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下秋雨连绵。
王亚樵下榻在一座幽静小院里,终日困坐愁城。为暗杀从芜湖来南京的陈调元,他在中华门附近租了个幽深的院落,作为他和斧头帮暗杀小组的隐藏之地。可是,自前日他们在浦口码头和陈调元照个面后,一连几天,就再也见不到陈调元的任何踪迹。
“他妈的,是个老泥鳅,真没想到他来南京后就沉沙卧底了。”王亚樵想起前天在码头上千载难逢的杀陈机会,从他们身边悄悄的溜走了,心里就不是滋味。现在他们再也无法找到接近陈调元的机会了。他躲进玄武湖小别墅后,就再也不露面了。王亚樵真有些后悔当初的优柔寡断。
“九爷,陈调元好像已经发现了咱们的踪迹。这几天我们始终守在玄武湖附近,只见有些南京官员进去拜访,却始终不见陈调元出来送客。”宣济民不断走进这幽静小院,把他们监视的情况报告给心绪焦灼的王亚樵。
“陈调元不是喜欢听曲吗,他为什么不去孔子庙?”
“听曲儿不用出大门,警卫早就用汽车把那么多女人请进来了。”
“陈调元别人不见,蒋介石他总要见的吧?”王亚樵心存疑虑地说:“他是蒋介石的奴才,到南京怎敢不去黄浦路蒋家公馆呢?你给我带着人,预先埋伏在玄武湖通往黄浦路的路上,我保证陈调元肯定要去见蒋的。这几日连天阴雨,也许他不好出门,但是,只要他去蒋公馆,你们就就我在半路上击毙他!”
“好!就按九爷的主意办”宣济民见王亚樵洞若观火,稳坐大院里指挥这场刺杀,他不敢多问,就急忙去布置了。
次日,雨霁天晴。南京城秋阳灿烂。
可是,宣济民报来的消息说:陈调元仍然按兵不动,没有外出拜客的迹象。王亚樵心火越燃越旺,他知道这次花如此代价,亲自带着宣济民、吴鸿泰、余立奎等十多个“斧头帮”骨干,从安徽密秘来到六朝金粉之地南京,决不仅只为报一枪之仇。所谓一枪之仇,就是指陈调元投靠蒋介石后,王亚樵为安徽名将柏文蔚受蒋介石和陈调元排挤,派人去陈调元驻防之地施实暗杀时,他的斧头帮干将阚培林,遭到了陈调元的杀害!如果说这次到南京行刺只是为阚培林复仇,也仅仅是王亚樵除掉陈调元的近因。他对陈调元下手的真正原因,与其说是对陈调元本身的妒恨,不如说是为背叛孙中山的蒋介石而来。
“我是孙先生忠诚的信徒,既然我信奉孙中山,就不允许那些口头自称孙先生忠诚信徒,实则却在暗渡陈仓的无耻之徒!”王亚樵走进小院花园里,他忽然想起和蒋介石的几次冲突,其中第一次冲突是在武汉。那时孙中山刚刚病逝不久,王亚樵在武汉和蒋介石见面是在一次会议上,他就在因为不满蒋介石在北伐誓师大会上的讲话,所以才和蒋闹事的。那时王亚樵的火气比现在还盛,他听了蒋介石在誓师大会上讲话后,就一个人冲进后面的休息室。
当时蒋介石正和几个北伐军高级将领在那里谈话,王亚樵却忽然气咻咻冲了进去,劈头就向坐在那里的蒋介石发出了质问。他当时指着蒋的鼻子说:“我王九光既然是同盟会员,就不该忘本。蒋先生,我记得当年在广东初见孙先生的时候,他曾亲口对我说过,如果国民党不实施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那就迟早会失败的。可是我没有想到,孙先生尸骨没寒,就有人跳出来反对孙先生的三大政策了!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蒋介石大窘,呆呆地怔在那里,光秃秃脑袋上沁出了汗珠。柏文蔚那时就坐在蒋的身边,他万没想到王亚樵敢以这样的方式向蒋介石大发其火,于是急忙向王亚樵丢眼神。
可是王亚樵哪里肯罢休,他继续大声质问蒋介石说:“可是刚才你在台上讲了些什么?那可都是公开违犯中山先生遗嘱的啊!”
蒋介石又气又恨,可他在王亚樵的凌厉质问面前,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王亚樵又对坐在蒋身边北伐军高级将领大声说:“我这个人,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孙先生在世时,叫喊执行三民主义最凶的人。而如今孙先生一死,他就变了另一种嘴脸。诸位将领大家说,象这样的人,不是革命的叛徒又是什么?”
当王亚樵闯进来的时候,柏文蔚就发现蒋介石脸色已由红变白。现在柏文蔚见王亚樵这样不留情面的质问蒋介石,心里暗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因他对蒋介石为人太了解了,他急忙向激愤陈词的王亚樵丢眼神,可王亚樵哪会理睬他的眼神,继续旁若无人地对蒋介石大声责问。后来,柏文蔚担心发生大事,急忙上前把王亚樵推出门去了。……
“九光啊,你到底有几颗脑袋?”后来,柏文蔚派人把王亚樵找到他在武汉的行辕,不无担忧地说:“你怎敢当着老蒋的面,说那些触怒他的话?你就不知老蒋眼里,是揉不进砂子的吗?”
王亚樵拍拍胸:“柏将军,我今天说的话,就是想揭他蒋光头的疮疤。别人都怕他老蒋报复,我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再说,他蒋某人有什么猖狂的?当年不就是靠拍孙先生马屁,才骗取信任的吗?我倒要看他敢把我怎样!”
“九光,你毕竟年轻呀!”久经宦海的安徽军阀柏文蔚,见王亚樵依旧我行我素,时至现在还不知已在武汉惹了大祸,他急忙苦劝:“我承认你是条汉子,可就是有勇无谋。这就注定你将来不成大器。你千万别以为你是个敢杀敢拼的刀客,就可以不把老蒋放在眼里?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其实老蒋才当今中国的第一杀手!在他面前,你是小巫见大巫。如你肯听我的忠告,今夜你就最好连夜离开武汉,否则在这里十分危险。”
“您是说,我今天的话冲撞了老蒋,他敢杀我?”
柏文蔚拍拍他的肩膀,只说:“你现在马上就回合肥和上海吧,但是,你唯独不能留在武汉。不然,你今夜将有杀身之祸了!”
“笑话!”王亚樵听了,不以为然地冷笑:“柏将军,这怎么可能呢?其实我说的都是真话,他凭什么杀我?您也许在官场多年,被蒋介石这可憎的政客给吓怕了。我王九光和你这不同,我是个流氓无产者,他姓蒋的敢把我怎么样?”
“千万要小心啊!”柏文蔚见他固执地梗起脖子,根本没想到已经大祸临身了,急忙劝他说:“九光,你以为一个普通士兵,就可以在老蒋的面前随便说话吗?老蒋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他是决不会宽恕你的。如你相信我柏文蔚,最好马上回住地收拾东西,然后尽快逃往上海避难,不然你今晚会有一场大灾大难啊。”
王亚樵见柏文蔚说得煞有介事,也没有在意。他回到下榻的旅馆,早把柏文蔚对他的忠告丢忘在脖前脑后了。王亚樵作梦也没有想到,夜半时分,他刚刚入睡,突然旅馆外传来一阵叫嚷之声。王亚樵一古碌爬起来,听门外的吵架声越来越大。他急忙披衣而起,揉着眼睛来到门外,喝问:“何人在外边喧哗?”
“九爷,不好了!”急匆匆走进来的,是他从安徵带到武汉参加北伐军誓师活动的侍卫牛安如。只见他神色紧张,急切地对从梦中惊醒的王亚樵说:“武汉北伐军司令部已经把咱住的旅馆给包围了。为首的是位校官,他说是奉蒋总司令的命令,来逮捕革命叛逆王亚樵的!”
“他妈的,你说什么?!”王亚樵大吃一惊,他蓦然想起傍晚时柏文蔚对他的叮嘱,当时他以为是笑谈,没想到如今果然成了可怕的事实。王亚樵从前对蒋介石的人格虽然没有好感,但他万没想到一个北伐军的统率,居然会如此脸襟狭隘,卑鄙无耻。竟然连一个普通北伐士兵的激愤之言也难以相容。王亚樵从床上跳下来,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就怒不可遏往旅馆门外冲去,却被牛安如和王干庭等人牢牢抱住,牛安如等人苦苦劝道:“九爷千万不能冒险行事,现在吴鸿泰和宣济民他们都在旅店门外,和司令部来缉捕你的军人纠缠着。现在九爷不如马上随我从后门逃走为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一您落在蒋介石手里,那么咱们的斧头帮岂不就群龙无首了?”
王亚樵本想逞一时之勇,与前来逮捕他的北伐军司令部的军官拼个鱼死网破,他一怒之下甚至可以枪杀几个大兵解恨。然而,王亚樵终究不是头脑简单的莽汉。刹那间他以理智控制了冲动,把手枪往腰间一掖,就对牛安如等人一招手,疾快地从旅店后墙纵身跳出去,连夜逃出了武汉。等北伐军司令部前来逮捕王亚樵的官兵冲进客房里时,才发现王亚樵带着几个贴身保镖早已逃得踪影皆无了!
自从在武汉遇险后,在王亚樵心里蒋介石就成了一个既专横又阴险的政客。这次王亚樵亲自带着宣济民、吴鸿泰、牛安如、余立奎等几个斧头帮杀手,从合肥密秘潜往南京之前,他又一次见到了柏文蔚。当柏文蔚听说王亚樵去南京是专为行刺陈调元而去,特别小心地关照他说:“九光,刺杀封疆大吏,古来就是杀头之罪。如果你在安徽地面上行事,事发后也许会得到我的照应。可你为什么一定去南京刺杀陈调元呢?那不是在天子眼皮下惹事生非吗?万一闹得不可收拾,蒋介石轻则让你进死囚大牢,重了还会让你的斧头帮全军覆灭。所以,我劝你还是三思而行,千万不可在南京轻举妄动!小心蒋某人暗动杀机,莫非几年前在武汉那场祸竟忘了吗?”
王亚樵将衣袖一撸,神色坚毅然地对柏文蔚说:“柏将军莫非不知我王亚樵是个热血男儿?本来我在芜湖和安庆,都能找到暗杀陈调元的机会。可是,我为何要舍近求远,定要在陈调元去南京参加军事会议的时候,去那里行刺陈调元?我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这样的做,就是杀鸡给猴看。目的在于给蒋某人敲一下警钟。我是想用陈调元的人头,震震蒋的神智,如他继续我行我素,背叛中山先生的遗嘱倒行逆施。那我王亚樵的斧头帮可不是好惹的,我下一个暗杀目标,说不定就是他蒋介石了!”
柏文蔚这才理解王亚樵去南京的用意。他见王亚樵神色凛然,视死如归,情知无法再劝,只好将他送出门去。临别时他斟上一杯醇酒,双手捧到王亚樵面前说:“九光兄,既然你想做历史上的荆柯,我也就不拦你了。你毕竟是我们同盟会的盟员,我知道,你所以这样做,也是在实践中山先生当年的遗愿啊。但我仍要告诫你:到南京以后,千万稳妥行事,刺得了陈调元便刺,刺不得时就退。总之,你王九光既然然胸怀报国大志,那么你迟早也会成其大事的!”
如今,王亚樵在南京中华门附近的小院里,已苦苦等盼多日。可是陈调元仍无任何外出的迹象。甚至他连预定参加军事会议的时间也一再推迟。这其中莫非有变?还是他来南京行刺的计划从开始就已外泄于人了?
“九爷,原来咱们都让陈调元给耍了。”就在王亚樵为找不到刺杀陈调元的机会发愁的时候,吴鸿泰气咻咻跑了进来。他向王亚樵报告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原来宣济民等人始终监视玄武湖别墅的前门,没想到这座别墅另有一个后门。所以他们一直无法侦察到陈调元的准确行踪。后来宣济民按照王亚樵指令,花钱收买了一个在陈家别墅当佣人的江苏女子。该女子也姓陈,原是陈调元远房亲戚从老家介绍来南京公馆帮佣的。经陈姑娘提供的消息说:陈调元来南京的当天晚上,就从后门出发,前往蒋介石黄浦路官邸去拜访了。近几天他接连又出席蒋介石在城外举行的军事会议,不日即将离开南京返回芜湖去!
“他娘的,我们都被陈调元蒙在鼓里了!”王亚樵听了吴鸿泰的报告。心里既恼怒又震惊,他作梦也没有想到此次在南京撒下罗网,万没想到老奸巨滑的陈调元竟不肯就范。现在回想起来,他心里对这次在南京撒网自感有许多不周之处。也许陈调元等人早已对他们斧头帮有所察觉。想到陈调元近日就要离开南京,王亚樵气急败坏地怒骂不休:“你们这些人,都是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幸亏让你们花钱收买了一个佣人,不然,陈调元就是离开了南京,我们还在这里傻等呢!马上告诉宣济民再去探听情况。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决不放弃行刺的计划!”
“九爷,有好消息了!”就在王亚樵心绪烦躁,以为真让陈调元从他布下的必死之阵中逃脱时,当天深夜,多日守在玄武湖边的宣济民,忽然走进王亚樵的卧室。原来,当天下午,那位女佣又借外出采买菜蔬之机,给宣济民捎来个令人振奋的喜讯:陈调元决定后天离开南京,明天傍晚7点,他将携姨太太赴城郊梅溪山庄赴宴。为陈调元饯行的,就是时任安徽省建设厅省兼任南京政府建设委员会主任的张秋白!
“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王亚樵突然获悉这个情报,几天来满脸的愁云顿消。当天夜里,王亚樵亲自坐辆小汽车前往城郊梅溪山庄,进行了实地踏查,归来后又连夜召集宣济民、吴鸿泰和牛安如等杀手密议策划,一个在梅溪山庄行刺陈调元的方案就这样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