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去年十月间,正当“换皇上”的流言方盛之时,湖北蕲州的真慧寺,来了一位过路的达官,行李不多,而有五名随从,皆是口操京音,举止沉稳,看上去与众不同。出面与知客僧打交道的,自道姓梁,行二,他的伙伴叫他“梁二爷”,或“梁总管”,自然是其中的首脑。
梁总管要求单住一个院落,最好自有门户出入。逗留的日子不定,但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先送香金五十两银子,临走时还会多给。至于他的主人姓甚名谁,居何官职?以及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一概不知。知客僧婉转叩问时,梁总管只答一句:“请你别多问!”
真慧寺是有名的禅林,在邻县黄梅得道的五祖,曾经卓锡于此。院宇宏敞,闲屋甚多,知客僧看在五十两香金的份上,让梁总管自己挑地方,挑中的是最后的一个院落,有道门通菜园,不经山门,便可出入。同时梁总管又声明,自己开伙,不忌荤腥。知客也许可了。
安顿下来以后,主人足不出户,甚至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都很少。知客僧有时借故去窥探,只见堂屋正中方桌上供一个帽筒,上面覆一方锦袱,袱下隆然,不知是顶什么帽子。
随从的行止亦很谨密,每天上街的,只有一个买菜的厨子。偶尔梁总管也出门,骑一匹鞍辔鲜明的枣骝马,神气得很。
这样过了五六天,知客僧越想越可疑,秘密到知州衙门去找熟识的刑房书办,立刻派了很能干的差役来“下桩”侦察。厨子每天出门,亦有人跟踪,一天跟到菜场,厨子买肉要用自己的秤,分量不符,跟肉案上吵了起来。就这时候,梁总管经过,下了马,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身而入,一见厨子,举起马鞭就抽,一面抽,一面骂:“怎么告诉你来的?不准在外生事!偏偏不听,真是可恨!”
厨子被打,不敢回嘴。打完了,还给梁总管请个安,方始提着菜篮,含羞带愧地匆匆而去。
这些情形落入跟踪差役的眼中,自然立即转报。知州凌兆熊大为困惑,邀集幕友谈论其事,谁都猜不透梁总管是何路数?其仆如此,其主当然更显得神秘莫测。不过有个看法是共同一致的,此事决不可轻忽,而且要尽快了解真相。
于是,凌兆熊又请州判郭缙生来密议。决定先礼后兵,由郭缙生去看所谓“梁总管”,当面问个明白。倘或言语支吾,随即动手抓人。
当下传唤捕头,点了十来个人,一律换着便衣,先在真慧寺的出入道路上守住,接着,郭缙生到了真慧寺,传见知客僧,吩咐闲人回避。
“这梁总管,照你看是什么路道?”
“回二老爷的话,”知州跟知县一样,称大老爷,州判便是二老爷,知客僧答说,“看样子来头不小。一口京腔,派头很大,有点象王府的家人。”
郭缙生心想,王府的家人就是护卫,官阶自从三品到从五品,至不济也戴蓝翎,相当于六品武官。自己的官阶只从七品,虽说武不如文,但既然先礼后兵,不妨暂时委屈,便即吩咐跟班持着名帖,请知客僧先容,去拜梁总管。
推进门去,梁总管正在院子里练拳,一见知客僧后面跟着人,便即收住势子,微带不悦地说道:“嗨,你怎么把不相干的人带到这儿来?”
“梁总管,”知客僧陪笑说道,“本州州判郭二老爷来访。”
郭缙生的家人听他这一说,立刻抢上几步,先请个安,站起来,双手递上名帖。
“不敢当。”梁总管接过名帖看了一下,“我跟郭二老爷不认识啊!”
“敝上是本州的地方官,”跟班很机警地回答,“贵人过境,应该要来拜候。”
“太客气了!”梁总管一面穿着衣服,一面沉吟着,等穿好衣服,方始点点头说:“好吧!既然来了,不能挡驾。请进来吧!”
候在门外的郭缙生,从从容容地踱了进来,不亢不卑地作了个揖。梁总管还了礼,也不请他进屋,就站在院子里说道:
“郭二老爷大驾光临,一定有事,就请说吧!”
“喔,”郭缙生觉得有点尴尬,转念一想,这正是可以试探的时候,不必跟他客气,“这里不是谈话所在,”他反客为主的伸一伸手,作个请客的姿势:“请!”
“请”字出口,自己的脚步已踏上台阶。梁总管急忙抢上前去,拦在门口说道:“郭二老爷,你请在这儿坐!”接着,轻轻拍了两下手,随即有人端了两张椅子过来。
这下,郭缙生不能再擅自行动。不过,试探总算有得,这样不让他进屋,自然是有不能让他人看的东西在内,莫非就是锦袱下面的那顶帽子?
迹象越来越诡秘,郭缙生也越发加了几分小心,“梁总管,”他很谦和地问,“台甫是?”
“我叫梁殿臣。”
“贵上呢?尊姓?”
梁殿臣沉吟了一下,仿佛迫不得已似的回答:“姓杨。”
“不知道居何官职?从那里来?往那里去?”
“郭老爷,请包涵!”梁殿臣很吃力地,“我实在不能说。”
“喔!”郭缙生故意装作解人,“这样说,必是京里派出来查案的钦差!”
“对了!你不妨这么猜。”
“既是钦差,地方官有保护之责……。”
“不,不!多谢,多谢!”梁殿臣急忙摇手,“敝上只是路过,稍住几天,还得往别处去。保护一节不敢当!跟郭老爷实说吧,敝上行踪有不能不隐秘的苦衷,请代为转告凌大老爷,一切不必费心,只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就承情不尽了!如果郭老爷能放松一步,将来必有重重的补报。”说着,拱拱手起身,垂着手站在一边,是等着送客的样子。
郭缙生既不能赖着不走,又不能冒冒失失地翻脸。心想,此来所见所闻,值得推敲之处很多,亦总算不虚此行。姑息让一步,回衙门再说。
一回衙门,直趋签押房去见凌兆熊,他很注意地听郭缙生讲完,先道了劳,却不表示意见,只命书僮取近几个月的“宫门抄”来,很仔细地翻检着,不知在查些什么?
郭缙生都快等得不耐烦了,凌兆熊方始开口,“这件事很怪,无可解释。钦差必是一二品大员,从内阁学士到部院堂官,就没有一个三十岁的,而况钦差出京查办事件,必有上谕,我仔细查了,就没有这样的上谕。”他停了一下又说,“三十岁的亲贵倒多得很。可是,亲贵非奉特旨,不能出京,就出京也不过到关外或是到东西陵去恭代行礼,从来不到南边来的。”
这番分析很精到,郭缙生不由得脱口说道:“照此看来,恐怕要出大案了!”
凌兆熊瞿然动容:“老兄何所见而云然?”他问。
“说不定是太监私自出京。”郭缙生说,“又一个安德海出现了。”
郭缙生是山东济宁州人,熟闻同治初年山东巡抚丁宝桢杀安德海的故事。很起劲地细说当年。凌兆熊仔细听完,提出疑问:“当年是因为慈禧太后顾忌慈安太后跟恭王,所以只能默许安德海出京,而且闹出事来不便庇护他。如今大权在握,爱怎么就怎么,何用顾忌?”
“不然!祖制究不可违。而且,我还疑心,这不一定是太后另派,派这个太监出京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凌兆熊大惑不解,“谁?”
“说不定是端王。”
“啊!啊!”凌兆熊深深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接着,面色一变,凝重而惴惴然地:“只怕真的会如老兄所说,要出大案了。”
于是,凌兆熊又请了幕友来商议。刑名师爷孙一振是绍兴人,好酒使气,极难相处,但见多识广,装了一肚子稀奇古怪、莫可究诘的疑狱。听完郭缙生所谈的一切,骨碌碌地转着眼睛,凌兆熊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他有见解要发的先兆。
“孙老夫子,必有高见?”
“见解没有,要讲两个故事。本朝有所谓‘四大疑案’,如今看来要变五大疑案了!”
凌兆熊两榜进士出身,朝章典故,亦颇熟悉。知道所谓“四大疑案”,本为清初的三大疑案,一是太后下嫁;二是顺治出家;三是雍正夺嫡。后来所加的一件疑案,说法不一,有的说高宗实为浙江海宁陈家的血胤;一说“天子出天花”的同治之死,病因暧昧,而宫闱事秘,难索真相,足当疑案之称。但不论如何,所有的疑案,皆出于深宫,然则孙一振的意思,莫非指正在谈的这件案子,亦牵涉到帝皇。
想到这里,不由得失声惊呼:“果然如此,可真是骇人听闻了!”
“不错!唯其骇人听闻,不宜延搁,以从速处置为妙。”
“老夫子!”郭缙生不耐烦了,“你不是说要讲两个故事?”
“缙生,你别忙,我会讲给你听。第一个,出在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南巡回銮,驻跸涿州,忽然有个和尚带着个少年接驾,说那少年是履亲王的骨血……。”
履亲王即是皇四子永珹。他有个侧福晋,姓王,是汉人,一向得宠。王府传言,履亲王另有个侧福晋,生子说是出痘而殇,其实乃为王氏所害。而这个和尚则指所携的少年,即是传言王氏所害,实则流落民间的履亲王的亲生之子。
其事离奇,令人难信。但真相不明,和尚的功罪难定,高宗便交军机大臣会审。有个军机章京上前将那少年掴了两掌,厉声问说:“你是那个村子里的野孩子,受人欺骗,敢做这种灭门的荒唐事?”于是那孩子自供姓刘,是受了和尚的骗。结果和尚斩决,姓刘少年充军伊犁。
“这就是所谓‘伪皇孙案’,伪皇孙充军到伊犁,后来又冒称皇孙,结果为伊犁将军松筠所斩。”孙一振谈到这里,略停一下又说:“伪皇孙自己充军,又眼见和尚杀头,严刑峻法不足以儆其重蹈覆辙,这事也就奇了!”
“老夫子的意思是,”郭缙生问道:“这个皇孙根本不伪?”
“谁知道?这就是所谓疑案。”孙一振说,“再有一个故事,出在康熙年间,就是朱三太子一案。这一案,千真万确,一点不假,圣祖杀的是如假包换的朱三太子!”
“呃,”郭缙生问道:“何以见得?”
“这是国初的一件大案。”凌兆熊也说,“我读过《东华录》,上有此案的记载。事情发生在康熙四十几年,明朝已亡了六十年。案内的正犯是个七十老翁,仿佛还是个文弱的读书人,要说他就是‘朱三太子’,似乎过于离奇,不是被诬,就是假冒。”
“东翁的成见太深。”孙一振率直答说,“既非被诬,更非假冒,不过稍微错了一点点。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李自成破京的时候,思宗先亲眼看皇后妃子自尽,又手斩昭仁公主,怕落入流寇手中受辱,然后拿太子及皇三子定王慈灿、永王慈焕交付亲信太监,各人去投奔各人的外家。父子诀别之际,思宗叮嘱三个儿子,国亡以后,混迹民间,要忘记自己是皇子的身分,见了年纪长的,要叫爷爷,轻一点的称伯伯、叔叔。幸而不死,长大成人,要为父母报仇。这样处置完了,方始在煤山一株松树上,自缢殉国。太子跟两王出宫以后,遭遇不同。东翁所说《东华录》上所记的这件大案,别的都不错,所错的一点点是,误弟为兄,那个‘七十老翁’是行四的永王慈焕,而非‘朱三太子’。这个故事要从山东东平州的一个名叫李方远的谈起……。”
大概在康熙二十二年春天,李方远到一个姓路的朋友家去赴宴,同座有位客人,生得仪表堂堂,吐属文雅,很令人注目。主人介绍此人说:“姓张,号潜斋,是浙江的名士。学问渊博,写作兼优,而且精于音律,下得一手好棋,如今是本地张家的西席。”
张潜斋人很谦虚,一桌的人都应酬到,但对李方远格外亲热,殷殷接谈,颇有一见倾心的模样。李方远亦觉得此人不俗,是个可交的朋友。
过了两天,张潜斋登门拜访,送了一把他手写的诗扇,果然写作兼优。就此正式订交,常有笔墨文字的应酬。这样过了半年有余,一天张潜斋跟他说:“我要回南边去一趟,大概两个月就可以回来,特来辞行,还有一件事奉托。家有数口,柴米由东家供给,不过每个月要一千铜钱买菜,不能不乞援于知己。”
“那是小事,”李方远答说:“请放心,我按月致送到府就是。”
原说两月即回,结果去了半年犹未归来。李方远因为会试进京,动身之前关照家人,仍旧按月接济张家。等他春闱及第归来,张潜斋已经携眷回南。如是不通音问有十年之久。
康熙三十五年,御驾亲征噶尔丹,李方远在大军所经的饶阳当知县,奉委兼署平山。军需调发,日以继夜,忙得不可开交,而张潜斋翩然来访。李方远连跟他叙一叙契阔的工夫都没有,送了一笔程仪,匆匆作别。
这一别又是十年。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李方远已经辞官回里,张潜斋又来相访。这次带来两个儿子,一个老大,一个老四。直道来意,说是江南连年水灾,米贵如金,不得已到山东来投奔知交,希望李方远替他谋一个“馆地”。
所谓“馆地”,不是做幕友,便是教书,这都是隔年下“关书”聘定的,年近岁逼,来谋馆地,岂非太晚?李方远想了一下,留他教几个童蒙的孙子。从此,张潜斋成了李家的西席。
李家的孙子读《三字经》、《千字文》,所以张潜斋的儿子,亦可代父为师。而张潜斋本人,则经常去看他以前的那个姓张的学生,每去总在十天左右。一次,李方远问他,何不在张家多住些日子,张潜斋答说:“师弟之间,拘束很多,不便谈笑,不如在府上自由自在。”李方远听他这话,越觉亲密。只是总觉得张潜斋的行迹不免神秘,而眉宇之间,别有隐忧,几次想问,苦无机会,也就不去理他了。
第三年的初夏,午后无事,李方远与张潜斋正在书房里对局,棋下到一半,家人慌慌张张地来报:县官带了无数的兵,将宅子团团围住,不知何事?
一听这话,张潜斋神色大变;李方远还来不及询问究竟,官兵差役已一拥而进,拿铁链子一抖,套上脖子,拉了就走。
被捕的是李方远及张潜斋父子,一共四个人。
李方远茫然不明究竟,亦问不出丝毫真相,只知事态严重。因为县官亦只是奉命拿人,抓到以后,问都不问,连夜起解,送到省城。这就表示,这件案子唯有臬司或者巡抚能问。
问的果然是山东巡抚叫赵世显,两旁陪审的是藩、臬两司。除此以外,再无别人。先将李方远带到后堂,等差役退去,赵世显才问:“你是做过饶阳知县,号叫方远的李朋来?”
“是。”
“你既然读书做官,应该知道法理,为什么窝藏朱某,图谋不轨?”
李方远大骇,“我家只知道读书,”他说,“连门外之事都不与闻,那里窝藏着什么姓朱的?”
“你家的教书先生是什么人?”
“他叫张用观,号潜斋,南方人。二十年前在张家教书认识的。前年十二月里来投我家,教我几个孙子读书。如此而已!不知道有什么姓朱的。”
“此人在南方姓王,山东姓张。你不知道?”
“不知道!”李方远重重地说,“丝毫不知。”
于是带上张潜斋来,赵世显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先朝的皇四子,名叫慈焕,原封永王。事到如今,不能不说实话了。”
“你何以会在浙江住家落籍?”
“这,说来话长了!”
据朱慈焕自己说,李自成破京之日,思宗先将他交付一个王姓太监,王太监卖主,拿他献给李自成,李自成交付一个“杜将军”看管。及至吴三桂请清兵,山海关上一片石一仗,李自成溃不成军,各自逃散,有个“毛将军”将他带到河南,弃马买牛,下乡种田,有一年多的工夫。其时朱慈焕是十三岁。
尽管凌兆熊与孙一振,稽考史事,互相印证,谈得相当起劲,而郭缙生却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眼前的案子,“老夫子,”他问,“谈了半天与目前这桩疑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问,将凌兆熊的思绪,亦由一百九十年前拉了回来。
“是啊!”他说,“老夫子讲这两个故事的意思,莫非是说真慧寺中的那位神秘人物,可能亦大有来历?”
孙一振点点头,答了一句成语:“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慢来,慢来!”郭缙生急着有话说,“我也疑心是有来头的人物。不过,细想一想,不是!王公亲贵,不准私自出京,果然私自出京,请问又为的是什么?如今不是雍正年间。”
“也不见得是王公。”
“不是王公,难道还是皇帝?”
孙一振不答,亦无表情,凌兆熊却大吃一惊!“不会吧?”
他张口结舌地说,“有这样的事,那就太不可思议了!”
“东翁,我亦并无成见。不过,此事是东翁祸福关头,切不可掉以轻心。这年把以来,常有传说,皇上几次从瀛台逃了出来,又被截了回去;又说,有个英国人李提摩太,跟康有为、梁启超师弟有联络,打算借使馆庇护,将皇上接到南方来另立朝廷;又说,北道上赫赫有名的大刀王五,受谭嗣同的重托,要救皇上。”孙一振略停一下又说,“道听途说之事或者不足信,不过中西报章的记事,都说皇上明明没有病,偏偏宫里每天宣布药方。这种怪事,又怎么解释?”
“是,是!老夫子分析得很透彻,看起来倒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总而言之,不论真假,都要设法弄得清清楚楚,如果证明是假冒,处置得当,东翁过班升知府,是指顾间事。”孙一振又说,“我刚才谈过的乾隆伪皇孙案,此人充军到了伊犁,居然又大事招摇,那时松文清当伊犁将军,手腕明快,抓了来先斩后奏,因此受知于仁宗,没有几年就入阁拜相了。东翁亦该放些魄力出来,果然能证明此人心怀不轨,置之于狱,亦就象当年丁文诚杀安德海一样,既享大名,又蒙大利。”
这一番话,说得凌兆熊雄心大起,跃跃欲试地说:“老夫子,魄力我有!即时动手都可以,只等老夫子指点,应该怎么下手?”
孙一振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不宜操之过急!第一步不妨先抓个人来问一问看,第二步应该密禀上头,请示办法。”
“好!就这么办!”
于是,第二天等梁殿臣手下的厨子上市买菜,有个人借故生衅,与厨子发生殴斗,接着将他扭到县衙门里。孙一振即时在花厅中审问,只带被告上来,亦不问斗殴之事,只问他的来历。
“你叫什么名字?那里人?”
“小的叫王利成。”厨子答说,“山东济宁州人。”
“你干什么行当?”
“小的学的是厨子的手艺。”
“是在饭馆里做厨子,”凌兆熊明知故问,“还是在那个宅门里做厨子。”
“是,是跟一位老爷。”
“你家主人姓什么?”
“小的不知道。”
“混帐!”凌兆熊喝道,“那有连主人的姓都不知道的厨子。”
“实在是不知道,小的不敢撒谎。小的只归一个姓梁的管,小的也问过,主人家贵姓?梁总管叫我莫问,只听他的指挥就是。”
“喔!”孙一振又问:“那么,你又是怎么遇见梁总管的呢?”
“是在徐州遇见的。小的本来……”
据王利成答供:他本在徐州一个武官家做厨子,武官殁于任上,家眷北归,下人遣散。王利成便投荐头行去觅生意。有天有个一口京片子的人来荐头行,说要找个会做北方口味的厨子,结果选中了王利成。那个人就是梁总管。
“以后呢?梁总管带你到什么地方?”
“带到一座道观,住了三天就走了。”
“雇你当厨子,莫非也不让你见主人?”
“是!”王利成答说,“我说要见见老爷,梁总管说不用见。又问老爷的姓,梁总管就答我那几句话。又一再告诉小的,在外面不可以胡言乱语,也别惹事生非,无事不准出门。”
“你居然都听他的?”
“小的是看钱的份上。一个月的工钱五两银子,先给了半年三十两。”王利成说,“梁总管很霸道,小的如果不是贪图他工钱多,早就不干了。”
凌兆熊想了一下又问:“你见过你主人没有?”
“自然见过。”
“怎么个样子?”
“三十出头,很瘦,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也不爱讲话。一到了那里,就关在自己屋子里,不知干些什么?”
“也没有跟你说过话?”
“从没有。”
“你做几个人的饭?”
“做七个人的饭。”
“你家主人吃饭是单开,还是跟大家一起吃?”
“自然是单开。”王利成答说,“都开到他屋子里吃。”
“吃些什么?”
“不一定。都是些普通菜,只不大爱吃鱼。”
“嗯,嗯!”凌兆熊有些问不下去了,想了一会只好这样问他,“你觉得你主人家的饮食起居,有什么地方跟别人不一样?”
“这倒不大看得出来。”王利成沉吟半晌,忽然想起,“有一点跟别人不一样,上午十点钟就开午饭,下午四点钟开晚饭。都比平常人家来得早。”
“另外呢?”凌兆熊和颜悦色地,“你倒再想想看,你家主人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倒想不出。”
“慢慢想,慢慢想!总想得出一点来。”
王利成果然就偏着头想,眼睛眨了半天,突然说道:“我家主人怕打雷。”
“怕打雷?”凌兆熊问,“怎么个怕法?”
“小的没有看见。有一天,记得是在安徽寿州,黄昏时分下大雨、打雷,梁总管几个都奔进去了。事后,才听他们说起,主人家怕雷声,一打雷必得有人在旁边守着。不然,就会吓出病来。”
这番答语,使凌兆熊相当满意,但亦仅如此而已,再问不出别的来了。
“好了!你回去吧!看你家主人的面子,你打了人,我也不办你的罪。你回去不必多说。”
“是!谢谢大老爷。”王利成磕了个头,退出花厅,轻轻松松地走了。
凌兆熊却大为紧张,回到签押房,立刻请了郭缙生与孙一振来叙话,他头一句就说:“只怕是皇上从瀛台逃出来了!”
郭缙生惊得跳了起来,大声嚷道,“有这样的事?”
“轻点,轻点!缙生兄,稍安毋躁。”凌兆熊说,“这里有两点证据,第一,宫里的规矩,上午十点准吃饭,名为‘传午膳’,晚上是下午四点钟传膳。膳后,宫门就下钥了。第二,皇上怕打雷,是慈禧太后去年八月初训政的时候,亲口跟王公大臣说过的。这件事知道的人很不少,决不假!”
郭缙生愣住了,孙一振却很深沉,也不作声。签押房里一时肃静无声,似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东翁,”终于是孙一振打破了沉默,“事情愈出愈奇,愈不可信愈可信,愈可信愈不可信。归总一句话,这件案子非在蕲州办不可!”
“此话怎讲?”
“在蕲州办,有福有祸;推出蕲州,有害无益。为啥呢?”孙一振自问自答地说:“这样的案子,这里不发作,总有地方要发作。如果在蕲州信宿即行,固然没有啥关系,如今是在真慧寺逗留多日,寺僧来报,亦曾派人查过,结果一推六二五,送出蕲州了事。请问东翁,如果你是上官,心里会怎么想?”
这说得很明白了,“不错,不错!”凌兆熊深深点头,“上面不会体谅属下不敢惹这大麻烦的苦衷,必是怪我遇到如此大事,竟不禀报,有亏职守。”
“着啊!就是这话。”孙一振说,“要办了,只要处置得宜,不管是真是假,总是东翁的劳绩。说起来,实在是有益无害。”
“话是不错!”郭缙生插嘴,“不知道‘处置得宜’四个字,又谈何容易?”
“也没有什么,”凌兆熊说,“第一,要多派人,明为保护,暗作监视;第二,我今天就到黄州去一趟,面见魁太尊,看他有什么主意,这里就偏劳缙生兄跟孙老夫子了。”
于是草草整装,凌兆熊当天就专程到黄州府治的黄冈,去见知府魁麟请示。郭缙生亦不敢怠慢,与孙一振商量决定,派出知州用来捕盗的亲兵,换着便衣,分班在真慧寺周围“立桩”监视,同时布置了步哨,由真慧寺直达知州衙门。郭缙生本来另有公馆,这天特为搬到知州衙门西花厅去住,以便应变。
这样如临大敌地戒备了一昼夜,幸喜平静无事。等到第二天下午,凌兆熊从黄冈赶了回来,告诉郭缙生说:“魁太尊也觉得很可疑。不过他的看法是,七分假,三分真。真假未分明以前,不宜涉于张皇,他的意思,无论如何要跟那个怕打雷的主儿照个面。见了是怎么个情形,尽快通知他。我想这话也不错。如今且商量,怎么样去打个照面?”
“打照面容易!”孙一振说:“东翁备帖子去拜访,如果不见,硬闯进去也没有什么。不过先要想好,见了面,持何态度?假的如何?真的如何?不真不假又如何?”
“对!假的抓,真的还不能当他是真的,且先稳住,再作商量。这都好办,就怕不真不假,依旧分辨不出,那就难了。”凌兆熊又说,“一路上我都在想,皇上谁也没有见过,假冒或许可以分辨得出,譬如口音不对之类。真的就很难看得出,凭什么当他是皇上?”
“其实,应该魁太尊来认。”郭缙生说,“他是旗人,总见过皇上。”
“不行!”凌兆熊说,“我问过了,他也没有见过。”
“那么,难道整个湖北省,就没有人觐识过天颜?”
“那是第二步的话。”孙一振说,“这件疑案是个奇闻,没有先例可援,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只有到时候再说。”
这是个没有结论的结论,接着商量凌兆熊亲访真慧寺的细节。郭缙生主张凌兆熊托故到那里去拈香,只穿便衣,到了那里再命知客僧进去通报。官服不妨带着,以备万一之需。
凌兆熊与孙一振都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因为鸣锣喝道而去,过于宣扬,会引起许多很不妥当的流言,所关不细。
※ ※ ※
第二天一早,凌兆熊悄悄坐一顶小轿到了真慧寺,知客僧事先已经接到通知,将他迎入方丈住室,请示何时进去通报?
“就是此刻!”凌兆熊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去。”
“不!请稍坐。”先在那里守候照料的郭缙生说,“我跟知客先进去,跟那姓梁的说明白了,再来奉请。”
凌兆熊觉得这样做法也可以,点点头又坐了下来。一杯茶没有喝完,只见知客僧急步而来,很兴奋地说:“请大人随我来。梁总管跟他家主人回过了,请大人进去谈谈。喔!顺便跟大人回:梁总管的主人姓杨。”
“姓杨?”凌兆熊失声说道,“是汉人!”
知客僧自然不会了解他的别有会心的诧异,只伛着腰将他领到后面,在院门外面回报一声:“凌大老爷到!”
于是候在院子里的梁总管,很快地迎上来说:“不想惊动了凌大老爷!”
“尊驾是?”凌兆熊故意这样问。
“敝姓梁。”
“这位就是梁总管。”知客僧补了一句。
“原来尊驾就是梁总管。”凌兆熊说,“想来是替你主人家,总持家务?”
“正是!”梁总管有些失笑的神气,“大家都这么叫,倒象是个什么煊赫的衔头似的,倒教凌大老爷见笑了!”
“岂敢,岂敢!我是特意来拜访贵上的。烦你通报。”
“是!敝上本来不见客,凌大老爷是地方官,说个粗俗比方,好比当方土地,不能不尊着一点儿。你老请里面坐,我马上跟敝上去回。”
这一次梁总管很大方,将堂屋的门开直了请凌兆熊入内。没有见面以前,他先望到正中的方桌上,并无供着的帽筒,更无用锦袱覆着的帽子,大概是特意收起来了。凌兆熊自感失望,但亦有所得,这至少证明他还有相当的权威,足以令人忌惮。
有此了解,他觉得不必过于谦下,所以一进门便往客位上一坐。随即有人来献茶,端茶盘的一个人,捧茶的又是一个人,动作细微而敏捷,让凌兆熊不由得心想:观其仆而知其主,看来这姓杨的,倒不象没有来历的人。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有人自外高掀门帘,凌兆熊急忙定睛细看,出来的那个人,约莫三十出头,浓眉深目,脸色苍白,戴一顶青缎小帽,身穿宝蓝贡缎的皮袍,上罩一件玄色琵琶襟的坎肩。举止异常沉稳,稳得近乎迟滞了。
“爷!”跟在后面的梁总管,闪出来引导,“请这面坐。”等他旁若无人地坐定,梁总管又说:“那面是本州的地方官凌大老爷。”
姓杨的点点头,抬眼注视,凌兆熊忽然有些发慌,急切间要找句话说,才能掩饰窘态,便不暇思索地问:“贵姓是杨?”
“姓杨。”声音很低。
“台甫是?”
“我叫,”他很慢地回答:“杨国麟。”
经此两句短语的折冲,凌兆熊的心定了些,便即从容说道:“说起来很冒昧,只为人言藉藉,都说真慧寺有位客人,与众不同,所以特意来拜访,请多指教。”
“喔!”杨国麟点点头,“凌大老爷想问点儿什么?”
“足下从那里来?”
“从北边南来。”
“京里?”
“对了!从京里来。”
“足下在那个衙门恭喜?”
杨国麟似乎不懂凌兆熊的话。转脸问道:“什么?”
“是问,爷在那个衙门,”梁殿臣轻轻地又加一句:“内务府。”
“在内务府。”杨国麟照本宣科地说。
这作伪的痕迹就很明显了!岂有个连自己在那个衙门当差都不知道,而需要下人来提示的道理?不过,凌兆熊心想,此人年纪轻,又是汉姓,亮出来的幌子不过内务府,看起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意会到此,更觉得不必太客气,索性话锋紧一紧,且逼出他的真相来,再作道理。
于是他说:“在内务府,不会是堂官吧?”
“不是堂官。”
“是什么呢?”
杨国麟听得这话,似有窘迫不悦之色,答语也就变得带些负气的意味了,“就算司官吧!”
“那么,这趟出京,是不是有差使?”
“对了!有差使。”
“什么差使?”
‘那!”杨国麟扬起了验,“那可不能告诉你。”
由于他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凌兆熊倒有些顾忌了,换句话问:“足下在内务府管什么?”
“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管。”
这口气好大!凌兆熊又困惑了,“那么,”他只好再换句话问:“足下出京,预备到那里?”
“反正往南走吧!”
“往南一直可以到广东。”
“广东不也是大清朝的疆土吗?”
凌兆熊语塞。宾主之间,有片刻的僵持,而是梁殿臣打破了沉默,“凌大老爷,”他说,“你请回衙门去吧!”
凌兆熊心想,这是下逐客令了!堂堂地方官,在自己管辖的地方,让一个不明来路的人撵了出来,这要传出去,面子不都丢完了?
这一念之间,逼得他不能不强硬了,“不劳你费心!”他冷笑着说,“你名为总管,到底是什么总管?看家的下人可称总管,总管内务府大臣也是总管!这种影射招摇的勾当,在我的地方,我不能不管。你们出京公干,当然带得有公事,拿出来瞧瞧。”
这番话咄咄逼人,着实锋利,但杨梁主仆二人却相视而笑,仿佛遇见一件很滑稽的事似的。这样的表情,大出凌兆熊意外,不由得就愣住了。
“凌大老爷,也不怪你!”梁殿臣说,“公事可是不能给你看。河水不犯井水,我们经过这里,没有要地方办差,也没有人敢在外面招摇。有天厨子在肉案子上闹事,我还抽了他一顿马鞭子。凌大老爷,你眼不见为净,等我们爷一走,事情不就过去了吗?何必苦苦相逼,非搞得大家动真的不可?”
“动真的”是什么?什么是“真的”?凌兆熊不能不考虑,同时也觉得梁殿臣那几句话相当厉害,除非板起脸来打官腔,否则,评理未必评得过他。
事到如今,贵乎见机。凌兆熊拿他的话想了一遍,找到一个题目可以接口,“好吧!”他说,“那么,你们那一天走呢?”
“这可不一定。”杨国麟又开口了,“只要是大清朝的地方,我那里都可以去,那里都可以住。”
“爷!”梁殿臣低声下气地凑到他面前说,“也别让人家为难,看这样子,再住五六天也就差不多了!”
“好!”杨国麟看着凌兆熊说:“再住五六天。”
“以六天为度。”凌兆熊站起身来,扬着脸说:“我是一番好意。无奈世上好人难做,敬酒不吃,那可没有法子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郭缙生候在外面,两人对看了一眼,都不肯出声,一直离了真慧寺,回到衙门,方始交谈。
“你都听见了?”凌兆熊问。
“是的。”
“那,你看怎么样?”
“很难说。”郭缙生问道:“如说冒充王公贵人,可又为了什么呢?而且地方正印官出场了,要冒充不正该这个时候装腔作势假冒吗?”
“装腔作势”四字提醒了凌兆熊。他一直觉得杨、梁二人有点不大对劲,却说不出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可明白了!“对了!缙生兄,你这‘装腔作势’四个字,用得太好了!”凌兆熊突然下了决心,“没有错!我看是冒充。非断然处置不可。”
这一回答,使得郭缙生大吃一惊,他发觉凌兆熊的看法跟他竟是两极端。若说断然处置,事情可能会搞得不可收拾。
想了想,不便直接拦阻,只好间接表示异议。
“堂翁!”他问,“若说冒充,是冒充什么?冒充内务府司官?这似乎犯不上吧?”
“谁知道他犯得上,犯不上?我们看一个内务府司官,没有什么了不起,在商人眼里,尤其是跟内务府有大买卖往来的商人,那还得了。”
“我看不象,不象是冒充内务府司官。”
“莫非真的如孙老夫子所说的,冒充皇上?那是决不会有的事。”凌兆熊又说,“退一万步而言,就算是真的皇上,我已经登门拜访,客客气气地请教过了,谁让他们真人不露相?不知者不罪,我也没有什么罪名好担的!这,当然是说笑话,决不会有的事。缙生兄,事不宜迟,明天就抓。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挑。”
“堂翁此言差矣!祸福相共。既然堂翁主意拿定了,我遵办就是。”
于是第二天派出差役和亲兵,由郭缙生亲自率领,到得真慧寺,驱散了闲人,将杨国麟所住的那个院子,团团包围。然后,郭缙生派人去通知梁殿臣,说是请到州官衙门叙话。杨家上上下下,都很镇静,一言不发地都聚集在院子里。只梁殿臣问了一句:“是上绑呢?还是上手铐?”
护送到知州衙门,格外优待,不下监狱而软禁在后花园的空屋中。凌兆熊少不得还要问一问,为了缜密起见,特意将杨国麟带到签押房,自不必下跪,但也没有座位,是让他站着说话。
“杨国麟,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下一人!”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靠里面的门帘一掀,孙一振大踏步走了出来,自作主张地吩咐值签押房的听差:“叫人来!把他好好带回去。”
“老夫子……。”
“啊!啊!”孙一振急忙使个眼色,拦住了凌兆熊。等带走杨国麟,屋子里只剩下凌兆熊与郭缙生两个人时,他方始低声说道:“东翁,不能问了!‘天下一人’什么人?不是孤家寡人的皇上吗?不论是真是假,倘或市面上有这么一句流言:凌大老爷审皇帝!东翁倒想想看,这句话吃得消不?”
“是!是!”凌兆熊惊出一身冷汗,“倘有这样一句流言,可以惹来杀身之祸。老夫子,擒虎容易纵虎难,我这件事做得鲁莽了。”
“这也不去说它了。”郭缙生也有些不安,“如今只请教老夫子,计将安出?”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连夜往上报。”
呈报的公事,颇难措词,因为黄州知府魁麟原来的指示是,先查报真相,再作处理。如今真相未明,先行逮捕,不符指示,得有一个说法。彼此研究下来,只有一个说法最妥当,说杨国麟、梁殿臣主仆,行踪诡秘,颇为招摇,以致蕲州流言极盛,深恐不逞之徒,借故生事,治安堪虞,所以将杨国麟等人暂行收管。最后又说:此人语言狂悖,自谓“天下一人”。知州官卑职小,不敢深问,唯有谨慎监护,静候发落。
“公事是可以过得去了。”孙一振说,“不过这不是动笔头的事,最好请东翁再辛苦一趟。”
“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凌兆熊无可奈何地说:
“我就再走一趟黄冈。”
※ ※ ※
“老哥,”魁麟面无表情地,“你搅了个马蜂窝,怕连我都要焦头烂额。”
“府尊这话,让兆熊无地自容。”凌兆熊答说,“不过,州里绝没有贻祸上台的意思。”
“我知道,我不是怪你,只是就事论事。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咱们俩一起进省,看上头怎么说法?”
于是魁麟与凌兆熊连夜动身,赶到武昌,先见藩司善联。听完报告,大为惊诧,“有这样的事?”他说,“光天化日之下,冒充皇上,不发疯了吗?”
“是!”魁麟躬身问道:“大人说是冒充,我们是不是就禀承大人的意思,拿杨国麟当冒充的办?”
“不!不!不!”善联急忙摇手,“我可没有这么说。冒充不冒充,要认明了才能下断语。”
魁麟是故意“将”他一“军”。因为彼此旗人,所知较深,善联为人圆滑,不大肯替属下担责任,魁麟深恐他觉得事情棘手,拖延不决,未免受累。这样一逼,善联就不能不有句实实在在的话交代。
“说实话,这件案子出在别省还好办,出在湖北不好办。其中的道理,我也不必细说。如今先请两位老哥回公馆,我立刻上院,先跟于中丞去商量,看是如何说法?回头再请两位老哥过来面谈。”
“是!”魁麟试探着问:“这件事恐怕还要请示香帅吧?”
“我看,不能不告诉他。”善联又说,“香帅的‘起居无节,号令不时’是天下闻名的,如果非请示他不可,那就要看两位的运气了!也许今天晚上就有结果,也许三天五天见不着面。”
“大人,”魁麟立即要求,“这件案子,反正不是州里能够了结的!人犯迟早要解省,晚解不如早解,我看请兆熊兄马上赶回去带人来。如何?”
善联沉吟了一下答说:“这样也好!香帅的性子,大家知道的,一声要提人,马上就要,不如早早伺候为妙。不过,案涉刑名,得问问老瞿的意思。明天一早听信吧!”
等魁麟跟凌兆熊一走,善联随即更衣传轿“上院”。督抚衙门简称为“院”,湖北督抚同城,但在统辖上,藩司为巡抚的直属部下,所以善联的“上院”,自然是上巡抚衙门。
湖北巡抚本来是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戊戌政变那年,改革官制,湖北巡抚一缺裁撤,谭继洵不必等他儿子身罹大辟,便已丢官。及至太后训政,一切复旧,湖北复设巡抚,谭继洵当然不会复任,朝命由安徽藩司于荫霖升任。
于荫霖是极少数生长在关外,而不隶旗籍,又做大官的汉人之一。他是吉林伯都厅人,翰林出身。那时的翰林院掌院是守旧派的领袖大学士倭仁,于荫霖相从问学,颇得赏识。不过,于荫霖倒不是启秀那样的腐儒,更不是徐桐那种神既全离,貌亦不合的假道学。从光绪八年外放湖北荆宜施道以后,久任外官,凡所施为,孜孜以为民兴利除弊,振兴文教为急务,略有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陆陇其的意味。
于荫霖的擢任方面,原出于张之洞的保荐。张之洞跟他在广东便共过事,相知有素,但在湖北却不大投机,因为张之洞赞成行新政。当戊戌政变之际,亏得见机得早,做了一篇文章,题名《劝学篇》,暗斥康有为的学说为“邪说暴行,横流天下”,新旧之间,虽持调停的态度,但特拈“知本”一义,以为“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这话很配慈禧太后的胃口,亦不得罪顽固守旧王公大臣,因而得在皇帝被幽、帝师被逐、朝士被斩的这场政海大波澜中,得免卷入漩涡。
祸虽得免,张之洞对新政仍未忘情。而于荫霖颇不以为然,因而又落入历来“督抚同城”势不可免的故辙,明争暗斗,格格不入。只是于荫霖对整顿税收,勤理民事,颇有绩效,再则顾念旧时的情谊,所以张之洞还能容忍得下,保持一个虽有裂痕,勉可弥补的局面。
当然,于荫霖亦能守住分际,遇到需要让总督知道或者请示的事情,绝不会擅专,所以一听善联告知其事,随即表示:“这非得先告诉香帅不可!咱们一起上南城。”
武昌城内以一道蛇山,分隔南北,所谓“南城”,是指在山南的总督衙门。时将入暮,坐轿翻山,天黑才到,却扑了个空,张之洞在蛇山的“抱冰堂”张灯夜宴,与幕府中的名士在分韵赋诗。
“也快回来了。”总督衙门的戈什哈劝于荫霖说:“大人不妨烤烤火,等一会。”
“烤火倒不必,得弄点东西填填肚子。”
“是,是!”戈什哈说,“请两位大人西花厅坐,我关照小厨房备饭。”
张之洞用钱如泥沙,兼以起居无节,往往半夜里吃晚饭,所以小厨房不但从无封炉的时候,昼夜亦总有人值班,而况正是开饭的时刻,肴馔现成,端出来就是。
吃到一半,外面有了响动,伺候花厅的听差来报:“大帅回衙门了!”
一句话不曾完,张之洞到了,光头不戴帽,穿一件枣儿红摹本缎的狐皮袍,大襟上一大块油渍,袖口卷着,小褂子脏得看不出是白布还是灰布,花白胡子毛毵毵地一直连结着耳后的发根,乱糟糟一大片。这位总督不修边幅,脱略形迹是出了名的。于荫霖与善联见惯,只站起身来,各自蹲一蹲身子,算是请安。
“别客气,别客气!”张之洞也不还礼,一直冲到饭桌边站住,匆匆一看,随即回身问道:“江苏聂大人送的醉蟹呢?
怎么不拿来待客。”
“不用费事,不用费事!已经吃饱了。大帅,”于荫霖对公事很认真,深怕张之洞一聊开闲天,滔滔不绝,无法打断,因而连饭都顾不得吃,要抢在前面跟他谈正事,“蕲州有件奇案,说起来令人难信。”
听说是奇案,张之洞大感兴趣,“怎么奇法?”他就在饭桌边坐了下来。
“这件奇案,还得密陈。”
“喔!”张之洞的笑容收敛了。
“到我书房里谈去。”
移座书房,重设杯盘。张之洞衔杯静听善联说完,看着于荫霖,要听他的意见。
“京里谣言很多,令人不忍卒听。此事无论为真为假,总是国家的不幸,处置不善,足以动摇国本。”于荫霖说,“如今最难的,是无法判断真假。”
张之洞深深点头,“君父有难,难为臣子。”他说,“稽诸往史,尚无先例,我倒不知道怎么处置了!”
于荫霖与善联都觉得诧异。明明真假无法判断,而张之洞竟一口认定了杨国麟就是当今皇帝!不知他何所据而云然?“大帅,”于荫霖忍不住开口,“如今第一急要之事是辨真假。”
“当然,当然!不过,我想不出来谁能分辨?我从光绪十年出京到广东以后,没有进过京,面过圣。事隔一十五年,龙颜已变,咫尺茫然。”张之洞问:“你呢?”
“我是光绪二十年召见过。可是,殿庭深远,天颜模糊。而况,一直跪在那里不敢瞻视。只隐隐约约觉得御容清瘦而已。”
“对了!湖北大小官员,恐怕找不出一个能确辨御容的人。除了军机,以及南书房,上书房,内务府等等内廷行走人员以外,京中大僚,说不出皇上面貌的人也很多。是故,欲辨真假而后作处置,恐怕要误事。”
“然则,应该如何处置,请大帅明示。”于荫霖说,“黄州府、蕲州知州,如今都在逆旅待命,焦灼之至。”
“我知道。”张之洞指新端上来的一盘醉蟹说,“来,不坏。”
他一面说,一面抓起一只醉蟹,一掰两半,放入口中大嚼,黄白蟹膏,沾得花白胡子上淋淋漓漓,狼藉不堪。等听差绞上热手巾来,他已经用手背抹过嘴了。
“武昌出鱼,论到蟹,不能不推江南独步。不过,我还是喜欢武昌。”
于荫霖与善联,都不明白他何以有此一段了不相干的闲话,不过自我解嘲之意却是很明显的。甲午战起,朝命派两江总督刘坤一领兵防守山海关,由张之洞移镇长江下游。不久,刘坤一回任,张之洞仍归本任。两江膏腴,浅尝而止。中怀或不免怏怏,说“还是喜欢武昌”,未见得言出于衷。
张之洞的功名心热,在这一段闲话,又得一证明。于荫霖心想,对于眼前这件案子,总督想法可能与旁人不同。在旁人是认为一桩棘手之事,唯求免祸,而在他,可能看成是个机会,运用入妙,可以造成他举足轻重的关键地位,由此入阁拜相,晚年还有一步大运。
于荫霖的猜度虽不中亦不远。张之洞确是认此为一个机会,无论真假,杨国麟皆为可居的奇货。不过,眼前还谈不到作任何明确的处置,唯有静以观变,才是可进可退的上策。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这是件怪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至于到头来是何结果,谁也不敢断言。为今之计,第一,决不可张扬,搞出许多谣言,徒滋纷扰;第二,是真是假,不必在他本人身上去追究,要到京里去求证。如果贵上好好在京,那时再严刑究办,也还不迟。”
“是!”于荫霖问道:“那些人请大帅先作发落。蕲州知州已有表示,担不起这个重担。强人所难,出了事很难弥缝。”
“这好办。”张之洞说:“交武昌府首县秘密看管。”
一件疑难奇案,暂时有了结果。凌兆熊接到指示,赶回蕲州,将杨国麟、梁殿臣主仆七人,是由水路解到武昌,泊舟江边,自己先上岸去拜访首县。
一府数县,知县与知府同城,称为“附郭”,亦就是“首县”,俨然为一府诸县中的首脑,首县而在省城,更等于全省州县的首脑,上司太多,个个都要应付,是极难当的一个缺分。因此,官场中有几句歌谣:“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但是,会作官的,又巴不得当首县,因为大展长才,广结善缘,仕途上路路皆通,自然容易得意。同时,上官选派附郭省城,或者冲要之途,经常为达官车马所经的首县,亦必挑那手腕灵活、脾气圆融的人去当,否则就会在无形中得罪人,迁怒到一省的长官,决不是一件可视作等闲之事。
武昌府的首县是江夏县,县官叫陈夔麟,是陈夔龙的胞弟。才具虽不及乃兄,而脾气随和,谨慎而又圆通,弟兄俩却是一样的。他是光绪六年庚辰的两榜出身,科名比凌兆熊晚,所以接见之际,口口声声称“前辈”,毫无留难地接收了这批身分特异的“人犯”。
名为“看管”,当然也是在狱中安置。县里管监狱的是未入流的“典史”,俗称“四老爷”,因为知县称“大老爷”,排下来县丞、巡检,典史的职位列为第四。江夏县的这位“四老爷”名叫高鹤鸣,河南禹州人,早就奉到“堂谕”,这个杨国麟是龙是蛇不分明,好好替他找一处潜居之地,所以“高四老爷”亲自督同狱卒将狱神庙收拾出来,作为“看管”的地方。
等人犯解到,“高四老爷”大吃一惊,当时不便说破,只是亲自引导,将杨国麟领到狱神庙,很敷衍了一阵。又关照狱卒尊称杨国麟为“杨爷”,管梁殿臣叫“梁二爷”,都不准直呼其名。
安顿既罢,一直到上房要见“大老爷”。陈夔麟只当他来复命,不过“报闻”而已,所以派听差出来说道:“上头知道了。高四老爷请回去吧!”
“不,不!管家,我有机密大事,一定要面禀大老爷。”
陈夔麟心中一动,立刻邀到签押房,还将房门关上,方始跟高鹤鸣叙话。
“这杨国麟,”高鹤鸣放低了声音说:“卑职认得他,实实在在是个贵人。”
陈夔麟听人说过,这位“四老爷”为人迷迷糊糊,所以听得这话,不由得失笑了,语涉讥讽地答说:“原来老兄也认得贵人!”
“真的!一点不假。那年卑职到京里验看的时候,见过他!”
接着,高鹤鸣便讲他跟杨国麟见面的经过。
原来典史虽是个不上品的佐杂微官,但补缺以前,亦须进京,先去吏部注册,名为“投供”,然后依照次序拣选。选官的花样甚多,分单双月,单月接单月,双月接双月,正月选不上,便得三月里再选,又有各种班次,有除、有补、有转、有改、有升、有调,名虽各不相混,而有门路的亦可通融。总而言之,法令愈繁愈苛,胥吏的生财之道愈多愈宽。高鹤鸣为人粗率,亦不打听打听清楚,更不曾托人走门路,贸贸然上京“投供”,为吏部书办多方挑剔。而所有不合规定之处,却又不是一次告诉他,今天这个不对,明天那个又错,在京里待了三个月,尚无眉目,气得他真想拿刀子跟部里的书办拚命。
受气还在其次,带来的川资告罄,已经到了非向同乡“告帮”不能得一饱的地步。好不容易又熬了个把月,才轮到双月“大选”。选官照例,大官或者要缺须“引见”,由皇帝亲自看一看,微秩小官,由九卿科道过目,称为“验看”。汉官验看的日期是每月二十五日,地点在端门之内、午门之外、东向的“阙左门”下。那天六月二十五,高鹤鸣半夜里起身,趁早风凉,赶到紫禁城里,在阙左门外,匆匆地向书办报到。
“尊驾贵姓?”书办很客气地问。
“敝姓高,高鹤鸣。河南禹州人。”
“不错,你是河南口音。可是,你不姓高吧?”
“那,”高鹤鸣错愕莫名,“我自己的姓,我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你是不是姓高?你就拿家谱来,也不能当证明。我们是看册子,你看,册子上写的是:面白有须。你的胡子呢?”
这一问,将原已汗流浃背的高鹤鸣,问得冷汗一身,悔之莫及。前两天穷极无聊去逛庙会,遇见一位看相的是河南同乡,劝他剃掉胡子,可走好运,高鹤鸣心想,去了胡子显得年轻些,“验看”的九卿科道,或者看在“年轻力壮”四个字上,会得高抬贵手。因而欣听受劝,回到客栈,自己动手将两撇八字胡剃得光光。这一下便与名册所注不相符了。
转念一想,小小容貌改变,有何关系。有胡子就能做官,没胡子连典史都不能当,世界上没有这个道理。因而答说:
“不要紧!我跟验看的大人,当面回明就是。”
“高老爷,你倒说得容易。你就不替我们想想,年貌不符,送上去挨骂的不是你,是我!验都不验,看都不看,你跟那位大人去回明?”
听这一说,高鹤鸣才真的着急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顿足搓手,差点要哭了出来。
“你请回去吧!今天六月二十五,下个月闰六月,闰月照例不选,七月里没有你的事。过了八月中秋,大概你的胡子也可以长齐了。”
“可是,可是……。”
“请吧,请吧!”书办不耐烦地说,“别罗嗦了!”说着拿手一推。高鹤鸣一个立不住脚,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撞在一个人身上。
据高鹤鸣说,这个人就是如今被安置在狱神庙的杨国麟。当时他亦不问情由,只瞪着眼呵斥:“你们怎么欺侮外乡人?
胆敢在宫内行凶!可是不要脑袋了?”
吏部书办吓得连连请安赔不是。而高鹤鸣亦就得以免了无须之厄,顺利过关。
讲到这段往事,高鹤鸣眉飞色舞,得意欣慰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陈夔麟心想,此人虽有迷糊之名,还绝不至于无中生有,捏造这么一段故事。然则,这个杨国麟确有来头,未可忽视,只是高鹤鸣的话说得不够清楚,有几处地方不能不问。
“那时,姓杨的穿的是什么服饰?”
“是亮纱的袍褂。”
“什么补子?是豹还是老虎?”武官的补子:三品为豹,四品为虎。陈夔麟疑心高鹤鸣遇见的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或者正四品的二等侍卫,所以这样问说。
“记不得了。”
“那么,头上的顶戴呢?”
“好象是宝石。不过,记不清楚了。”
陈夔麟颇为失望。定神细想,如果是宝石顶,至少也是位公爵,而阙左门在午门以外,照规矩说,还不算进宫,当然有护卫侍从。从这一点上一定可以研判出杨国麟的身分。
“我再请问,姓杨的是一个人,还是有随从?如果有随从,大概是几个人?老兄,务必仔细想一想看!”
“是!”高鹤鸣攒眉苦思,双眼乱眨着,好久,方始如释重负地说:“是一个人。没有错!”
这就不须再说了。陈夔麟可以断定,杨国麟是个侍卫,说不定还是个等级较低的蓝翎侍卫。同时又可以断定,杨国麟是汉军旗人,象立山一样,本姓为杨。
“老兄的遭遇很奇,也很巧,跟此人偏偏在此时此地重逢。杨国麟这一案,至今是个疑团,听老兄所说,越发觉得诡谲。既然你跟他有旧,再好没有,就请你好好照料。得便不妨跟他多谈谈。”
“是!”高鹤鸣答说:“他说些什么,卑职一定据实转陈。”
“很好,很好!不过,”陈夔麟正式说道:“你跟杨国麟的那一段渊源,以及他现在被看管的情形,老兄绝不可跟任何人提起。这一层关系重大,倘或泄漏了,上头追究起来,恐怕我亦无法担待。”
“是,是!卑职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