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掌灯时分,新4 旅14团的几位领导正在吃饭。他们是奉命来到延安,担负防敌伞兵,控制机场,掩护党中央机关安全转移任务的。
“毛主席一定看到我们的信了,不知道能不能接见我们?”政委常祥考边往嘴里扒饭边说。
“我想昨天晚上就应该看到了,就是说不准有没有时间,主席现在一定忙得很呀!”团长袁学凯说。
他们俩说的是,由政委常祥考执笔,他二人署名的意在想见毛主席的那封信的事。信是昨天傍晚,请来这里察看敌机轰炸情形的阎长林转呈毛泽东的。
饭桌上的其他人也参加了议论,有的说:“我看是大有希望。”有的则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虽然各人的看法不尽一致,但渴望见到毛主席的心情却是一样的。
恰在此时,通信员报告:阎排长已经骑马到了门口。阎长林是去年6 月由他们团调任毛泽东的警卫排长的,当时他是副连长。
阎长林刚刚跨进门口,常样考就迎上去急切地问:“怎么样,能不能见?”
阎长林喘着气说:“可以见。毛主席看了你们的信,说你们很辛苦,应该见见,并要我告诉你们旅的首长,人可以多去几个,具体什么人去,请旅长、政委定。”
“什么时候去?”常祥考兴奋地问。
“现在就去。”阎长林回答。
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喜气。袁学凯放下饭碗,立即要通了旅的电话,告诉程悦长副旅长这个好消息。
程悦长得知毛主席要接见,也异常兴奋,在电话里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呀!可惜旅长还没有到,4 个团有3 个团还在路上呢,可是主席不能等呀。”
程悦长告诉袁学凯,在团部等着,要一起去。
袁团长刚放下电话,屋子里就像开了锅似的热腾起来。营长们听说毛主席要接见,纷纷要求一定要去,团里的其他干部也争着要去。
直到旅的领导到达后,去见毛主席的人员名单才确定下来:旅的领导有黄振堂政委、程悦长副旅长、赵光运副政委,团的领导有袁学凯团长、常祥考政委、宋副团长、还有参谋长、高主任。他们由阎长林在前面带引,骑上十几匹快马,从机场驻地出发,朝着毛泽东住地王家坪飞驰而去。
这是一孔陕北高原最普通的分里外间的窑洞,一盏煤油灯虽不很亮,但屋里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窑洞里的陈设简单而整洁,只有一张半旧桌子,几把椅子和两个延制沙发,唯一和普通农家不同的是,墙上满匝匝地挂着军用地图,地图上标着各种各样的符号,红蓝铅笔勾划出的箭头、线条,纵横交错。平时,毛泽东就在这间窑洞里起居、待客、吃饭、工作。
阎长林把新4 旅的同志们安排在外间落坐休息后,就到里间向毛泽东报告。
毛泽东正在批阅一份紧急电报。待处理完后,毛泽东放下笔,搓着手问道:“同志们到了,几个人哪?”
“一共8 个,旅首长3 人,团首长5 人。团首长里,除了给您写信的那两个人外,还有副团长、参谋长和主任。”阎长林简短而清楚地回答。
毛泽东说了一声“好!”站起身,伸手撩起门帘,大步从里间走出来。
新4 旅的同志们“刷”地站起来,向毛泽东敬礼。程悦长副旅长逐个向毛泽东介绍每个人的姓名和职务,毛泽东一边笑盈盈地与大家握手,一边和蔼地说:“让同志们久等了。你们看,要搬家了,要给胡宗南腾延安嘛。忙一些。大家坐吧,坐吧。”
坐定后,毛泽东像待亲人一样,请大家吸烟,“两种烟随便吸吧。这一种是咱们自己造的,那一种还是日本鬼子送的呢。”
大家看着烟,欠欠身子,可没有人伸手去拿。
毛泽东点燃一支烟,吸着,询问起西华池战斗的详细情况来,问战士们现在的情绪怎么样?
黄振棠汇报说,在西华池战斗中,他们给了敌48旅一个重创,击毙了敌旅长何奇,缴获了不少武器和军用物资,但是没能达到预期作战国的,自己部队也有一定伤亡。总之是仗没打好,大家心里很内疚。
“打仗与其他事物的发展一样,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不必背什么包袱。告诉同志们,仗以后有的打,机会多得很。”毛泽东微笑着说。
“现在,部队的士气高昂,部队指挥员们纷纷请战,表示坚决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延安。”黄振堂接着说。
毛泽东点点头,微笑着说:“这个决心很好啊!延安是革命圣地,我们在这里住了10年,挖了窑洞,种了小米,学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培养了干部,指导了全国革命。全中国、全世界都知道有个延安。延安不能不保,但是,延安又不可保。”
说到这里,毛泽东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地扫视着在座的各位同志,接着说:“据陕北目前的情况看,敌人来势很猛,兵力很集中。我们兵力没有他们多,不容易一下子消灭他们这样一个大跎跎。因此,中央决定暂时把延安让给它。”
室内静悄悄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从毛泽东说的暂时放弃延安的话语里,大家感觉到了形势的严峻。
毛泽东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来,点燃后猛吸了一口,站起身来问:“我们要暂时撤离延安,战士们有些什么想法?”
程悦长说:“主席,战士们历来坚决拥护党中央的决定,只要党中央下命令,战士们就保证绝不让敌人跨进延安一步。”
听了这话,毛泽东开心地笑了。他像是猜透了大家的心思,进一步问道:“你们自己有些什么想法呢?”
“一枪不放,就把延安让给敌人,真是不甘心啊厂袁学凯说。他似乎在表白自己的想法,也好像是代表大家说话。
毛泽东禁不住开怀大笑起来,踱了两步,说:“你们可以放几枪呀,大家完全可以放几枪‘欢迎’胡宗南嘛!也告诉在南京的蒋委员长。我们走了,延安这个包袱,送给他们背上吧厂毛泽东说着,打了一个手势。他的诙谐和形象的比喻,把大家都说笑了。屋里的气氛又开始活跃起来。
停了片刻,毛泽东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说:“延安是党中央、中央军委和解放军总部的驻所,是革命的圣地,我们要主动的放弃它,战士们是会有些想法的。但是,一定要给大家讲清楚,我军作战历来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重要的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是古往今来显而易见的战争规律。”
同志们望着毛泽东,频频点头。
“在五次反‘围剿’时,我们有些同志,把不放弃一寸土地的政治口号用在战术上,不看敌人进攻的势头,也不管自己的力量大小,实行分兵把口,‘御敌于国门之外’,和敌人生杀硬拼,最后被迫不得不进行二万五千里的战略大转移,损失惨重呀!实践证明那样做是错误的。”毛泽东放缓了语气,以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史实为例,作着由浅人深的详细解释。
新4 旅的同志边听边快速地往本子上记录。
“我们把延安让给蒋介石,但这只是暂时的。人们将很快就会看到,蒋介石占领延安,决不是他的胜利,而是他失败的开始,我们要拿一个延安换一个全中国。你们回去问问战士们,看大家愿意不愿意这样呢?”毛泽东吐出一口烟,语调里充满着乐观和自信。
听着毛泽东那精辟人微的话语,看到毛泽东那成竹在胸的表情,在座者都禁不住互相交换着目光和微笑,敬佩和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原来索绕于脑际的种种疑虑,以及对撤离延安的难以排解的不安和郁闷开始悄悄遁去。
“现在的关键是你们这些干部,首先要把问题想通,想明白,然后才能够给战士讲清楚。只要战士们认清了目前战争的形势,懂得了我们的战略,就一定能够打胜仗。”毛泽东用信任的目光看着大家,轻声细语地说。
接着,毛泽东分析了各个解放区的战争形势,历数了过去8 个月中,蒋介石已经损失的60多个旅,71万人的事实。
“国民党能用于进攻解放区的机动兵力越来越少了,因此被迫放弃‘全面进攻’的做法,改向山东和陕北实行所谓的‘重点进攻’,企图以此扭转其被动失利的局面。蒋介石气急败坏的进攻延安,丝毫不能说明他的强大,恰恰证明了他已经穷途末路,离灭亡之日不远了。”毛泽东继续说着。
毛泽东把身子向前倾了倾,像跟大家拉家常一样,扳着指头算了一笔账:“蒋介石进攻解放区的兵力共有218 个旅,过去8 个月,平均每月歼灭它8 个旅,如果以后几个月还保持这个平均数,那末,等到歼灭它100 个旅左右,则军事形势必将发生重大的变化。”
谈到这里,毛泽东的目光瞅向黄振堂,带着询问的口气说:“政委同志,二月份中央发出的《党内指示》晓得了吧?”
黄振堂回答:“报告主席,已经传达到全体党员,旅党委正在进一步深入学习领会。”
“这就好了。蒋介石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呢,只要全国人民大众起来,中国革命新高潮就到了,他就要彻底垮台。现在的问题是要狠狠打击和消灭国民党的军事有生力量,使革命的进程按照我们的时间表加速运行。你们看,一个月歼敌8 个旅有把握吗?”毛泽东问道。
大家的情绪开始激奋起来,都信心十足地齐声答道:“完全有把握!”
毛泽东站起来,在窑洞里来回踱了几步,继续说:“蒋介石失败的命运已经注定,我们有一切把握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的面前没有困难。我们面前有困难,蒋介石面前也有困难,只不过是我们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而蒋介石的困难是不能克服的,因为他们是中国的反动势力,不看到我们的困难是不对的,要看到困难,看到了就会想办法去克服它。”
毛泽东又开始扳着手指头,分析陕北战场的情况:“一是兵力。敌人有20多万,我们只有2 万多一点,比例是10比1.在其他战场,我们要好得多,敌我力量对比不这么悬殊。因此,我们陕北要比其他解放区更艰难一些。要打败胡宗南,除了指挥得好外,部队也还要多受些辛苦。二是兵源。陕北老百姓是十分拥护和诚心诚意支持我们的。但是陕北人口毕竟有限,加上支前、生产,能补充到野战部队的更少。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敌人的主意,把他们的兵俘虏过来,通过教育让他们明白谁是真正的敌人,掉转枪口,和我们一起打胡宗南,打蒋介石。如果这样把敌人搞掉三分之一,敌人缩小了,我们壮大了,就可以改变敌我力量对比。三是装备。限于条件,边区一直没办起大的兵工厂。我们的装备不如敌人,弹药也很缺乏,解决的办法也只能是取之于前线,用之于前线。”
这时,里屋传出了电话铃声,转瞬间阎长林走出来,轻声地对毛泽东说:“主席,彭总请您听电话。”
“请大家稍等片刻,去去就来。”毛泽东说着,起身进到里屋接电话。
大家有的放下笔搓着手,有的在翻着本子补记着什么,阎长林则在抓紧时间给各位倒水。
毛泽东接完电话,兴致还是那样高。他慈祥地瞅着大家,用商量的口气问道:“你们看,我讲得有没有道理呀?”
同志们兴奋地回答:“主席说得非常明白,我们心里亮堂多了。”
毛泽东仍然坐在那架木制的软椅上,重新点燃了一支烟,有滋有味地吸了两口,身子微微前倾,又拉家常似的说了起来。
谈到陕北战场的作战任务和作战方针时,毛泽东说:“蒋介石要占领延安和边区的其他城市,就不得不分散兵力,我们呢?我们则要集中兵力,打运动战,打主动仗。做一切事情都要从实际出发,要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有什么本钱打什么仗。我们的部队数量和装备都比不上人家,因此,我们采取的办法是先打弱敌,后打强敌;先打分散孤立之敌,后打集中强大之敌。好比你面前有三个对手,一个强手,两个弱手,你先把两个弱手—一打倒,剩下那一个强的,前后失去了照应,他就孤立了,胆怯了,强手就变成了弱手,一打就能打倒。”
稍微停顿了一下,毛泽东打着手势说:“你们不是都帮助老乡们推过磨,压过碾吗?就是那石磨,石碾子,把乡亲们打下的多少粮食都磨成了细面,碾成了细米。我们这两万多人要消灭他的20多万人,就得采取这个办法,可名其为‘磨菇’战术。充发利用陕北的地形,群众条件,把敌人牵上,在陕北这盘石磨上磨,石碾上碾,等把他磨疲劳了,磨饿渴了,再寻机会歼灭它。就这样,一个月歼灭他几个旅,过上一年光景,情况就会好转。我就不信不能把胡宗南的二十几万部队磨个稀巴烂!”
是啊,真理往往就是这样的朴素无华。这些多年跟随毛泽东南征北战,或在毛泽东指挥下东拼西搏的勇士们,今天又一次亲身领略了伟人那明察秋毫的锐利眼光,高屋建瓴的思想境界,富于哲理的分析判断和驭舵导航的领袖风范。他们为党拥有这样的领导者而庆幸,为自己能在这样的统帅指引下战斗而亢奋。
“请主席放心,我们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去做,坚决打败蒋介石、胡宗南,把他们磨垮、磨死。同时请主席答应我们一个要求,现在敌人攻势很猛,请主席早些转移,到河东去,到刘帅、邓小平那里去,这是我们全体指战员的强烈要求。”袁学凯激动地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颤地说。
毛泽东则一脸平静,平缓而又诙谐地说:“是呀!敌人是来者不善,气势非常凶猛,南京的蒋介石不是发誓要消灭共产党,活提毛泽东吗,听说胡宗南还向他的委员长立了军令状呢。他们想在大举进攻延安时,空投伞兵部队,实行两面夹攻。把你们调回来就是准备打他的伞兵的。如果蒋介石的伞兵活捉了我,你们可是要检讨的哟。”
毛泽东的话,把一窑洞人都逗笑了。
然而,毛泽东自己却没有笑,他加重了语调,很认真地说:“好多地方也来电报催我过黄河。中央有个安定的环境,对指挥全国作战的确有好处。不过我也有个想法,就是撤出延安,也还要留在陕北。理由很简单:其一,我们在延安住了十多年,一直处在和平环境中,现在一有战争就走,那样我愧对陕北乡亲,日后也不好再见面了。我决定和陕北老百姓一起,不打败胡宗南绝不过黄河。其二,蒋介石进攻陕北、延安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把他在西北的这支战略预备队腾出手来,好投向华北、东北。现在,有几个解放区刚刚夺得主动,我留在陕北,蒋介石就会在这里多下些本钱。这样,咱们负担重些,就能把胡宗南的二十几万大军拖住,不让他离开西北,其他战场就可以减轻压力,发展各自的优势,对于战争全局大有好处。”
听到毛泽东也准备留在陕北,大家先是一阵高兴,接着又为毛泽东的安全担心起来,一致请求多派些部队来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
毛泽东说:“中央留在陕北,不能给你们增加负担。我们也要和你们一样,用战斗,用工作来打击敌人。保卫边区,再过一年到两年,重新拿回我们的延安。那时延安就永远是我们的了,全中国也将是我们的了,是人民的了。这叫作物归其主。”
程悦长又提出愿意直接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或者派一二个主力团来。
毛泽东连连摆手,说:“那可不行。陕北的主力部队本来就不多,绝不能用主力部队来保卫我们。你们不必担心,陕北地形险要,群众条件好,回旋地区大,安全方面完全有保障。”
时间已经很晚了,阎长林几次过来催促吃饭。新四旅的同志们怕影响毛泽东的工作与休息,也一再要求马上赶回部队去。
毛泽东说:“在这里大家一块吃顿饭吧,吃饭时大家还可以谈谈。”毛泽东谈话的兴趣仍然很浓。
阎长林说:“首长们就在这里吃饭吧,这是主席的指示和事先安排,周副主席和彭总一会儿就到。”
正说话间,周恩来和彭德怀一起推门进来了。周恩来笑呵呵地说:“主席请我们赴宴,怎么还不见酒席的影啊。”
毛泽东笑着说:“就来,就来。”屋里的人都爽声地笑起来。
在周恩来、彭德怀与部队领导的相互问候中,饭菜端上来了。除了土豆、萝卜白菜几样素菜,再就是一盘腊肉,主食是小米干饭和黑面馍馍。这还是毛泽东特意嘱咐阎长林准备的。
周恩来、彭德怀的到来,使得气氛更加活跃了。大家一边吃饭一边交谈。
毛泽东夹起一口菜,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自己生产的。我们样样自己动手,自给自足,可是蒋介石、胡宗南还不许可,还来打我们。他要来延安,那就请他来吧!延安就是这么几孔窑洞,还是我们自己出力气打的,他又搬不走。要是他破坏了,那样也好,我们将来就盖大楼,人民永远都是我们的,我们怕什么!”
周恩来咽下一口黑馍馍,说:“蒋介石拿七千军队换我们一个城镇,还说这个买卖划算,这不又豁上种来换延安,我看他是什么时候把他的几百万军队都换光了,他也就彻底舒服了。更何况他现在就已经是只见人去,不见城来了呢。与蒋介石的‘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相比,我们毛主席的‘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才叫高明哩,这一次又决心要拿一个延安换一个全中国,不要多久,全国就是我们的了,人民就当家作主了!”
听到这话,几个人情不自禁地丢下筷子,鼓起掌来。
毛泽东瞅瞅大家,笑着说:“高明倒不一定称得上,不过,你们现在连这几孔窑洞都舍不得,将来人家把上海、南京、北平、武汉、广州等那些繁华大城市都给你们,人家就舍得吗?”
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当然,那些大城市是我们的,全中国都是我们的,这是中国人民给的,历史给的,因为我们是代表人民的。蒋介石他换也得换,不换也得换,他再心疼也没有办法!“
窑洞里又是一阵笑声。
饭间,毛泽东还反复叮嘱干部们要注意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要经常学习党的方针、政策,要教育好解放战士,要爱惜人力、物力,事事做长期打算,要准备用百折不回的毅力克服面前的困难。
彭德怀认真地说:“回去后,要把主席今天谈的话好好给干部战士传达,这对部队是个很好的、深人的动员,也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和鞭策。”
已经大半夜了。部队的领导起身告辞。毛泽东再次嘱咐大家:“回去给同志们讲清楚,延安永远是我们的。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我们就会回来。”
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把部队的领导送出门口,一边和大家握手,一边笑着说:“再见!向部队的同志问好,再见!”
当部队的领导跨上战马,敬礼告别时,毛泽东提高了嗓门,带着浓重的湘音大声说:“同志们,我们下一次的见面可能是在延安,也许是在南京、上海,或者是北平吧!”
这一响亮的声音,瞬间在延安的夜空里极度扩延,飞过黄土高原,飞向中华大地,飞向茫茫的穹宇,像是滚滚春雷,向全中国,全世界宣告:祖国的春天,中国的新生,就要到来。
新4 旅的同志们恋恋不舍地策马远去了,周恩来、彭德怀也谈笑着走了,毛泽东窗前的油灯又拨亮了。一切又恢复了夜间的宁静。
紧张忙碌了一天的阎长林,习惯地坐在了毛泽东窑洞前面场院里的一个石礅上。今晚的情景使他心潮澎湃,难以平静,几天来毛泽东类似的言谈话语,也一幕幕地映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两天前的一个晚上。
已是夜深人静,身任中共中央书记处办公室主任的师哲,从枣园骑马飞驰几十里赶到王家坪,来到毛泽东的窑洞。正在伏案疾书的毛泽东,立时站起身来接待了他。
只见忧心忡忡的师哲,连珠炮似地向毛泽东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备战工作到底应该怎样做?一定要疏散吗?可否设法保住延安而不撤退?例如,我们集中一部分兵力,部署在大道两侧,待敌人进人边区,到达富县、甘泉一线时,予以迎头痛击,消灭他部分力量,让敌人知难而退。这样,延安不就保住了吗?
毛泽东听后转过身去,微微的无声笑了。
急急火火的师哲感觉到了毛泽东在笑,一时愣在那里,心想:大敌当前,形势严峻,主席还笑得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毛泽东点燃一支烟,转过身来,微笑着轻轻地拍抚了一下师哲的肩膀,说:“你的想法不高明,不高明,不应该不让他们进延安。你知道吗?蒋介石的阿Q 精神十足,占领了延安,他就以为自己胜利了。但是,实际上只要他一占领延安,他就输掉了一切。首先,全国人民以至全世界都知道了蒋介石背信弃义,破坏和平,发动内战,不得人心,这是一个方面。”
毛泽东踱了两步,继续说道:“不过,蒋委员长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只要一占领延安,他就可以向全国、全世界宣布:”共匪巢穴‘、共产党总部已被捣毁,现在只留下股’匪‘,而他只是在’剿匪‘了。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欺骗公众舆论。不过,这只是他蒋委员长自己的想法,是他个人的打算,并非公论,但此人的特点就在这里。他只顾想他自己的,而别人在想什么,他一概不管。另外要知道,延安既然是已经世界知名,也就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蒋介石既然要背这个包袱,那就让他背上吧。而且话还得说回来,你既然可以打到延安来,我也可以打到南京去,来而不往非礼也!“
“啊,原来是这样!”师暂脱口而出。
毛泽东接着说:“你懂得拳击吗?收回拳头,是为了打出去更有力量。”说着,毛泽东收拢右臂做了个拳击的架势。“陕北群众基础好,周旋余地大,他从南门进,我从东门出嘛。”毛泽东又说。
茅塞顿开的师哲,好像是明白了一切,重重的思想顾虑一扫而光,精神百倍地说:“原来主席是成竹在胸呀!不是害怕蒋介石进攻延安,而是害怕他不来进攻啊!我现在马上赶回枣园去,立即布置疏散和撤退的准备工作。”
毛泽东摆摆手,说:“莫急,稍停一下。关于撤离延安,是我们几个书记刚刚议定的,马上就要以中央的决定正式下达。现在的问题是,要使同志们和延安的百姓知道为什么让出延安,同时切实组织好撤离和腾空延安的工作。思想通了,行动才能迅速呀!”
“回去我就组织传达主席的指示,一边行动,一边作宣传工作。”师哲火急起来。
“还有,我已经和任弼时同志说过了,请他找阿洛夫谈一次话,向他解释我党中央撤离延安的原因、理由和必要性,说明由于战略上的需要,为了更便于同敌人周旋,我们必须暂时让出延安,这是主动放弃,不是败逃。至于阿洛夫是否向莫斯科汇报,那是他的事,反正这步工作是需要做的。”
顿了一下,毛泽东继续说:“对于我们让出延安,外国人如何报道,不要去管它。自己的主意自己拿,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当然,美国政府的报道是不会说我们的好话的,好在中国的历史不是由美国人来写。再就是我们撤出延安,阿洛夫和米大夫他们怎么办?”毛泽东提到的阿洛夫与米大夫,是指斯大林派来给毛泽东治病的两位苏联医生。
“这个请主席放心,我来安排。是不是可以先把他们送过河去?山西临县的天交镇那里安全一些,比较合适。”师哲说。
毛泽东微微点了点头,说:“一定要保证苏联同志的安全,必须是万无一失。”
“是,请主席放心。”师哲坚定地表示,然后说:“主席,如果没有其他指示,我就赶回去了。”
毛泽东充满感情,慈爱地说:“回去吧!一切要严密、从速。路上注意安全。”
在毛泽东的目送下,师暂跨马消失在茫茫夜幕里。
一阵冷风吹来,阎长林揪了揪衣襟,抱紧了双肘,仍然坐在那里过他的“电影”。
后来,毛泽东无论是外出散步还是开会,路遇延安的老汉、婆姨们,面对那些围拢来,带着疑惑不解的人们,他总是耐心地讲解撤离延安的道理。
毛泽东对百姓说得最多的,要数这样一些浅显易懂的话语和生动形象的比喻:譬如,有一个人背个很重的包袱,包袱里尽是金银财宝,碰上了个拦路打劫的强盗,要抢他的财宝。这个人该怎么办呢?如果他舍不得暂时扔下包袱,他的手脚很不灵便,跟强盗对打起来,就会打不赢,要是被强盗打死,金银财宝也就丢了。反过来,如果他把包袱一扔,轻装上阵,那就动作灵活,能使出全身武艺跟强盗对拼,不但能把强盗打退,还可以把强盗打死,最后也就保住了金银财宝。我们暂时让出延安,就是要把包袱让给蒋介石、胡宗南背,使自己打起来更主动,更灵活,这样就能大量消灭敌人,到了一定时机,再举行反攻,延安就会重新回到我们的手里。
毛泽东那通俗、生动的语言与那和蔼可亲的语调,使得呆坐在场院里的阎长林,仿佛又身临其境,脸上不时流露出喜幸的笑容。
“排长,天气还冷,坐久了会感冒的。”正在执勤的警卫排战士李文奎走过来说。“要不,你把我的大衣披上。”说着,李文奎就解腰间的皮带。
“不用,不用!我到其他哨位去看看。”说着,阎长林起身向东山坡下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疲乏的下弦月散射着幽光,满天的繁星困倦地眨着眼睛,刚刚解冻的延河水在轻轻溪语,不时闪动起层层白色,几声狗吠偶尔从附近的农舍传来。
夜,是那样的宁静。
毛泽东窑洞的油灯仍然亮着。远远望去,那通明的窗子,好像是一盏高高挑起的航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