同情也是最热烈的,可是这样的战术意味着共产党队伍忠实的支持者常常遭受战争的危险和损失,同时这也破坏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建立名副其实的国中之国的可靠性,因为它不能保卫自己的人民。从某种意义上说,“进攻战略”为这一困境提供了回答——这个回答在于把保卫苏维埃共和国的声望和完整的政治需要,置于军事可能性的现实估价之前。它的结局是个灾难,但是这并不必然意味着毛泽东的早期战术在1934年原本会起作用。总之,只是由于日本很快地加速向中国推进,和随之而来的中国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生存受到威胁,才有效地使共产党人能摆脱他们所处的困境。此外,毛泽东有好几年几乎没有什么理论上的兴趣讲话,只是在1935—1937年形成的新的环境里,才再次以具有信心的口气开始发言。无疑,他在党内再次拥有强有力的地位,而在1933—1934年间他被贬低,成了只不过是挂名的首脑,这与他的新的雄辩有关。但是,毫无疑问,这一现象也是由于关于民族解放战争他确有许多话要说。甚至在30年代初,毛泽东的关于革命内外敌人之间的关系的言论,就使人联想到将发生什么事情。

导致共产党和国民党以及宿敌毛泽东和蒋介石再次结成联盟的有计划的行动,与两党的本质是格格不入的。毛泽东是怎么从理论上为第二次统一战线辩解的呢?

1931年秋,当日本在满洲的行动,最初把抵抗外国侵略问题提到显著地位时,中国共产党关于与资产阶级合作的立场基本上和共产国际相似,概括在“阶级对阶级”的口号之中。然而,虽然它在原则上被理解为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争夺领导权,但毛泽东的关于具体斗争的社会学看法,仍然与1926年他所持有的一样。由毛泽东和其他人共同签署的1931年9 月25日给“白军士兵兄弟”的信,在号召他们杀掉反动上级军官,与工人、农民和劳苦大众联合起来,推翻“该死的国民党政府”以后,接着说:

把地主阶级的土地没收过来,分配给贫苦的农民;把有钱人的粮食、住房拿来充公,分给穷人住、穷人吃;使工人只作八小时的劳动;并且你们大家组织起来自己管理自己的事,这样,你们就创造出了工农兵政府,即苏维埃政府。

很清楚,对毛泽东来说,农村是中国革命的主要地区。在这一封信中,“国民党军阀”被看作“帝国主义走狗”和地主阶级奴才,正如毛泽东在20年代文章中所写的,但是,国民党对内“剥削与屠杀民众”的反动作用仍然被给以最突出的地位。就毛泽东的攻击集中在抗日问题上来说,毛泽东的立场是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论的影象。既然“只有红军”才能“打倒帝国主义,才能真正保国卫民”,因此必须首先对付国内敌人,才可能对外国入侵者采取有效的行动。

1932年4 月,继日本在同年1 月进攻上海之后,中华苏维埃政府对日本宣战,从而使外事问题更加接近它的政治战略的中心。毛泽东与其他政治力量合作观点的改变,是以1933年1 月17日的宣言为标志,它提出在某些条件下(停止对苏区进攻,给予民主权利,武装抗日群众)与“任何武装部队”,也就是说,与任何准备与共产党打交道的持不同意见的指挥官缔结协议。虽然这一立场仍然停留在共产国际路线里制定的“从下缔结的统一战线”的框架之内,就是说,与其他政治运动的支持者联合,而不是与他们的领袖人物联合,不过愿意与国民党的高级军官打交道(虽然不是与蒋介石本人),却标志了走向“从上缔结的统一战线”的重要的一步,这样的统一战线在1937年建立起来。

在与朱德1934年7 月15日共同签署的红军北上抗日的宣言中,毛泽东再次号召进行“民族革命战争”,并与那些愿意开展这样战争的人联合,同时打倒“卖国贼汉奸集团的国民党”。然而,尽管毛泽东把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思想和政治力量置于很高的位置,可是对径直走向第二次的统一战线却很明显地比苏联领导者更加保留一些。1935年8 月1 日要求建立这样的统一战线的宣言,事实上是由王明代表中国共产党在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的环境下,在莫斯科提出的。

至于毛泽东和他的同志们,他们对再次与蒋介石拥抱远比斯大林更觉得不快,他们认为蒋介石是屠杀他们朋友的刽子手,并且认定他是革命的叛徒。到1935年底,当毛泽东的队伍于12月在瓦窑堡再次集结时,他已准备不仅与“民族资产阶级”合作,而且与资产阶级中同欧、美帝国主义联系在一起而倾向于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那些成分合作。有了他们的支持,“工农共和国”将会变成一个“国防政府”。但是蒋介石,作为“汉奸卖国贼营垒”的“首领”和土豪劣绅、军阀和买办的代表,则特别被排除在所提出的统一战线之外。

然而,到了1936年4 月,张学良会见周恩来,力劝共产党人停止与蒋介石打仗,集中力量抗日,答应运用他同蒋介石的关系,劝蒋介石接受这样的休战。因此,1936年5 月5 日,中国共产党直接打电报给南京军事委员会,这封通电随后被毛泽东描述为标志着“放弃‘反蒋’口号”。此后,毛泽东经常与张学良、杨虎城以及其他军政领导人接触,讨论合作抗日的可能性,并且在1936年10月5 日特地致函张学良,表示愿“在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间达成抗日救国的协议”。1936年12月1 日,毛泽东与其他18名共产党高级军政领导人联名写信给蒋介石本人,表示希望他能改弦更张,这样子孙后代将不是把他当作对中国的毁灭应负责任的人,而是当作“救国救民之豪杰”来记忆。

所有这些建立在政治现实主义基础上的姿态,并不意味着共产党人对蒋介石的恶感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当蒋介石在12月12日被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扣留时,共产党的干部,不论职位高低,都有一种本能的反应,认为以蒋介石的反革命罪行,把他送交审判是十分适宜的,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这样的政策也被毛泽东和其他高层成员认真地考虑过。相反,毛泽东在1936年12月22日写信给阎锡山,让他放心,说“丝毫不求报复南京”。曾有一再的报道,毛泽东在收到莫斯科专横地命令他不要杀害蒋介石的电报后很生气,他的生气可见并不是由于被剥夺了猎获物时的失望而激起的,而是由于斯大林怀疑他的忠诚,或怀疑他的常识而引起的。

无论如何,一旦开始执行与国民党合作的政策,中国共产党人,特别是毛泽东,就表现出要一心一意全力以赴。很明显,原因是对于他们来说,拯救中华民族并非仅仅像对于列宁来说那样,是策略计谋的基础;它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观。

当然,按照中国革命新近已达到的阶段,以及当时可以相应推行的工作,毛泽东不管是对他本人还是对他的追随者,都不可能要求做出这样重大的改变,而不证明这样做是正当的。在刚刚提到的1935年12月27日的讲话中,毛泽东开始粗略地叙述他有关这个主题的想法;他只是在1939—1940年才对它们充分地加以研究,并给以明确的表述。但是,在继续探讨毛泽东的政治思想——它在延安时期,在成熟和复杂性上,显著地达到了更高的水平——以前,有必要谈一谈在他的整个思想中越来越占中心地位的哲学思想在1937年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