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6日或7日/时间依据
李宝兴:难走啊,800米,走了总有四五天吧……我们攀登,从九道巷向八道巷。每登一个台阶,都要使出极大的力气。我们找了根棍子,每个人都死死地抓住。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吆喝:小李,小王,抓住呀!”才走上三四十个台阶,我们就迷了路。那里是一个平台,我们转来转去,也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找到向上的台阶。再往上,每走三四十个台阶都要遇到一个平台,于是又都是好一阵摸索。我们爬几级,就要歇好一会儿。要不是爷儿五个在一起,怕是谁也坚持不下去。老陈是越来越不行了,小李小王上去搀扶着他。老毛把草垫子裹在身上,休息下来就用草垫子给大伙儿垫。你问我们身体有什么反应?唉,那滋味啊……头像患了重感冒似的沉。心跳得好急啊。胃在胡乱搅和。肚子已经瘪了,肠子在咕咕叫唤。我们一路攀登一路喝道旁的水。喝了尿,尿了再喝。水里有屎尿、有煤渣子也顾不上了。身体直冒虚汗……难走啊!800米,走了总有四五天吧。小李、小王一会儿哭一场,一会儿哭一场,调都变了。?
~8月9日/时间依据 赵各庄矿为恢复生产,于8月9日派人下井,一名青工在八道巷曾听到人声。出于恐怖,他逃走了。到八道巷的时间已经没法摸清了。但按前面过程估计,那会儿应该是8月6日或7日。经过800米“马路”的攀登,我们已经一点劲儿也没了。从八道巷再往七道巷去,马路”口谁也不知在哪儿。 老陈:摸车去。”我们摸到了载人运输车,五个人分别进了三个车厢,躺下了。这时的情绪是麻木的。我们想,反正是一死,等着吧。老陈怕我们钻到难受的事里出不来,就和我们聊天。老陈:你们在家都吃过什么最好的东西?”老毛:肉包子。”小李:水饺。”王树礼:馅饼。”王文友:糕点。”老陈:“小李、小王,你俩要上去,一定要好好干。你俩岁数小,工作时间还长着呢。”老毛:你们两个娃,每月工资开支怎么花?”王:给奶奶买水果。”李:给爸爸打酒。”更饿了。八道巷的水臭。喝不下。我们当时第一是想吃。王树礼:“要能上去,第一件事是奔食堂,有刚出笼的大馒头最好,要没,喝粥也行,粥也没,哪怕是捡点西红柿尾巴、瓜尾巴吃,也管点事儿。要死,吃饱了死,当个饱死鬼。”李宝兴:“上去,只要管饱,窝头就大葱也行。吃饱喝足再说。光灌凉水,真受不了哇!”毛东俭:“我就想去食堂喝面粥,去就吃,身上没带粮票也不怕,等吃完再说,先欠着账好了。”我们正议论着,发现老远有灯光。我们都喊了起来:“来人呐—— — 我们是采五的!”灯光突然不见了,像是被我们吓回去的。等我们追上去,早没人影了。后来听说,9号,矿上为恢复生产,派人下来,一个青工到八道巷,听见人声,他当是鬼,吓跑了。希望,又没了。8月9日~8月11日那是获救前的最后三天。日子变得简单了,就是等待。一线希望。老陈说,有人就有救。冷。极冷。冻僵了。五人挤进一节车厢。除一人在门口放哨,观察巷道尽头,继续等待灯光,其余的人都紧紧地抱在一起。身上的热量都不多了。这时候我们已经不知道时间,就这样抱在一起。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睡过觉,我们知道不能睡啊,得睁着眼等待。
8月11日中午12点整 这个时间我们是后来知道的—— 来人了!一串灯光直冲我们而来了,领头的是技术科的罗老爷子罗履常。我们一齐扑上去,哭着扑上去,可那时已经喊不出声了,有气无声,老罗用矿灯一照,说:这不是采五的人吗?”他问:你们知道今儿几号了吗?”“哪知道啊?”“8月11日啦,半个月啦!早琢磨你们死了,没想到你们还活着。”15天啦,我们也没想到,我们也没想到啊!我离开赵各庄矿时,正是下午。冬日的阳光下,一座座矸子堆成的黑乎乎的山,就像一座座冷峻地沉默着的黑色金字塔。直到那辆“罗马”车开出很远很远,我还能看见那尖尖的塔顶。对这几位活着走出废墟的渴望者的采访结束了。可是激动之中,同时又出现了另一种难以说清的深深的缺憾。当我乘坐的车重返唐山市区,平静地穿过当年曾是尸山处处的街心时,那种缺憾便像膨胀了似的越发显得沉重。我想起了一位死者,一位名叫丰承渤的姑娘,想起了她未能幸免的死,也想起了关于她的一些传说。她是陆军二五五医院的一名护士,大震发生的时候,她正在二楼病区值夜班。她所在的三层楼整个儿倒塌了。一天一夜之后,有人从外面打穿了几层楼板,凿出了一个小洞,发现她还活着。但她的身体却被残酷地夹在一块巨大的楼板和一个铁床架中间,下半身死死地嵌入乱石中,上半身完好无损。她就那么站着。战友们拼命扒开碎石,撬开杂木,可是他们无法掀动那块楼板。这时,整个唐山灾区还没有开进一台吊车。所有的锹和镐都无济于事。丰承渤年轻的身子就像被一双恶魔的巨爪拦腰掐攥着,丝毫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