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附2 纪念我的蒋叔叔(2)


在今天,重读《唐山大地震》中灾难亲历者们的自述,最震撼我自己的,竟是唐山人在灾难中的那些最普通、普通得近于琐屑生活细节:废墟中生存了八天七夜的王子兰,她在黑暗中最揪心的一件事,是怕她的那块“东风”牌手表生锈停走,这是她参加工作后买的第一件最心爱的东西,于是,她不停地给手表上弦,手表那滴滴答答的响声,给了绝境中的她极大的安慰……“大大超越生命极限的人”——卢桂兰大妈,她在“地狱”的13天里,有一段时间“迷迷瞪瞪地”完全沉浸在家事之中,想着没给患病的老伴送终,想着小闺女的安危,甚至愤愤地想着和邻居那个“婆娘”的你长我短……在矿井下坚持了15天的“最后的五个男子汉”,在生命垂危的时刻,他们“情绪麻木地聊天”,谈的是“在家吃过的最好的东西”,谈的是“每个月的工资怎样开销,怎样孝敬老人”……

我在唐山看到过另一些废墟中蒙难者的遗体,我在书中写道:他们显然不是死于砸伤或挤压伤,完整的身体上,留下了一道道疯狂抓挠的指印……是的,易于被灾难击倒的,恰恰是心灵胶着于灾难的人——无论他的“外壳”是羸弱还是刚强。灾难和厄运的力量之所以往往“强大”,是因为它能慑服人的精神,把人类网入它的逻辑。它能假人类之手,让人类自囚,自刑,甚至自我毁灭。我们来到世界上,必须接受这个星球的喜怒无常。命运会把人抛到这样那样的“废墟”之上,人类注定要永远与厄运抗争。但人类的精神可以超越厄运。不要悲叹每个人在突降的劫难面前都如狂风前的小草,小草比大树更难被摧毁。不被命运所厄的首要前提,是摆脱“灾氛”,不让自我引爆的恐惧和窒息感堵断生命的源泉。这就是为什么蒋叔叔和千千万万“唐山人”的“平常心”如此坚韧。

“平常心”,至柔至刚,它意味着恒定的生命节奏,它是大从容和大自由。我到过唐山,我有我的爽朗达观的蒋叔叔,这将影响我的一生。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逆境,我都会看到蒋忆潮叔叔在废墟上面对那汪“泉水”时的惬意,听到他那有滋有味的苏北腔——“沏茶!”

钱钢写于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