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樵回到太平山麓那幢小楼里,倒在床上翻来复去无法安眠。
他眼前始终闪着两个可疑的黑衣男女。特别是那被黑纱遮了半张脸的女子,不知为什么始终让他心绪不安。王亚樵忽然感到那女人的眼睛有些熟稔。她眼神里透出的一丝忧郁和哀怨,更让他心里想入非非。究竟在何处见过这双美丽的大眸子?由于记忆纷纭,他已经无法在脑海里搜寻到她的印象了。可是,王亚樵越想越觉得这女子好象在哪里见过,他看出她心里定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楚。再想那可恶的黑衣独臂老汉,更让王亚樵心里产生深深孤疑。从年龄上看他们极像一对父女俩,可他从那女子和老汉的眼神,以及彼此简短的对话中,又隐隐感到这一男一女之间,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因缘。女人显然是在受到某种可怕的威胁,不然她不会在半山间的小路上不时回身来看他。
王亚樵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究竟在何地见过那双漂亮秀丽的眸子。也许他这些年来,在上海风月场上出入过多的缘故,接触的风尘女子简直无法计数。入夜时在半山腰小路上相遇的黑衣女子,就是他当年在上海滩以寻女人为乐时,偶然相识的一个妓女?想到这种身份的女子,王亚樵就索性不再多想。因那样的女子就不值他寄予同情和怜惜了。
次日天明,赵士发和戚皖白又来到太平山,接王亚樵去铜锣湾。
进了那法国人开设的医院,专为妻子亚英治病的法国医师希思罗,正在院子里等着王亚樵的到来。经过一个多月的接触,希思罗对王亚樵的人品身份,还有他那传奇性的经历已经有所了解。特别当希思罗得知王亚樵,就是当年在上海北火车站行刺宋子文和怒炸白川义则的英雄时,他对这安徵杀手从心里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王先生,你看梅花已经开了。”希思罗多年生活在中国香港,喜欢中文,又说一口漂亮上海话,所以他见王亚樵进了门,就主动迎上前去,将王亚樵引到那丛盛开的梅花前,说:“听说先生是文炳雕龙的安徵老大,既善于神出鬼没,又有做诗的雅兴。何不为我院里的梅花,赋几句诗来?”
“过奖过奖,希思罗先生,其实我只是个武夫而已,哪会作什么诗呀?”王亚樵望着在早春熏风里盛开的几丛梅花,顿时有了兴趣。又见希思罗喜欢中国的诗文,索性也不推辞,信口念出几句诗来:
开时似雪, 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香非在蕊, 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绕更疏疏淡淡,终有一番情别。
“啊哎哎,王先生,您果然文武全才,名不虚传!”法国医师希思罗听到这诗,心里对王亚樵的好感越加增强,说:“没想到先生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好诗?”
王亚樵淡淡一笑:“这哪是我作的诗?这是我国宋代大诗人晁钟之作的《雪里梅花》,我不过借词抒情罢了。其实我国古代诗人咏梅的诗人,可谓比比皆是。当然,你们法国也有一些杰出的诗人?”
“不不,我们法国人诗,都是白话诗。清如白水,不值一读。”希思罗和王亚樵在院里看了阵梅花,又来到前面病房,去探视正在养病的王亚英。就在王亚樵和希思罗由赵士发和戚皖白簇拥走进二楼时。忽然,他发现里面走廊椅子上,正有双眼睛在那里悄悄注视他。王亚樵心里一惊,发现正是那个五十开外的独臂老汉,躲藏在暗影里的老人脸面颜容悴憔,一绺山羊胡子遮住了他的嘴。头上戴着顶上海人常见的罗宋帽。左袖子仍然空荡荡摆摆着,老汉好象已在玻璃门内悄悄窥视外面多时,现在他发现王亚樵走进门来,独臂老人暗暗吃了一惊,他慌忙闪开身子,躲藏到玻璃门后边的阴影里去了。只是他那双可怕的眼睛仍在不安的窥望着王亚樵。
王亚樵心里一惊。他知道独臂老人在今天继续追随到这家医院里,必然来者不善。他的手情又去摸腰里那把上了子弹的强力式德国枪。他已感到今天在这家医院里,也许会发生某种意想不到的事情。但王亚樵不露声色,继续和希思罗向医生办公室走来,不料他刚走进室内,忽然发现里面有个黑色女人的背影,正背对着他。
王亚樵心里又是一惊,他知道今天是冤家会面了,因为昨天傍晚,他在太平山上邂后的一男一女,如今又鬼使神差地来到这家法国医院,而且黑衣女人又来到他每天清早必来的医生办公室。她来这里做什么?莫非也要到这里来求希思罗医师诊病吗?
“啊?又是你呀?”希思罗医生见了那黑衣女人,不耐烦地咕噜一声。这时王亚樵发现那个以脊背朝向他的女人,猛然将头转了过来。他顿时吃了一惊,因这黑衣女人今天清晨仍像昨晚一样,依然用一条黑色纱巾,将她的大半张脸都严严实实遮盖了起来,外面只露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今天竟也让王亚樵无法看得清楚了。因这女人不知为什么,忽然又戴了一架大墨镜。如此一来,面前这神秘女人简直就是个通体漆黑的怪人了!王亚樵虽然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是他却无法想得起来,自然也就更加无法猜测这女人的身份和来意了!
“啊,姑娘,莫非你也是找希思罗先生诊病的吗?”王亚樵来到距黑衣女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定定地打量着她。见她忽然将头低下去,觉得还是和她主动搭话,以试探对方的虚实。
“……”不料,那女人俨然不会说话的木乃矣一般,对王亚樵的主动问候,竟充耳不闻。又将身子故意偏过去,将瘦削的脊背再次对向了他,让王亚樵心里忽然又升一丝怜悯。因为这姑娘确实太瘦弱了。
希思罗冷冷盯了黑衣女子一眼,急忙招呼王亚樵在他桌前坐定,献上了一杯中国茶。然后就和王亚樵谈起王亚英的病情来。可是,那时的王亚樵心思早不在妻子的病上,他正在悄悄观察着坐在身后黑衣女人的动静。王亚樵手里悄悄摸住了枪把,情知今天他遇上了可怕的杀手。想起自己和妻子在福州经历的种种风险,王亚樵意识到这一男一女两个黑衣人,必然来者不善。她们是否与南京的军统头子戴笠有关,王亚樵越想越感到有些心里发虚。
“夫人的病,还需在这里继续静养。她主要是因为受了刺激和惊吓,所以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不过,我们一定会治好夫人的病。”希思罗没有介意那黑衣女人,只顾和王亚樵谈论王亚英的病。可是,王亚樵已经把目光投向他对面一面偌大的落地镜上了,他可以从那面镜子里观察坐在自己身后的黑衣女人。这时,他忽然发现黑衣女人已经转过身来。她正在将什么东西悄悄往襟怀里塞去。那两只隐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此时正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王亚樵后影。可是王亚樵对此却不加理睬,佯装不曾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忽然,王亚樵从前面大镜子里发现黑衣女子浑身不知为什么剧烈哆嗦起来了,而且她正悄悄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移近着。
可是,就在王亚樵准备掏枪的时候,忽然又在镜子里见黑衣女人发生了动摇,她竟然忽地转身就走。可是当她来到玻璃门前,居然又情不自禁收住了脚,好象隔着一扇玻璃门,正向外边走廊里探望着什么。
王亚樵知道赵士发和戚皖白两人就守候在玻璃门附近。外面的情况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王亚樵又蓦然一惊,他忽然发现一个男人的影子,鬼魅般地出现在那面的镜子里了!他是个蹒蹒跚跚走近的黑衣男子身影,王亚樵一看便知,他就是那个神秘的独臂老人!可是,他为什么忽然又来到了诊室的门前呢?
王亚樵在镜子里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发现独臂老人的脸色很紧张,眼神也比昨晚还要阴冷可怕。现在他悄悄来到玻璃门前,正向诊室里面窥探呢!就是在这时候,王亚樵在镜子里发现,独臂老人凌厉的眼神已和诊室内的黑衣女子相遇在一起了!独臂老人显得神情十分焦灼紧张,正在那里向女人不断的呶嘴,似乎在向她示意着什么。或是在那里指挥她做些什么。不料,那黑衣女人却不肯卖他的帐,马上将她的背转向了独臂老人。独臂老人见她不从,又向诊室门前移近几步。这时,守在诊室门前的赵士发和戚皖白,忽然发现了独臂老人的反常举动,马上从腰里拔出枪来,吼了一声:“老家伙,你要干什么?”
独臂老人哪里见过枪,蓦然发现玻璃门前出现两个握着手枪的大汉,将诊室堵得严严实实,哪还敢继续向里面闯,他只好在门外失望的唉了一声,然后一瘸一拐向刚才他藏身的走廊阴影里走去了。
希思罗已在桌上为王亚英处好方笺。那是他今天将给王亚英付的药。然后,希思罗又取出一本书来,封面上有《荷马史诗》的英文书名,他双手恭敬地送给王亚樵说:“王先生,不妨有时间也读读我们欧洲的史诗。在这部《荷马史诗》中,就是包含我们伟大欧洲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史诗。我想,这部诗集可以和贵国的《唐宋三百首》相媲美的。”
“谢谢希思罗先生,我回去一定拜读!”王亚樵虽然不识法文,但他仍然将希思罗好意相赠的《荷马史诗》放在身边。尽管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要和法国医师交谈了,但是王亚樵仍不急于离开这间诊室。他的心思仍在身后那位神不守舍的黑衣女人身上。这时候,王亚樵又转身对那低头不肯看他的女人,主动搭话:“姑娘,怎么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姑娘不语,却将眼睛避开。
“昨天晚上,我在山上见到你的眼睛时,那时你没戴眼镜。所以就感到好象有点眼熟。可是,今天你是怕我看清你的眼睛,就戴上了墨镜,是吗?”
黑衣女人浑身一抖,还是不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伸出白白的小手,怯怯的翻弄那本法国医师送给王亚樵的《荷马史诗》。
“其实,我王九光虽在外名声不雅,甚至还相当臭。可是,我从不与弱者为敌作对,更从来不欺负女人。”他说:“因此,我就不防范女人对我有什么不良不义之举。姑娘,你说是吗?”
黑衣女人想抬头看他,可不知为什么又将身子偏过去,不回答他的询问。
“姑娘,我王九光是不记女人仇的人。如你心里真有什么苦衷,只管对我王某人说,我是个敢为女人除恶的汉子啊!”
黑衣女人听到这里,咽喉里不知为何忽然哽咽一声。然后就将那本《荷马史诗》轻轻的放下了,就冲动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那扇玻璃门,向医院那黑幽幽的走廊里跑去了。守在门外的赵士发和戚皖白发现这女人可疑,想追上去,不料却被里面的王亚樵以目光制止了。
他们发现黑衣女人冲到走廊里,正好那畏缩在黑暗角落里的独臂老人颤动着双手迎上来,他似乎对这忽从王亚樵身边跑出来的女人,充满了深深的仇恨。他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然后不情愿地和黑衣女人相扶着,向医院的走廊深处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