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樵自派出数百安徽弟兄前往吴淞码头,寻杀人凶手刘阿大讨还猪头三楞的血债,誓死夺回那艘李国杰当作报酬礼送的“江安号”货船以后,他和妻子王亚英及几个贴身侍卫,仍然守候在安徽会馆的大本营里静候消息。那时,王亚樵已猜到此举定会迫使杜月笙投降。王亚樵在行事之前,已对他的火拼结果有所估计,现在当他见大批门徒弟子在宣济民等人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开赴吴淞码头的时候,他铁青的脸膛上终于露出一丝得意的笑纹。
“摆酒!让我们虚席以待,静候好消息吧。我敢保证,不出两个时辰,称雄一时的杜月笙,定会主动上门,前来谢罪投降的。到那时候,他不但要归还我的‘江安号’,而且他杜月笙从此还要败倒在我王九光的脚下。哼,这上海滩古来也不是属于他杜月笙一人的,现在我王九光来了,当然也有我的一席之地!”女侍们将几碟上好安徽菜肴摆上八仙桌,王亚樵心里万分兴奋。他连饮几杯醇酒,瘦削的脸膛上开始泛起多日不见的红晕。
“亚樵,你劝你还是少喝为妙。”王亚英在旁见他连连狂饮喝,心里忽然泛起不安的预感。这精明的女人心细如麻,遇事冷静,的王亚英决不像丈夫那样轻率而自信。当王亚英想起杜月笙根深蒂固的势力和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糸时,她手里的酒杯竟哆嗦了一下,酒滴落在她月白色衣裙上。那酒渍在衣裙上渐渐扩展开来,在王亚英眼里仿佛就是一朵越濡越大的血滴,直刺她的眼睛。
王亚樵依然大口狂饮,脸膛也越涨越红,他大咧咧说:“为什么不喝?亚英,不出两个时辰,我就让你见识杜月笙的本事。现在我们安徽的大兵压境,他如果不投降,还有什么出路吗?”
生得秀丽端庄,经历过武昌起义的夫人王亚英,毕竟与喜欢强杀硬拼的王亚樵有本质的不同。王亚英性格内向沉静,她遇事不惊,善于思考,又是位有头脑有思想的女子。所以她面对满桌酒菜却无胃口,越来越感到心神不安。她意识到王亚樵在上海斗败一个有多年根基的杜月笙决非易事。就说:“九光,杜月笙决不比赵铁桥,也不是从前你想杀的陈调元。他在上海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你想,虽然你现在有理在手,他又出了人命,可你以此就想搬倒一个杜月笙,也怕办不到呢!”
“办不到?哼,我王九光的字典里从没有什么办不到!”王亚樵几杯水酒进肚,脸膛涨得发红,他恨恨将胸口一拍说:“他杜月笙不过比我王九光先来上海几年而已,如论才能胆识,他决不比我强几分。再说,现在理抓在我的手上,他刘阿大凭什么把我弟兄扔进江去?这是一条人命啊,如他杜月笙连人命也视而不见,甚至对我不理不睬,那我就情愿不要脑袋,也和他拼个山高水低!我就不信我拼不过他?”
“不妥不妥,生打硬拼不是办法。”王亚英越想越感到后果可怕,她沉吟着:“如这世界真有理可评,那他杜月笙也许会向你投降。可在这大上海从来都不是以理来取胜的,更何况杜月笙那样的大亨?你以为他杀了你一个人,会向你投降吗?其实不然,杀个人在他也不过是掂死个蚂蚁罢了。”
“胡说,一条人命,他竟敢视若草芥,我岂能容他?”王亚樵借着酒劲将桌子拍得山响:“亚英,如他杜月笙不肯服输,我就再来个血洗上海滩!”
王亚英见他听不进忠告之言,就呆呆坐在那里苦思苦想。忽然,她决心刺他一下,说:“亚樵,我想现在并不是你对杜月笙兴师问罪的时候,说不定,他还要马上在你背后狠刺一刀呢!”
“胡说,他敢在背后向我狠刺一刀?”王亚樵大怒。
“如果我没猜错,杜月笙肯定会向你下毒手的!而且马上就会派人来的。”
“笑谈!他现在已被我的人困成了铁筒一般,杜月笙连有还手之力吗?再说,我在会馆里,谁敢对我暗刺一刀?”王亚樵不以为然地冷笑说:“亚英,你休要吓我,也不要为杜月笙张目吓人。现在杜月笙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他岂胆胆敢向我下手?”
王亚英坐在那里冷笑:“你呀,真是个鲁莽的人。世上哪有如此简单的事情?你想过没有,如他杜月笙真像你想的那样,会为一艘船和一条人命,就跪倒在你的脚下,那他就成了上海滩人人耻笑的无能之辈了。依我看,他现在就是想和你言和,也决不会马上投降服输的!”
王亚樵这才醒了酒。妻子的话虽然说得尖刻,但却一针见血地说到了要害。当他认真地思考此事的后果时,忽然震惊地怔在那里了。王亚樵忽有所悟地说:“对对,一个手握青红帮大权的人,怎会轻易败倒在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安徽人手里?可是,我就不信他姓杜的,这时候还敢杀上门来,把大火越燃越旺吗?”
“亚樵,你越发想错了!”精通斗争谋略的王亚英,早已看透了这场你死我活的角斗内幕,她以睿智的目光窥破出王亚樵与杜月笙之间针锋相对的对峙结果,必然是凶多吉少。她认为王亚樵和杜月笙是为争夺一艘船,不如说在争一口气。她忠告说:“杜月笙当然不想把火越烧越旺,但你以为他灭火的办法就只有投降吗?”
王亚樵困惑地望着沉静的妻子说:“亚英,你是说,他还会采取凶残的手段,才能把这场随时能烧毁他的大火扑灭?”
王亚英说出对事态的判断:“我想,杜月笙如是个乱世奸雄,他定会想到只有将你杀掉才除异己的最好办法。所以我劝你现在该醒酒了,你要尽快做防止杜月笙杀上门来的准备才好!”
王亚樵的酒吓醒了。他听妻子说出杜可能对他暗杀的可怕后果,立刻跳起来。正是由于身边有位精明妻子,才救了他一条性命。王亚樵当即召来王干庭和牛安如,叮嘱他们说:“马上给我调一队警卫杀手来,守候在会馆的内外,如果有人来暗杀我,马上逮住他们。”
果然不出王亚英所料,就在王干庭、牛安如刚调来一队安徽汉子,将会馆里里外外警戒起来,这时,王干庭和牛安如忽见会馆墙外边一棵梧桐树后,探出一个人来。那些斧头帮刀斧手刚刚埋伏好,就见从法国梧桐树后,接连爬上几个行迹可疑人来。牛安如知道来人必是杜月笙派来的刺客,也不惊动他们。只见几个神秘的杀手悄然潜进通往前院的甬路,又拐进一道回廊,直向王亚樵居住的前院悄悄摸去了。王干庭和牛安如会心一笑,向隐藏在草丛里的杀手们一招手,顿时,数十个手持利斧的汉子从暗影里闪出来,飞快向前院扑去。
这时,杜月笙在华格臬路宅子里正心焦地等盼消息。
他自从派出十几个杀手前往安徵会馆行刺王亚樵以后,心情非但没有丝毫宽慰,反而变得越来越慌乱紧张起来。张啸林见他神不守舍,就在圆桌上铺开棋局,与杜老板对杀了起来。张啸林与其说忽然来了对奕的兴趣,不如想以下棋来分散杜月笙紧张的心绪。可是,杜月笙的心全然不在这盘楚河汉界的残局之上。忽然,女侍进报说:“老爷,有电话。”一会儿守门的佣仆又进来向棋局旁心绪忙乱的杜月笙报告说:“老爷,有人从江边码头过来了,他们说有紧急情报要向老爷面禀。”
“好了好了,真是乱死了。‘江安号’既然早就出了吴淞口外,莫非还怕那些安徽蛮子从江面上飞过去不成?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杜月笙恨恨地骂着,他不断出去听电话和接见从江边跑回报告斧头帮人马逼近江岸,随时有乘小舢板向吴淞口外江边逼近的门徒。杜月笙开始尚不烦躁,他想只要安徽会馆传来好消息,除掉了心腹大患王亚樵,那么在江边准备向“江安号”偷袭的安徽斧头帮人马,就会如张啸林预见的那样,顷刻作乌兽散。可是,让杜月笙和张啸林都感到万分不安的是,他派出去行刺王亚樵的暗杀队,居然一去无音讯。如此一来,让本来对行刺王亚樵没把握的杜月笙心里更加慌乱起来。
大约过了两小时,忽从外院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早已无心下棋的杜月笙,这时已有某种不祥预感。他正为能否行刺行功备感忧虑的时候,忽见一个叫黑头阿四的打手,浑身泥泞地从外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他见了杜月笙和张啸林,扑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地哭叫起来:“杜老板,不好了,咱们派去行刺的弟兄,都被王亚樵的人给围困起来。杜爷呀,原来王亚樵的斧头帮早有准备!咱们误进他陷阱了呀!”
“什么──?”杜月笙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他握着棋子的手在那里不安的颤动。平时在上海滩呼风唤雨,一言九鼎的杜老板,蓦然怔呆在那里,手里的棋子“叭”一声掉在地板上。他心里立刻升起难言的痛苦和恐慌。由于想到行刺王亚樵不成的后果,杜月笙竟然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张啸林比杜月笙冷静。他虽对出师不利感到失望,但他仍然向黑头阿四询问究竟:“阿四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人是出其不意前去会馆的,王亚樵的人,怎会预先知道你们去那里行刺呢?”
黑头阿四神色慌慌,只得将如何从安微会馆后院悄悄潜入,又如何来到王亚樵和妻子亚英下榻的房间。发现他们坐在那里吃酒谈笑,这无疑正是他们暗中向王下手的好机会。可是万没想到,就在他们准备从窗外向里面开枪的时候,却发现后面早已传来了脚步声。还没等他们动手行刺,一群预先埋伏在院子里的斧头帮大汉,都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将他们十几个行刺杀手都逮了,个个五花大绑起来。这时,坐在里面喝酒的王亚樵忽然走出来,面对这些吓得浑身发抖的刺客嘿嘿冷笑:“我早就料定你们必有此举。看来我王某人命不该绝,我的夫人早就预料到,你们今天必到会馆来行刺!好吧,既然你们都是杜老板派来的杀手,那就休怪我王亚樵不讲情面了,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拉出去杀头示众!让上海人看看杜月笙是何等光明磊落的人!”
“王老板,饶命啊!”那些被斧头帮大汉逮起来的黑衣刺客们,忽然发现身边围上了黑压压人群,个个都手持闪亮大斧,怒目横眉地拉起他们向院外拖去,吓得刺客们纷纷跪地求饶。王亚樵虽在那里叫骂不休,但他毕竟不敢轻易杀害杜月笙手下的人。这时王亚英在旁解围说:“放你们回去倒也容易,不过,一定要你们杜老板亲自到会馆来接你们才行!”
王亚樵也说:“对,让你们杜老板亲自来,到那时我要他道出为什么无理在手,却要暗派刺客杀人。好一个上海大闻人啊!”刺客们都成了斧头帮的网中之鱼,哪还敢逞雄叫屈。这时,王亚英和王亚樵咬啼耳朵。王亚樵吩咐将黑头阿三解开绳子,对他说:“你马上带上我的信去见杜老板,让他答应我的条件,就可把你统统放回去,不然的话,可别怪我王九光不讲情面了!”他说着匆匆写了一封信,然后打发黑头阿三回到华格臬路杜公馆去向杜月笙报告。
杜月笙和张啸林听了黑头阿三报告的情况,情知大势已去。再看王亚樵写的亲笔信,更感到骑虎难下。王亚樵写道:
杜先生:
江湖上历来讲明人不作暗事。我王亚樵前次索要‘江安号’,乃是李国杰亲笔许诺之物,可谓取之有道。然你堂堂上海闻人,非但赖船不还,反而大打出手,杀害人命。公理良心何在?而今你非但不知错改错,返还‘江安号’,交出杀人凶手,反而又暗生枝节,派杀手行刺。现限你见信后马上到我会馆当面谢罪,交出货船,惩办杀人凶手刘阿大。如若上述三条敢有讳者,我斧头帮全体弟兄将杀上门去,断其首级。到那时你非但在上海威名大煞,反而要成我王亚樵刀下之鬼。何去何从,望你尽快定夺,不然休怪我斧头帮无情,横扫大上海,不费吹灰之力。
安徽合肥王亚樵
杜月笙作梦也没想到他在上海称雄数十年,如今竟在一个安徽人王亚樵面前一连跌了几个跟斗。他不但因“江安号”惹出了人命,而且又轻信张啸林的主意,派出刺客杀手潜入安徽会馆。万没想到画虎不成反类犬,刺客都成了王亚樵手中的人质,无疑这是授人以柄。想起自己多年在上海一言九鼎的威风,再回头看看他和王亚樵几个回合的交锋,深感他非但理不在手中,而且随时可能被安徽斧头帮的首领置于无法自拔的尴尬之地。再想王亚樵信中所说三个条件,那分明是逼他妥协和投降。杜月笙想到自己越来越被动的处境,不禁从心里对王亚樵害起怕来。
“啸林兄,看起来我这次是被强人抓住了把柄,恐怕一时无法脱身了!”杜月笙咬牙切齿,恨不得把王亚樵马上揪过来,咬断他的喉咙方解心头之恨。
“杜爷,莫慌。”张啸林反而显得比杜月笙沉着。尽管他出的主意非但没镇住对方,反而惹事生非,让杜月笙又陷进无法自拔的困境。但他仍不慌不忙地进言说:“王亚樵的信不必在意,他决不是为一艘船和一条人命在发难,他是想当大上海的老大,所以才无事生非找我们的麻烦。既然王亚樵不知轻重,还敢说要你杜老板亲自去他的会馆赔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依我看,索性动用咱们上海青红帮全部人马,和王亚樵决一死战,咱青红帮的人就是杀得个人仰马翻,也定要把王亚樵的气焰打下去!”
“不行,啸林兄,事已至此,再不敢乱来了!”已经吃一回亏的杜月笙,再不肯轻信张啸林的话了。他知道自己现已完全受制于王亚樵,他为抢船杀了斧头帮的猪头三楞,人命一出,理自在对方手里;而他千不该万不该派出刺客去安徽会馆。现在手下十几个门徒都被押在王亚樵手里。万一此事声张出去,必然舆论哗然,对他在上海的声望不利。这反而成全了王亚樵。杜月笙毕竟是有头脑的大亨,他冷静权衡利弊之后,马上摇头否认了张啸林继续发动青红帮人马,与王亚樵斧头帮混战一场的主意,他理智地说:“你想,我们杀了王亚樵的人在前,又派人行刺于后,此事万一声发到报界,公理也是在他王亚樵一方。与其继续这样和王亚樵相拼,一动不如一静,索性就按他王亚樵信上所说去办,我亲自前到他的安徽会馆谢罪,如何?”
张啸林吓了一跳:“杜爷莫非疯了吗?您是什么样的人物,他王亚樵又是什么人?你怎可亲自去安徽的贼人之窝呢?”
“你是担心王亚樵敢加害我吗?”杜月笙自信自负地摇摇头,说:“我料想他现在还没有这个胆量吧?”
张啸林也感到事态确实严重,当初他建议向王亚樵下手时,没有想到一个安徽恶棍式的人物,居然也敢在偌大上海滩和德高望重的杜月笙比试高低。而今张啸林冷静下来一想,才感到从前他们看不起的王亚樵确实不是等闲之辈。但他又不肯让杜月笙去冒此风险,仍进言相劝说:“杜爷,倒不是担心他敢对您下毒手。他王亚樵有几颗脑袋敢和杜爷为敌?我是说如果您亲自去他的会馆,无疑就是输了理呀。万一此事声扬出来,杜爷脸上无光倒也事小,那王亚樵从此在上海嚣张起来事大。到那时连杜爷都镇不住他,王亚樵还怕谁呢?”
杜月笙也觉得进退两难。他知道张啸林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可他如不按王亚樵信上三条去办,非但被押在那里的十几个弟兄无法开释,而且王亚樵还会继续指挥那些从合肥、安庆等地集聚到上海的乌合之众,继续在上海抬尸闹事。杜月笙想到后果,仍不敢与强悍的王亚樵抗衡。他在地上搓着手徘徊踱步,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不出战胜王亚樵的主意来。忽然,他下了决心,对张啸林说:“江湖上的老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胜胜败败,其实都是寻常之事。啸林兄,既然我们有长远和王亚樵较量的打算,又何必计较一时得失?我看,此事不宜继续和他较量下去了,与其继续这样对峙拼杀,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吧。”
“如今箭在弦上。你如何化解?”
杜月笙想了许久,终于咬牙挥手说:“谈判!”
张啸林摇头:“和这种无赖去谈判?怎么谈得拢呢?”
“我索性就给他王亚樵一点面子,亲自上门去。如何?”杜月笙那时已无计可施,在愁肠百结之际,只好选择投降。
“不,杜爷,这样做您太失身价了!”张啸林左思右想,无法赞同杜月笙的决定,他忽然想出个转寰之策,说:“既然杜爷心胸开阔,同意暂且让他姓王的一步,也好。不过,您千万不要亲自前去安徽会馆。如果非谈判不行,索性派人到那里去传话,选择一个中间地点,让王亚樵到那里去。那样的话,杜爷可以前去和他见面,也就不失为一个不失体面的权宜之策了。”
杜月笙见张啸林为他名望不受损失,绞尽脑汁想出不失脸面的办法,顿时欣然首恳,连连点头说:“好吧。那就选在福佑路上的上海老饭店,那里有我们的人,谈话也安全。”
“好,就让王亚樵到上海老饭店会面。到那里咱可和他边谈边吃,相信这种人见了杜爷的酒,定会高兴得不知东南西北。”张啸林感到现在只有此法可行。于是杜月笙就派黑头阿三去安徽会馆,给等在那里的王亚樵送了一封回函。确定当天下午3时,在上海老饭店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