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万言的《上李鸿章书》,娓娓道出一套改良救国方案。对孙中山的一片苦心,李“中堂”不屑一顾,这犹如在孙中山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使他从改良的梦幻中清醒过来。
1894年1月底,孙中山悄悄回到了故乡翠亨村。
到家之后,他便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铺纸研墨,奋笔疾书,做起文章来。
孙中山是要上书李鸿章。
原来,在1893年冬,孙中山与陆皓东、郑士良等人聚会,讨论救国的方法。大多数人鉴于“外患之日起”,主张“治标”,“偏重于请愿上书等方法,冀九重之或一垂听,政府之或一奋起”;与众多人的意见不同,孙中山主张“治本”,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经过连日讨论,最后大家都同意孙中山的主张。
虽说孙中山主张“驱除鞑虏”以救国,但在他的头脑里,却也存在着不妨先维新改良的愿望。
孙中山经过几年的辛苦努力,物色到的革命同志仅10人左右。在这有限的几个人当中,除了程奎光、程壁光是海军军官外,其余的都是些白面书生。面对这样一个严峻的事实,孙中山不禁自问,仅靠这几个手无寸铁的秀才,造反能成功吗?能够迅速拯救中华民族于水火之中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于是孙中山想到,倘若朝廷中有既识时务又掌握大权的人,首肯并实行自己的救国主张,也未尝不是挽救贫弱中国的一条好途径。就像一个人生了大毒疮,治疗的办法可以有两种:一种是开刀割除,剔秽去腐;一种是投以药石,使它自行排脓,长出新肌。前一种办法干脆彻底,但代价很大。后一种办法效果虽然慢一些,但较为稳妥。毒疮终究是要排除的,在动刀之前,为什么不投以药石治一治?如果证明药石无效,再动刀切除也为时不晚。
那么,朝廷中谁是那既识时务又掌握大权的人呢?孙中山略一思索,“李鸿章”三个字浮现在他的脑中。
李鸿章担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是朝中手握重权的汉族大臣。他经营“自强求富”的洋务、海军几十年;对教育又热心,是自己就读过的香港西医书院的名誉赞助人;对人才也是赏识的,他曾经同意自己上京候缺。记得在西医书院的毕业典礼上,康德黎博士热情称赞李鸿章是‘中国之俾斯麦”。
想到这里,孙中山的眼睛不禁一亮:俾斯麦,是普鲁士王国的首相。他推行“铁血政策”,先后发动多次战争统一了德国。在出任德意志帝国首相期间,他又确立了德国在欧洲大陆的霸权。如果李鸿章真是这样一个有志于国家强盛的俾斯麦式的铁腕人物,对于多灾多难、贫弱不堪的中国来说,那将是多大的一件幸事啊!
孙中山于是打定主意,给李鸿章上书。说不定这个“俾斯麦”能采纳自己的意见,玉成己志,贫弱的中国或许就有救了。
主意已定,孙中山什么人也没告诉,就悄悄地回家了。他要把自己的主张、见解好好整理一番,要写出一份有分量的国事陈情书来。夜已深了,翠亨村的人们早已人睡,家人也都已安歇,孙中山却仍然坐在铜质煤油灯前,一边思考,一边不停地写着。
“……然而犹有所言者,正欲于乘可为之时,以竭其愚夫之千虑,仰赞高深于万一也。
“窃尝深惟欧洲富强之本,不尽在于船坚炮利、垒固兵强,而在于--”
写到这里,孙中山手中的笔不觉停了下来。“在于什么呢?”他苦苦地思索着,多少往事一齐涌上心头。
一天,孙中山给一位穷困潦倒的秀才看病。闲聊之中,孙中山感觉到那位秀才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不但国学很好,博古通今,而且涉猎极广,天文地理都懂。孙中山甚是钦佩,但心中又觉奇怪,“这样有学问的人,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呢?”于是问道:
“先生的学问如此渊博,处境怎么又这样窘迫呢?”
秀才满脸的无奈表情,他苦笑一声,愤愤说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先生见到的是我一个,其实,比我有才华而潦倒的人,何止成百成千!”
孙中山确实不大明白,他瞪大眼睛,再问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秀才深深叹了口气,缓缓答道,“是因为人不能尽其才。这样的不正常现象,自古以来就有,像古代的屈原、贾谊、杜甫,既有才学又有抱负,可有谁真正能任用他们发挥他们的才能呢?到了今天,这现象就更为严重了。”
孙中山听了,感触甚深。
想起这件事,孙中山激动得热血沸腾,“这种埋没人才的现象不改变,国家如何能强盛?”他觉得房间的空气像要凝固了一般,就站起身,走到窗子前,双手推开窗户。一阵凉风吹来,使孙中山感到舒服了许多。他从窗口往外眺望,外面是灰蒙蒙的一片,只看见几棵衰败而苍老的树影,在深夜的风中瑟瑟颤抖。在树影的后面,被黑暗所笼罩着的,孙中山知道,那是他辛勤劳作过的土地。
说起那土地,孙中山又想起了一件事。
一天,孙中山在家休息,应邀到邻村出诊。他出得门来,走在田间的小道上,看见好些土地野草丛生,一派荒凉景象。他联想到官府苛捐杂税,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只能在痛苦中苦苦度日。他心里十分难受:多好的土地啊!为什么要撂荒呢?怎样才能不荒芜,多打粮食,让人们能吃饱一点呢?
孙中山边看边想,低着脑袋,信步走去,不知怎的,他竟不知不觉转回了家中。家人一见,便问:“你给人看病,这么快就回来了?”
“啊?我还没去哩。”孙中山像从梦中醒来,连忙稳住心绪,往邻村赶去。
有一次,孙中山打算从韶关坐船到英德去,因为错过了开船的时间,只好去搭货船。从韶关到英德,通常的船费是五六钱银子。孙中山为了赶时间,愿意出二两银子,可即使这样,那些船夫仍不肯让孙中山搭乘。因为他们害怕载了旅客,河道上的水警会强收贿赂,甚至扣留船只,任凭孙中山如何恳求,也不敢答应。到最后,无可奈何的孙中山只好假说自己是英德知县的亲信,可以保证免受水警的勒索。
这时,一位船主立即表示,只要孙中山给四两银子,就愿意让他搭船。孙中山这才上了船,虽然他赶路的要求实现了,焦急心情暂时平静了,但是随之却激发起他对国家的一种更为灼热的焦急之情。他坐在船头,感慨不已:过省有关,越境有卡,处处敛征,节节阻滞,商贾怨毒,货物不畅,中国怎能富得起来?假如中国效法西方国家,关卡无阻碍,保商有善法,多建造轮船、铁路,那么,货畅其流,商贾云集,财源日裕,国家如何不强盛?
想到这里,孙中山许多模糊的想法变得越来越清晰,逐渐形成了一幅完整的治国蓝图。他兴奋无比,连忙回到桌前坐下,重新坐在椅子上。他提起毛笔,饱蘸浓墨,略一沉吟,飞快地接在后面写了下去:
“而在于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此四事者,富强之大经,治国之大本也。我国家欲恢廓宏图,勤求远略,仿行西法以筹自强,而不急于此四者,徒船利炮坚之是务,是舍本而图末也……”
经过十多天的闭门写作,凝神推敲,一篇长达万言的《上李鸿章书》完成了。
孙中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顿觉轻松。
孙中山在家一门心思撰写《上李鸿章书》,却急坏了他的朋友陈少白。
孙中山回家后,药店的事务全由伙计管理。那伙计等了几天,不见孙中山回来,不知如何把药店维持下去,就给当时在香港的陈少白捎了个信,说“孙医生失踪了,药局开销很难,收人不敷,只剩十几块钱了。请即来药店帮忙”。
陈少白接到信,立刻赶到广州,果然不见孙中山的影子。于是就留了下来,替孙中山维持店里的事务。
可是一连等了十多天,仍然没有一点孙中山的消息。陈少白也不禁着急起来,孙中山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到了十六天头上,孙中山突然出现在药店门口。陈少白一见,又喜又怨,没好气地问道:
“这么多天,你上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把我都给急死了!”
孙中山满脸笑容,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我问你,这些天你到底干什么去了?”陈少白似乎怨气未消,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孙中山一扬手里的纸卷,高兴地说:“写这个去了。”说着,他打开纸卷,递给陈少白。
“你看看,帮我修改修改。”
陈少白接过纸卷,一眼扫去,“上李鸿章书”几个大字赫然映人眼帘。他抬头看看自己的朋友,一丝敬佩从心底升起。
陈少白也不再说什么,拿起《上李鸿章书》就进了房里,认真地读起来。读着读着,他不禁深深地为孙中山的见解所折服,心情也越来越激动,甚至大声叫起好来。
陈少白对《上李鸿章书》作了点文字改动,又读了一遍,便怀着兴奋与满意的心清出来同孙中山说:“我们应该尽快把这篇东西送到中堂大人手里。”
“是啊,是要快一点,越快越好。”孙中山对陈少白的建议深表赞同。
但是,要会晤李鸿章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他们又都不是官场中人。因此,为了尽快实现自己的上书计划,孙中山不得不四处找人,疏通障碍,走起了迂回求见的道路。
孙中山了解到前任澳门海防同知魏恒和盛宣怀的堂弟盛宙怀熟识,就请魏恒给盛宙怀写信,再请盛宙怀写信,介绍往见盛宣怀,然后,再由盛宣怀介绍会晤李鸿章。盛宣怀1870年人李鸿章幕,深受李鸿章信任。孙中山估计,如果能得到盛宣怀的推荐,会晤李鸿章应该不成问题。
孙中山按照计划,立即行动起来。他先去求见魏恒,又拿着魏恒的信求见盛宙怀;盛宙怀也不推辞,即为孙中山写了一封致盛宣怀的信,并且将魏恒的信一同附上。
1894年2月,孙中山和陆皓东从广州乘轮船,一同前往上海。孙中山之所以请陆皓东与自己同行,一方面因为陆皓东是他最好的朋友,一方面则是因为陆皓东对上海较熟。他们还要在上海找些熟人泻些引荐信,然后再去天津会见李鸿章。
孙中山和陆皓东到达上海之后,立即去拜访了郑观应、王韬,请他们协助引见。
王韬原是太平天国的状元,在当时很有声名,曾创办香港《循环日报》,又是上海格致书院院长。他一向重视洋务,主张改良。王韬十分赏识孙中山,亲自执笔为《上李鸿章书》润色。然后,他给李鸿章幕下一个相识的管文案的老夫子罗本禄写了介绍信,想通过罗的帮忙让李鸿章会晤孙中山。
郑观应与西医书院的创办人何启是中国早期改良派的代表人物,这两人都对孙中山产生了深刻影响。孙中山之所以有改良救国的愿望,不惮周折上书李鸿章,与他们两人的影响不无直接关系。
现在,孙中山又带着他的《上李鸿章书》来见郑观应。郑观应一看,欣喜之至。立刻提笔给老朋友盛宣怀写了封介绍信,信中的言辞十分恳切朴实,对孙中山的赞誉之情充溢在字里行间。
孙中山、陆皓东告别郑观应,搭上了去天津的轮船。孙中山的衣襟里揣着好几封介绍信,心里热乎乎的。迂回求见的道路看来十分顺利,求其帮忙的几个人都热心引荐,这不禁使孙中山对必能见到李鸿章充满了信心。
轮船在大海上上下颠簸,它虽然行进得很慢,但是,却是在一步一步靠近目的地。坐在船舱里,孙中山的头脑里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演习会晤李鸿章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温习要向李鸿章说的话;又设想,如果李鸿章拒绝自己的建议,该如何为自己申辩,该如何去说服李鸿章接纳自己的意见。
孙中山一面想着,一面又不时地与陆皓东说上几句。陆皓东也十分兴奋,不断地为孙中山出主意想办法,商量着求见时的一些具体细节。就这样,他们竟在不知不觉中到达了天津。
第二天,孙中山和陆皓东便见到了盛宣怀。当时,盛宣怀正在天津筹办东征转运。他很客气地接见了孙中山和陆皓东。孙中山先拿出几封介绍信,交给盛宣怀。盛宣怀读过,对孙中山很有好感,就要拜读《上李鸿章书》。孙中山忙把自己的手稿递了上去,盛宣怀读着读着,不禁赞叹道:“好,说得好!”
于是,盛宣怀在信封上批上时间和“孙医士事”的字样,热情介绍孙中山去见李鸿章。
紧接着,孙中山又去找了罗本禄,呈上王韬的介绍信。罗本禄让孙中山回去等着,他将立即向中堂大人呈报。请孙中山过两天再来听回音。
孙中山到达天津的时间,是1894年的6月。这时正值中日甲午战争爆发的前夕,李鸿章在芦台督师练兵。先是盛宣怀向他报告了孙中山求见的事,并请求中堂大人接见孙中山。
李鸿章把眉头一皱,问道:“孙逸仙是个什么人啊?”
“是个二十多岁的医生。”盛宣怀回答。
李鸿章冷笑一声,说:“这样年轻的医生,也懂治国?真是天大的笑话!”
盛宣怀忙说:“孙医士写的陈情书我看过,确实很有见解。”
李鸿章却有些不耐烦了:“我现在哪有时间来见他。以后再说吧。”
然后是罗本禄呈上了孙中山的陈情书。李鸿章既已知道这事,也不看孙中山写的是什么,就交待罗本禄:“这事先搁着,等打完仗以后再说吧。”
孙中山和陆皓东兴冲冲地去讨回音,罗本禄把李鸿章的答复告诉他们。
孙中山一听,简直惊呆了。他失望之极,就像一盆冷水从头灌下,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而这冰凉,倒促使孙中山从改良的梦想中清醒过来。
孙中山求见李鸿章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这对孙中山是个极大的打击。但这又是值得庆幸的,它使孙中山对改良救国不再抱有任何幻想,而从此踏上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