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军撤往保定后不久,又奉命开赴唐官屯——马厂一线,担任津浦线防务。
二十九军军部由保定迁到河间。这个时候,宋哲元的心情也是十分烦躁,因为自己坐失平津感到内疚,更为主要的是担心南京方面怪罪,因此脾气显得异常暴燥起来。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蒋介石非但没有对他加以指责和处分,反而批准将二十九军扩编为第一集团军,任命宋哲元为总司令。
这对于宋哲元来说,到成了因祸得福的味道。其实蒋介石对宋哲元如此优待和宽容,并不是对他信任和重用,或者是西安事变宋哲元曾致电张学良,要求保护蒋的安全。而恰恰是蒋对宋有疑虑,宋手中尚控制着十万大军,若不安抚,恐生内乱,所以才对他加官晋爵,加以羁绊。
8月20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颁布命令,将全国临战地区和全国陆军划分为五个战区:
第一战区:河北及鲁北,蒋介石兼任司令长官;
第二战区:晋察绥,阎锡山任司令长官;
第三战区:苏南及浙江,冯玉祥任司令长官;
第四战区:闽粤,何应钦任司令长官;
第五战区:苏北及山东,蒋介石兼任司令长官。
第一集团军属第一战区,宋哲元任总司令,冯治安、万福麟任副总司令,秦德纯任总参议,下辖五十九军、七十七军、骑兵第三军及万福麟之五十三军、吴克仁的六十七军、庞炳勋的第三军团等部。
其中七十七军由原三十七师及一三二师扩编而成,军长冯治安;五十九军由原三十八师扩编而成,军长由宋哲元兼任;骑兵第三军由原骑兵第九师扩编而成,郑大章任军长。
与此同时,原一四三师扩编为六十八军,刘汝明任军长,隶第二战区第七集团军。七十七、五十九、六十八等番号都和“七七”有关。
三十八师扩编为五十九军,辖三十八、一八○两个师,黄维纲、刘振三分任师长 ,李文田任副军长。
张自忠10日乘英国商船“海口”号离开天津,13日由烟台转济南。路过潍县(今潍坊)时,碰到韩复榘部第二十九师师长李汉章,这个早年曾是张自忠学兵连的小兵,却对老领导极为无礼,他对张自忠说:“以前我见你尽读圣贤之书,都学了些什么 呢?”
这话大大剌伤了张自忠的自尊,他勃然拍案:“负党负国岂我张自忠所为?当粉身碎骨,以事实取直天下!”
到了济南,韩复榘对他也反映冷淡,根本没有派人来接他。当张自忠来到韩复榘私邸,副官进去向韩复榘禀报说张自忠前来拜访时,韩却扯开嗓门大声说道:“他当他的汉奸,我救我的国,来见我干啥?”
张自忠在门外听得真切,便大步走进屋里,对韩复榘说:“向方(韩的字),我给你个东西看看!”掏出宋哲元的手谕“拍!”地摆在韩复榘面前。
韩复榘看了宋的手谕,明白了事情真象,说道:“哦,是这么回事。不应该由你背这个黑锅。”这才对张自忠的态度有所改变。
但韩也知道,现在只有蒋介石才能决定张自忠的命运。他当即给南京打电话,向蒋介石请示如何处理此事。蒋介石下令将张自忠押解南京。
韩复榘把电话记录给张自忠看,说:“老蒋让我把你解往南京,你看怎么办?”
张自忠回答道:“你就看着办吧。”
韩复榘沉默了一阵,说道:“咱们毕竟是西北军的老兄弟,这样吧,你身体不适,先在我军里住下,给蒋先生请个假,暂留在济南治病。过几天冯先生要来济南,见了他再说。”
“那就照你说的办吧。”张自忠回答。
但是韩复榘对张自忠并不完全放心,因为张的队伍此时正驻扎在济宁、平阴一带。因此他派省府委员张钺与张自忠同吃同住,名曰陪同,实为监视。
张自忠心里明白。但此时此境,韩复榘对他,也算不错的了。
8月21日,宋哲元同秦德纯到南京谒蒋介石。一周后返前线,得到张自忠从济南发来的电报,立即派秦德纯赴济南欢迎。并准备陪张赴南京见蒋介石。
这个时期,由于冀中连降暴雨,一片汪洋。第一战区平汉线与津浦线两区间联络极为不便,蒋介石于9月上旬决定,将津浦北段地区辟为第六战区,命冯玉祥为司令长官,将宋哲元的第一集团军、韩复榘的第三集团军、庞炳勋的第三军团及刘多荃的第四十九军等部划归冯玉祥指挥,担任津浦线北段防御任务。
冯玉祥受命后即偕鹿钟麟、张知行等人北上。9月5日,冯玉祥一行抵达济南。
张自忠得消息,即与韩复榘一同去火车站迎接。
冯玉祥与张自忠已是四年未见面。冯玉祥与张自忠握手,见张自忠面容憔悴,欲言又止,便说道:“荩忱,你的情况我已知道。你先在济南住着。”
站在一旁的韩复榘道:“求先生为张自忠写封信给蒋先生。”
冯玉祥道:“很好,你们的事要我帮忙,凡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做。”
冯玉祥当即给蒋介石写了封信,说明责任不在张自忠,还是应该让他回去带兵打仗,他是个有良心、有血性的人,只要叫他带着队伍打日本,他一定能尽本分。
冯的信使张自忠的心情踏实了一些。从车站归来,他提笔给他的老部下李致远写了一封信:
“致远吾弟如晤:此次战事发生,我全体患难手足均以国家民族观念为重,奋勇杀敌,不惜牺牲,此中艰难困苦情形不言而喻。诸弟兄忠诚报国,无日不在念中。忠冒险由平而津而烟台而济南,刻即赴南京谒委员长面禀一切。在此期间,务望诸兄努力抗战,勿庸悬念。抑有言者,忠奉命留平以后,未获与诸弟兄共同杀敌,致令诸弟兄独任其劳,深以为歉;而社会方面颇有不谅解之处。务望诸弟兄振奋精神,激发勇气,誓扫敌氛,还我河山。非如此,不能救国,不能自救,并不能见谅于国人。事实胜于雄辩,必死而后能生。诸弟兄素抱爱国热忱,际此呼吸存亡,谅必誓死雪耻,不以忠言为河汉也。务望服从命令,拼命杀敌为盼。此颂戎祺,并祝胜利!小兄张自忠拜启 九·一五”
五十九军将领得知张自忠在济南,纷纷派人请他归队参加抗战。但宋哲元通过秦德纯嘱张:“万不可先到前线部队,致招物议。”
张自忠也认为不就留平一事向中央报告就贸然回军,不够妥当;再说,心怀坦荡,并无卖国之行,终可还以清白,因而决计赴宁请示一切。
他内心十分清楚,在舆论汹汹众口声讨之下,此去南京非同小可,轻则撤职,重则入狱,甚至可能遭到军法审判。
许多朋友担心他的安全,劝他不要南下。一位朋友还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是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张自忠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但还是坦然地表示:“纵然为了国人的不谅,中枢不能不将我置之典刑,我也决心要去的。”
蒋介石接得宋哲元电后,即电召张自忠入京。
张自忠患痢疾甚重,请假留济延治,滞留了十多天,病情有所缓解。秦德纯又发了一个电报给何应钦:
“我奉宋将军令偕同张自忠市长赴中央报告请罪,惟各方谣诼纷传,对张似有不利,可否前往,请电示。”
很快,便收到何应钦的复电:
“即同张市长来京,弟可一切负责。”
因何应钦有此保证,秦德纯便准备陪同张自忠离开济南,南下去南京,听候南京国民政府和蒋介石的处理。
但是当时的新闻舆论,对于张自忠来说,是极为不利的。舆论界对他的误会和谴责,是有增无减。如9月28日上海《大公报》刊了一篇标题为《勉北方军人》的文章,对张自忠指责说:
“……在北方军人的老辈中,便有坚贞不移的典型。段祺瑞先生当日不受日阀的劫持,轻车南下,以民国耆老死于泸上,那是北方军人的光辉。最近北平沦陷之后,江朝宗游说吴子玉(佩孚)先生,谓愿拥戴他做北方的领袖,经吴先生予以断然拒绝。这种凛然的节操,才不愧是北方军人的典型。愿北方军人都仰慕段、吴两先生的风范,给国家保持浩然正气。万不要学鲜廉寡耻的殷汝耕及自作聪明的张自忠!”
刊于《国闻周报》的一篇文章则讥讽挖苦说:“使当局和战不决的主力是张自忠,当他演了一套得意的“二进宫”以后,委员长的瘾,却拘束地仅仅度得八天,就被敌人一脚踢开了。”
舆论的责难,更增加了张自忠去南京的艰险,使其前景严峻。但却未动摇张自忠赴南京决心。
10月7日,张自忠在秦德纯、张钺的陪同下,启程南下。
他们离开济南后,先到泰安。这个时候,宋哲元正在泰山休假。嘱让张自忠上山一晤。
秦德纯、张钺陪同张自忠上山来见宋哲元。
住在玉皇顶的宋哲元听说张自忠上山来了,亲自出来相迎。两人见面,心情都十分激动,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张自忠和宋哲元,都不禁涕泪潸然。
宋哲元拍着张自忠的肩膀:“荩忱,这一段苦了你了!也委曲了你。好在你终于平安地脱离虎口归来了。我好高兴啊!”
张自忠哽咽道:“这一段日子太令人受熬煎,太艰难了。我真怕不能和军长和弟兄们再见面了。”
宋哲元抹掉眼泪,笑着安慰张自忠:“你平安归来,是我们全军弟兄都高兴的事。今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两人携手而行。进得屋来,大家落坐后,宋哲元看着张自忠那憔悴不堪的神色,叹了一口气道:“荩忱,这一段确实使你吃了太多的苦,我心中感到十分难过,也十分的不安。”
张自忠道:“军长也别这么说,为了二十九军,为了全国抗战的准备,总得要有人去干,不计毁誉去干。说苦,确实苦。尤其是你们撤离北平去了保定这些日子,那可真是叫度日如年呀!大家都走了,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弟兄商量对策。周围的人,不是汉奸,就是同日本人一个鼻孔出气的。而且日寇早已对我们二十九军完全失去了‘信任’,根本不愿再同我们作任何和平谈判以解决问题的作法。开始以为留下独立二十七旅和独立三十九旅,在必要时还可派上一些用场,谁知阮玄武这个孬种,和我们共事多年,在这关键时刻,既不思报国之恩,也不念袍泽之情,始则想拉走队伍,不成之下,耍出更恶毒的一招,竟然勾结日寇,里应外合,致使独立三十九旅6000弟兄蒙羞,一枪未发被日寇解除武装。”
张自忠说到这里,满脸悲愤之情:“我真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一个连禽兽都不如的人。在这种险恶的形势下,我怎能再让独立二十七旅被日寇‘吃’掉呢!北平和平已根本无望,所以我下令石振纲旅长率独立二十七旅突围。总算为我军拯救了一支力量,这算我留平8天,最令我感到欣慰的一件事了。”
宋哲元道:“我也没料到阮玄武会是这么一个毫无民族气节的卑鄙小人。你命令石振纲率部突围作得对。当时你也应该同他们一道突围才是。”
张自忠:“我何尝不想同他们一道突围而走。突围时我率手枪队走在最后,谁知石振纲同赵书文率六八一团在后,刘汝珍的六七九团顺利突围后,六八一团却遭到日本鬼子三面伏击,但虽伤亡惨重,总算走脱了。我和手枪队没法再突出去,只好折返城内,所以才经历了后来的种种劫难。幸好得到福开森、赵子青、甘先生等许多平津地区、中外朋友的全力帮助,才算逃出了虎口。”
张自忠把在北平的工作情况、脱险的经历详细地对宋哲元述说了一番。听得宋哲元等嗟叹不已。
宋哲元叹了一声道:“唉!想不到我们众多弟兄苦心经营的二十九军,成就了一番可观的基业,竟然在短短的一个月中,除却我们二十九军还算保存下来相当实力外,其余可以说是一败涂地。这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反省,我们何以会失败得如此之快?问题到底出在哪里?看来问题主要出在我的身上。我对于日本人太过于相信了,对于和平抱一种太不切合实际的幻想。总想用忍让来向日本人换取和平。当然,南京方面前段也是想用妥协求和平以赢得时间,对我们有影响。而我们也想用妥协求和平,以保持我们在冀察平津所取得的二十九军根基的相对稳定。由于这,我的这种对和平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影响了荩忱你,还有绍文等诸多弟兄。仰之虽然有些不同意见,但在大的原则上也是和大家一致的。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认识到日本人本身就是以武力侵略、武力占领、武力征服为能事的。它哪会真心诚意和你谈判和平。我们放松了武力防备,对日本人大量增兵,积极备战没有充分的认识和警惕,没有相应地采取应对措施。所以一旦敌人发动武装进攻,我们空有10万之众,却分散而不集中,没有相互支援,也没有与北上声援我们的部队相结合、配合。”
张自忠道:“我们的失策是没有‘先发制人’,如果我们在日本人在不断制造磨擦时就采取坚决消灭它的态度,先把日本屯垦军消灭,再把来援的日军拒之于冀察平津之外,可能不致于成为今日之局面。”
宋哲元:“留你在北平,也可以说是我的一大失策。和平已不存在,我却还幻想和平,使你受了许多苦,这个责任全在我,应该由我承担责任。”
张自忠道:“造成今日失败之局,也不能全怪军长,我也有责任。”
秦德纯道:“是呀,我们大家都有责任。”
宋哲元道:“事情已到今日这无可挽回的地步,如果中央要处分,我应首负责任。荩忱你这次去南京,你尽管去。我当向蒋先生和国民政府为你分辩。不过,你也应当相信中央,是非功过会有澄清之日。情况你也知道,二十九军中央已定扩为第一集团军,三十八师也扩为五十九军,五十九军军长现是我暂兼着,这个位子是我为你荩忱留着的。五十九军的全体官兵弟兄希望你回去,五十九军需要你。”
张自忠道:“只要蒋先生能信任我张自忠,能让我回部队,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用我的生命去证实我的忠贞。一定不会辜负军长对我的期望,不辜负五十九军弟兄们对我的信任的。”
宋哲元:“我们这次见面,真可是北平一别,恍如隔世。你在这里住几天再走,我们弟兄俩好好地谈谈。至于到南京后,我已向绍文作了交待。他也会为你向蒋先生禀陈。其他方方面面的可资利用的人事,该托的还是要托,大家都为你在委座面前说几句好话,说几句公道话,我相信应是无大碍的。”
宋哲元与张自忠把盏长谈。他在泰山小住了两天,然后在秦德纯、张钺的陪同下,又踏上南京的路。
宋哲元还就张自忠赴京一事,亲笔给蒋介石写了报告。交张转呈。
9日一早,几人下了泰山,继续南行。
秦德纯是细心人,他为防途中发生不测的意外事故一时难以应付,便把张自忠安排在比较噪杂的三等车厢里。由廖保贞、聂湘溪等陪同,自己和张钺仍乘坐头等车厢。
张自忠明白秦德纯完全出于一番好意,也不会去加以计较。
列车一路向南驶去,很快车便到了徐州。刚一到站,就有三四十名青年拥到头等车厢门口。这些青年学生手里拿着标语:
“打倒汉奸张自忠!”
“声讨卖国贼张自忠!”
“张自忠是吴三桂第二!”
“张自忠是张邦昌第二!”
这些学生要求上车搜查“汉奸“张自忠。
秦德纯因事先早已有妥善安排,他不慌不忙地走到车厢门口,对青年学生们道:“兄弟叫秦德纯,现任第一集团军总司令部总参议;这位是山东省政府委员张钺先生。我们两人现在是奉南京国民政府之召,去南京公干的。兄弟对同学们的爱国热情很是钦佩。不过,我要很遗憾地告诉同学们的是:我们这个头等车厢,可没有张自忠这个人。”
他这么一说,下面的学生却不相信,顿时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我们得到消息,就是说大汉奸张自忠坐的就是这趟车,坐的就是头等车厢。你怎么说没有张自忠”。“你说车上没有张自忠,那我们要上车搜一搜。”
秦德纯笑笑道:“在下已告诉同学们了,我们两个可不是张自忠,我们这头等车厢里也没有张自忠。你们不相信,提出要搜,我们也可以满足同学们的要求,不过你们不能几十个人都拥上来。你们可以推选几个代表,上车来搜搜,看看车上是不是有张自忠。你们说你们得到的消息,我想那个消息是不准确的。”
当下学生果然推出4名代表上车。秦德纯让他们到车厢内各处查看,甚至连洗手间也让他们看了。这头等车厢里,除秦张2人及两名随行副官外,更没旁人,哪有什么张自忠。这些学生最后只好下车而去。
一场麻烦,就这样轻易地免去了。
列车开动以后,张钺笑道:“绍文兄,你这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果然妙绝,令人佩服。”
秦德纯道:“这些青年学生,热情有余,但理性不足,如果他们真发现荩忱兄在车上,你纵有一百张口,也说不服他们相信荩忱不是汉奸。你也不能用调军队来把他们撵下去,拖下去,因为他们毕竟是出于爱国热情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也还可以保护荩忱不受伤害。”
就在张自忠还在南下的列车上的时候,南京政府就已下达对处分张自忠、刘汝明等人命令:
“兹据军事委员会称,天津市长兼陆军第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放弃责任,迭失守地;察哈尔省主席兼陆军第一四三师师长刘汝明抗战不力,致受损失;陆军第六十一师第三六一团团长陈参贻误军机,均请从严惩处,以振纲纪等情。张自忠著撤职查办;刘汝明著撤职留任,戴罪立功;陈参著先行撤职,从严讯办。以振纲纪,而儆效尤。此令。”
9日傍晚时分,车抵南京西北郊浦口车站。张自忠一行在此换乘汽车进入市区。张自忠与张钺驻西山路韩复榘之第三集团军驻京办事处;秦德纯则驻在第一集团军驻京办事处。
当晚秦德纯以电话与委员长侍从室第一处主任兼侍卫长钱大钧约定,翌日下午赴四方城见蒋介石。
四方城坐落在巍峨的中山陵下面,有一片浓密的树荫覆盖着。蒋介石和宋美龄为躲避空袭由城区迁到这里的一幢平房内。除附属的厨房、卫生间和侍从人员的房间外,主房只有三间,一间做了蒋介石和宋美龄的卧室,一间是书房,另一间则是客厅兼餐厅。
10日下午3时许,张自忠由秦德纯、张钺陪同来到四方城。一个青年侍卫官把他们引到客厅,不一会儿,蒋介石由书房走了进来。
张自忠立刻起立,向蒋介石立正行了个军礼,主动请罪道:“自忠在北方丧师辱国,罪有应得,请委员长严予惩办。”
说着,将事前写好的报告和宋哲元的报告双手呈交蒋介石。
宋哲元和报告原文是:
“张自忠抵济,曾经电陈,谅蒙钧览。张自忠此次转道南来,外间对之多抱怀疑态度,兹特令其晋京觐谒钧前,面陈经过。职对其平日之为人,知之甚切,决不致如外间之所传,以负国家数十年培养之厚也。兹并派秦德纯与之偕行,报告此间近况,伏乞钧座赐予指示,是所至祷。”
张自忠的报告略述了留平的经过:
“窃自忠于七月二十八日奉宋委员长令留守北平,代理冀察军政事宜,奉命之下,诚恐才具弗胜,一再坚辞,经宋委员长责以大义,不得已涕泣受命,允为维持十日,由宋委员长自保率队来接应,以解北平危急。自宋委员长离平赴保后,职一面令驻城内石旅确保北平秩序,阻止日军入城;一面派员与宋委员长妥取联络并电令在津李副军长文田督率所部,努力杀敌,并告诫官兵勿忘为中国国民,不必以交通梗阻为虑。嗣以平保连系断绝,而日军大部逼迫城郊,职当令石旅突围赴察,职亦率手枪队出城。不意石旅甫出得(德)胜门,敌人预设伏兵,三面袭击,以致石旅长与其部队失却联络,职亦中途折回城内。从此职困处孤城,一日数迁,居住被日人查封,形同囚虏,屡次冒险出城,均未办到。迟至九月三日,职不得已化装只身离平赴津,在途三日,始抵天津,寓于美籍友人家中,至十日乘英商海口船赴烟台转济南来京。此经过之大概情形也。
自忠受国家培植,与钧座训诲,誓以至诚效命国家,倘有丝毫不忠实于国家及钧座之处,甘受严厉处分。至于自忠有负任务,贻误大局一节,应如何惩处之处,敬惟钧座之命是听。披沥陈情,恭候钧裁。”
蒋介石接过报告书,略为看了看,点了点头。他看张自忠面容憔悴,便说道:“你在北方一切情形,我均明了,我是全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一切统由我负责。你要安心保养身体,避免与外人往来,稍迟约你详谈。”
12日上午9时,张自忠由秦德纯陪同,按钱大钧之约再往四方城见蒋。这次蒋介石在客厅接见了他们。
“前天,我因为另外还有要事待办,所以没有同你们详谈。今天,特别安排了时间,想听听你们详细谈谈有关冀察平津的情况。还是你们先谈吧。”
秦德纯望了一眼张自忠对蒋介石道:“委座,我先向您汇报吧。”
秦德纯道:“‘七七’卢沟桥事变以来,平津战事,前职属同宋哲元总司令觐见委座时已向委座作了详细呈报,今天就不用赘述。职属着重向委座禀陈张自忠受命留平的始末……”秦德纯当下客观而详尽的向蒋介石汇报了张自忠奉命留平的经过。最后说道:“张自忠奉命留平的经过大致便是如此,请委座钧鉴。宋总司令命职属代为向委座恳禀,目前前线正是用人之际,希望委座能尽早批准张自忠回军,参加抗日,尚希明鉴。”
蒋介石听完秦德纯的报告后,只是点点头没有明白表态,而是转向张自忠:“你现在在这里生活怎么样?”
张自忠从座位上站起来立正道:“报告委座,我现在生活很好,只是南方顿顿吃大米,少有吃面食有点不习惯。”
蒋介石:“慢慢也就会习惯了的。身体怎么样?”
张自忠依然立正回答:“在天津时因为患痢疾,后来由于北平留守事和前段逃避日寇搜捕,没有得到很好治疗,所以缠绻不愈,在济南经过治疗,已大有好转,这两日又经委座关怀,又遣大夫治理,已基本痊愈了。”
蒋介石点点头:“目前你在读些什么书呢?”
张自忠:“这几天职属在读郭沫若日记。”
蒋介石面色不悦地摇摇头:“应该读有益身心健康的书籍。郭沫若的日记就不要读了。”
张自忠立正:“是!”
这时突然响起了空袭警报。
蒋介石显得很镇静:“别管他,我们谈我们的。”
秦德纯小心翼翼试探地问蒋介石:“委座,您看对荩忱如何安置?”
蒋沉吟道:“现在舆论反应很大,对他很不利。加上他的身体、精神都不好,先让他在南京休息一段再说吧。”
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这个结局虽然不够圆满,但总算除却早已免职之外,没有再给予任何处分。这使张自忠对蒋介石充满感激之情。”
张自忠到了南京,两度被蒋介石召见,使张自忠成了新闻关注的人物(他本来就是新闻关注人物,被抨击为该杀的‘汉奸’)。在蒋介石第二次接见张自忠的次日,一些新闻记者前来对他采访。
张自忠没有多向这些新闻记者谈什么,只是对他们说:“忠奉命留平,因才识浅陋,力尽援绝,有负党国使命,贻误之咎,实不敢辞。此次来京向委员长及中央报告经过,自请处分,国府仅予撤职查办,不立刻严谴。昨日晋谒蒋委员长,复蒙策励有加,许以待命自赎,私衷钦戴,感激涕零。此后有效命机会,誓以未尽余生,在我领袖指导之下,拼命奋斗,为国赴汤蹈火,决不敢辞。”
秦德纯北返泰安,回去见了宋哲元,汇报了陪张自忠两次觐见蒋介石的情况,告诉宋哲元:“看来蒋先生对荩忱已不会再作其他处理,对北平的事不作追究了。”
他和宋哲元商议,应该争取让张自忠尽快回五十九军视职,方为上策。于是宋哲元便以自己的名义给蒋介石发了一封电报,请其准予张自忠归队。但是这封电报发出,却如石沉大海。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却没有半点回音。
宋哲元、秦德纯不知道蒋介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也不敢作进一步的催问。而张自忠在南京,实际上被闲搁在一边“凉拌”着,终日无所事事,真个度日如年,十分难过。
张自忠自从被蒋介石第二次接见后,心头的那块石头总算放下来了。他期待着蒋介石批准他回前线去杀敌报国。
他为了避嫌,一直住在山西路韩复榘的第三集团军驻京办事处,而没有搬去第一集团军驻京办事处。
秦德纯走了,张钺更是在蒋介石第1次接见后便回山东去了。因为他把张自忠护送到南京,见了蒋介石,就算已经把张自忠交给了中央了,任务也就算完成了,没有山东和韩复榘的事了,自然没有再留京陪张自忠的必要了。
这个时候,沪淞战场战事正酣。中国数十万大军与日军进行着激烈的厮杀。这对于张自忠来说,是具有多么大的诱惑力。他多么想能立即回到部队,回到前线,同官兵们一道,率军与日本鬼子拼个你死我活!然而,他此时却仍然身不由己。
虽然蒋介石已表明态度,对他奉命留平的事不再处理,但现在他是被撤了职的,什么都不是。
等了十几天,仍然没有半点消息。他不知道,秦德纯回去以后,宋哲元已给蒋介石发过电报,请蒋介石批准张自忠回队,但蒋介石对宋哲元未回电,却来个稳起不表态。宋哲元、秦德纯摸不透蒋介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自忠也搞不清蒋介石为什么要把他“凉拌”在一边。
其实蒋介石心中,何尝又不明白,张自忠没有罪过,是无辜的,要说有错,首先是他蒋介石的错,在华北对日本鬼子的妥协退让,不正是当时他蒋介石的既定政策么!从《何梅协定》开始,乃至更早一点的“九一八”事变,他都在把中国的土地一块一块地让给日本人,为什么?为了同日本人的妥协以换得不和日本人正面冲突,而腾出手来消灭共产党,这就是他前一时期制定的“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宋哲元、张自忠都是他蒋介石手中同日本人缓冲的棋子。否则的话,宋哲元、张自忠、二十九军也不会那么窝囊。
蒋介石在乎那些舆论么?!他根本不在乎那些舆论,《何梅协定》全国舆论一致声讨得那么厉害,他在乎没有?一点不在乎。全国舆论反对内战,他在乎了吗,不在乎。只是西安“捉蒋亭”逮住了他,才勉强答应不再打内战,回头就把亲自送他回南京的张学良给软禁了起来。
西北军不可靠,西安事变就有西北军(杨虎城)的一部份。宋哲元是西北军,张自忠也是西北军,二十九军是西北军(现在更扩张为第一集团军了),张自忠是一员虎将,让他回五十九军去,那宋哲元岂不是如虎添翼!那不是削弱宋哲元,而是让他变得更强大。
这就是蒋介石软禁住张自忠,对宋哲元的请求不作可否的原因。
本来人们常说,无官一身轻。可张自忠在这里,官到是没了,可却“轻”不起来。
在天津出任市长以来,尤其是北平这短短的八天,虽说是奉命而行,也没有作出什么卖国之行,但总是违心而为,心里总有那么一个“疙瘩”;而全国舆论的不谅解,对张自忠心灵上的“压力”更大。他想用“杀敌”的实际行动来为自己剖白,用生命来为自己的冤屈洗刷,但现在这么个处境!
他在这里自己的感觉也像一个高级的“囚犯”。比起他在北平的那些日子,似乎更为不好过。因为在北平,他还知道自己该怎么作,可在这里,自己却不知该怎么作。既然不知该怎么作,那就什么也不能作,也不敢作了。唯一能作的就是读书。
蒋介石第2次接见他,他觉得他的问题应该是已经解决了,可是现在把他“晾”在这里,又似乎问题还没有了结。
古人说,自古艰难唯一死。他现在就是这样。就这样死了,那不真的成了千古骂名了么!张自忠在这时有更多的感慨:“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他想了许许多多的古人:屈原、岳飞、于谦……。他又想到了张学良,西安事变兵谏蒋介石抗日。如今却被蒋介石羁绁于南京。……
他张自忠如果被蒋介石这样软押在南京,那岂不是此生报国无望了么!这一来,他连用坚决抗日的实际行动来向国人洗刷自己的冤屈的机会都没有么!
这种闲极无聊的生活,和他在天津时日理万机、昼夜忙碌成了极大的反差,使他极不适应。失意落寞之感,以及黯淡的人生前途时刻困扰着他。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他变得十分阴郁,十分消沉,他开始对自己放纵起来,他也开始抽起鸦片来。他想用这个来麻醉自己,从麻醉中忘却满腔烦恼,从麻醉中去寻求人生的安慰。
跟随他的几个副官,见此情景,都十分着急,也不敢劝他,幸好这时张克侠来看望他来了。
张克侠原名树棠,河北献县人,毕业于保定军官学校第九期,曾留学苏联。1925年任职于张自忠部,他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思想进步,知识面宽,头脑冷静,在张自忠部可以说是张的智囊,也是张自忠唯一从未把他当作下级看待的人物,受到张自忠的敬重。
张克侠到南京,听说张自忠现在南京,便特地前去看望他。
他到山西路第三集团军驻京办事处,正碰上跟随张自忠来南京的廖保贞。
廖看见张克侠十分高兴,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参谋长,您来看师长?”
张克侠回了一个礼:“我刚到南京,听说师长也在南京待命,所以特地前来看望他。他现在怎么样?”
廖保贞见张克侠问起张自忠的近况,不由得愁容满面道:“师长近来情绪很不好,很消沉。”
“为什么?”张克侠问道。
廖保贞:“自秦副军长陪师长来南京,蒋先生两次接见了师长。听师长说,除却撤职以外,中央不会再给师长以处分。当时师长还很高兴,以为很快回部队有望。据我们打听到的消息,秦副军长北返以后,宋军长给蒋先生还发来电报,请求让师长回部队。可是时至今日,却没有半点消息。眼看前线打得正烈,而我们却在这里干耗着整天无所事事。别说师长着急,我们也着急。所以师长他更是成天闷闷不乐,一天不说一句话。前些日子还抽上了这个。”廖保贞一只手拇指、小指伸直,食指无名指屈着做了个鸦片烟枪的手式:“我们不敢劝他,参谋长您来了正好,请您好好劝劝他,不要再抽那个东西了。”
张克侠惊道:“想不到他怎么也会变的这样呢?我一定好好劝劝他。”
廖保贞喜道:“有您劝他,他一定会听的。我这就去向师长报告说您来了。”
廖保贞进去向张自忠禀报说张克侠来看他来了。
张自忠听说张克侠来看他来了,十分高兴,迎了出来,和张克侠热烈握手:“嗨呀,是树棠老弟来了,见到你我真高兴。”
张克侠见到张自忠脸色憔悴,形容枯稿,已几乎看不出昔日那威武雄壮、咤叱风云的气慨,心中也不由得感慨英雄末路之悲哀。
两人寒喧问候毕,进屋落座,廖保贞送上茶水。
张自忠道:“我现在是穷途末路,门前冷落车马稀,你怎么想起前来看我呢?”
张克侠道:“我也是昨天才到南京的,听说师长你在这里,所以便专程来看你来了。”
张自忠笑得十分勉强:“我已不是什么师长了,现在是待罪之囚徒,候宰之羔羊。对于老弟念故人之情前来看望,自忠是十分铭感的了。”
张克侠道:“听说蒋先生不是说已不再作处理了吗?”
张自忠叹了一口气:“说是这么说了,可是现在什么事也不叫我干,也不让我回前线,哪怕让我回去当一名普通士兵,只要能让我拿起枪来打日本鬼子,给我一点能够让我用实际行动证明我张自忠不是汉奸的机会也好嘛。可是让我这么‘晾’着,真憋死人了。唉!我看我这辈子大概就这么完了。”
张克侠道:“我看也未必,师长应该有信心才对。”
张自忠苦笑了一下,双手一摊:“现实摆在这里,哪里看得出有一点指望。”说着打了一个呵欠。
张克侠道:“荩忱兄,我听说你由于心情不舒畅,最近还抽上了这个……”他做个“烟枪”的手势:“是不是有这事?”
张自忠做出一副无奈的姿态说道:“唉!人生已如此,我不这样排遣心中苦闷和烦恼,又能用什么法子呢?”
张克侠正色道:“荩忱兄,我有一句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张自忠道:“老弟可以说是我最钦佩的有数几个人中的一个。过去你的话,我张自忠可以说是言听计从,有什么话,尽管说。”
张克侠道:“我的话可能很不中听。”
“没关系。要骂你尽管骂,只要骂得对,我也会听。只要不骂我是汉奸我都受得了。”
张克侠诚恳地道:“荩忱兄,你不应该自暴自弃,去沾染上这不良嗜好。你是一条汉子,是个英雄,不要让自己变成孬种,变成狗熊。做一个人,就应该自珍自重,顶天立地。不要因一时的挫折而灰心丧气,颓废而不自拔,来日方长,是非可明。现在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师长,都在为你奔走,为你请命,你怎么能自甘堕落呢!对得起关心你的朋友、师长?对得起国人吗?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吗?!你应该三思啊!”
张自忠听此话,呆呆地坐在那里,许久没有说一句话,虎目中眼泪却潸然而下。张克侠坐在一旁,也不去打扰他,望着泪流满腮的张自忠,也不说一句安慰的话。
良久,张自忠一抹眼泪,站起身来,诚恳地向张克侠深深一揖:“感谢吾弟的金玉良言,使小兄如大梦初醒。小兄知错了。愿从今日起当觉今是而昨非。重新振作起来,不负家人、师长、朋友和国人的厚望。”
张克侠站起来,望着张自忠那毅然而坚定的目光,激动地和张自忠紧紧握手:“我知道,你会听小弟的劝告,不然,那就不是我熟识的荩忱兄了。”
张克侠同张自忠谈了许久。最后张克侠道:“据我所知,冯先生、宋先生都十分关心你,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都在关心你,在为你剖白,为你设法,我也当尽力为你设法。我这就去找冯先生。你一定要相信,会有转机,会有回前线的一天,三十八师全体弟兄都在期盼着你。你不会是孤立的。”
张克侠告辞走了,张自忠亲自送到门口,依依惜别:“不知我们弟兄,何日能重见呢?!”
张克侠道:“会有这一天的,也许,我们弟兄还会并肩战斗在抗日前线的。”
张自忠叹了一口气:“但愿有那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