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们顾不上去更正了。北京正一片混乱。国家地震局局长刘英勇被召进中南海汇报。随同前去的专业人员是局分析预报室京津组组长汪成民。“小汪,地震就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的责任是推不掉的,推不掉的……”刘英勇,这位行伍出身的老干部,理所当然地将科学的失误和战场的失败等同相视,把自己和军事法庭联系在一起。“这次地震,你们事先是否知道?”中南海。政治局委员们的目光逼视着刘英勇。“我们,我们注意过京津唐地区……
7月15日还在唐山开过群测群防会……当时没有发现5级以上地震的可能性,国务院规定5级以上才能报……”刘英勇语无伦次,他反反复复地检讨,他请求处分,他说已经派人到震中区去了,他自己也准备立刻去现场监视震情……“不!现在的问题是要确保北京!”一位政治局委员说,“你必须留在地震局,昼夜值班,随叫随到!”会议的中心转到了确保北京的问题上。这一会儿,最高决策者们似乎还无暇追究唐山地震未能预报的责任。
当日下午,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京津组组长汪成民驱车赶往唐山。这个50年代的留苏生,在车上始终保持沉默。不是困倦,而是难以说清的郁闷。车外雨蒙蒙一片,到处是淋得湿透的避难者,孩子哭、老人叫、男人们在骂娘。雨刮器吃力地划动着,把大灾难的画幅一会儿揭开,一会儿遮上。他能说什么呢?中国地震界内部关于北京一带会否发生强烈地震的所有争论和重重矛盾,他都知道。那一切是多么纷繁复杂!越往前方去,灾情越重,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遍地的灾民们如果知道这辆面包车上坐着的就是分管京、津、唐地区地震预报的组长,他们将会怎样蜂拥而上。什么难以预料的事都可能发生。如果那样,他将怎样回答人们的质问?去大声申辩“唐山地震是没法预报的”?不。这不是真正事态的全部。
“七·二八”之前的几个月,他们的目光是在密切地注视着京津唐一带,可是……“十年了……”汪成民喟然长叹。从十年前的邢台地震开始,地震工作者有哪一天放松过对华北、特别是对京津唐地区的监视?这一地区,是全国范围内地震专业队伍最多、观察网点最为密集的地区。地震工作者们早就预感到华北大地下面潜藏着一个巨大的恶魔,他们紧紧盯了它十年,追了它十年,1976年眼看就可能抓住它的尾巴,它却再一次狡猾地溜过了人们的监视,蓄谋已久、而又从从容容地在唐山制造了这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面包车颠簸起来。夜色中的唐山。瓦砾。死尸。无表情的呆傻的人。他难受。一种无从诉说的难受。一种难以解释的难受。他敢说,他自己和许许多多献身于地震预报工作的同事们绝不是罪人,可是现在,他们的身上分明已经背上了深重的罪孽。他能说什么呢?
面包车停下了,去机场的路还没找到,车就被人截在道旁。“快!给我们把伤员拉到医院去!”“同志,对不起,”汪成民跳下车,“我们是北京来的,车上带着仪器,我们要尽快找到指挥部……”“什么指挥部?!救人要紧!”“我们不知哪儿有医院,哪儿有大夫……”“他妈的,你拉不拉?”黑暗中说话的大汉居然有一支手枪,“不拉,我就开枪了!”7月28日的夜晚,国家地震局派往唐山监视震情的装有仪器的面包车,就这样,拉上了一个、两个……直至满满一车伤员,在无路的废墟上颠来颠去,徒劳地寻找医院。汪成民和那些奄奄一息的伤员挤在一堆,耳边满是呻吟,衣服染上了血迹。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活着,还完好地活着,这本身就是巨大的痛苦和悲哀。面对殷红的鲜血,他能说什么呢?他能说什么啊?!汪成民到达指挥部后,通过电话向国家地震局正式提出:“请立刻封存所有历史数据,以备审查。”我坐在国家地震局的档案室里,面前是一大堆一大堆在保险柜里沉睡了多年的资料:中共中央文件、国务院文件、请示报告、会议发言……发黄的纸页。带有“文化大革命”味儿的文字。除枯燥的数字之外,还有一些当年的豪言壮语之类。
然而,就在这掀动纸张的单调的声响中,我被激动了,我嗅到了历史的气息。尽管是在那个畸形的时代,是在那个所有人似乎都变了一副模样的时代,巨大的星球仍在依然故我地转动。而我们成千上万的科学工作者,那些忍辱负重的中国知识分子,仍在工作。那一堆堆发黄的纸页中,无不闪耀着一颗颗艰辛地探索着的心。应当把这一段历史留给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