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元旦,香港忽然下起了纷纷扬扬大雪。
这是香港开埠以来从没见过的寒潮过境。就在这时候,戴笠悄悄地从南京飞到了启德机场。迎接他的是刚被戴笠从西安调来任军统香港区长的军统资深要员王新衡。
“王亚樵有下落了吗?”坐在从机场向油麻地临时住地驶去的轿车上,戴笠最急于知道的,就是他一个月前亲自向王新衡下达的缉捕命令。王新衡却连连摇头说:“自从南京发生刺汪案以后,我们军统香港区所有特工人员,几乎每天都要全员出动。我让他们都化妆成各种身份,如小贩子、擦皮鞋的、拉人力车的等等,都小心隐藏在王亚樵从前经常去的地方。譬如据我们得到的情报,从前,他喜欢和新娶的如夫人看戏,喜欢和情人余婉君下小饭馆。当然,有时候他们还去快活谷赛马场看赛马。但是,现在却再也见不到这个人的影子了。我估计他好象已经不在香港了?不然,就是一只鸟儿飞过去,也总会要留下影子的。何况一个大活人呢?”
戴笠显然对王的回答不以为然:“为什么不求助于港英当局的支持?”
王新衡说:“这个工作也正在进行。可是,香港的户口调查起来相当困难,因为这里不仅有中国人,更多的是外国人。英国,法国,意大利、新加坡和东南亚各国的居民都有,调查起来真是相当麻烦。而且,有些中国人在这里不使用真名登记。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放弃这个办法。只要他王亚樵确实还在香港,只要他没有离境,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是会找到他的。”
戴笠在香港只停留一周。在这一星期中,王新衡派出了所有力量,随戴笠与港英总督进行交涉。当然军统也得到了港英当局的支持。然而他们仍然寻找不到王亚樵的任何蛛丝蚂迹。戴笠不敢久留,最后他只得悻悻飞回了南京。
1月16日,也就是戴笠刚刚飞离香港不久,王新衡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是以惊喜的语气向戴笠报告说:“我们已经调阅所有出境的登记,上面没有王亚樵离开香港的记载,也就是说他现在并没有逃到国外去。这样,就可以证明他仍然还在香港。因为他不敢回上海和其它地方,那他在香港存身的可能性仍然是很大的。”
戴笠大喜:“好,你们就撒下人马去找吧。只要发现了他在那里,我马上再飞过来,这次一定要做得彻底干净!”
就在王新衡率军统香港区特工人员到处进行搜索的时候,王亚樵也发现他和家人居住的深水湾寓所附近,最近期间时常会出现一些行迹可疑的陌生人。王亚英发现香港的气氛忽然变得非常紧张起来,她曾多次向王亚樵建议:“九光,我们再不能在香港久留了,南京的案子,蒋介石迟早有一天会把仇恨集中在你的身上。与其让他把你暗杀在这里,不如我们尽早离开香港,另寻一个新的去处如何?”
“我也感到这里不安全了。所以才连家门也不敢出。”王亚樵虽然处变不惊,胆量超人,但他也预感到南京随时可能派特工进港对他下手。他又叹息说:“离开香港是迟早的事情。可是,我们现在去哪里呢?天下到处都不安全。与其回到内地,还不如呆在香港安全一些。”
就在王亚樵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一个让他惊喜的好消息忽然从广西传来:桂糸军阀李宗仁和白崇禧,正在南宁密谋策划一场新的反蒋倒戈斗争。而且李、白两人也派员到香港,给王亚樵稍来了口信,希望他也能前往广西助阵。这对于正在岌岌可危的王亚樵来说,无疑是条新出路。然而,王亚樵和李宗仁、白崇禧毕竟只有浅交而无厚谊,因此他思虑重重,不敢轻举妄动。为了慎重起见,1月下旬,王亚樵密派亲信许志远和郑抱真,携带他的一封亲笔信,秘密前往广西梧州,会见了王亚樵的至友李济深将军。希望对他们是否前去广西支持李、白二人的军变,探听虚实,表示个态度。然后王亚樵将根据李济深将军的意见再作行动。三天后,郑抱真和许志远带着李济深将军的亲笔书信返回了香港。李济深在复信中说:
“九光仁弟大鉴:当今国内反蒋势和已成潮流,桂糸倒戈,已势在必行。而李德邻将军素有抗日救国之志,与我等意志不谋而合。因此我以为弟等来梧,不妨为当今最好之主张。相信李、白两将军定会欢迎九光弟的到来……”
王亚樵看了李济深的信,深信不疑。因他与李济深的友情早在当年闽变期间就已有深厚基础,所以王亚樵当即大喜,和王亚英等家人袍泽商议以后,当即拍板说:“好吧,我们马上做好准备,再过几日,咱们就向广西进发。”
“九爷,那边又来人了!”就在王亚樵一行准备即将前往广西前几天,忽然,正在香港市区里以大昌米粮栈为掩护,主持联络站的余立奎,忽然神色紧张地来到深水湾他住处,向王亚樵通报了一个重要信息。
“谁来了?”王亚樵一听,就知是从南京或上海来人了,他的眼睛一亮,急忙追问。余立奎拿出张名片来给王亚樵看,上面印有:“南京大华绸缎庄经理李明景”一行字。王亚樵见了大喜,说:“李先生在哪里?”
余立奎道:“他住在九龙,什么地方没有说。只对我说最好今天就和九爷见见面。”王亚樵心里顿时怦怦狂跳起来了,那时虽然他的处境越来越困难,即便在住户很少的深水湾,他的家门外也出现可疑的特务身影。可是,他还是决定马上去见这位化名李明景的来客。他沉吟片刻,对余立奎说:“这样吧,我去九龙,确实有些危险。你马上回去,对那位从南京来的李先生说,我到城区里去不方便,最好请他到湾水湾这边来。”
余立奎问:“到家里来吗?”王亚樵想了想,又想起了门不时出现的可疑人影子,就摇摇头说:“家里也不方便。我想,就请李先生下午1点钟,到距此不远的海边吧。那里有家英国人开的西餐店,平时去那里吃饭的客人不多,就请他准时来那里好了,届时我在那里等着他。”余立奎当即应命而去。
下午1时,王亚樵化了妆。他扮成了一位白胡子老人,由郑抱真和两个保镖余亚农、张宪庭陪同,也不坐家里的小车,只沿着海边一条沙石小道,隐进一片碧绿的棕榈树林里,然后他们逶逶迤迤向前走去。他们一边走,一边左右环顾,并没发现有可疑的跟踪者,这才从树林里出来,上了一条柏油马路。不久,前面就出现一家英国西餐馆,门楣上有“埃迪马斯餐厅”的英文招牌。这家英国餐厅里果然没几位客人。王亚樵带着郑抱真、余亚农和张宪庭三人走进后,早有一位黄发碧眼英国女侍在门前候着,她事前接到王亚樵的电话,预先在西餐厅里订了个雅座。王亚樵等人走进一看,忽然发现一位穿白色西装裤的男人背影,坐餐桌前正透过巨大落地窗凝望着碧波滔滔的维多利亚海。听到王亚樵的咳嗽声,白衣人急忙回身,王亚樵马上冲了上去,紧紧将他抱住,动情地叫道:“华皖兄,果然是你来了呀!”
华克之见了王亚樵等人,也难免泪流满面。他连连和郑抱真、张宪法庭和余亚农三人握手,看得出华克之脸上也现出几分悲哀的憔悴。英国女侍进来送上咖啡和英国式西餐,就礼貌地退了出去。等雅座里平静以后,王亚樵问道:“你说说看,究竟是怎么逃得出来的?我派许志远去南京和上海找过你们,可是据他回来说,那边到处都是白色恐怖。戴春风的人几乎就成了狼狗一样,到处都在盯着你们,不知道你是如何才逃到香港来的?”
华克之叹息一声说:“九哥,真是一言难以说清。孙凤鸣夫妻那么年轻就壮烈的死去了,张玉华也进了南京监狱。其它人现在处境如何,我都无法知道。但我知道现在逃出来的人太少了。我为什么能逃出来?这也是九死一生,最后不得不从真如火车站逃往杭州,再从杭州去广东,最后才来到香港的呀。至于上海,那里几乎到处都是戴春风的人了!”
“听说戴春风派了许多人在上海守着你,你又是如何从那里逃到杭州的?”
“孙凤鸣出事以前,我就和崔正瑶一起离开了南京。当时我并没有把行刺后的情况估计充分,以为还像从前几次行刺那样,后来就不了了之。哪里知道此次杀了汪精卫,陈壁君却狠狠地咬住蒋不放。所以戴春风是非要搞清我们真正刺杀内幕才肯罢休的。”华克之想起在上海出逃前的险恶往事,心里顿时显出了几分紧张,他对王亚樵说:“我在上海看见报上刊登孙凤鸣行刺得手的消息后,就悄悄离开我在法租界赫德路上租的那个亭子间。为的是防止特务们找到那里去。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就在我逃出的当天夜里,就发现那门前有人影在闪动。所以,我就住在一个朋友家。大约过了四五天光景,我想,即便特务在那里守株待兔,现在也早就该离开了。所以,我就打了一辆小洋车回去看看,因为那里还有我没拿走的东西。”
王亚樵和郑抱真、张宪法庭等听到这里都神情紧张起来。只见华克之继续说道:“我回到赫德路上时,天色将黑了。我在路上远远向家里张望着,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所以我就想,也许特务们早已等得不耐烦,必然是早就离开了那里。可是,就在这时候,我又多了一个心眼,于是我给那人力车夫几块钱。我仍然坐进他的车子上,说,你快去某某号,替我到里取来一只箱子。那车夫自然不知厉害,他拿了钱就向赫德路上的亭子间跑去了。我这样做的原因,是请他替我去里面探探虚实。如果特务已经走了,我就可以马上回去,哪里知道那车夫走了一个时辰也不见回来。我就知道他出事了,于是我就立即逃走。然后连夜雇了一条小船从运河上逃到杭州。这才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呀!”
“好险好险!”王亚樵听了华克之的话,心里感到几分欣慰,说:“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总算逃出来了。这也是我最高兴的事情。虽然凤鸣他们不在了,你安然无恙,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是,华皖兄,香港现在也不是久留之地呀,戴春风的人已经跟过来了,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出事。所以,我们都必须马上离开香港。”
华克之一惊:“九哥想到哪里去?”
“广西悟州。”王亚樵紧紧拉住华克之的手说:“当今之际,我感到天下虽大,却没有我王亚樵的立足之地了。你也许不知道,现在两广正在酝酿事变。李宗仁和白崇禧马上就在南宁举事,这样一来,我们就想到那里去,毕竟他们都是反蒋的势力啊。所以,我想投李宗仁和白崇禧去。华皖兄以为如何?”
华克之慢慢啜饮咖啡。他想了许久才说:“九哥,休怪我直言,对于中国的军阀,我已经大多不抱任何希望了。自从去福建参与举事以后,我就知道将来再不能依靠这些人成大事了。至于李宗仁和白崇禧,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忽又和蒋介石闹起了对立,但是我要提醒九哥,这两个人也同样是靠不住的。”
王亚樵不解地望着华克之说:“你怎么能这样看?李德邻和白键生,可是老早就反对蒋某人的呀。再说,我去广西,可是直接投奔李济深将军的,莫非李将军他也靠不得吗?”
“并不是李济深不能依靠,而是依我之见,这些军阀都不可能成其大事。”华克之显然思考了多时,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这是因为老蒋的手段太毒辣了,他有一套诱降各路军阀的手段。虽然李宗仁和白崇禧可能在广西举事,但是,我认为他们成功的可能性却不大。所以,我对继续去投奔他们没有多大的兴趣?”
王亚樵万没想到心智深遂,处事果敢的华克之,现在竟忽出惊人之语。他急忙又问:“莫非华皖兄从此对以行刺为报国的宏图大志,也因为一次南京行刺事件而变得心灰意冷了吗?”
“九哥,并非心灰意冷。”华克之吃着西餐,喝着洋酒,脸色却现出几分沉重。他郑重地说:“我华克之决不是那种在枪刀和鲜血面前就轻易改变主意的人。我是说,现在这种以刺杀为主的办法,是不是真能改变国家的政治方向?”
“什么意思?”王亚樵对华克之的思想改变大为惊愕:“华皖兄,我发现你怎么也变了?莫非一个孙凤鸣死了,我们就再也不能搞暗杀和行刺了吗?”
“九哥,我想,咱们确实不宜再搞刺杀活动了。”大大出乎王亚樵和郑抱真意料之外的是,华克之的话沉重而悲怆。看得出他在来港之前已对自己的人生选择进行过认真的思考,只听他继续真诚地说:“南京行刺汪精卫,牺牲了那么多好弟兄,当然让我万分痛心。但是,痛心并不是我改变思想的根本。是我通过这起暗杀,才知道这种办法不会从根本上改变中国的局面。也就是说,如果真想让中国的革命成功,没有其它的办法,最后只有一条路了,就是去陕北的延安!”
“去延安?”王亚樵心一跳。
“对,只要依靠共产党了!”华克之在说出自己思考多时的决定以后,心里终于透出一口气来。他见王亚樵心神不悦,继续进言相劝说:“我为什么说暗杀不会使中国革命真正取得成功,主要是暴力并不是解决中国革命的根本办法。九哥,这次在南京我们即便真把蒋介石给杀掉了,是不是国民党从此就会走上我们所希望的那条革命之路呢?我想不会的,因为死了一个蒋介石,还有出个汪介石和李介石嘛!而共产党则大大不同了,他们虽然是土枪土炮。暂且又都隐藏在山沟里,可是,我发现这个党的潜力非常惊人,毛泽东迟早会成气候的。所以,我决定放弃从前暗杀之路,想去延安去找毛泽东和共产党!”
王亚樵沉默着。显而易见他对华克之的谈话无法理解与接受。但是,他也不得不从内心里对华克之的话感兴趣。他想了许久才说:“华皖兄,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我决不勉强你一定随我们一起去广西。可是,共产党真像你说的那么伟大吗?我现在还不敢得出定论。不过,我猜想你可能早就是个共产党吧?”
“不,九哥,我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是共产党员。”华克之正色地说:“但是,我通过在上海壮烈死去的陈惘子,已经看到了共产党都是些有钢性和理智抱负的人。陈惘子为了保护更多反蒋的人,在戴笠的酷刑面前一句话也不供,最后又那么惨的死去了。我为他感到光荣。所以我就想去延安,这也是陈惘子在死前和我多次谈话得到的启发。九哥,如果你能听我一句真言,那么,现在你与其去广西,不如和我一起到延安去投共产党!”
“你让我也去延安?”王亚樵唇边浮现出一抹不可思议的冷笑,忽然侧过身来望他说:“华皖兄,你说这可能吗?”
“九哥,我认为你将来一定会同意到那里去的。”华克之深谋远虑地对他说:“因为现在的中国,已经再没有比投共产党更适合你的路了,共产党为什么可以投奔,就是因为他们在许多大政方针上,是和你王九哥的政治主张非常接近的。特别是在抗日和反蒋这两点上,几乎和你的想法一模一样。既然我们和共产党都是为了抗日救国,那么,为什么不和这样的政党联合,反而要去和那些为了一己之私,忽然产生矛盾的国民党军阀们合作呢?须知只要有一天,蒋某人当真满足李宗仁和白崇禧的利益。他们还是会重新合好如初的。到了那个时候,九哥又何去何从呢?莫非也会随你所投奔的人,去改变自己根本改变不了的政治主张吗?”
“是啊,九爷,华先生的话不无道理。”素来对中共有好感的郑抱真在旁进言相劝。
见王亚樵低头不语,张宪庭也说:“九爷,我们也不妨考虑考虑去延安这条路吧。我早年在上海也接触过瞿秋白,他就是个革命党。我从他那里学到许多理论,我感到共产党,并不像蒋某人宣传的那样可怕。”
余亚农也进言:“九爷,大家的话,您为什么不能考虑考虑呢?”
“好吧,让我考虑考虑再说。”王亚樵经华克之等人劝说,也深深产生了共鸣。但是,由于他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暗杀思想始终起到主导作用,所以,他仍然难以接受马上去延安投奔中共的意见。他和华克之又谈了一些其它事情,最后就在暮色中握别分手了。临别时王亚樵又紧紧抓住华克之的手说:“延安,你就先行一步吧。至于我,还是想先去广西,看一看再说,因为我毕竟已经答应了李济深将军,我必须要前去那里。同时李宗仁和白崇禧也同意我马上到那里去,既然我已有言在先,人是以信义为本的。他们既然现在没有负我,我是决不会马上改变主意的。”
“也好,九哥,那就后会有期!”华克之再次与王亚樵相拥,然后他们洒泪而别,当王亚樵在沉沉暮色里,凝望华克之那白色身影远远消失在绿荫小路尽头时,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