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万籁俱寂。
一艘小舢板沿着幽幽的河波缓缓驶来,在经过梧州城关的时候,被守关的哨兵发现了,发出了让人心悸的喝问。小舢板上有人马上打了一长一短两个电筒信号。哨兵立刻放行。这艘小舢板很快就进入了戒备森严的梧州市区。小船里坐着十几个便衣特务,他们当中就有陈亦川和军统香港区副区长王鲁翘。特务们人人暗佩利刀和手枪,浑身杀气腾腾。在夜幕下他们很快就隐入距东街不远的一家客栈里。
原来,女特务张梅从李圩子出来以后,马上就到梧州邮局,给远在香港的王新衡区长拍发了一封密码电报。告知一切按原定计划行动,进展顺利。于是,王新衡火速派出以王鲁翘为首的特务组,从香港密秘潜入了南宁。他们和陈亦川会合后,在白崇禧的暗中护卫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水陆进入了梧州。到此为止,一个对王亚樵的暗杀网已经悄悄的向梧州李圩子撒开了。但是,由于王亚樵下榻的地点李圩子,是李济深将军的私邸,家中戒备森严,重兵防守,王鲁翘电请香港以后,得到的答复是:不许进李圩子行刺,最好的办法是在王亚樵从圩子里外出时,在半路上将他活活刺死。这样,王鲁翘、陈亦川等人,只好授意余婉君寻找可以对王下手的机会。
10月20日晚上。王亚樵应李济深兄长李任仁的约请,出了圩子,去他家里出席一次便宴。席间,即将准备离开梧州去延安的王亚樵心情十分激动,他与李任仁等人在桌上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他完全不知道就在这个刮着寒冷小北风的傍晚,有一位穿着紫红色旗袍的艳丽女人,正在距李圩子只有半里路的小树林里悄悄地向路上张望着。她就是曾给予过王亚樵几许深情的女人余婉君。
最近几天,王鲁翘已命几个化了妆的特务守候在李圩子的大门前,密秘监视着王亚樵的行迹。今天下午,化妆成修鞋匠的特务,终于发现王亚樵的行迹。约在下午点1点钟光景,特务发现王亚樵带着两个贴身保镖出了圩子的门。然后向另一家独立小楼里走去了。根据这一报告,王钽翘马上派女特务张梅将余婉君找到他们投宿的客栈,告诉她今夜就可以行动了:“余小姐,晚上可就要看你的了!”
余婉君主心顿时哆嗦起来。她知道一个非常可怕的时刻终于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她这时心里有些不忍,特别想起王亚樵那天在夫人王亚英的眼皮底下,还敢公开塞给她200元钱,心里真想大哭一场。因为她和王亚樵并无任何怨仇大恨,可是她今天晚上必须要把这个与自己曾有过肉体关糸的男人,以种种柔情引进特务们预先在她房间布下的陷阱里。接下去的事,她已能够预见了。那是一片可怕的刀光和淋漓的鲜血啊!想起王亚樵与她有过的恩恩爱爱。女人的心又软了。
“怎么,到现在你心里还有他吗?”坐在床上向她大声呵责的人,竟是那个曾在舞场上以美色和柔情俘虏她的特务陈亦川。余婉君万没想到从前在自己眼里那么多情的男子,居然会是个冷森森可怕的杀手。她见了她,心里又在流泪,不,简直是在流血啊!余婉君开始憎恨自己当时因为寂寞而引来的后果,同时,她也在为自己的无情而感到可憎可恨。
“不,不是……”她想在特务们面前掩饰自己心底的秘密。但是,那个曾对她多次进行逼迫的特务头子王鲁翘,这时又冷下脸来,厉声地说:“不管你现在心里想什么,可是,余小姐,军统是一个比王亚樵铁血暗杀团还要不讲情面的团体。任何人如果胆敢拿这个组织的纪律当儿戏,那么,她将要得到的,就只能是无情的毁灭!”
余婉君知道她现在即便想摆脱这伙手握刀枪的特务,也是决然不可能了。因为她的整个生命和前途,都已经被军统牢牢操在手里。特别是想到她在安徽的父母,余婉君再也不敢对自己的行迹有任何改变了,只是纳纳地说:“我、我……懂了!”
现在她就伫立在路边的小树林里。刺骨的小北风在她耳边发出沙沙呼啸声,她心乱如麻。真想面对空旷的小路大哭一声:“九哥啊,我对不起你!……”但是,她终究没有哭出来,她也不敢哭。她知道也许就在不远处的什么地方,就有眼睛在暗处悄悄窥视她的一举一动。
“女人,真是祸水呀!”就在她望见远远的暮色里走来三个人影,其中就有她曾经深爱过的王亚樵时,余婉君真想大哭一场。直到这时她才认识到红颜女子,不仅可以成为她钟爱者手中的尤物,同时也可成为葬送痴情男人的祸根和罪魁!
就在这时她发现王亚樵已经摇摇晃晃在两个保镖的护卫下,沿着她面前那条小路走过来了。余婉君把心一狠,再也不去想她和王亚樵当年在上海的旧情了,脑子里在那一刹所想的,都是她在今晚这恐怖之夜过后,如何去领取那笔巨额奖金,然后和那个曾在香港和她同床共枕的奶油小生陈亦川,双宿双飞地前往她梦想多年的美国留学。只要她能从此和他步入了天堂,索性就让从前的旧情人入地狱吧。直到这时余婉君才体会到“最毒不过女人心”这句话是有来由的。想到这里,她就壮着胆子叫了一声:“九哥!……”
王亚樵已经喝多了,往日发白的面庞这时涨得红红的。特别是他那双小眼睛,让从小树林里悄悄走出来的余婉君有点心虚胆颤。她怕直面那双熟悉的眼睛,余婉君知道王亚樵从前就是靠这双眼睛,窥破了世间的一切鬼魅魍魉,并且都以他特有的智慧战胜了凶恶的敌手。然而现在他莫非当真会误入自己参与设下的可怕陷阱,从她身边蓦然走向死亡吗?想起王亚樵从前多次从戴笠等人设下的刀林剑树中轻捷若风地化险为夷,余婉君甚至对自己今天是否能完成戴笠和陈亦川交办的事情产生了怀疑。可是,王亚樵却一眼就认出了在晚风中已冻得有些发抖的她,走上一步,叫道:“婉君,你怎么……等在这里?”
她笑了。嫣然的笑容,自然不是像从前那样从心里发出的。但是余婉君很会伪装自己,而且她坚信她脸上的笑容,定会比从前笑得更加有柔情。她知道他喜欢自己,特别喜欢她那略含悲戚的笑影。她一边笑着,一边亲昵地靠了上去,紧紧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嗲声嗲气地说:“九哥。人家可是在这儿等你多时了呀!”
“哎呀,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呢?”他并没有多想,没去考虑余婉君今晚是从何处得到他离开李圩子的消息,更没有时间去想她为什么来寻他。王亚樵就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如果早知道的话……”
“九哥,我怎么会告诉你呢?你那李圩子又进不去,再说,我也不敢去呀!”余婉君那时的表情显得哀婉而无奈,就像她刚从上海来香港时在太平山被独臂老人挟持时那样,既胆怯又可怜,让王亚樵见了心里必然难过。
“是啊是啊,这些天,我也是太忙了一些。”王亚樵忽然感到这次余婉君不远千里的来到梧州找他,可是他对她却不冷不热。甚至两人连在一起的机会也没有。王亚樵是个能理解对方的人,他忽然感到有些对不起这个可怜的女人了。特别是她刚和余立奎结婚,就失去了新婚中的丈夫。于是王亚樵抱歉地说:“本来,我是想过去看看你的,可是,唉唉,你也许知道,我去你那里也有些不方便了!……”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九哥,我知道你是有难处的!”余婉君万没想到王亚樵直到这时还惦记着与她卿卿我我。她心里忽然有些软了,那一刹那,她真想扑进他的怀里,把自己和陈亦川所作的一切都向他和盘托出,然后两人马上从这痛苦而可怕的陷阱里挣扎出来。但是,余婉君很快就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现在早已不是从前的余婉君了,她毕竟和陈亦川是有相当感情基础的人了,而且戴笠对她讲的那些暗含杀机的话,只要回想起来就感到形同炸雷。她走得太远了,余婉君也不敢继续去往下想了,越想越感到后果的可怕。于是她又故作娇态地向王亚樵丢了个媚眼,那是从前和他偷情时常使用的神情,而且每每都能牵动对方的心魄。就说:“九哥,到我那儿去一次吧?……”
“现在……就去你哪儿?”王亚樵虽然早就想去东街14号临时寓所去看看旧情人,但是当余婉君当真向他发出正式邀请的时候,王亚樵还是一怔。他似乎又看见了妻子亚英那双含着深深警惕的眼睛。
“是啊,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吗?”余婉君最担心的就是,王亚樵如果回到家里以后,王亚英如知道他将去她那里,必然会坚决地出面阻挡。那样一来,她和军统拟定的所有计划都会在顷刻间落空。于是她紧忙上前紧紧拉住他的手,亲昵地说:“九哥,你不是早就答应过,要替我去救救余立奎吗?南京那边,我想很快去疏通一下。可是,我在那里连一个和司法界相识的人也没有啊!”
“对对,我是答应给你写信的。”王亚樵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拍头,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正是他和余婉君单独约会的最好时机,于是就断然决定说:“好吧,我们走,现在就去你那里。”可是,他忽然发现郑抱真和蔡殿忠两人还跟在身后,而且两人身上都挂着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王亚樵就对郑、蔡两人挥挥手说:“两位都先回去吧,我去去就来的。”
不料郑抱真竟然站在那里不肯走,说:“九爷,咱们临来的时候,夫人可是有话给我们的,她说……”
“她说什么?”王亚樵见余婉君已紧紧牵住了他的手,决心已定地对郑抱真说:“莫非我现在连会会婉君的自由也没了吗?再说,我王九光说话从来是算数的,我为什么连答应下的事也不能做呢?”
郑抱真发现王亚樵借助酒力,早已不计后果了,就索性上前再劝:“九爷,现在是什么时候呀?夫人的话也是好意,您要三思而行啊!”
“不要再多嘴了!”王亚樵走了几步,忽然收住了脚,他恼了。冲着始终不肯离去的郑抱真和蔡殿忠恼怒地说:“我说了,谁也休想干涉我的自由。我去给她写封信就来嘛,有什么打紧?”他说完,就将袖子一甩,拉着水蛇般的余婉君就在越来越黑的暮色里,向着亮起灯盏的街心走去了。
这时,王亚樵才发现整条东大街的灯火已经点点簇簇地亮了,他和余婉君边走边说着悄悄话,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幽深的小院,这就是他命令赵士发特意为余婉君租用的临时宿处。他发现小院落里竟然一片幽黑,几乎家家的房舍里都没有点燃灯火,就在他感到心疑之时,身边的余婉君已向西厢房一指说:“九哥,我就住在这里呀!”
“这院子好幽静呀!”王亚樵忽然有些心神紧张,但是他发现身边有位笑盈盈的女人,所以他当时并没有多想,就大步地随她往前走来了。
“呀,匡先生来了!”这时候,王亚樵忽然发现那厢房的门廊下站着一个女人。在昏暗中王认出她原来就是那天随余婉君一起去李圩子的张妈。只见张妈的脸上挂着笑,正在那里大声地叫道:“匡先生快请吧!”
余婉君这时心里怦怦跳得很厉害。她不知为什么双脚已经有些迈不动了,王亚樵回过头来看她,说:“婉君,你怎么不走呀?”
余婉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方寸已乱。她马上感到最危险的时刻已迫在眼前了,她如果临危现出反常,必然会连自己也搭进去的。想到这可怕危险期过后的好日子,这女人忽然现出了百倍的娇柔和热情,忽然抢上一步,随手打开了房门,里面竟然是一片漆黑。
“开灯呀,为什么不开灯呢?”在黑暗中,王亚樵忽然发现迎在门前的那个张妈,不知为什么已将房门从外边紧紧地关上了。可是,他却感到这间房子里有种可恐怖的气氛正向他的身边悄悄袭来,余婉君听他叫喊,连忙上前说:“九哥,我来开灯吧!”
就在这灯光刚刚闪亮的一刹那,王亚樵忽然发现从桌子下面有一条黑影蓦然地跳了出来,他大叫“不好!”正欲去摸腰间的枪时,万没有想到从他身后的什么地方,又同时嗖嗖嗖飞蹿出几个黑衣人的身影来。王亚樵已经感到他此时已经陷入了绝境,因为那几个同时从四面八方向他扑过来的人,手里都握着闪亮的尖刀。为首一人,蒙着黑色的面罩,已将他手里的尖刀“卟”一声捅进了他的肚子里!
“婉君啊,是我瞎了眼啊!”他惨叫了一声,这也是王亚樵临死前留下的最后遗言!
“不许他喊!”在幽暗灯火中几个恶魔似的杀手纷纷举刀来刺。一阵卟卟的响声中,王亚樵的身上猝然冒出了一朵朵紫红色的血花,王亚樵在这纷乱的刀光剑影和喷射而出的血柱中,渐渐失去了他的挣扎和扑打。最后他“扑咚”一声跌倒在地板上了。一汪紫黑色的血,立刻沿着他的身体汩汩的流淌漫涎开来。
“我怕,我好怕呀!”当这弥漫着呛人血腥的房间里所有的捕打叫骂声都消声匿迹后,余婉君用那她双白嫩的小手紧紧护住了眼睛。她不敢去看躺倒在血泊里仍然闭不上眼睛的王亚樵尸体。她心里一阵阵刺痛,她感到是自己把一个有恩有情于她的男人,最后引入了绝境与死亡的深渊!
“出去。快让她出去!”王鲁翘这时摘下了蒙在脸上,已经溅满了人血的黑色面罩,震怒地向手上沾满鲜血的陈亦川叫了一声。陈亦川不敢怠慢,他急忙把房门打开。把吓得面无人色的余婉君推了出去。女特务张梅立刻一把抓住余婉君,低声地喝骂:“哭喊什么,骚货!”
“别忙!”当十几个已完成行刺任务的特务,正在那里忙着洗去手上血污,准备迅速离开现场的时候,不料王鲁翘喝叫一声,说:“别忘了,还有一道工序没做呢!”几个正在洗手的特务听了,又都把沾血的刀子拿起来,其中陈亦川的手不知为什么有些哆嗦了。
“把他的脸皮给我剥下来!带回去,好向戴老板请功!”王鲁翘一声令下,几个特务又扑了上来,几把雪亮的刀,猛地刺开王亚樵那张已经泛白的脸皮。眨眼之间,一张血淋淋的脸皮被快刀削了下来。须臾,特务们灭了灯,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漆黑,这时,一道惨白的月光从窗外投映进来,照亮了一张已经没有了面皮的血肉骷髅……
梧州城外,冷月寒星。
一艘预先准备下的小船,从幽幽闪亮的河道里悄悄划出。十几个特务簇拥着一个浑身战抖的女人,远远从城区里一片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慌慌然逃了出来。那女人就是余婉君。
她已经在刚才那场血腥的狂杀中吓得精神失常了。就在陈亦川准备扶着这衣裙上沾染了血滴的女人走上小船的一刹那,突然,“砰”!一声喑哑的枪声在余婉君身后响起了!顿时,余婉君身子一软,就扑倒在河边的水草里不动了,吓得她身边的陈亦川为之一怔。他似乎想对向余婉君开了冷枪的特务副区长王鲁翘提出抗议,可是王鲁翘却对陈亦川厉声地说:“还不把这娘们的尸体投到河里去?你还愣着干什么,我这可是按戴老板给我的命令行事!”
陈亦川也不敢吭声,忙将那已经僵硬的女尸抱了起来,“咚”地一声扔进了幽深的河里。在迷离的月影下,那幽幽小河里泛起的层层涟漪,正向广阔的河面上扩散开去,不久,河里船影消逝,留下的只是一片可怕的岑寂……
广西梧州的11月,晴朗天空中忽然又飘来了几片乌黑的云朵。
接下来飘下了霏霏雨丝。在梧州城外一个名叫“倪庄”的地方,墓地里忽然竖起了一块新石碑,碑面上刻有:“安徽闻人王亚樵之墓”一行大字。石碑后则是一座新坟!
就在广西梧州城外各界人士追悼这位猝然死去的安徵闻人王亚樵的时候,远在紫金山下南京城里的蒋介石,正坐在他黄浦路官邸宽大的办公室里,亲自披阅一份由军统局上呈的《特情简报》。
蒋介石的目光最后落在一条黑体字印成的消息上:《关于暗刺王亚樵经过的报告》。在这篇旨在向蒋介石邀功的军统内部文件中,蒋介石用红色铅笔在这样一行字上加了重点:“据来自梧州的可靠情报称:王亚樵在临死前,曾密派两个安徽人张宪庭、余亚农潜往陕北匪区,暗合毛共。据信,王亚樵准备投陕北共匪的要求,已经获得了中共中央的批准。值得我们庆幸的是,军统行动的迅速,在于抢在王亚樵等即将投共之前,即将这一危害政府的要犯行刺成功。此乃委员长决策英明所致……”
“好险啊!”蒋介石情不自禁地从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是年12月6日,就在蒋介石对国民党军统实行通令嘉奖的当日,在香港发行的《星岛日报》上,竟公开刊出一条有关王亚樵的新闻,标题为:《往日驰骋京沪一朝困殁梧州──民国大刺客王亚樵星殒广西》当这则惊世骇人的新闻见报的同时,又刊载了王亚樵临死前亲笔写下的一首词《念奴娇·困梧州》,那是王亚樵在焦盼陕北,翘望中共中央对他请求前去延安的指示时,在雨中挥笔写下的词,词曰:
江西烟雨,哭陆沉,魑魅魍魉孤兔。北土沦亡黄流注,中原烽火弥路。悲恨相继,万里烟尘,江山知何处?
堂堂中华,岂忍东倭猖寇。醉生梦死内战,媚倭求存,何言对办!闽海羊城兴义师,苍苍太无情。
天涯海角,足迹无门,千载留泪纹。鸥盟山重,北顾延河非孤云!
2002年10月16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