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知道孙中山是位著名的革命家,却不大了解他还是一名医术精湛的外科医生,更不知道他是我国中西医结合的创始人。这里介绍的是他治病救人的事迹。
1892年5月的一个晚上,时间已经很晚了,孙中山正坐在康德黎博士家黄色的圆形客厅里仔细看着自己的学位证书--“授予广东省翠亨村人孙逸仙先生医科硕士学位。”
窗外,菜园里绿油油的,一片茂盛的景象。空气中飘散着正在吐艳的木兰花的馨香。这时,夜幕开始降临了,疲倦的城市渐渐安静了下来,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的不是微咸、苦涩的大海的气味,而是一股轻微的淡水的气息。孙中山喜欢这一能够摆脱开日间繁忙的时刻。
“啊,我也终于时来运转了。”孙中山叹了一口气说。
“时来运转了,时来运转了,尊敬的孙先生”,房间的主人笑了笑说,“衷心祝贺你!”
康德黎博士坐在孙中山对面,双手放在面前的咖啡色针织台布上。这是他的一种习惯姿势:当他在讲台上不需要演示什么的时候,就是这样站着的。在他旁边一把靠背很高的雕花椅子上端坐着他的同事、解剖学教授孟生博士,他坐得笔直,而且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您现在究竟打算怎么办,在哪里定居呢?”
“我准备搬到马交去。”孙中山回答康德黎博士的问题说。
“到葡萄牙的一个省去?”詹姆士·康德黎的浅色眉毛向上扬了起来。他表示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膀,低下长满褐发的头,端详着孙中山,仿佛头一次见到他。
“请原谅,老师,不是到葡萄牙的一个省,而是到葡萄牙的殖民地去。大概从里斯本到澳门--对不起,我不喜欢把它称做马交,因为中国人不这么叫--如果按直线计算的话,大约有两万里;而从澳门的水湾能看到中国的海岸。难道不是这样吗,先生们?”孙中山的声音听起来铿锵有力。
孙中山喜欢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些人,特别是康德黎博士,但是他从来不同他们发生争吵并非因为他们之间是师生关系的缘故。他似乎感觉到,如果一旦发生争吵,就可能越过界限,使他们的友好关系招致不可挽救的损失。但是他现在按捺不住自己了。
“先生们,请你们给我指出中国南部任何一个没有外国人渗透的角落来。说不上来?我想,在你们美好和古老的英国,大概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可为什么中国人就要忍受这一切呢?”
在詹姆士·康德黎的学院里度过的这一段时间里,孙中山已经习惯了香港,但这毕竟是一个十足的英国城市,这一点他也不能对自己老师们解释。中国人在这里更喘不过气来。是的,他是打算去澳门,那里便于同中国沿海的其他城市保持联系。而联系是十分必要的。当他刚刚有所成就的时候,并非所有与他交谈过的人都能理解和支持他。只要他一说“我们应该推翻满清王朝和恢复汉族的统治”,恭恭敬敬地听他讲话的那些人便都掉转身子,悄悄地走开了。不过,这倒可以理解,因为说这些谋反的话是要丢掉性命的。尽管如此,孙中山还是越来越频繁地激励自己要“滴水穿石”。”
“好吧,既然雏鸟的羽毛已经丰满”,康德黎博士打断了孙中山的沉思,“那就让它试着去独立飞翔吧。更何况您,天生就是搞医的。您决定远离我们的保护也是对的。”
“我将非常需要您的帮助。”孙中山诚恳地说。
“没关系,不要胆怯。从这里到马交咫尺之遥,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来召唤我,不必客气。无论什么事,我们两个人也能够把它对付过去。但是我相信,一切都将会很顺利,我的孩子。”
“老师,我到时候一定会请求您的帮助,事先向您表示感谢了。”
康德黎博士点了几下头。
“家人您当然是写信把他们叫到自己身边吧?您的儿子大概长大了吧?”
“是的,一定长大了。”对于小孙科的回忆像一股暖流涌上了他的心头,“我也该和家人团聚了。”
深色木壳里的挂钟嘎吱嘎吱响了起来,就要打11点了。该告辞了,但是真让人恋恋不舍。5年来,这所房子对于孙中山来说已经成了自己的家……
一位女仆无声地走进来,剪掉蜡烛上的烛花,然后又无声地走出了房间。孙中山站起身来,一眼看见门口站着一位女人,原来是康德黎夫人,她是特意来向他告别的。孙中山同所有大学生一样,由于她对他们始终不渝的善意、同情与照顾,一直对这位女人怀有一种敬慕之情。
“亲爱的孙,我希望您在那偏僻的地方不会忘记我们。”她回答孙中山十分恭敬的鞠躬礼说。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家里的人对我的深情厚谊。”孙中山矜持地回答说。但是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心也不安地抽紧了,似乎预感到在他重新见到詹姆士·康德黎一家之前将会经历许多重大事件。“对不起,我该告辞了。开船的时间很早。一切都非常感谢!”说完,孙中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孙中山已经在澳门住了几个月了,然而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这个城市缓慢和令人委靡不振的生活节奏。但使他满意的是:迄今为止,他想实现的一切都实现了。如今他成了一名医生。同时朋友们找到了一所不大的合适的房子出租给他,而且,很快在这所房子外面挂出了一块‘中西药局”的招牌。
各种各样的药品是借钱买来的。到孙中山医师的中西药局看病的患者络绎不绝,因为从香港来的这位医师是免费为大家治病的。在他的贷款合同上这样写着:“逸仙自愿赠医不受谢步。”
他的一家--妻子和小儿子来到了澳门。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家,朋友和同志们可以在此聚会,对祖国的命运各抒己见和进行争论。其中主要的问题是通过什么途径才能达到既定目标--推翻满清王朝。很明显,只有通过武力才能完成这一任务,即必须有武器和掌握这些武器的人。在孙中山的中西药局里存放着15支手枪,是他在医院工作时用第一次发的薪水买的。但是难道这些就够了吗?
不知从何时起,他工作上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看来,当地的医生不喜欢孙中山在他的药局里免费为病人治病。现在有多少钱从葡萄牙医生的手边溜掉了啊!而这些都由于某位中国人!这可有些太过分了!不久前在一次医学展览会上,他们医院里的一位医士把孙中山叫到了一旁。起初,孙中山还以为是他不久之前为之割掉盲肠的一位患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医士二话不说,把他拉到了离展览会不远的一家小饭馆。医士一副十分郁郁寡欢的样子。
小饭馆里,顾客挤得水泄不通,声音嘈杂。他们坐到了一张小桌后边。孙中山耐心地观察着医士如何为自己斟上温好的米酒,迟迟不想开口。但是他终于鼓足了勇气。
“孙医生”,他向孙中山抬起发红的眼睛说,“您想像不到这是怎样一群畜生!昨天他们说,让一些冒充内行的黄脸骗子进入葡萄牙医护学会,简直是一种耻辱!您明白他们指的是谁吗?”
孙中山冷笑了一声说:
“但您是中国人啊,而您却被接纳了进去。”
“这指的不是我。我是中国人,但是我却在马交这里学习过。而且我被授予的仅仅是一纸葡萄牙医士的证明书,而不是医生的毕业证书。孙医生,他们指的是您。而且您知道吗?似乎您把这个城市的所有外科业务都揽到自己那儿去了,现在病人只到您那儿去看病。”
“可我是这个岛上惟一的外科医生!”
“这一点他们不感兴趣。”
“但是在澳门,由于缺乏最起码的外科救护,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在死去!然而这里的天主教堂比海滩上的贝壳还多。”
“唉,医生先生”,医士一面挥手撵走示意他到屏风后面去抽大烟泡的堂棺,一面无望地拖长声音说,“您对此地的习惯了解得还很少!我很惭愧跟您谈起这些,但是他们叫我转告您快点离开此地。您不知道这里都是怎样一些畜生”,他痛苦地重复着,“全是些行尸走肉!”
孙中山在街上叫了一辆人力车,打发医士回了家,而自己打算步行一会儿,把听到的这些事情仔细想一想。是的,康德黎博士知道自己在把马交称做葡萄牙的一个省时,它的含义是什么;协会里的那些先生们究竟是不喜欢中国医生名声大震呢,还是不喜欢他们的肤色呢?……不,提出这样的任务是正确的:中国人应当由中国人自己来管理!
走过几乎早在400年前侵占澳门岛并在此建立带有葡萄牙国王徽号的圆柱的佐治·欧维士纪念像时,孙中山回头看了它一眼,示威性地冲它挥了挥拳头。
第二天早晨,在医院里第一个碰到孙中山的就是昨天那位医士。他不敢抬头正视孙中山的目光。
“喂,喂,把头抬高些!”孙中山鼓励他说,“今天我们要做手术,把一切必要的东西都准备好。”
“什么,再来一次不成功的包扎吗?”医士活跃了起来,上星期,他们差一点儿不得不截去一个4岁女孩的腿--她的脚被绷带裹得太紧,再加上左膝下方有一处被毒虫咬破的伤口,以致孩子瘦瘦的小腿儿发青变肿了。小姑娘勉强得救。
“不,医士先生,今天遇到的病例很危险,我们要做的是一次胆囊手术。我邀请了香港的康德黎博士。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我们很可能需要他的帮助。我正随时等候着他的光临。我已经派人到码头上接他去了。”孙中山说完便向手术室走去。
走进手术室,他看见护士长正从地上捡起一些玻璃碎片。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她总是没完没了地打破一些什么东西。
“今天没您的事了”,孙中山说,“将由医士先生来接替您。”
他的这一决定是突然作出的--他想起了这个高傲的葡萄牙女人在执行他的医嘱时总是勉勉强强和怀着一种极端厌恶的态度,而今天要做的将是一个复杂的手术,他要做到完全放心才行。
“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护士长把身子转向孙中山,并且蛮横无礼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您大概是不信任我吧?”
“亲爱的夫人,坦率地说,我是怕您平常那种神经过敏和漫不经心会妨碍我今天保持镇静。”
“什么,什么?!”护士长提高了嗓门一再追问,“啊,保持镇静?倒是我们葡萄牙人在和中国人一起工作时不得不经常保持镇静!好,我走广她的声音里听得出威胁的口吻,“但是您听着,今后谁也不会再同意和您这个黄脸的、自认为外科医生的不学无术之徒在一起工作了。但愿您不要多管与您外科无关的闲事。‘唉,听听我的劝告吧,李先生,您应该戒掉自己抽鸦片的坏习惯!”’护士长装出滑稽的样子成功地摹仿着孙中山,使他忍不住地笑了,但是这更加激怒了她。
“对于你们的李先生来说,鸦片就是他生活的推一乐趣了,可您知道我们的医生们对您是怎么想的吗?”说着,她从紧紧勒住她肥胖身躯的宽腰带里抽出不知一张什么纸,在孙中山的眼前晃了晃。
“看”,她扬扬得意地说,“我们全体工作人员都在这份反对您留在这所医院的抗议书上签了字。您的手伸得太长了!”
她越慷慨激昂,孙中山就越不动声色。
“我禁止您用这种语调同我讲话。”他利用一个短暂的间歇声明说,“从现在起,您已经被免除了外科护士长的职务。既然不愿意就不要同我一起工作,我不强迫您。再见。”
孙中山把身子转向桌子,准备去拿像往常一样总是放得不是地方的橡皮手套,一眼看见了窗外的康德黎博士。他手里拎着那只孙中山非常熟悉的手提包。
正在准备做手术的时候,手术室里渐渐挤满了病人的亲戚和朋友。这是这里的习惯。孙中山知道撵不走他们,便严厉地命令他们不要喧哗,并站得离手术台远一些。
“手术是您亲自做吗,老师?”孙中山同康德黎博士打过招呼,问道。
“不,亲爱的孙,我相信您自己就能出色地应付这一手术,我只当您的助手。”
手术开始了。
康德黎博士愉快地观察着自己的学生准确、细腻和信心十足的动作。
“真是个天生的外科医生,简直是个天才广看到孙中山手术时技巧如此娴熟,他又惊又喜地想,“对于他完全可以放心。”
手术终于做完了。孙中山摘下橡皮手套,用毛巾擦去满脸的汗水。
“孙逸仙医师,衷心祝贺您,手术做得太出色了!”康德黎博士紧紧握了握孙中山的手。孙中山微笑着说:
“谢谢您,老师,听到您的这些话,我真幸福。”
“我想您将来一定会前程似锦。是的,是的,我丝毫也不怀疑这一点。”他见到孙中山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补充说,“顺便问一下,您是否准备在最近,譬如说礼拜天来访问我们?我的夫人将会非常高兴。”
“衷心感谢您。我本人也时常这样想。但离礼拜天还早,我能否请求您帮助我一件事:您能不能给我以前的一位同级同学往香港捎封信?现在的邮局十分靠不住。”
“非常乐意,我的朋友。是给陈少白先生的信吧?把信拿来吧。”
在葡萄牙医护协会里,事情急转直下。
协会于星期五召开了理事会会议,讨论孙中山作为市立医院一位外科医生是否称职的问题。事情明摆着:只有在轮到要把某一位职员撤职的时候才举行类似的讨论。
召开理事会会议的大厅里充满了一种很久没有通过空气的酸味。长长的桌子后面端坐着六位很有学问的男子--殖民地医学界的精华。所有这些人孙中山都认识,而他们也很了解这位中国的外科医生。但是现在,他们却一边蹩脚地掩饰着自己的不友好态度,一边怀着一种毫无礼貌的好奇心仔细打量着他,像是初次见面似的。
协会的秘书眼睛看着一旁,指着一把椅子示意让孙中山坐下。
“请注意,先生们”,他用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子说,“今天我们要讨论外科医生在市立医院任职的有关问题。先生们,正如你们所知,问题的实质在于,根据法律,在葡萄牙的领土上,只允许拥有葡萄牙医学院校毕业证书的人行医。孙逸仙先生,您能提供这样的证书吗?”
孙中山耸了耸肩说:
“当然,我不能提供。这一点您也很清楚。”
“您要知道,孙先生,我们并不反对批准任命您担任这一职务。您有着很可靠的介绍,一个来自广州的凯尔博士,另一个来自香港的康德黎博士,这是些受人尊敬的先生,但是……”秘书迟疑了一会儿,“情况比我们更有力。”说到这里,他不做声了,把身子探向虹吸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水,一口气喝干,然后便死盯着摆在他面前的一些文件。
“他在那里搜集‘情况’呢。”孙中山心里讥笑地想,“我本来就不应该到这里来。早晚我会这样得知被解职的消息。是的,看来不得不离开澳门了……”
“但是还有补救的法子,亲爱的孙先生”,像是为被找到的出路感到高兴,秘书高声地说,“您可以在马交这里作为一名校外考生进行考试。”
“难道还准许让中国人进入葡萄牙的大学吗?”孙中山讥讽地反问了一句。
“只有葡萄牙臣民才行,只有它的臣民才行。先生们”,他对坐在大厅里的人说,“要是孙先生向葡萄牙政府提出申请的话,他就将被授予葡萄牙国籍……”
孙中山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请您不要再费力往下说了,秘书先生。把葡萄牙国籍授予我?!”他冷笑了一声,“先生们,我是中国的儿子!”孙中山说完便朝门口走去。
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秘书在孙中山身后嘟囔了一声:“请便!”
“住口,你这个医学界的吸血鬼!”医院院长突然大声吼叫起来,“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们失去了市里惟一的一位外科医生,而且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一位外科医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