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辽东大乱
清太宗出生时,明朝已由盛而衰。洪武二年(1369年)九月八日,明太祖朱元璋对皇太子说:“自古帝王以天下为忧者,惟有创业之君、中兴之主及守成贤君能做到,那些寻常之君,不以天下为忧,反以天下为乐,国亡自此而始。”《明太祖实录》,江苏国学图书馆影印本,卷45,2页。朱元璋在南京坐上金銮殿,当了大明开国皇帝,的确他是日夜“以天下为忧”,想使子孙把他创建的国家永远统治下去。他发展生产,整顿吏治,培养人才,右贫抑富,赈济饥苦,等等,千方百计以求长治久安。他本人每日天不亮就上朝,太阳下山才返回寝宫。夜间睡不着觉,有时披衣而起,凡想到有关老百姓的事,立即一一用笔记在本上,等到天一亮就派人去办《明太祖实录》,卷115,1~2页。。他当了三十一年皇帝,社会经济繁荣,国力强盛。到了明成祖朱棣,继续坚持励精图治,迁都北京,扫除朱元璋晚年的积弊,把明朝推向了鼎盛时期。那时南自两广,北达朔漠,西到新疆、西藏,东到大海,东北到黑龙江以远,在中国辽阔广大的领土上建立了统一的多民族的国家。而且派出以著名航海家郑和为首的远洋船队,到亚洲、非洲三十多个国家进行和平贸易和发展同各国的友好关系,明朝因此在世界上发生了重大影响。明太祖可以称得上是创业之君,明成祖既是创业之君,也是中兴之主。但是明太祖至明成祖及以后的仁宗、宣宗,总共不过六七十年。从中叶开始,社会矛盾日益尖锐,如英宗、武宗,几乎在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危机中断送了大明江山。然而,最严重的社会危机还是到了明神宗时。他是“不以天下为忧,反以天下为乐”的“寻常之君”。朱元璋总结出一点历史经验教训,并且在他的不肖子孙中得到了证明。
明朝之亡,始自神宗。清太祖、太宗都经历了他的统治时期。他在位四十八年,从16世纪70年代,到17世纪20年代,是明朝所有皇帝中在位最久的一个。明神宗即位之初,因他是十岁小孩,由张居正柄政,社会矛盾一度缓和。张居正以内阁首辅的身份,推行一系列的社会改革,加强中央集权,严格考核官吏,打击大地主豪强,抑制土地兼并,清丈全国土地亩数,扩大税收来源,裁减宗藩俸禄,推广一条鞭法,巩固边防,在明朝封建统治江河日下的潮流中,他力挽狂澜,一时收到了富国强兵的效果。
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死,明神宗亲政,政局急转直下。这个反动腐朽贪财好利的君主,沉醉于花天酒地之中,根本不理朝政。以前的明朝皇帝,一日三朝,或一日一朝,而他一连二十年不上朝召见大臣,不批复章奏。他手下的大臣们急得团团转,恳请他说:“章奏不答,先朝未有。事到今天,大半留中,一旦国家大事,被人截取,向外张扬,谁能澄清?请从现在起,凡有批答不过来的,尽可以当面写一纸条,转达有关部门,以免君臣隔绝,受人蒙蔽。”《明史》,卷226,“吕坤传”。逆耳忠言,无济于事。明神宗只顾过着荒淫无耻的生活。他大肆挥霍人民的血汗金钱,一次采办珠宝用银两千四百万两,相当于全国六个年头的赋税总额。他举行大婚,动用边防军费九万两银作织造费。在他的影响下,官场贪污盛行,一片黑暗。明神宗爱钱如命,他当政时,缺官很多,拖延不补,一是怕监察部门的“言官”揭露他的丑恶行径,二是怕花钱多。万历三十年(1602年)南北两京缺尚书三名,侍郎十名,科道九十四名。全国缺巡抚三名,布按监司六十六名,知府二十五名。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以后,内阁只有方从哲一人独相,他病倒了,内阁便无人办事。吏、兵二部缺掌印官,无人画押。文武选官,久留不遣。诏狱囚犯,以理刑无人不决,家属聚号长安门赵翼:《廿二史札记》,卷35,“万历中缺官不补”。。
更有甚者,万历二十年(1592年),就是清太宗诞生的那一年,明朝因对内对外用兵,加上乾清宫、坤宁宫、皇极殿、建极殿、中极殿遭灾,营修缺钱,明神宗竟向全国派遣大批宦官充任矿监税使,到处进行公开的劫夺。有的专领税务,有的兼管开采,都是皇帝的钦差,发给关防。在地方上创建矿税衙门,一个矿税使带成千上万的随从和爪牙,狐假虎威,横行霸道。他们在长江两岸、运河沿路及其他各个交通要道,层层设卡。河西务至张家湾百里之内,货物一来,上税数次。仪真与京口,一江之隔,不过一二里地,也要纳税两起。穷乡僻壤,米、盐、鸡、鸭,皆令输税。所谓开矿,不是真的穴地采掘,而是见到良田美宅,就说下面有矿脉,逼令纳贿,强行勒索。矿监税使走到哪里,哪里的人民就起而反抗。从万历到天启,约三十年中,总共爆发了反矿监税使的城市民变数十起之多。明神宗的这种虐政,在一部分统治阶级中间都激起了义愤。凤阳巡抚李三才,慷慨陈词,上疏请停矿税。他说:“自从大兴矿税以来,万民失业。皇帝陛下身为万民之主,不仅不使他们有衣穿,还把他们穿的衣服夺走;不仅不使他们有吃的,还把他们吃的东西抢去。征税的使命,急如星火,搜刮的诏令,多如牛毛。今天某矿得银多少,明天又加若干;今天某处征税多少,明天又加税若干;今天某官阻挠开矿征税,明天某官玩忽矿税被罢官。上上下下,惟利是听。臣所管地区,在徐州抽税的是陈增,仪真则是暨禄,在扬州收盐税的是鲁保,沿江收芦税的则是郝隆,千里之内,税使四布。加上无赖亡命徒,如虎添翼。有一个武英殿中书舍人程守训,肆无忌惮,假借圣旨,诈取财物,动辄上万。湖北有人来说,那里的矿税使,沿路掘坟,得财物才停止。皇帝的圣心安呢,还是不安呢?况且一个人的心,也就代表了千万个人的心。皇帝爱珠玉,别人亦爱温饱;皇帝爱万世,别人亦恋妻子。为什么皇帝希望黄金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糠秕升斗之储?皇帝希望为子孙万代着想,而不替老百姓眼前的一朝一夕想一想?翻开历史看一看,朝廷有这样的政令,全国有这样的景象,能不造反吗?”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65,“矿税之弊”。明神宗的残暴统治,激起了阶级矛盾、民族矛盾以及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加深了社会危机,所以历史上评论明之亡,从神宗时的虐政已露出兆头《明史》,卷81,“食货志”5
明封建统治集团的反动腐朽给辽东地区的社会发展带来了严重的灾难,尤其是军备废弛,政治混乱,地方官掠夺压迫,一再激起各族人民的反抗斗争。
明代的辽东,西有蒙古,北有女真,南临大海有倭寇,这对明朝都是威胁。主要是“北虏”(蒙古)与“南倭”(日本海盗)成为明朝的大敌。特别是明成祖迁都北京以后,辽东为京师左臂,对辽东防守极严。从明初起,辽东就革去州县,改行都司卫所统治,经常驻有马步军十余万。但是这里尽管土地广阔肥沃,然而天气寒冷,一年只有一熟,居民少,地广人稀,封建压迫沉重,社会发展比内地较为落后。明初为供应军需粮食,在辽东大兴屯田,永乐时达到极盛,军士三分屯种,七分守城,阡陌相连,屯堡相望。对解决一部分军粮供应,促进经济发展及保证社会安定起了一定的作用。不过这样的时间不长,屯田很快遭到破坏,于是辽东经常出现粮荒,军饷也不足,要冒很大风险靠海道从山东运粮到这里来救济。延至明中叶,辽东的经济生活更加困难,灾荒连年,封建统治者照样敲诈勒索,因而爆发一起接一起的民变和兵变。嘉靖间(1522-1566),巡抚辽东都御史吕经削减辽东军士的余丁和牧田,把撤下来的丁田造册征税,妄图增加剥削。巡视辽阳时,他又强行役使军士为其筑墙台,引起军士反抗,殴打都指挥刘尚德等,吕经仓皇踰墙逃跑。起义的军士将徭役册籍焚毁,鸣钟击鼓,号召民众,散发武器,关闭城门,释放囚犯,在苑马寺搜寻到吕经,将其衣冠撕裂,扭他到都司衙门。明朝兵部得知,下令安抚义民,撤回吕经。继辽阳之后,广宁、抚顺相继发生了兵变。历经几年时间,为巡按辽东御史曾铣镇压《明世宗实录》,卷173,12页;卷174,4~5页;卷175,7页。。
最严重的是神宗时期的虐政,造成了辽东大乱。促成这一局势恶性发展的是李成梁和高淮。李成梁字汝噐,高祖以来世为铁岭卫指挥佥事,本人英勇骁健,有大将才,因一时家贫,到四十岁以后才得袭职。隆庆元年(1567年)积功至辽东险山参将。到了万历初年,由于屡次反击蒙古察哈尔部侵犯,升为辽东总兵官。后来又不断战胜蒙古及女真对边境的骚扰,深得明朝的重用,加官至太子太保,封宁远伯,世荫都指挥使。现在辽宁省北镇县城内还留有明时为李成梁修建的牌坊,上写“镇守辽东总兵官兼太子太保宁远伯李成梁”等字。李成梁在保卫辽东地区人民生命财产及社会安全方面,是有贡献的。但是他先后镇守辽东三十年,成为“边帅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未有”的第一人。他既贵且富,骄横跋扈,培植家族势力,一门皆将,弟成材为参将,子如松、如柏、如桢、如樟、如梅,都当上了总兵官。军费、马价、盐课、市赏等钱,无不贪污,甚至“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己”。凡朝廷内外达官要人,他都与之勾结,饱送贿赂,使他们为自己利用。而他的战功,有许多是虚冒。他都是在遥远边境作战,欺骗蒙混,无法对质。有时敌人侵入内地,借口坚壁清野,观望不战;还有以败为胜,杀良民充功领赏。自内阁、督抚、监司,各个部门的人都跟着他转,谁反对,就打击排斥谁。万历初年,兵部侍郎汪道昆巡阅辽东边境,李成梁建议移孤山堡于张其哈喇佃,险山堡于宽佃,沿江四堡于长佃、长岭等地,可以开拓新疆七八百里,广收耕牧之利。这一建议上报朝廷,得到批准。几十年以后,宽佃等六堡已经建成,陆续到这里落户安家的有六万四千余户。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李成梁竟以“地孤悬难守”为名,与总督蹇达、巡抚赵楫提出放弃这一地区。他们为贯彻这个决定,强迫人民搬到内地,居民留恋家室,这些人就调动军队威胁,造成很多人死亡。为此,兵科给事中宋一韩极力反对李成梁等的做法,认为宽佃等六堡不可弃,弃六堡是资助努尔哈赤,应定为通敌大罪。熊廷弼经过调查,也指出放弃宽佃等六堡有利于努尔哈赤,不利于明朝。明神宗有意包庇李成梁,对正确的言论一概置之不理《明史》,卷238,“李成梁传”。。
在李成梁称雄辽东时,高淮也到了这里肆意横行,为非作歹。高淮本是一名无赖宦官,他用贿赂的手段,得到明神宗的宠信,当上了辽东的矿税监。最猖狂时他亮出的头衔是:“大明国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李朝实录》,宣祖卷160,120页。。高淮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来到辽东,到三十六年(1608年)被军民赶跑,共在辽东作恶十年。
明神宗决定派高淮为辽东矿税监,不少有远见并关心明朝命运的官僚提出反对。时任辽东巡抚的李植委婉地指出,怂恿高淮到辽东开矿收税的是不顾国家大计,只为个人自私自利,说明神宗的命令“非出自皇帝的本心”,企图给这个最高统治者一个台阶,让他收回成命。李植的一相情愿对明神宗毫无用处。不是别人,正是明神宗亲自决定派高淮。他曾专为高淮征税的山海关税店赐名“福阳店”。原来任命高淮的敕书,上面没有“镇守”字样。高淮自己公然称“镇守协同关务”,兵部指责他欺世盗名,官司打到了明神宗那里,明神宗也就站出来给高淮解围,居然说:“朕固命之矣。”《明史》,卷305,“高淮传”。
高淮仗着明神宗作后盾,有恃无恐,对辽东的政治、军事、经济以及同邻国朝鲜的关系,处处插手,横加干涉。高淮一到辽东,就把辽阳地方遇到“达贼”入犯和明军斩获首级的情报上奏朝廷,有一位御史在“邸报”上看到高淮的奏疏,无比惊异。他觉得“杀贼报功,本是督抚的职责,高淮为什么妄报呢?”万历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涂宗濬奏疏,见董其昌:《神庙留中奏疏汇要》,兵部卷6。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夏,高淮率领三百名家丁,浩浩荡荡开进北京,“声言进见万寿,面讨镇守”,旌旗飘舞,锣鼓喧天,为明以来未有的荒唐事。不仅如此,他还在辽东社会经济非常残破的情况下,进行敲骨吸髓的搜刮。他在辽东十年,三次向明神宗进献银、马、貂鼠等物,其中两次所进矿税银即达四万余两。一次仅人参一项,即进献一百三十五斤。在这之外,他据为己有的数目更是多得惊人。按明朝所有的矿监税使,他们所劫夺的财物,整个交到所谓“公帑”的也仅仅是不足十分之一《明史》,卷305,“陈增传”。。高淮不顾辽东军士卧雪眠霜,受尽饥寒,竟取瘦马散给众军,收好马之价十倍。还向将领索贿。万历三十一年春,他带领家丁数百人,自前屯、辽阳、镇江、金、复、海、盖一带大小城堡无不迂回遍历。凡有百金上下之家,尽数搜刮,得银不下十数万,家家被害。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四月,曾任辽东巡抚的李化龙,用他亲身的经历痛心地说道:“先前辽阳城有四十七家,其家皆有数千之产,为高淮搜索已尽,非死而徙,非徙而贫,无一家如故。又有人哭着说,辽军已数年不得钱粮,凡供给的钱粮都被将领扣去,送给高淮,军士分厘不得沾。”辽东人民生活无着,呻吟道:“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吸之。”宋一韩:《直陈辽左受病之原疏》,载《明经世文编》,卷467。
应当指出,高淮在辽东如此作恶,是得到了李成梁的支持的。时人宋一韩说:“辽左有三患,而建夷不与焉。”他指的三患,一是矿税监高淮,二是总兵官李成梁,三是巡抚赵楫。三个人狼狈为奸,高淮是首恶,李成梁是后台,赵楫是帮凶。高淮对几乎所有的辽东巡抚、巡按、总兵等都进行参劾,独不触及李成梁,而且见面称“太爷”,“稽首俯伏”。相反,辽东总兵马林,因反对高淮任所欲为,高淮就参劾他,使马林被罢了官。巡按何尔健素有“铁面御史”之称,因他要揭露高淮的罪恶,也遭到报复,高淮派人半路截击,不准他遣使上奏《李朝实录》,宣祖卷150,6页。。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高淮仗势欺人,无故打死指挥张汝立。
剥削压迫必然引起反抗。高淮在辽东十年,当地人民坚持了十年的反抗斗争。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九月,高淮委派的地方官同一伙爪牙,抽调金州卫指挥沙守珍管下丁夫开矿,六十岁的老矿夫沙景元号召起义,得到三十余人的响应。他们张贴广告,“免开矿场”,这一义举影响到当地广大中下层官民,纷纷抵制高淮胡作非为。高淮的支持者以“诈传官言,惑乱屯民”及“违误国课”等罪名,将他们逮捕,先判处徒杖等刑,后又估量财产,令他们统统纳银赎罪辽宁档案馆藏《明档》丁种,21号。。高淮在辽东的十年中,累计民变不下十起。最集中的是万历三十六年四月至六月,这是反矿税监高淮的民变高潮,两三个月发生了四五起。其中比较激烈的是前屯卫(辽宁省绥中县前卫)的兵变。爆发的导火线是高淮向军士勒索马价,拷打号头,军士歃血结盟,准备逃跑。有一人叫汪政,甘心充当高淮的奸细。他密访义军带头人,激怒军士,当场被打死。由于这次兵变的影响,以及山海关内外军民早就对高淮恨之入骨,如烈火遇干柴,立即燃起了大规模的群众反抗斗争。由前屯,而松山,而广宁,而山海关,“饥军合于乱众”,愈演愈炽《明神宗实录》,卷446,7页。。在辽东人民坚持不懈的斗争之下,明神宗为缓和矛盾,下令高淮回京,交司礼监听候处分。撤走高淮是辽东人民反矿税监斗争的一次重大胜利。
以明神宗为首的明朝反动腐朽统治者,特别是支持和怂恿李成梁、高淮等在辽东压榨和剥削人民,造成了社会一片混乱。这给清太祖努尔哈赤、太宗皇太极以可乘之机。原来明朝利用辽东人民的忠勇,迎着困难保卫辽东,在一定时期起了有效的作用。而经过李成梁、高淮等的劫夺之后,辽东人民大失所望,他们经常是个人携家带口或成帮结伙向外地逃走。主要是逃向努尔哈赤占据的地区。即使明朝设卡阻拦,他们也要冲出去。当时有这样的说法:“生于辽,不如走于胡。”陈继儒:《建州考》。明朝后期,辽东大批人民逃向努尔哈赤,是明朝自毁长城。努尔哈赤那里不是乐土,辽东人民向他那里奔去,只是反映了明朝统治已完全失掉人心。
二、十三副铠甲起兵
清太宗活动的政治舞台,大约有两方面的因素增添了它的光彩:一是明朝的反动腐朽给他提供了比较容易攻取的对象;二是在他出生之前,其父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铠甲起兵,艰难创大业,开辟了他一生的锦绣前程。
努尔哈赤或写作努尔哈齐、弩儿哈奇,明朝人称为奴儿哈赤,也叫奴酋,均有贬义。朝鲜人则称为老乙可赤或老酋。他生于明世宗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是建州左卫女真酋长猛哥帖木儿(孟特穆)的后代。从猛哥帖木儿到努尔哈赤再到皇太极,家族的势力似乎有些衰微。努尔哈赤曾祖福满,有子六人,依次称德世库、瑠阐、索长阿、觉昌安、宝朗阿、宝实。觉昌安即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兄弟六人,分居六处,觉昌安住其祖居赫图阿拉地方,其余五人各立城池。五城距赫图阿拉远者不过二十里,近者不过五六里。他们被称为六王。宝实的次子阿哈纳至萨克达部,欲聘部长巴斯翰巴图鲁妹为妻,巴斯翰不同意说:尔虽六王子孙,家贫,吾妹必不妻汝。阿哈纳不甘心,割发留掷而去。可是巴斯翰并未因此改变态度,他爱栋鄂部长克徹殷富,把妹妹嫁给了克徹之子额尔机为妻《满洲实录》,卷1,民国十九年(1930年)辽宁通志馆本。。可见当时努尔哈赤的家族还不如栋鄂部长受到社会的重视。
觉昌安在六个兄弟中最出类拔萃,为本族的复兴作了巨大贡献。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是觉昌安的第四子。努尔哈赤是塔克世的长子。塔克世的历史业绩不多。但是他的儿子却成了大清朝的奠基人。努尔哈赤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长得凤眼大耳,仪态庄重。他善于辞令,声音洪亮,为人聪明敏捷,意志英勇顽强。从小练就一身武艺,骑射样样精通。十岁那年丧母,继母嫉妒他,父亲受继母挑唆,在他十九岁那年,让他分家另过,给他很少的一份家产《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1,3页。。努尔哈赤勤奋好学,胸有大志。他喜欢读《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要籍,精通汉、蒙、女真语言,历史知识也很丰富黄道周:《博物典汇》,卷20,“四夷”附奴酋。。继母看他有才能,有志气,想再多给他一些家产,他断然拒绝接受。从此,他走上了独立的生活道路。他到长白山一带去采参,也往来抚顺马市贸易,奔波劳苦和广泛地接触社会的各方面,培养和锻炼了他坚忍不拔的毅力并积累了比较多的斗争经验。
人生的旅程,对努尔哈赤是坎坷不平的。自李满住、董山被杀以后,建州女真势力遭到致命打击,沉静五六十年以后,直到嘉靖中既没有出现强有力的代表人物,也没有在反抗明朝的斗争上发生什么惊人的业绩。而在这个时期,海西女真相对显得更活跃。
海西女真,清朝称为扈伦(呼伦),分布于明朝辽东开原以北松花江至黑龙江的广大地区。与明朝关系密切的是塔山前卫及塔鲁木卫等。明朝利用他们来屏藩辽东及与远处的女真联络。这就是南关、北关的来由。南关即广顺关,因为地在开原东南;北关即镇北关,因为地在开原之北。此外还有新安关,地在开原之西,合起来就是所谓的开原三关。前二关都是海西女真入贡的贡道,后一关是蒙古兀良哈三卫入贡的贡道。久而久之,由广顺关入贡的女真就被称为南关,从镇北关入贡的女真就被称为北关。他们都是明成祖永乐以来设立的卫所,一直受明朝统治。明朝发给女真的敕书一千五百道,包括建州五百道,海西一千道。发给海西的分别由南北关领取。正德(1506-1521)时,海西女真著名的首领是新起的祝孔革。他先叛后降,被明朝授予都督。嘉靖(1522-1566)初,速黑忒(即克什纳)势力强盛起来,对明朝进贡及时,忠顺守边,捕叛者猛克有功劳,明朝提升他为左都督,赐金带大帽,荣耀一时。但是,他们都较王忠逊色。王忠势力大,又恭顺地投靠明朝,祝孔革反复无常,王忠就把他捉住杀掉了,夺取他的敕书及季勒寨等城堡。王忠以功被明朝升为都督佥事。王忠之后,又有王台兴起,他是王忠的侄儿,速黑忒的孙子。王台是有明以来最著名的也是女真中第一个被明朝授予“龙虎将军”的首领。虽然明朝一直执行“分而治之”的统治政策,但由于不断遭到女真内部统一势力的冲击,从中叶开始,似乎也稍稍有点变化。那就是有意识地物色女真中最强有力的代表人物,通过他们既维持分治的总政策,又适当地让他们集中一定的权力。王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了女真中最有权力的人物。他承袭速黑忒的职称,住在开原广顺关外,所以他被称为南关。祝孔革的后代清佳砮(逞加奴)、杨吉砮(仰加奴),成了所称的北关。王台势最强盛时,“东尽灰扒(辉发)、兀喇(乌喇),南尽汤河、建州,北尽逞、仰二奴,延袤几千余里。”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11,“王台传”。从嘉靖末,经隆庆到万历初,王台控制这个广大地区的女真几近三十年。
约略在王台最兴盛的时候,建州女真有几个人崭露头角。他们是王杲、王兀堂等。历史上说当时“海、建诸部日强,皆建国称汗”《明史》,卷222,“张学颜传”。。王杲曾为建州右卫都督。他为人聪明,有辩才,懂得女真、汉等语言文字,“尤精通日者术”。由于他才智出众,深谋远虑,建州各部女真都曾一度听他约束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11,“王杲传”。。王兀堂是建州左卫都督,他控制了清河以南,直抵鸭绿江一带的地区。万历初明朝修筑宽佃六堡时,王兀堂认为不利于本部落围猎,向明朝督抚大员跪请质子,希望从明朝得到布匹、食盐等物资,明朝特于抚顺、清河、叆阳、宽佃开市,满足他们的要求,以换取边境的安宁。比较而论,王兀堂是忠于明朝的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总略”。。
努尔哈赤登上政治舞台时,正是群雄并起。他首先作为王杲的亲属和部下,默默无闻。王杲的儿子为阿台,阿台的女儿嫁给塔克世即努尔哈赤的母亲。努尔哈赤祖父觉昌安的长子为礼敦,礼敦的女儿又嫁给了阿台为妻。王杲统治建州女真时,努尔哈赤祖、父均为其属下部将,努尔哈赤本人也受王杲役使程令名:《东夷奴儿哈赤考》,见《筹辽硕画》,卷首。。努尔哈赤十多岁时,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女真各部正从分散走向统一。以建州左卫为中心,环绕着它进行斗争的各部是:
建州部:苏克素护河部、浑河部、完颜部、栋鄂部、哲陈部;
长白山部:讷殷部、鸭绿江部;
东海部:窝集部、瓦尔喀部、库尔喀部;
呼伦部:乌拉部、哈达部、叶赫部、辉发部《满洲实录》,卷1,建州部原书作“满洲国”。
四大部和十几个小部,包括了建州、海西女真的主要部落。大部与大部,小部与小部,以及大小各部的内部,都展开了弱肉强食的斗争。每一个部,都想扩大自己,消灭别人,所谓“各部蜂起,皆称王争长,互相战杀,甚且骨肉相残,强凌弱,众暴寡”《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1,3页。。大部落之间,以建州部王杲与海西部王台为最激烈。海西部内的清佳砮、杨吉砮即叶赫部,与王台即哈达部,也势不两立。无论哪个部落,在它与其他部落斗争时,都必然与明朝统治者发生关系,一方面是明朝为维护其本身的封建统治,要干预他们的斗争;另一方面,参与斗争的各部,或以亲明作后盾,或以反明相号召,都在这二者间作选择。建州部王杲与清佳砮、杨吉砮是突出反明的,哈达部王台则是坚定的亲明派。
王杲及其子阿台等为了掠夺人口和财物,经常在辽东抚顺到鸭绿江附近的汤站一带作乱。万历初,明朝政权掌握在内阁首辅张居正手里,他任用总兵李成梁,决心加强守御。万历二年(1574年)七月二十一日,王杲带着五百匹马、三十包土产到抚顺关贡市,遇到明朝抚顺备御裴承祖收纳逃亡的女真人,王杲乘机诱裴承祖出塞,煽动部众,包围并残忍的杀了裴承祖。入冬,王杲又多次入境杀戮。李成梁等率领明军,出战王杲,将其营寨团团围住,然后用火炮、火枪、火箭轰击。杲兵射矢如雨,明军不避锋镝,裨将于志文中箭死,余军奋勇冲破寨栅,恰好大风起,遂纵火焚烧。王杲的五百多间房屋及所有粮草,尽数化为灰烬。王杲本人逃到了王台那里去避难。一年以后,开原兵备副使贺溱让王台交出王杲,以此考验他是否与王杲为一丘之貉。王台一向忠于明朝,他与其子扈尔干(虎儿罕赤)合谋,捉住王杲,装在囚车里献给明朝,送到北京,将其斩头。
王杲死后,他的儿子阿台等坚持反明。他们无比痛恨王台父子出卖了王杲,伺机报仇。努尔哈赤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虽然同王杲有重重的密切关系,却不愿同他们反抗明朝;相反,宁愿帮助明朝去剿灭阿台等人。
万历十一年(1583年),影响清太宗父亲努尔哈赤和他本人一生的一系列重要事件开始发生了。那时王台已被北关的清佳砮、杨吉砮逼死,阿台与他们联合起来侵扰明边。二月,阿台纠集阿海等女真酋长并大批部众,分路进到边墙以内,深入至沈阳城南浑河,李成梁急发兵至虎皮驿(沈阳城南十里河)援救。阿台的千多名骑兵在抚顺饱掠而去。李成梁等认为,有阿台在,辽东不会安宁,决心来一次捣巢之战。阿台在苏子河南的古勒山(辽宁省新宾县胜利村)依山作寨。山势险峻,三面壁立,壕堑四设,固若金汤。明朝的边将庸懦无能,闭目塞听,于实际情况,一窍不通。阿台自以为他的营寨万无一失。李成梁毕竟有大将的韬略。他用努尔哈赤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作向导,明军从抚顺王刚台出塞百余里,奔驰至古勒寨。李成梁指挥明军用火攻坚,督兵冲击,奋战两昼夜,射杀阿台,同时连破阿海寨。明军获得巨大胜利,这一仗共斩杀女真二千二百二十二人,“杲子孙靡遗,东夷震慑”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总略”。。明军的胜利,有觉昌安、塔克世的力量。而明军却听信一名叫尼堪外兰的人从中挑拨和唆使,不分青红皂白,把觉昌安和塔克世也给杀了。战后真相大白,明朝知道努尔哈赤祖、父被杀,纯属冤枉,所以找到了塔克世的尸体,令其部下伯插领回,保护努尔哈赤兄弟,让他们返回本部落,把攻城时所得敕书三十道给他,还送了三十匹马,允许他承袭都指挥使的职衔程令名:《东夷奴儿哈赤考》。。
清太宗的父亲努尔哈赤以报仇起兵。祖、父无辜遇害,在努尔哈赤的生活道路上是一个转折点。(-)他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成为建州左卫的都指挥使;(二)他家世代忠于明朝,而今却要同明朝进行对抗了;(三)他要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而起点是家破人亡,部众不服。万历十一年,努尔哈赤已二十五岁,有敕书,有职称,但处境极为困难。他的直接政敌是尼堪外兰,此人本是建州女真苏克素护河部图伦城的小头目,野心勃勃,他挑唆明军并杀觉昌安、塔克世,目的是他自己妄想成为整个建州女真的首领。所以努尔哈赤清楚地看到了尼堪外兰是杀害其祖、父的罪魁祸首,明朝对他也是非常信任的。同尼堪外兰的斗争,是报仇,也是争夺对建州女真的统治权。努尔哈赤当机立断,以攻打尼堪外兰为理由,乘时起兵。这是一个英明的有远见的决定。但是,很多人并不理解这一点。那时努尔哈赤势力弱小,仅仅有祖、父遗留下来的十三副铠甲,“兵不满百,甲仅十三”,这就是他起兵时的真实写照。相比之下,尼堪外兰既有明朝支持,又有哈达等女真大部落的帮助。努尔哈赤同明朝的一场交涉,反映了他的艰难处境:
努尔哈赤问:“祖、父无罪,为什么给杀了?”
明朝边臣答:“你的祖、父实被误杀,所以把尸体还给你了。仍然给你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又赐给都督敕书。”
又问:“杀我祖、父的原因是尼堪外兰的唆使,你们把他捉拿给我,我也甘心了。”
边臣又答:“你祖、父的死,因是我兵误杀,所以给你敕书、马匹,又赐以都督敕书,这事已经了结。现在你还这样无休止地要求,我们将要帮助尼堪外兰在嘉班筑城,让他当满洲国主。”《满洲实录》,卷1。
有了明朝的信任,很多人都转向尼堪外兰。努尔哈赤一时比较孤立,连本族的人都不赞成反对尼堪外兰。五祖子孙竟对天发誓,要杀掉他,归服尼堪外兰。而尼堪外兰有恃无恐,威胁努尔哈赤向他投降。努尔哈赤不畏强敌,很不服气地说:“你本来是我父亲的属下人,反让我服从你,岂有此理?没有百年不死的人,我们走着瞧吧!”《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1,4页。
努尔哈赤在同尼堪外兰这个主要敌人进行斗争时,想方设法联合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并从自己的队伍中不断清除不坚定的分子。苏克素护河部萨尔浒部酋长卦喇弟弟诺米纳,同尼堪外兰有矛盾,他串连了本部落内三名小酋长,共四人来投努尔哈赤。他们要求努尔哈赤看在最先归服的分上,不要以普通“编氓”对待,应当视为兄弟一般。努尔哈赤表示同意,和他们对天发誓。这就促成了万历十一年五月,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铠甲同诺米纳联合起兵攻打尼堪外兰。可是这个诺米纳很不坚定。努尔哈赤三祖索长阿的第四子龙敦挑拨诺米纳的弟弟鼐喀达说:“现在大明想支持尼堪外兰,在嘉班筑城,让他当‘满洲主’;哈达万汗也在帮助他;你们为什么还去投靠淑勒贝勒呢?”努尔哈赤因为聪明睿智,号淑勒贝勒(汉语即聪睿王的意思)。龙敦不让诺米纳同努尔哈赤联合。鼐喀达把这些话告诉了他的哥哥,诺米纳便背叛了同努尔哈赤的盟誓。
努尔哈赤不因为诺米纳负约而灰心,他坚定不移地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这位初次临阵的年轻统帅,带领一行人马攻向图伦城。尼堪外兰胆小如鼠,听到努尔哈赤朝他攻来,抛弃他的军民,只携带妻儿子女,逃到了嘉班。努尔哈赤以少数兵马,攻克图伦城,首战告捷,胜利回师。八月,为穷追尼堪外兰,继续发兵攻嘉班。就是那个诺米纳及其弟鼐喀达暗地给尼堪外兰通风报信,使他弃城而逃,跑到抚顺东南的河口台。明朝守边军队拦住尼堪外兰,不让他进到边里。努尔哈赤追兵赶到,见此情景,误认为是明朝军队帮助尼堪外兰,便停止追击,下令退兵。尼堪外兰部下逃出一人,把实情告诉了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以没有追到仇敌,痛恨诺米纳兄弟。正在这时,诺米纳兄弟又派人来对努尔哈赤说:“浑河部的杭嘉与扎库穆二处不许你们侵犯,栋嘉与巴尔达二处是我仇敌,你们可以去攻打,不然我要拦截道路,不准你们通行。”努尔哈赤听他这么一说,气极了。最先与诺米纳一起投奔来的噶哈善、常书、杨书等对诺米纳这样朝秦暮楚也颇为不满。他们敦促努尔哈赤要先除掉诺米纳,否则必然受他制约。努尔哈赤接受这几个人的建议,拟定了一个灭掉诺米纳的妙计:表面上约诺米纳合兵攻巴尔达城,让诺米纳先出兵,他不干,努尔哈赤又说,你既然不同意先攻,那就把盔甲器械借给我们,由我们的兵去进攻。诺米纳不知是计,将所有的盔甲器械全部交了出来。武器到手,努尔哈赤轻而易举地捉住诺米纳兄弟,将他们杀掉,取得萨尔浒城并那里的群众。
尼堪外兰在女真人中越来越失掉人心。他的部众和一度对他抱有希望的人,看他逃到边境,明朝不但见死不救,还阻拦他进入边里,知道以前答应他作“满洲主”,全是欺人之谈,纷纷脱离了他。尼堪外兰慌恐不安,带着妻子奴仆等又逃到了鄂勒珲城。万历十四年(1586年)七月,努尔哈赤越过沿路的敌对各部,攻向鄂勒珲城。星夜将其城攻破,尼堪外兰不在城里。刚攻城时,城外四十余人,不及进城,正想逃走,为首的一人穿青绵甲,戴毡帽,努尔哈赤怀疑他就是尼堪外兰,单身直入,与四十人交战,中伤三十余处,毫不怯懦。他一个人射死、杀死,以及射伤的敌人共三十四人。捉住六名中箭的人,把箭深深插入,让他们回去给明朝捎信,要交出尼堪外兰,不照此办理,就派兵征讨。明朝边吏派人回答说:“尼堪外兰既然已经进到明朝境内,岂有送去之理?要杀你自己来杀吧!”努尔哈赤说:“你的话信不得,大概是骗我的?”来人又说:“你如不亲自去,可派少量的兵,将把尼堪外兰交给你。”努尔哈赤即派斋萨带领四十人前往索取。到了指定的地方,尼堪外兰一见,就想登台躲避,而台上的人把梯子已给撤了,尼堪外兰落到斋萨手里,被其杀掉《满洲实录》,卷2。。努尔哈赤的仇人、政敌终于铲除。明朝因为是误杀了他的祖、父,所以即使努尔哈赤在边里边外如此大动干戈,也未深究这将危及他的安全和存在。
三、为统一女真而战
当复仇的烈火一经点燃,清太宗的父亲努尔哈赤就马不停蹄、人不息肩地战斗下去。他不仅要为一家一姓复仇,而且要为振兴本民族即统一女真战斗。统一,是女真社会发展的要求;统一,是满族兴旺发达的进步之路。努尔哈赤担负了历史赋予的神圣使命,为此奋斗了一生。
至迟到了明中叶,辽东抚顺以东,开原以北的明朝“边外”广大地区已布满了女真人。他们在那里从事农业、手工业以及商业交换。边远地区也有从事捕渔和狩猎的。在汉族及邻近的朝鲜人影响下,建州、海西等部女真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彼此基本一致,同汉族等民族也在形式上差别不大。有些亲自到过建州女真居地的人反映,他们喜欢从事定居的农耕,善于纺线织布,饮食衣服,颇有华风毕恭:《辽东志》,卷7,引“东戎见闻录”。。有人看见海西女真也重视农业生产,他们住房居室,耕田种谷为食魏焕:《皇明九边考》,卷2,“辽东镇边夷考”。。有人强调开原附近的海西女真,过着定居生活,从事农业生产,同古代“逐水草”的匈奴人不一样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11,“王台传”。
共同的经济生活,共同的地域,以及在维护共同的利益上的联合斗争,等等,促进了女真各部的统一。建州卫、建州左卫、建州右卫,他们的一致性最明显,无论是生产方式,还是阶级结构,都完全相同。李满住、董山、凡察及其后人,都世代为奴隶主,他们统治和剥削广大的奴隶与自由民。在他们的社会里,奴隶主是统治者,叫“贝勒”或“额真”,他们占有生产资料,同时也占有生产者奴隶;奴隶是被统治者,叫“阿哈”,他们从事劳动,奴隶主坐享其成。此外还有自由民,叫“诸申”、“伊尔根”,他们同奴隶主属于一个阶级,但社会地位不如奴隶主高,财产一般也不多,其中有一些也是劳动者。建州女真的奴隶制在努尔哈赤时不仅普遍存在,而且在起兵后又有很大发展。他自己及随从他驰骋沙场的大小头目,都占有了多少不等的奴隶。“自奴酋及诸子,下至卒胡,皆有奴婢(互相买卖)、农庄(将胡则多至五十余所),奴婢耕作,以输其主。”李民:《建州闻见录》,辽宁大学历史系印本。与此同时,海西女真的奴隶制也发展起来。早在15世纪中叶,明朝官员到海西,就亲眼看见那里的女真人家里,奴役很多汉人,驱使耕作。这些奴隶有的是被抢掠去的,有的是逃避明朝的徭役或因犯罪而跑去的《明英宗实录》,卷103,10页。。女真各部已从实践中认识到联合起来对维护共同利益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他们的联合措施最初是简单的原始的,如李满住时期在他们中间流行一种传箭制度,凡遇出兵,就在各部间进行传箭,到时候一致行动。这就是一种统一和联合。李满住也因多次采取这种统一和联合行动而在各部女真中提高了威信,成为领袖。后来王台,在海西和部分建州女真中也实现了一定的统一。努尔哈赤起兵时那种眼花缭乱的争雄,是女真从分散走向进一步统一的必然趋势。努尔哈赤出身于女真贵族奴隶主,他以复仇相号召,起兵消灭邻近部落,正是在这一潮流中,从推波助澜到更加自觉地为实现统一女真各部而战斗。比较起来,努尔哈赤更胜过李满住与王台等,他既适应女真社会的基本状况,又在统一的过程中把女真社会推进到一个更高的水平。在他的努力奋斗之下,满族共同体稳固地形成了。
努尔哈赤不像李满住那样只做临时性的联合,时合时散,也不像王台那样满足于表面上的服从,实际上各行其是。他是由近及远,“恩威并行,顺者以德服,逆者以兵临”《满洲实录》,卷1。。一个个削平,由小到大,实现完全的统一。
从万历十一年(1583年)起兵,到万历十六年(1588年),努尔哈赤首先统一了建州女真各部。他为了使统一大业稳步前进,从一开始,就重视建立巩固的基础。最初,在他的家族中有相当多的人对他不信任不支持,有的散布流言蜚语,有的秘密行刺,他都凭着机智勇敢,及时发觉,一个个战胜他们。万历十二年,即努尔哈赤起兵的第二年,又有一名同族人理岱,是浑河部兆嘉城的首领。他一马当先,勾结一伙人请哈达的兵来劫夺属于努尔哈赤的瑚济寨,引起努尔哈赤的愤怒,决定发兵征伐他。时值阴历正月,辽东山区冰封雪飘,至噶哈岭,山险难进,亲近的族叔及兄弟都劝努尔哈赤收兵,他坚定地说:“理岱是我的同族,他能忍心领着别人来害我,难道我就甘心吗?”路难走,凿山作磴,鱼贯而上,将马用绳拴着往岭上拽,到了理岱城下,曾经破坏努尔哈赤攻打尼堪外兰的龙敦又给理岱报信,理岱聚兵登城,准备抵抗。有人又对努尔哈赤说:“城内已有防备,怎么能攻下?不如返回吧!”努尔哈赤信心十足地表示:“我明知道有防备,也不想收兵!”他下令攻城,即刻获胜,活捉理岱,免予处死,凯旋而归。但是尽管有如此胜利,努尔哈赤的困难处境并未根本改善。龙敦唆使努尔哈赤异母弟萨木占谋杀了他的妹夫噶哈善。噶哈善是萨尔浒部嘉木湖寨的首领,最早投奔努尔哈赤,而且对他无比忠诚,努尔哈赤又把亲妹妹嫁给了他。努尔哈赤见噶哈善遇害,带领兄弟们去寻尸,因为他们都和龙敦同谋,谁也不跟他去,他只好带很少几个人走了。尼玛兰城的首领棱敦是努尔哈赤的族叔,他出来劝努尔哈赤说:族中很多人怨恨你,去了有危险。努尔哈赤决心向怨恨他的人示威,披甲跃马,登城南横岗,弯弓盘旋,再回到城里,叫号:“有敢杀我的,站出来!”族中那些持异议的人吓得无一个敢应战。努尔哈赤收回噶哈善的尸首,以礼厚葬。
两个月以后,努尔哈赤领四百兵为噶哈善报仇,往攻纳木占、萨木占、纳申、完济汉,在漫长而又艰险的玛尔墩山(辽宁省新宾县境的玛尔墩岭)展开激战。山势陡峻,努尔哈赤命令三辆战车并进;到路狭处,一车前进,二车随行;路再狭,以三车联络上攻。城上飞石下击,又用木棍撞车,前车被摧毁,后车跟着上;两车皆毁,很多兵躲在一个车的下面,缩头不敢攻。努尔哈赤身先士卒,将纳木占等四人射倒在城上,然后命令攻城的兵稍稍后撤,进行包围,断绝敌兵归路。连战三天,到第四天,再令所有的兵都赤着脚,登山偷袭,终于攻占了这座山城。这是努尔哈赤从苏子河到浑河一带所取得的又一胜利。
万历十二年(1584年)九月,努尔哈赤的兵锋转向了鸭绿江支流的佟家江流域。进攻的目标是栋鄂部。栋鄂部或写作董鄂部,也是建州女真的一部,在明朝为毛怜卫。当时他们正在内讧,努尔哈赤说,栋鄂已经自乱,我们不乘此机会进攻,等他们和睦了一定来进攻我们。他认为机不可失,就率领五百兵,进攻栋鄂部长阿海所居住的齐吉达城。阿海纠集四百兵,关闭城门抵抗。努尔哈赤派兵将悬楼并城外房屋全部焚毁,在即将攻下其城时,天降大雪,下令罢兵。这一战,给栋鄂部以沉重打击。
统一女真的这场战争,在以赫图阿拉为中心的东西两侧进行。万历十三年(1585年)四月,努尔哈赤同其弟穆尔哈赤领兵五百,又西征浑河流域的哲陈部。这次遇到大水,只留八十人,披绵甲的五十,披铁甲的三十。加哈的首领苏库赉呼暗自告密,于是托漠河、章佳、巴尔达、萨尔浒、界藩五城知道后,联合起来抵抗。后哨章京能古德飞报努尔哈赤,走错了路,没有找到,努尔哈赤继续深入,见敌兵八百余人,布阵在浑河至南山之间。努尔哈赤五祖的孙子扎亲、桑古哩二人看到敌人耀武扬威,万分恐惧,解甲给别人,自己不敢上阵。努尔哈赤斥责他们:“你们平日在家,称王称霸,现在遇到敌人,为什么怕到这样程度?”说完,举着大旗往上冲。敌人按兵不动。努尔哈赤下马,与弟穆尔哈赤,带领两个随从,四个人步射前进,直入重围,混杀敌兵二十,敌人大败,全部渡浑河逃走。打败敌兵,回营以后,努尔哈赤高兴地说:“今天以四个人,打败敌兵八百人,真是天助我也!”《满洲实录》,卷2。当年九月,努尔哈赤又攻破了苏克素护河的安图瓜尔佳城。第二年五月,攻克浑河部的贝欢寨,七月环攻哲陈部的托漠河城。万历十六年(1588年),攻克完颜城,杀其酋长岱度墨尔根。至此,建州部所属的苏克素护河部、浑河部、完颜部、栋鄂部、哲陈部,或征服,或招徕,基本上归于统一。清代文献记载这一重要历史发展成就说:
“环满洲而居者,皆为削平,国势日盛。”《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1,8页。
统一建州各部,是努尔哈赤完成全部统一女真大业的第一步。这一步,他干得很出色,很成功,表现了他意志坚强,有勇有谋。他在处理诸如以下几个关于事业成败的问题上,措施得当,收效极好。
第一,建立巩固的根据地。在这一时期里,多数是就近用兵,往往是打完仗以后就收兵回营,前方后方,往来频繁,必须后方支援和配合前方。为了用兵需要和给下一步扩大战果打下基础,万历十五年(1587年),努尔哈赤在呼兰哈达山下东南约三里的二道河子建筑了费阿拉(旧老城)。这里周围群山环抱,首里河与夹哈河穿过群山流向苏子河。城建在两河之间的山坡上,山的东南西三面为断崖绝壁,只有北面平坦。初建时“筑城三层,起建楼台”《满洲实录》,卷2。。这个椭圆形的山城后来一度发展成为努尔哈赤所在地的政治、经济中心和军事行动的根据地。城本身也逐步扩大,相当宏伟。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朝鲜南部主簿申忠一出使建州,亲临城下,他在自己的记录中描述了这个城的规模。据他说,这个城分内城与外城,“外城周仅十里,内城周二马场许”。筑城的方法是:外城先以石筑,上数三尺许,次布椽木;又以石筑,上数三尺,又布椽木,如是而终,高可十余尺。内外皆以粘泥涂之,无雉堞、射台、隔台、壕子。外城门以木板为之,又无锁钥。门闭后,以木横张,如我国(朝鲜)将军木之制。上设敌楼,盖之以草。内城门与外城同,而无门楼。内城之筑,亦同外城,而有雉堞与隔台。自东门,过南门,至西门,城上设候望板屋,而无上盖,设梯上下。城内城外所有居民,都按亲疏贵贱加以区别:内城内,又设木栅,栅内奴酋居之。内城中,胡家百余;外城中,胡家才三百余;外城外四面,胡家四百余。内城中,亲近族类居之;外城中,诸将及族党居之;外城外居生者,皆军人云申忠一:《建州纪程图记校注》,辽宁大学历史系印本,14~17页。。努尔哈赤这时既是女真的首领,也是明朝建州左卫的都指挥使。他筑费阿拉城时,据另一名朝鲜人柳濂所说,明朝还派去了画工与瓦匠。瓦是当地烧的《李朝实录》,宣祖卷69,17页。。
第二,设法保证物资供应。努尔哈赤刚起兵时,武器少,粮饷不足。起兵第二年的五月的一天,努尔哈赤夜宿,发现有人进屋,他穿好短甲,故作外便状出去探视,在烟筒旁侧乘电光闪过看见一个敌人已经逼近。他发一箭射去,不中,再追射一箭,伤敌两腿,又用刀背击其头,把那个人打昏在地。亲族兄弟们劝努尔哈赤把他杀掉,努尔哈赤不同意。其理由就是怕那个人的主子发兵来抢粮食。努尔哈赤说,没有粮食,部属就会叛逃。同时指出,引来敌人进攻,弓箭器械不足,防御也很难《满洲实录》,卷1。。为了解决物资供应,努尔哈赤先是以明朝发给的三十道敕书,与明朝进行朝贡贸易。从万历十五年起,明朝因误杀其祖、父,又每年给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随着统一建州女真的成功,敕书猛增到五百道,即明朝发给建州女真的全部敕书都归努尔哈赤掌握了。此外,还努力发掘境内的土特产,与明朝互市。那时在抚顺、清河、叆阳、宽佃四处关口,拿出交易的土产计有:明珠、人参、黑狐、玄狐、红狐、貂鼠、猞狸、狲、虎、豹、海獭、水獭、青鼠、黄鼠等皮。由于广开财源,物资日益增多,努尔哈赤统治的地区“民殷国富”《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1,8页。。
第三,坚持同明朝和好。努尔哈赤起兵,从根本上与明朝维持封建统治的安定与统一是矛盾的。但是,努尔哈赤巧妙地避开与明朝直接冲突。他多次率兵出征,都不和明军宣战,限定在明朝的“边外”活动,使明朝一时觉察不到有害于他的存在。努尔哈赤祖、父虽死于明军兵火,而他只追究尼堪外兰的罪责,没有把矛头指向明朝。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努尔哈赤以更加忠诚的姿态出现在明朝统治者面前。万历十七年(1589年)九月,明朝特提升他为建州左卫都督佥事《明神宗实录》,卷215,3页。。因为他经常于抚顺诸堡送还女真所掠汉族人口,他还斩了掳掠柴河堡并杀害了明指挥刘斧的木扎河部女真酋长克五十,祖、父有殉国忠,本人又率数十部落酋长约束建州、毛怜等卫女真姚希孟:《建夷授官始末》,载《明经世文编》,卷501。。
第四,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努尔哈赤发兵攻取邻近的建州女真各部时,对远处的海西女真采取了友好的态度。当时南北关正陷入一场家族和派别的混战之中,努尔哈赤为了度过自己由弱变强的暂时困难时期,分别与南北关交好。南关自王台死后,子虎儿罕赤,虎儿罕赤子歹商(岱善),一脉相承,忠于明朝。北关清佳砮、杨吉砮最先造王台反,王台死后,他们兄弟二人不可一世,扬言“我虏中以强为霸”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11,“逞加奴仰加奴传”。,不但要把王台诸子置于属下,而且要取得明朝发给南北关的全部敕书。因为此二人势力日益强大,又勾结蒙古诸部攻击王台余众,扰乱了边境,明总兵李成梁等于万历十一年(1483年)十二月,在开原附近的中固城设下伏兵,约来清佳砮、杨吉砮,令其遵守明朝法规,二人不听,伏兵四起,斩了二人及其子等一千五百余人。从此北关势力被削弱。清佳砮子布寨(卜寨)、杨吉砮子纳林布禄(那林孛罗)不得不服从南关。王台共有五子,后妻温姐所生孟格布禄为第五子,袭爵龙虎将军、左都督,明朝发给他敕书,令他约束布寨、纳林布禄及所属部众。而王台另一子康古鲁,与虎儿罕赤因争夺财产有矛盾,康古鲁同后母温姐结了婚。温姐是清、杨二砮之妹。康古鲁与温姐都亲北关。他们结伙对付歹商。明朝蓟辽总督张国彦、辽东巡抚顾养谦对此了如指掌,他们支持歹商,囚康古鲁,兴师讨北关,布寨、纳林布禄“倒戈乞哀”苕上愚公:《东夷考略》,“海西”。。努尔哈赤先与北关结亲,后又与南关通婚,目的是想与海西保持和平,集中全力统一建州各部。万历十六年(1588年)四月,哈达王台的孙女、虎儿罕赤的女儿,由其兄歹商亲自送到努尔哈赤那里,他本人迎接至洞(地名),回到家以后设宴成婚。充分反映出努尔哈赤很重视这门亲事,明朝有意让南关与努尔哈赤结亲,以此壮大南关的声势,压抑北关,使其不在边境作乱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11,“歹商传”。。
从万历十七年以后,努尔哈赤继续扩大统一女真,成了他用兵的主要趋向。除了以武力征服,或用和平方式招徕,统一建州女真余部,更主要的是把统一的目标放在海西女真及东海女真各部。万历十七年,努尔哈赤领兵征赵家(兆嘉)城,杀其首领宁谷钦(宁古亲)《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1,9页。。赵家城仍属于苏子河流域,这次用兵就带有统一建州女真余部的性质。
把统一的范围向更远的方面扩大,始于征长白山鸭绿江部。鸭绿江部在栋鄂部的东南,因在鸭绿江岸得名。万历十九年(1591年),努尔哈赤派兵去攻城略地,一举尽克,胜利而回《满洲实录》,卷2。。
努尔哈赤的统一及其胜利,在女真内部引起强烈的反响。不仅一个个被征服的小部落随时进行抵抗,力量相当或大于努尔哈赤的也忍不过出来干涉,或进而联合起来与他抗争。万历十九年(1591年)叶赫的首领纳林布禄派部下伊勒当、阿拜斯汉二人到努尔哈赤那里威胁他说:“乌拉、哈达、叶赫、辉发、满洲,整个的是一家,难道应该有五个王吗?你们人多,我们人少,可把你们的额勒敏、扎库木两个地方,任选一个让给我们。”努尔哈赤争辩说:“我们是满洲,你们是呼伦,你们国家大,我们不应该要,我们国家大,你们也不能强取。何况一个国家,比不得牲畜,岂有随便分给别人的道理!”《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1,9页。
叶赫纳林布禄向努尔哈赤要地不予,很不甘心。他的力量已赶上哈达,锋芒毕露。他联合哈达、辉发两部,各派遣使臣,再次到努尔哈赤那里挑战。叶赫使臣傲慢地声称:“过去要地不予,让你归顺又不从,两家化为仇敌,只有我们的兵能打到你处,你们的兵敢来我们的土地上吗?”一番话激怒了努尔哈赤,抽刀断案,当场反击。他说:“你的主子兄弟,什么时候和人打过仗,交马接刃,碎烂甲胄?往年孟格布禄、歹商叔侄自相残杀,像两个小儿争吃骨头一样,你们趁火打劫,根据什么把制伏我也看得那么容易?你的四境,真的有高墙可以阻挡吗?我即使光天化日去不了,晚间也能去到那里,你们能把我怎么样?虚张声势,究竟要干什么?过去我父亲被大明误杀,给我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送还尸首,坐受左都督敕书,续封龙虎将军大敕一道,每年给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你的父亲也被大明所杀,他的尸首,你收到了吗?”把这些话写成信,派人送到叶赫,要当面对纳林布禄朗读,被布寨制止。努尔哈赤竭力表白自己的勇敢、自信和有明朝的支持。就这样,仍有一些女真大小部落不愿服从他的统一。此后不久,长白山所属朱舍里、讷殷二部,共同勾结叶赫兵,将建州东部叶臣所占据的洞寨劫去。这一切反映出叶赫是努尔哈赤进一步统一的障碍。但是,论形势和力量,一时间还不可能除掉这个叶赫。有人把叶赫支持反统一的情况报告给努尔哈赤,他无可奈何地表示相信“水必下流”,千条小河终究要归入大海。
以反统一的各种势力为一方,以继续扩大统一成果的努尔哈赤等为一方,两者进一步的较量是不可避免的。自从努尔哈赤把统一女真的范围扩大到建州的边远各部及以外各部以来,叶赫等就开始了反统一的联合。努尔哈赤不断地粉碎了他们为数较少的几次串联,他们不肯就此罢休。因此酿成了古勒山大战,即努尔哈赤与叶赫等九部联军的一场决斗。
古勒山大战发生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九月。主动挑起这场战争的是叶赫首领布寨、纳林布禄,哈达首领孟格布禄,乌拉首领满泰弟布占泰,辉发首领拜音达里,嫩江蒙古科尔沁首领翁阿岱、莽古、明安,锡伯部,卦勒察部,朱舍里部首领裕楞额,讷殷部首领搜稳塞克什,各率所部,共九部兵,会聚一处,分三路向努尔哈赤所在地攻来。这是努尔哈赤起兵以来遇到的最严重的局势。虽然他在以前的所有战争中都取得了胜利,也有了一定的力量和经验,但是对付这么多的敌人,毕竟是第一次。他胆大心细,不作等闲视之。努尔哈赤接到情报后,派人东向探视,走出百来里,见乌鸦成群噪叫,知敌兵非从此路攻来;又转向西行探视,入夜,见浑河北岸敌人兵营,“火如星密”,回来报告。努尔哈赤说:“人们都传叶赫最近要发兵来,现在证明这是真的。”为了不使城内人民受惊,传令天明出兵。所有应布置的事一一处理完毕,他从容不迫地回到家里睡觉。他的夫人很不安,推醒他问:“现在九部兵马攻来,你为什么还睡大觉,是糊涂,还是害怕?”努尔哈赤坦然回答:“害怕敌人的人一定睡不好觉,我因不怕敌人,所以我能熟睡。”他又解释说:“传说敌人要来,没有见到,心神不定;现在已经知道敌人来了,我们就安心了。我相信,有天的保佑,他们反对我,不会有好下场。”说完以后,继续睡觉养神。
第二天,努尔哈赤吃过饭,作战斗部署:一是率将领谒庙拜神,请求万灵神祇,令敌人垂首,我兵奋扬,就是对将士进行精神鼓励;二是把兵带到拖索寨,站在渡口,命令军士解开臂手,顿项留下,以便轻装上阵;三是向扎喀关进军,准备迎敌。因为敌人见扎喀关难攻,转向赫济格城,两军没有立即交锋。
摆在努尔哈赤面前的难题是,敌众我寡怎么办?探子不断来报告,敌兵甚多。从叶赫营中逃来一人详细报告了九部兵数,计叶赫一万,哈达、乌拉、辉发一万,蒙古等三部一万,共三万。努尔哈赤部下有人听到敌人兵多,异常畏惧。努尔哈赤安慰他们说:“你们大家不必忧虑,我不会白白让你们送命。”原来他胸有成竹,已想出破敌妙计:第一,诱敌深入。我立险要,诱彼来战,彼来我迎;诱而不来,我则四面分列,步行徐进。第二,专打头目。敌人头目很多,杂乱不一,乌合之众,退缩不前,领兵前进者,一定是头目,我兵见之即打,伤敌一二头目,敌兵自己会败走。第三,集中兵力。我兵虽少,并力一战,必能获胜。
又过了一天,努尔哈赤率兵出战了。叶赫兵先攻赫济格城,一次攻不下,又继续攻,努尔哈赤把兵带到了古勒山,面对赫济格城,占据险要,命令诸贝勒、大臣,各领所属部下分头防备。一切布置妥善,命令额亦都带领一百名兵士前去挑战。叶赫兵果然不攻赫济格城,而来迎战。两军刚一交锋,叶赫兵就被伤了九人,锐气受挫,稍稍后退。布寨、金台石及蒙古科尔沁三头目领兵合攻一处。金台石是纳林布禄之弟。布寨正要突阵,忽然他的马被木桩撞倒,努尔哈赤手下一卒武谈,弯弓射去,布寨应弦而毙。叶赫兵见其首领布寨一命呜呼,皆号啕大哭。所有同来的头目,闻风丧胆,谁也顾不得照料自己的兵马,只知道个人逃命。努尔哈赤纵兵追击,杀得敌人尸满沟渠,直追到哈达境内。第二天,一人生擒布占泰,原不知是他,缚送到努尔哈赤那里,细问来历,布占泰才暴露自己的身份,并说,“生死只在贝勒”。努尔哈赤对他说“生人之名胜于杀,与人之名胜于取”,遂释其缚,留而养之。经过古勒山大战,努尔哈赤杀敌兵四千人,获马三千匹,盔甲千副,最主要的“满洲自此威名大震”《满洲实录》,卷2,又《三朝辽事实录》记此事时间晚二年,九部联军兵数则称七八万人。。
古勒山大战之后,努尔哈赤统一女真的大业有了更为迅速的进展。战争刚一结束,即刻招降了朱舍里部,又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包围并攻下了讷殷部的佛多和山,斩其首领搜稳塞克什。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六月,努尔哈赤领兵征辉发部,攻多壁城,克城斩将,全胜而返,势力发展到今吉林省辉南县。但是,东向统一遇到了阻力。不是别人,正是乌拉布占泰从中作梗。布占泰被俘后收养多年,万历二十四年遣回本部,继其兄满泰为乌拉部酋长。他请叶赫来使招降了东海瓦尔喀部的安楚拉库、内河二处的路长。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正月,努尔哈赤命幼弟巴雅喇、长子褚英与噶盖、费英东等领兵一千往征安楚拉库路,星夜急驰,取屯寨二十余处,其余尽数招降,获人畜万余《满洲实录》,卷2。。对辉发多壁城及安楚拉库的征服,既是统一的扩大,也是为争取新的胜利扫清道路。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哈达与叶赫互战,哈达势弱,其酋长孟格布禄以子为质,求援于努尔哈赤。当派去费英东、噶盖领兵二千往助时,孟格布禄又听信叶赫首领纳林布禄的引诱,阴谋杀害援兵。努尔哈赤闻讯,当年九月发兵攻哈达,以弟速尔哈赤为先锋,攻破其城,城在今辽宁省开原县城东南古子。大臣扬古利生擒孟格布禄,尽收其众。扈伦四部,哈达成为最先被努尔哈赤灭亡的一部。此后努尔哈赤势力的高涨在朝鲜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两年以后朝鲜人曾这样说:
老酋声势已张,威行于西北,诸胡莫不慴伏,凭陵桀骜,已有难制之渐。《李朝实录》,宣祖卷142,19页。
辉发首领拜音达里在叶赫与建州之间,摇摆不定,朝秦暮楚,其基本倾向是抵制努尔哈赤实现女真的统一。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他有了一点机会,就修城筑墙,里外三层,抗拒努尔哈赤。这年的九月九日,努尔哈赤亲自领兵征辉发,十四日大兵一到,立刻将其城攻取,杀了拜音达里父子,尽屠其兵,招降其民,辉发从此灭亡。这是继哈达之后,扈伦四部中第二个被努尔哈赤统一的。
艰难的战斗是征乌拉。乌拉城在今吉林省吉林市北六十里,为当时最大的城,所辖范围也很广泛,又是努尔哈赤向东北发展的必经之路。对它是非攻不可,但是要花更大的力量。乌拉首领布占泰,此人虽无特殊本领,而抵制努尔哈赤对他的进攻却也算能竭尽全力。万历三十五年以后,努尔哈赤就以相当大的精力对付布占泰。那一年乌拉控制的东海瓦尔喀斐优城头目策穆特赫来降,努尔哈赤派速尔哈赤、褚英等率兵往迎,布占泰调动上万大军从中阻拦,被击败。在灭亡了辉发以后,万历三十六年,再令褚英及阿敏领兵五千征乌拉,包围并攻克宜罕山城(吉林市龙潭山城)。布占泰万分恐惧,希望和好,又请求努尔哈赤将其女儿许配给他。努尔哈赤愿以和平方式取乌拉,就答应把亲生女儿许给布占泰。这时努尔哈赤已临近完成统一女真大业。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朝鲜人见到他胜利在望说:
故远近部落,几尽服属,所未及吞并者,唯汝许(叶赫)、海东、海西数败贼而已。《李朝实录》,“光海君日记”,卷14,8页。
万历四十年(1612年),乌拉布占泰又背盟,两次掠东海窝集部内呼尔哈部,要娶努尔哈赤已给了聘礼的叶赫首领布寨的女儿,又以骲箭射努尔哈赤侄女,等等。努尔哈赤忍无可忍,于九月二十二日领兵往征。二十九日至乌拉部,沿乌拉河前进,乌拉兵见努尔哈赤所部锐不可当,皆无斗志。努尔哈赤指挥部下,攻破沿河五城,布占泰又一次花言巧语,请求讲和,遂罢兵班师。第二年,布占泰又背盟,努尔哈赤只好再次领兵征乌拉,同布占泰进行最后一次决战。布占泰领三万大军抵抗,努尔哈赤披坚执锐,身先士卒,见此情景,军士皆欢腾雀跃,呼声震天。布占泰三万人全部步行列阵,努尔哈赤部下也舍骑步战。两军矢如风发雪落,声如群蜂飞舞,杀气冲天。乌拉兵遭重创,十损六七,四散逃跑,乌拉从此灭亡,所属城邑全为努尔哈赤统一。除叶赫得到明朝支持,尚自成部,其余女真各主要部落都归属了努尔哈赤的统治。也可以说,一个新的民族共同体满族,就在这个时候,由于经济的发展,又经过内部长期激烈的斗争,稳固地形成了。努尔哈赤在满族形成的过程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
从万历十七年(1589年)开始的扩大统一,能迅速取得成功,同努尔哈赤采取如下一些措施有重要的关系。
第一,继续同明朝保持和好。努尔哈赤势力越来越大,却仍坚持对明朝和好。由于他忠于明朝,有保卫边境安宁的功劳,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明朝又授他正二品龙虎将军之职,在建州女真的所有酋长中,他第一个得到这么高的职衔,可以同当年的王台相比了。第二年,努尔哈赤曾对朝鲜来使这样表白自己:
老乙可赤说称:“保守天朝(明朝)地界九百五十里,俺营事后十三年,不敢犯边,非不为恭顺也。”《李朝实录》,宣祖卷73,16页。
努尔哈赤为感谢明朝对他的任命和提升,从明朝取得赏赐,后来也有意了解明朝的虚实,他在万历十八年、二十年、二十一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二十九年、三十六年、三十九年,先后共八次亲自赴北京朝贡参见《明神宗实录》有关各年卷页。。这使明朝不但没有干扰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他反利用了同明朝的和好关系,使他在消灭女真中反统一势力时处于有利地位。
第二,把统一女真和建立国家政权结合起来。随着统一女真的节节胜利,努尔哈赤不单是明朝建州左卫的地方官了,他在本民族中逐渐独立的发号施令,走向了创建新的国家政权的道路。他的早年称号是“淑勒贝勒”,万历十七年(1589年)他已经称王《李朝实录》,宣祖卷23,6页。。万历二十九年,又称“女真国龙虎将军”《李朝实录》,宣祖卷142,19页。。他在自己所控制的地区,建立军事武装,任命行政和司法官吏。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建筑并迁到了赫图阿拉(老城)。这个城距费阿拉虽只有八里,但它建在苏子河与加哈河之间,不是在山坡,而是在台地上。周围土地开阔,交通便利,特别是城内水源充足,比费阿拉更适宜于军事、政治和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后来赫图阿拉终于成了努尔哈赤所建后金国家的都城。
第三,发展本民族和占领地区的经济文化。女真统一前,各部纷争,人民生活大受其害,统一以后,加强了内部的联系,减少了破坏,所以说:“在前则胡人之凡有出入者,必佩持弓箭,以避相侵害抢掠之患。自王子(努尔哈赤)管束之后,远近行走,只持马鞭,王子威德,无所拟议。”申忠一:《建州纪程图记校注》,辽宁大学历史系印本,26页。统一,促进了经济文化的发展。过去建州女真等需要的铁,大部分从外地购买和交换来,困难很大。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满族自己开矿炼铁了:“始炒铁,开金银矿”《满洲实录》,卷3。,这是有重大意义的进步。以前女真人同明朝互市,经常受欺凌,他们出卖人参,明朝故意刁难,一度损失惨重,后来他们创造了人参晒干法,一时不能成交,也不至于报废,因此贸易“得价倍常”《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2,2页。。为了供应统一战争的需要,努尔哈赤又在占领地区内发展了农业生产,广泛建立农庄,实行屯田等等。值得一提的是,随着满族作为一个崭新的民族共同体出现于历史舞台,努尔哈赤特地创造了本民族的文字。从前没有满文,他们的公文往来都用蒙文,翻译成蒙语。努尔哈赤首先提出创制满文,当时最有学问的巴克什额尔德尼、噶盖觉得有困难,提出:“我们懂得蒙文,学习的是蒙语,如果用我们满语写成书,实在难以做到。”努尔哈赤启发他们,指出:“汉人念汉文,学与不学的人都知道;蒙古人念蒙文,学与不学的人也都明白;惟有我们满族的话写成蒙文,不懂蒙语的人一窍不通。你们为什么认为以本民族语言造字感觉难呢,反而把学习别的民族语言看做是容易的事呢?”额尔德尼、噶盖回答说:“用我们的语言编成文字最好了,但用这些字翻译成语言,我们办不到,所以感到为难。”努尔哈赤为他们举例,说明如何创制满文。他说:写“阿”字下合一“玛”字,这不就是“阿玛”(满语父亲)吗?“额”字下合一“默”字,这不就是“额默”(满语母亲)吗?我的想法已定,你们试试看吧。《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2,1页。满文的创制实自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始,是满族共同体形成的一个明显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