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简单地说,“军阀”是这样的人,他掌握一支私人军队,控制或谋求控制一个地区,并在一定程度上独立行事。在中文中军阀是可耻的,意指没有多少社会意识或民族精神的自私自利的指挥官;有些人认为,由于在当时的军事首脑中所看到的各式各样的人品,“地方黩武者”是更不带褒贬意义的用语。别的一些人认为,军阀这一用语就其对文官当局的强暴和侵夺方面的涵义来说是更恰当的。不管怎样,是“军阀所行使的那种权力而不是他的目标形成了他的特点”。由于许多主要的军阀拥有一省军事统治者的地位,“督军”一词大体上便被用做军阀或地方军阀的同义语。
军阀是形形色色的一批人,对于他们的品格和政策的最一般的概括也难以避免许许多多的例外。在袁死后的头两三年,那些最突出的人物都曾是清代军事机构中的高级官员,他们的道德价值观还固着于儒家的模型。例如段祺瑞(1865—1936年),如前一章所述曾是一个分布广泛的军人派系的首领。他在袁的政府中任陆军总长,袁死时是国务总理。
冯国璋(1859—1919年)的经历在某些方面类似于段。冯也毕业于北洋武备学堂,并成为袁世凯建立一支新军的助手之一。在辛亥革命期间,冯在袁迫使宣统让位并成为总统的政治花招中,用他的军队帮助了袁。从1913年起他是江苏的都督。1916年他当选副总统,但仍留在他南京的总部。尽管冯缺乏段那种聚集追随者和激励忠诚的才能,但他有广泛的联系,并从1917年起越来越显露出是一个政治上的对手。
一个更明显的传统拥护者是张勋(1854—1923年),他忠心耿耿地为满族人服务,从皇帝那里接受过殊荣。他命令部队保留他们的辫子,作为对朝廷忠诚的标志,并干预已经垮台的皇室的命运。外国人把他叫做“辫子将军”。1917年他曾使满族皇帝短暂地复辟。
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期,第二代军阀开始出现,很多出身非常低下。例如冯玉祥(1882—1948年),他在19世纪90年代投军时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农家孩子。由于非常勤奋和幸运地与一个北洋军官的侄女结婚,还由于练兵的才能,冯在军事等级制度中稳步上升。他以中国传统的和近代西方的混合的学识教育自己。他于1914年接受了基督教,部分地是因为基督教和他在一定程度上的清教徒似的倾向一致,部分地是因为他懂得信奉基督教可能导致外国援助;在他一生的鼎盛时期,他以基督徒将军而闻名遐迩,他的部队因激昂地演唱基督教赞美诗以代替进行曲而出名。冯很相信儒家关于政治领导中道德力量的作用和政府对民众的责任的看法。他给他所统治的地区带来和平和秩序,并尽力以他的品德示范。
张宗昌(1881—1932年)也出身微贱,但成为军队指挥官以前,野心曾导致他犯过轻罪和抢劫。他的种种政策和改良主义者是对立的,他在20年代中期成为山东督军时,把该省他能到手的所有财富都搜刮走了。他的军队以擅长“开瓜”,也就是劈开那些莽撞地向这位“狗肉将军”挑战的人的头颅而闻名。
西式教育对陈炯明(1878—1933年)有较大影响。尽管在1898年前后的科举考试中得中最低等级的秀才,他却越来越转向西学,编辑一种维新报纸,并且在广东省的咨议局中很活跃。辛亥革命期间,陈组织一支军队,并且攻占惠州,开始了他的军事生涯。后来,当他统治广东时,他试图着手民主政治改革和教育改革。但和他赞同孙逸仙的事业相比,他更专注于广东的独立和他自己统治广东;1922年,他和革命家们分裂,最后被孙的伙伴们赶出了广东。实用主义似乎曾是李宗仁(1891—1969年)的突出特点,他是广西的领袖之一。他出身于一个一度富有的家庭,进入广西陆军学堂,于1916年参加广西的军队。在20年代初期,广西因一打以上各自控制几县的独立军队之间连续不断的冲突而处于混乱之中。李和两个可靠的伙伴带领一支小部队参加了这场竞争;到1926年年底他们控制了全省。他们于1926年加入国民党,以一种开明而有实效的方式治理广西,在全国赢得了声誉。
“学者军阀”吴佩孚(1874—1939年),是一个变成了军阀的儒家学者。他受传统教育,1896年成为秀才,一直到死始终是说得头头是道的儒家制度和社会准则的倡导者。吴于1903年毕业于袁世凯的保定军官学校,两年以后被派到北洋军第三镇。第三镇从1906年起由曹锟统率,曹锟是袁世凯最初网罗来训练北洋军的那批军官之一。在袁任总统期间,曹——而吴是曹的忠诚的追随者——利用第三师(第三镇)以推行袁的政治目标。1916年曹成为一个大省直隶(河北)的督军,这是一个很有权势的职位。吴分享了这种权势,不仅因为他是曹的忠诚副手,而且因为他本人是一个很有才能而又有主见的军事指挥官。虽然他从没有否定曹的领导,但吴是实际的军事领袖则是得到广泛承认的。
在几百个军阀当中,只有少数被研究过。在我们能够有把握地对他们的价值观、策略或品格进行概括之前,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但他们全都掌握私人的军队,并且控制或试图控制势力范围。
军阀部队
“私人的军队”是不确切的,因为军阀部队有一个有组织的自治团体,使它们有可能为其他的指挥官完整无损地继承;它们并不因“私人的忠诚”而不可解脱地对单一的个人承担义务。实际上,当受到个人的政治利益驱使时,一个指挥官的最亲密的支持者们可能抛弃他。尽管如此,“私人军队”这一用语由于两个紧密相关的理由仍然是十分合适的。第一,是指挥官本人而不是他的上级的决断决定他的军队如何使用。忠于职守地将其部队带往上司命令去的地方的大部队指挥官,通常不是一个军阀;个人决定他的部队去和不去哪里的大部队指挥官则是一个军阀。界线不总是明显的,但区别还是实际存在的。因此,由其指挥官独立使用,由他个人随意支配,甚至用于反对他的上级的军队,在这种意义上,它就成了一支“私人的军队”。
第二,一个指挥官当他和他的一些主要军官之间的感情、忠诚或义务的私人关系与他们的组织关系部分地一致时,他更可能具有那种独立的权力。权力和服从、纪律和忠顺的等级制度在大多数中国军队中都存在,就军事组织来说被认为是正常的。实际上,在中华民国早期,军队可能是分裂最少的组织。但是,面临和其他军阀冲突的普遍威胁,在脆弱的政权机构和他们自身行动的可疑合法性的情况下,军阀们都谋求依靠中国传统长期推崇的这类私人关系以增强他们对他们的军队的权力。这类私人关系包括师生间终身的忠诚和互相帮助的关系。卷入军官培训的任何人都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这类关系。此外,有时通过互相同意,这人就可以成为另一人的“学生”或“老师”,而不必实际涉及给予或接受教导。在中国,所有联系中最强有力的是家族关系,因此军阀们有时委派亲族成员到重要职位上去。婚姻关系稍弱一些,但也被利用。军官们常常培养有才能的年轻人,从而建立起一种保护人- 被保护人的联系。从同一所学校毕业,尤其是同班级,在个人之间就建立起一种联系,正如来自同一地区就形成一种特殊亲密关系的基础。
军阀们利用这类私人关系以谋求他们的军官的忠诚,与此同时,他们的下属和这些下属自己的下级也常常有类似的关系。有些指挥官努力把第二层次的忠诚减少到最低程度,并把全部忠诚直接集中到他们自己身上,但难于予以消除。第二层次忠诚的格局在军队组织中等于一种弱点,因其让一个叛逃的下属得以带走他的追随者和士兵。这就是诱使叛逃在军阀冲突中成了重要策略的原因。
军阀军队的士兵主要由因贫穷而应募的农民组成。在整个军阀时期,配备武器的人数从1916年大约50万增加到1928年200 万或更多。有些人仅仅把当兵看成吃饭的办法,另些人则看做穷人和没受过教育的人获得成功的一个机会。尽管正式的规章规定了新兵的体格以及其他条件,还有当兵期限、薪饷等等,实际上的安排是很不正规的。大多数的军阀接纳他们所能得到的身体上看来可以干活的任何一个人。实际上,当兵似乎是无限期的,取决于一个人的家庭情况、健康状况和态度。有些指挥官发现难于给他的部队正常发饷。在最糟的军队里,不用说,有时会以掠夺的形式来发饷。战争是补充兵员的一种方式,因为得胜的军阀们照例把战败的部队收编进他们自己的军队,在那里他们一般似乎和在他们原来的部队中一样地发挥作用。到20年代晚期,中国士兵在三、四支不同的军阀部队中效过力,这并不罕见。
这些部队使中国军队得了极坏的名声。中国人把它们看做瘟疫:邪恶,破坏成性,冷酷无情。外国记者把它们描写成一群群无纪律的恶棍。老中国作家写的书传播这种种看法。中国军队解决问题只靠显示武力,避免实际的战斗。寻求一点薪饷和保护的农民新兵组成的军队,当力量悬殊显而易见时,当然会发现迅速撤退是显示英勇气概的较好办法。一个军阀为了避免战争,可能试图靠用“银弹”即现款劝说敌军官带人叛变。此外,军阀们通常并不急于把他们的部队投入战斗,因为那就导致了丧失部队的可能性。但是他们仍然无数次地打仗,其中许多次是极为残忍的遭遇战。一个告退了的军阀回忆说,当他还是年轻军官时,他在战斗期间奉派指挥一支留在后面的部队,受命射击从前线退却的任何士兵。当时的战争因医疗设备极端缺乏,甚至变得更加残酷。伤员常常不得不依靠他们的朋友,或者依靠志愿的中国的或传教的医生;大多数军队没有做好护理伤员的准备。
控制地盘
对独立来说军队是主要因素,但不控制地盘也难维持。地盘提供可靠基地,再加上税收、物资和士兵。没有地方职权的指挥官必然是别人管区的一个客人。在这种不可靠而危险的情况下,他通常将不得不打仗以夺取地方权利,要不然就接受从属地位或不利的结盟。控制地盘也给予即使是最独立专横的军阀以一种合法性;为此目的而用了许多头衔:镇守使、巡阅使、护军使,等等,每个头衔为一个特定地方的特定军阀的活动提供合法根据。统治省城的军官一般是督军,但在有些情况下,他只控制了这个省的一小部分,实际权力分给了若干小军阀。
控制地盘涉及政府的责任,而军阀政府的性质和实力差别很大。有些军阀拥护“进步的”政治思想。在整个军阀时期统治山西的阎锡山以“模范长官”闻名,这个称号的取得,主要不是由于他施政的值得模仿的优点,而是由于他在这一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里使山西处于战争之外这一事实。阎提倡一些社会改革,包括废除缠足、有限度地改进妇女教育、改善公共卫生的某些措施。另一方面,他不能消灭省官僚机构的贪污腐化,他的政府的统治通常与士绅的利益是一致的,尽管他偶尔和士绅集团发生冲突。
当陈炯明统治广东时,他设立新学校,为80多个学生在国外学习提供资金,沿着更民主的路线调整广州政府,促成了保证公民权的省法规和反对军人干涉民政的条款。冯玉祥在他的各省实行改革,涉及废除缠足、禁止吸鸦片到修路、植树以及逮捕贪官污吏。陈和冯两人都不能在省的施政中进行持久的改进,但他们的政策仍然反映了一种“进步的”倾向、一种对他们的好机遇和职责的意识。相反,1918到1920年的湖南督军张敬尧、1925到1927年的山东军阀张宗昌却以贪婪和敲诈勒索著称。
最“进步的”政策如果不能一直贯彻到地方一级,也没有多少意义。但是,军阀和地方当局之间关系的研究现在才开始,我们关于这个问题的大多数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在大多数省份里,省长与督军并行地任职,尽管在有些情况下两个职务由同一人担任。在理论上,省长的职权是管经济事项、教育、司法和财务,监督下级官吏。但在事实上省长通常完全从属于督军。
既然在这一时期军队地位突出,如果军队的军官在地方政权中起重要作用,如果行政机关的低层和上层一样变得军事化了,那是不足为奇的。有迹象表明,出现了这种情况。在吴佩孚控制河南的鼎盛时期,1923年,144 个地方行政长官中有86人参加过军队工作。24人曾是吴的直属下级;另37人曾是他的部下的工作人员;25人曾在其他军队供职。这些人并不是都当过前线军官;许多人担任过顾问、书记、军法官、军需官,等等。有些人甚至在当行政长官时兼任军职。
地方长官的更换率显然很高,尤其是在不稳定地区。例如在四川——该省在整个军阀时期处于分裂和混乱状态——地区行政长官的平均任期非常短;有一个地区,只有两个行政长官设法任职满了一年,而22人保持他们的职位不足一月。在被争夺地区,情况可能特别复杂;1919年一度有三个敌对的行政长官在广东的同一个地区各自建立机构,同时宣称他们有权统治。
军阀时期破坏了以前的回避制度,依据这个制度行政长官不准在他的家乡地区任职。本地居民在他们自己的地区里当行政长官的人数明显增多;在有些情况下,县行政长官就是他们自己的县的居民。例如在广西的一个大县里,在1912和1926年之间,18个县行政长官中的15人是本省人,而7 人就来自本县。
税收
为了提高军阀和其主要部下的个人权势和供应部队的武器、给养和薪饷,军阀政府对获得资金非常关心。由于各级政府因战争和人员变动很快,常常陷于十分混乱,加之许多军阀把他们辖区的权势看成很可能是暂时的,他们不能总是依靠获得税收的传统做法。他们以他们所能采取的任何手段急切地想搜刮钱财。
基本税收的来源是土地税,有些军阀就大大提前征收。一个军阀也可能举办重要商品的政府专利事业。例如在山西,阎锡山控制了面粉、火柴、盐和其他产品的生产。专利事业尤其适合于像阎这样许多年来维持一个稳定政府的军阀。但也有其他军阀试图举办类似专利事业的例子。军阀占据并经营铁路,下令征收食盐附加税和已上税货物的过境税。有些军阀发行自己的货币:至少有两例用手工操作的复印机。
销售鸦片赚得大宗款项;这种毒品的税收中心在禁烟局的伪装下日益增多。在有些地区,合法化了的赌博提供了大笔收入,例如在广东,1928年的赌博税每月收入1200000 元,而且是许多高级官吏为私用而瞒过大笔款项以后的数字。卖淫等行业也受到支持并由军阀抽税。
军阀在规定税额之外,还以各种办法向商人榨取。1925年,山东商人被迫从省政府机关购买一种新的印花,在所有证件和单据上都得贴用;商人们可能由北京政府命令已经用类似的印花。商人们被要求提前交纳打折扣的执照费或各种税款。例如广东的当铺被迫提前两三年以额定数量的75%交纳他们的税款。有这样的情况,地主被迫在指定的日期交出一笔指定的款子,通常是一个月的地租收入。有时军阀们干脆宣布,城市商人必须在几天内交出他们想要的金额;一个军阀将要被敌军赶出一个城市时,在他丢掉他的母鹅前可能争取获得最后一个金蛋。卢永祥当他于1924年离开杭州时,从这个城市的商人得到了500000元。张敬尧当湖南军队于1920年迫近长沙时,要求这座城市的商人给他800000元。他警告说他的士兵将洗劫这座城市,他并且扣留商会会长作为人质。商人们最后交出110000元。张敬尧逃走时只好接受了。
尽管拚命搞钱,省政府仍常常处于破产的边缘。至少是没有多少钱可用于行政事务。有一些省里长期拖欠薪金的例子,正和20年代初期北京发生的情况一样。当然,造成这种明显矛盾情况的原因是,搜刮来的大部分钱不是用于政府的正常用途。许多被军队头目自己用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积下了巨额财产。此外,军事开支数额很大;每省都至少要维持一支军队。在整个军阀时期,政府岁入实际用于公共用途的部分许多省都显著下降了。
军阀派系
主要的军阀通常属于因利益一致而结合成一体的各派,即各系、各集团,和结合成一体的政治派别(见第5 章)几乎一样。但是各军阀集团之内的团结从松散的结合到紧密的组织上的统一,各不相同。最松散的派系主要是为了参加者各自设想的利益而缔结的联盟。但私人交往和恩义的纽带也起作用,特别是在一些较强的派系中。主要的是各派系成员与派系领袖之间的关系;各派系成员之间的私人的、横向的联系可能很弱或不存在。成员与领袖之间的私人纽带就是那些已经讨论过的增加军阀军队内聚力的纽带:亲族关系,师生和保护人- 被保护人关系,同省或同乡、友谊、学堂或学校的联系。
齐锡生曾将这些从最强(父子)到最弱(同学)的私人联系加以分类,并根据这种分类研究了皖、直、奉三个主要集团。奉系在内部组织方面是最单纯、最强的,因为每个成员实际上都以齐所断定的强的联系而与派系的领袖相关联。相反,直系的结构非常复杂。它包括一大批军阀,涉及的关系多种多样,但大多是齐列在弱的那一类。虽然齐认为正是关系的多样性增强了这种种关系,有利于巩固结合,但直系似乎比奉系更接近于地位相差不多的人的联盟。皖系比其他两系都弱,因为拥有大部分兵力的指挥官们是以最弱的纽带而与其领袖联系。齐没有分析的桂系和已经提到的三系不同,因为大部分时间它限于单一的一省;它基本上是广西的一个单一的政治- 军事组织,三个领袖非正式的承担不同的领导任务,并且令人惊奇地保持极高程度的团结。对各系的简要研究,可以说明它们为什么终于表现出那样的差别。
直系和皖系是以袁世凯北洋军的军官中建立起来的关系为基础。袁在其部下中培植各种私人恩义以保证军队的团结和忠诚。他的追随者对他们自己的部下也这样办。只要袁还活着,北洋军中的这些关系网就从属于对袁的忠诚的总格局。在他死后,北洋军官们不得不适应全新的局面。这种适应需要几年时间,在此期间每个军官要做出决定,他将听从谁的领导,他的地理和军事环境容许他做什么,他个人的倾向和愿望是什么,他的个人的利益怎样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以及他如何判断国家的政治形势。
我们已经提到(见第5 章)段祺瑞是怎样逐步建立皖系(段是安徽人)和一个政治俱乐部,即安福俱乐部,以增强他的势力。不在段追随者之列的军官和那些预见到有朝一日他们将成为他的统一方针的对象的军官,自然对段怀有敌意。此外,段坚持把他自己的手下人安插在最高的职位上,这使那些被忽视的人非常不满。从这一畏惧和怨恨的背景,出现了一个对立的集团,他们寻求唯一具有段的才干而又在政府中身居高位的另一个北洋军官冯国璋的领导。
冯国璋曾在北洋最高一级的部队中任职,当过直隶、稍后当过江苏都督,1916年又成为民国的副总统。1917年他成为代总统,这个职位在他确信他自己的手下人对三个重要的长江省份保持控制之前,他是不会担任的。冯为什么终于领导了一个对段怀有敌意的集团还不完全清楚。一个原因可能是,孙逸仙已在南方建立了一个独立的政权,而关于消灭这个政权和重新统一国家的适当方针冯和段意见不一致。冯主张谈判,段要使用武力。
冯于1918年离开总统职位,但那些反对段的人仍然把他看做领袖。因为冯是直隶人,这个发展中的军阀和政客集团就被叫做直系。由于段祺瑞比以前更加着力试图建立他的军事和政治优势,并由此统一国家,直隶督军曹锟越来越觉得受到了安徽集团的威胁。他和段的关系不断变冷。由于曹锟在最终迫使段下台的1920年战争中所起的领导作用,他终于成了直系的公认领袖。
奉系由张作霖建立。张是出身寒微的许多军阀之一。他生于满洲的一个农民家庭,开始当兵,后来组织一支地方防卫部队,这支部队成了满洲正规部队的一部分。当他攀登军队阶梯时,他带着他青年时期的下级和伙伴,他们都和他有密切的私人关系。辛亥革命时张支持清当局,而当骚乱已经平定时,他担任了奉军中第二位的职务。1915年督军退职时,张利用他有力的地方联系和他的军队部属使北京所委派的军官难以立足。1916年4 月他终于被承认为奉天政府的首领。
一旦稳固地控制了奉天,张便同时使用军事威胁和政治影响,对满洲的另外两省树立类似的权威。1917年,北京将黑龙江的首脑免职,因其支持满族皇帝复辟;而张的已经做好准备的军队保证了这一免职令的执行。他在北京的影响使他自己挑选的人得以任该省首脑,从这时起黑龙江就由张所认可的人治理。在吉林,事情的结果是类似的,但直到1919年张才将该省完全置于他的部属控制之下。这三省由于张对它们的牢固控制,当然也由于它们的大量财富和地理位置,是奉系最重要的地区。后来张把权力扩展到华北,另外一些军阀也成了奉系的一部分,但他们和张的关系从没有像满洲军阀那么牢固。
桂系在这一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里只留在一个省里。李宗仁是这一系的首领,但把他看成地位相等的人中的第一人更为确切。白崇禧和黄绍竑是这一系初期的其他两个成员,直到黄旭初取代了黄绍竑为止。这一系在20年代初期出现,由李、白和黄建立了一个松散的联盟,目的是统一这个高度分裂的省。到了1924年,他们已消灭了许许多多广西的小军阀,以致面临互相交战或持久合作的选择。因为他们出身相似,并发展了牢固的相互关系,他们决定共事。
军阀各系内滋生了派别。直系分裂成两派,一派以吴佩孚为首,一派以曹锟为首。曹派又依次分裂为二。这些派别对谁应担任什么职务并控制哪些财源而争吵。奉系内也存在派别,尤其是在1922年受到一连串挫折,张作霖随之整编了军队之后。他提拔受过近代军事训练的年轻军官,但又想照旧支持他的老伙伴。这就在奉天造成了新老两派。
历次战争
地方、地区和全国规模的长期和短期的武装冲突,毫不夸张地说有几百次。许多次战争是为控制一个行政地区如一省或一县而进行的。其他的则是为了控制跨行政区的地方和地区经济网的战争。例如,鸦片经由一条相当确定的商路从云南和贵州运送到湖南西部,从那里鸦片可以向北输送到长江流域或向南输送到珠江三角洲。控制湖南西部的军阀的归属决定选择哪一条路线,是使长江流域的军阀赚钱还是使广东的军阀得利。湖南西部由于它在这条商路上的位置,是一个争夺的目标;它对两个地区的首脑们都很重要,因此直接或间接地成了冲突的根源。类似的商业网中国到处都有,无疑要引起战争。谢文荪已经开始论述这个课题。
各主要派系之间的相当正规的战争引人注意,因为它们决定谁控制北京的全国政府,北京政府是正统的象征。当一系有希望变得很强大以致压抑其他军阀,并建立起真正中央集权的控制时,其他主要的军阀便暂时把他们的力量联合起来以打倒它。因此直、奉两系在1920年协力赶走了北京政府中的皖系有力人物,皖系控制的大部分省份转到了胜利者手中。1922年,奉系联合皖系势力的残余和华南的势力,试图推翻直系。奉系失败,但没有被消灭,因为它有一个远离华北战场的强大而富饶的基地;直系没有做好侵入满洲的准备,因而奉军能够返回根据地,进行整编并准备再试一次。1924年,奉系再次与华北的皖系拥护者以及南方的势力联合,第二次与直系交战,并成功地策动一个直系的主要将领冯玉祥倒戈。直系军阀仍然控制华中的几省,他们于1926年与张作霖联合攻打冯玉祥,把他的军队赶到了遥远的西部。这就使张作霖成了北京的主要有力人物,这时一支新式的军队国民革命军,开始了它一举消灭军阀的北伐。所附的几张地图表示作为上述历次战争结局的派系势力分布的大致变化。
学者们从力量均势分析了这些战争,有时是用一种国际关系的模式。的确,军阀们为反对潜在统一者而一再联合的实例证明,力量均势思想是重要的研究方法。但是在中国,均势是一种非常不稳定的规律。各系军阀并不谋求作为目的本身的均势;每个派系都谋求霸权,直到其可能到来的成功把其他派系都推向对立面。此外,均势是结局的一种方式,这一点人人都知道;军阀主义有朝一日总会结束而国家终将统一,这一点每个军阀都认为理所当然。每个军阀似乎都承认重新统一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令人满意的,但却希望发生这样的事而不限制他个人的权力。这是一个矛盾,每个大军阀都希望由自己实现重新统一而予以解决。不可能希望领导国家统一的那些军阀则很想延缓统一,同时制造混乱。军阀们倾向于极短期的打算;他们很少考虑5 或10年之内形势会像什么样子,相反,却努力在今年征收明年的税。
地图9 、10、11、12的注
这几张地图依据传记、政府文件和布告、年表、外国目击者的报导和研究军阀的著作。齐锡生的《中国军阀的政治斗争》第210 和212 页,有类似的直皖战争和第一次直奉战争前的形势图。
这几张地图试图表示20年代初期中国的分裂状况,以及分裂的格局是如何变化的,但它们却给人一种完全精确和确定的错觉。它们在几个方面是不准确的:(1 )派系的隶属关系主要依照省的督军的归属,没有顾及存在一些往往控制了重要地区的次要军阀。(2 )这几张地图没有表示出争夺的地区或权力机构不存在、不清楚的地区。例如地图9 和地图10表示福建在皖系控制之下。在这些年份里,李厚基是福建督军,他和段祺瑞的联系很稳固,但这个省的南部有时是在广东军阀们的控制之下,有时是在敌对的北方指挥官的控制之下,李厚基的权力在最盛时也是有限的。陕西在第二次直奉战争的前夕按地图所示是在直系阵营,但事实上这个省争夺权力的小军阀非常多,以致也同样可以标明是“分裂的”。(3 )这几张地图没有区别强的派系隶属关系和弱的、可疑或变化着的派系隶属关系。例如地图9 表示河南在直系阵营内。可是从军阀时期一开始就任河南督军的赵倜,只是在他认为段祺瑞正打算替换他时,才在某种程度上靠拢直系军阀。地图11表示山东在皖系势力之下,尽管直系势力这时在华北正处于鼎盛时期。理由是1919年起已是督军的直系拥护者田中玉,在1923年被解除职务而被郑士琦接替,所有资料都同意郑倾向皖系;在1923年这还不等于对吴佩孚和曹锟怀有敌意。(4 )地图所示的派系的地区的大小和其实际力量之间没有相互关系。例如对绥远、察哈尔和热河的控制给人以地区广阔的深刻印象,但在军事上并不特别重要,因为这些地方贫瘠,人口稀少,远离主要交通线。(5 )这几幅连续的地图上的变化并不都由于这系或那系在地图涉及的主要战争中战败或战胜。例如李厚基于1922年夏季晚期被赶出福建,而地图排列的顺序不可避免地含有这是第一次直奉战争的结果的意思。但事实上他是被广东的国民党部队赶走的;这一事实几幅地图甚至没有表示出来,因为国民党部队在几个月之内便已离开,而孙传芳成了这个省的首领。
尽管每次战争都造就了一个明显的胜利者,但在更深远的意义上他们都不是确定的,因为没有一个派系有发展政府政治力量的长期计划。每个军阀的主要目标都是个人的和自身的,也就是最大限度地增加他的权势。每个人都是一个派系的一员,但其目的并不是为该集团的目标作出贡献,倒不如说是为他个人的利益而打开局面。一个派系的领袖可能希望统一国家,但他是孤立的,站在流沙之上。不仅每个派系的领袖只有过于简单的统一的想法,而且他的目标的实现威胁他们的敌人,也同样威胁他的支持者,因为实现他的权力梦想将导致他们丧失独立,而独立是他们作为军阀的地位的要素。派系目标的暂时性和短期性是这一时期高度不稳定的主要原因。
作为军事冲突有些重要的战争是很短暂的,但整个军阀时期的趋势是,更多的军队卷入规模更大、时间更长,也更血腥的战争。1920年的直皖战争10天之内就结束了;这次战争为吴佩孚的师所左右,没有引起大规模的军队调动和巨大的伤亡。1922年的直奉战争甚至为期更短——只持续了7 天——但军队的数量更多,伤亡更大。在这次战争以后,卷入的军阀扩编了他们的军队。在1924年的直奉战争期间,华北、江苏和浙江之间以及沿满洲边界的几个地方都在交战。战斗持续了两个多月。1926年,冯玉祥和张作霖打了一场大约八个月的非常激烈的战争,有巨大的伤亡。
军阀和列强
军阀主义的混乱和由此而导致的北京政府的软弱,使中国尤其容易遭受外国政治压力和侵略的损害。但与此同时,普遍的骚乱也限制了外国的活动,妨碍了外国企业对这个国家的经济开发。军阀们有时任意对外国商号增加税收。士兵和土匪使外国财产和生命遭受损失。举一个例子,在1917至1924年间,单单在一个领事区就有153 个美国人或商号被抢劫,遭受大约400000中国元的总损失。盗匪活动和战争阻碍了正常贸易和商业活动,军阀对外国人在华贸易伙伴的压制、通货贬值和使用无担保纸币,以及铁路设施的破坏、军队占用和损坏,也起了同样的作用。
外国人以严厉谴责和中止贸易对这种种情况作出反应。外国代表不断地向北京中国政府递交一连串抗议,尽管中央当局的软弱使它不可能采取有效的措施。列强常常不得不就具体的地方事件与地方或地区的军事首脑交涉。例如在1924年,在俄国人与北京就中东铁路的地位和经营达成协议以后,他们还不得不与张作霖进行四个月的单独谈判,因为铁路是在他的地界内。至少有一个例子,外国人为了保护和合作向地方当局付了钱,很可能在更广的范围内存在这种做法。
外国人对他们所抱怨的混乱自己也起了促成的作用。外国兵痞在中国的战争中也起了小小的作用:一个英国人管理张作霖的兵工厂,三个美国飞行员有几个月为陈炯明驾驶轰炸机,类似的冒险者也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在其他的军队里发现。更重要的事实是,外国人不顾1919年多数强国签署的武器禁运协定,输入武器以满足中国人对枪械的无尽需求。武器交易完全公正;军火商向任何能照价付款的人销售,不考虑政治。但是有些外国政府实际上却资助挑选出来的军阀。例如日本在整个军阀时期明显地与中国的一些军阀有牵连。
1916年,日本政府开始实行全力支持皖系首领段祺瑞政府的政策,建立中日之间政治和经济合作以及财政债务的紧密联系。日本在随后的两年中供给段1.5 亿多元,表面上是为了国家的发展,但实际上却被段主要用于他自己的政治和军事目的。这两个政府还缔结一项军事协定,规定日本提供援助、顾问和教官以编练中国参战军,支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协约国的事业。但是这支军队从没去欧洲,只对扩展段的军事力量有用。在给段这一财政和军事援助的同时,日本商人也着手许多冒险事业,形式上与中国企业家联合,开发中国的资源。
长期以来日本对满洲的事情表现出特别关心,并从日俄战争起在那里保持了有力的地位。日本人密切注意张作霖的兴起,并在必要时积极干预,务使满洲的人事任命和政策不是不顾日本的利益而决定的。由于皖系在1920年的战争中失败,而张作霖作为直系的同盟者对皖系的失败做出了贡献,张成了全国性的人物;他控制着满洲和作为战利品一部分的内蒙。日本政府做出了一项政策决定,这项政策决定在整个张作霖余下的生涯中成为日本与张的关系的指导方针:日本将在使满洲发展和组织起来以及牢固地控制满洲方面,直接或间接地帮助张作霖。但是,日本对张谋求实现在中央政府的野心将不予帮助;他们要张留在本地,致力于满洲的治安和社会秩序,而不要卷入那些可能导致战争和混乱,因而威胁日本利益的事情。
日本并不想直接向张提供武器而悍然违反武器禁运条例,因而他们帮助他建立一个兵工厂以制造他自己的武器。日本人以下面这种启示性说法说明他们给予张财政援助的态度:
虽然帝国政府并非不愿意根据情况对财政援助给予友好的考虑,但重要的是这样做要用经济贷款的方式,尤其是要采取在联合企业中投资的形式,以便避免列强的怀疑和中央政府的猜忌。如果张作霖也愿意日益争取促进中日合作的实体,例如在关于土地的租借、矿山和森林的经营以及其他这类有前途的事业上尽力,如果他愿意尽一切努力贯彻所谓共存共荣原则,并制定已经存在和最近将建立的中日合资经营公司的共同管理方法,那么就可以使东三省的财源自然而不引人注目地兴旺起来。
日本和张的关系一点也不平稳。张继续使自己卷入全国性政府的事务,并在三次华北的战争中,置日本要他留在本地的希望于不顾。他不想作日本的傀儡,一有可能便坚持他的独立。然而日本依然把张看做在满洲可以利用的最好的选择,做了一切必要的事情以保护他在那里的地位。在1924年的第二次直奉战争时期,日本人在起辅助作用的但并非不重要的方面对吴佩孚进行干预。他们显然提供金钱以换取冯玉祥在这次战争中倒戈,而且当1925年张的一个将领反叛并试图夺取沈阳时,日本人进行干预,把张从看来是不可避免的失败中救了出来。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日本人还是杀了张;1928年,日军军官中的极端分子暗杀了他,希望引起可以利用来为日本谋取利益的混乱。
苏联积极帮助冯玉祥。冯玉祥在他于1924年转而反对吴佩孚并由此导致直奉战争结束以后,急切地寻求援助,因他知道不久他将不得不和日本人所训练和支持的张作霖的庞大军队作战。从苏联的观点看,冯的改革意向和革命词藻使他看来像是支持国民党的候选人。整个1925年俄国人都向冯提供武器、金钱、私人顾问和部队的教员。作为回报,他应当同意在他的部队里进行国民党的政治教育,并广泛地和国民党合作。冯接收了这种援助,但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事情以阻止俄国人或国民党代理人使他的部队政治化,因为他知道那意味着他将丧失他的个人控制。
和张的战争终于在1925年年末到来,并很快变得对冯不利。1926年早期他让出他的指挥权,到苏联去了,他将在那里停留大约五个月。冯希望他的离去将减少张作霖消灭他的部队的决心,但他也想开阔他对俄国领袖们、他们的国家和他们的共产主义思想体系的知识。冯和一个俄国顾问一道旅行,这个顾问对他进行了关于马克思主义、俄国革命、世界其他地方的政治状况、党的体制问题以及所有中国人需要加入国共合作以实现真正的国家团结并驱逐帝国主义出中国的进修教育。冯似乎已经真正为苏联的社会、苏联共产党的纪律和效力所感动。同时,他和他在中国的部队保持着联系,这支部队正在遭受一次大失败。秋季早期,在商定450 万卢布的附加军事援助后,冯回到了他被击溃而锐气受到挫折的部队。
当冯抵达中国时,国共消灭军阀主义以及统一国家的军事行动——北伐——已经在进行。冯整编了他的部队,并在占领河南时与这一军事行动配合。当蒋介石在1927年攻击共产党人时,冯有一小段时间成了俄国领导人的主要希望;他们要他继续支持国民党的左翼和共产党人,并用他的军事力量与蒋介石对抗。但是冯迅速与蒋达成协议,并劝告俄国人回国。就此结束了俄国人对军阀政治斗争的卷入。
英国长时间以来在中国有最大的商业和金融利益,因此对促进稳定的政府特别关心。当英国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拚命恢复他们在中国贸易中的突出地位时,稳定显得甚至更加重要。即使当混乱似乎预示整个中央政权的崩溃时,英国人也支持北京的政府。但英国人对段祺瑞的政府从不热心,这是由于它的亲日本的倾向性。他们欢迎段于1920年被直系打败,因为直系领袖们曾声称他们反对再借外债,他们还被英国人认为有能力统一中国。许多作者曾经断言或者暗示,英国人和美国人向直系领袖吴佩孚提供了大量的、各种各样的援助。但是新近的详尽研究断定,当吴悉心照料英国人和美国人以图得到财政和军事援助时,英国和美国政府坚持中立并拒绝援助,尽管在华的外国人普遍赞扬吴。吴从在中国的公司——特别是英美烟公司和亚细亚石油公司——得到了很多款项,这是在吴控制下的地区禁止对它们进行抵制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