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受拥戴继位
努尔哈赤一去世,他的子侄们都在酝酿谁应该继承汗位。按照历代父死子继的传统制度,老皇帝生前往往都宣布自己的某个儿子作继承人,当皇太子,一旦父亲去世,这个儿子就可登上皇帝的宝座。但努尔哈赤直到死前都没有确定自己的继承人。他起兵反明后,随着统一事业的不断发展,诸事浩繁,而自己年事渐高,不胜日夜烦劳,曾一度把国政委托给长子褚英掌理,预示着要培养他为继承人。但褚英辜负了努尔哈赤的希望,不但不参与军政大事,反而被逮捕,直至幽禁而死金梁辑:《满洲老档秘录》,“太祖幽长子于高墙”。。自此以后,努尔哈赤再也不把国政交给一个儿子专管,特别设立五大臣,凡重大问题由他们议决。
天命七年(1622年),努尔哈赤虽然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但始终不谈汗位的继承问题。他的孩子们都想知道父亲的打算。有一次,他的八个儿子进见父亲,问他们当中哪一个人将来可以继承汗位。努尔哈赤回答说:“继我之后嗣登大位为君的,不要选择那种恃强恃力的人,因为这种人往往依恃暴力行事,必得罪于上天。你们八王中应选择既有才能又善于接受劝谏意见的人继承我的汗位。推选时,一定要合谋共议,谨慎择贤,特别要防止品德不端的人侥幸被荐举。嗣位后,若发现才能浅薄,不能主持正义,甚至坐视不管,应经过众议,可以把他换掉,在你们的子弟当中选取贤者为君。”《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4,2页。《满洲老档秘录》,“八皇子进问嗣位”。努尔哈赤逝世前一个月,他还给诸子写了一份训词,仍然不指定自己的继承人,提出集体执政,他已年老,不愿再参与日益浩繁的政事,以使自己的胸怀略为舒展,但他有权监督和观察诸子的行为《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4,11页。。不料,过了一个月,努尔哈赤就去世了。他平时对子孙“早有明训”,所以“临终遂不言及”《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4,11页。。
依据努尔哈赤生前的嘱咐和他逝世当时的状况,必然采取推举的办法选择嗣君。那么,他的诸子中谁应当入选呢?努尔哈赤共有十六个儿子,最有希望入选的是四大贝勒,即二子代善、五子莽古尔泰、八子皇太极、侄儿阿敏。他们四人是努尔哈赤生前最信任最器重的人,成为他的左右手,佐理机务。阿敏不是努尔哈赤的直系,一般来说,是不可能入选的。照齿序而论,代善居长,最有资格嗣位。但努尔哈赤生前没有指示以年龄、长幼为条件,总是强调贤明与才能。按照这个标准,代善为人宽厚,也称得上是一个贤能之人。在创建后金国的过程中,他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萨尔浒战役中被俘的朝鲜人李民这样评论代善:“酋(指努尔哈赤——著者)死之后,则贵盈哥(即代善——著者)必代其父,胡中皆称其宽柔能得众心云。其威暴桀骜之势,必不及于奴酋矣。”《建州闻见录》。此人被后金囚禁年余,所闻所见颇多。他断定代善必代其父继位,多从年龄居长这个角度看问题,忽视了另一朝鲜人郑忠信所得到的印象:“贵盈哥特寻常一庸夫”《李朝实录》,“光海君日记”,卷169。。不管怎么说,代善有利的方面居多。不利的一面,是他与努尔哈赤的大妃(皇后)有暧昧关系,使他名誉扫地。莽古尔泰的条件更远不如代善,论才能功劳都不能与代善相匹敌。他因为母亲被贬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地位也相对下降了。天命五年,他的母亲获罪,努尔哈赤下令废掉,莽古尔泰竟将其杀死。这件事对他的声誉产生了极坏的影响。
这些人的种种劣迹和错综复杂的关系,使太宗(以下皆改称皇太极为清太宗——著者)远比他的哥哥们处于更为优越的地位。论才能、武功、智慧,他在诸兄弟子侄中堪称出类拔萃。他从一个刚长成的青年就随父出征,每遇劲敌,总是身冒矢石,冲锋在前。像萨尔浒大战、辽沈战役、征服叶赫、驰援科尔沁,他都是独当一面的将领和统帅,得功最高。李民在评论代善之后,认为“红歹是(即皇太极)勇力绝伦,颇有战功,所领将卒皆精锐。”《建州闻见录》。他随侍努尔哈赤左右,深被倚重,也深得将士拥护。努尔哈赤对他格外爱护,临战时,总嘱咐他不要上前,生怕发生意外。努尔哈赤视太宗为他和众子的眼珠子《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3,12页。,使他居于众兄弟之上。
努尔哈赤对太宗寄予很大希望,一发现他某些缺点,总是耐心开导、劝说。天命八年(1623年)六月,有一次,他单独给太宗训话:你是贤人,那么做什么事都应该恰如其分,宽以待人,让兄弟们看到了,也会生敬爱之心。但你却独善其身,放纵诸兄弟任意行事,这是很不对的。你想当汗吗?你退朝时先送送你的哥哥,那么你哥哥们的子弟必回报你,送你到家。现在你不送哥哥,而你哥哥的孩子送你,你都默然接受。这样行事,是贤明的表现吗?为了这事,已引起你弟兄德格类、济尔哈朗、侄儿岳托等人不满,都说你做得过分。这虽是谗言,但也不能说你贤明。最后,努尔哈赤语重心长地说:你乃是我的嫡妻所生,我是很喜爱你的。可你不能因为这个缘故就自以为贤明了。你这样想,是多么愚昧无知啊!说到痛心处,努尔哈赤竟哭了起来《满文老档》,太祖卷54。。这番不平常的话语和举动,已经暗示他希望太宗能成为自己的理想的继承者。也正是出于这个心情,他对太宗的缺点,哪怕是这类礼仪上的小毛病也不能放任不管。
努尔哈赤去世时,太宗已经三十五岁,年富力强,精力充沛,有着长期的军事斗争的经验,平时又受到父亲的钟爱。所以,在推举继承人时,诸兄弟子侄就在代善与太宗之间,很轻易地选择了后者。代善的长子岳托和三子萨哈廉首先向他们的父亲提议:“国不可一日无君,宜早定大计。四贝勒(即太宗)才德冠世,深契先帝(指努尔哈赤)圣心,众皆悦服,应速继大位。”代善是个持重的人,本身没有更大的野心。他辅佐太宗,在大政方针上基本保持一致。他自知才能、魄力远不如太宗,加上他为人敦厚,无意与太宗争位。他的两个儿子一提出拥戴太宗,他马上表示赞同:“此吾素志也,天人允协,其谁不从!”王先谦:《东华录》,天命十一年八月。他先去找二大贝勒阿敏、三大贝勒莽古尔泰商量,取得了一致的意见,然后通告诸兄弟子侄。代善居长,又掌握部分军机,他的意见还是很有分量的,又有阿敏、莽古尔泰两大贝勒的强有力的支持,最高统治集团内自然可以排除任何异议。第二天,在代善的倡议下,他们共同起草了一份劝进书,请求太宗继位。太宗考虑到父亲死前没有遗命,有哥哥弟弟在,不能贸然接受,便推辞说:“皇考无立我为君之命,若舍兄而嗣立,既惧弗克善承先志,又惧不能上契天心,且统率群臣,抚绥万姓,其事綦难。”《东华录》,天命十一年八月。这说的也是实话。他不是不想登大位,也不是认为自己能力不够,只是顾虑到自己嗣位的种种难处,诸兄是否真心拥戴,所以他辞让再三,而代善和他的兄弟们一再敦请。从卯时一直僵持到申时,代善等坚请不已,最后,太宗终于接受请求,同意继位。后来,满族日益通晓汉与蒙古典籍,知道汉人称储君为皇太子,蒙古称继位者为王台吉,或黄台吉,正好与皇太极的名字谐音,于是就推测说太宗继位是“天意已预定矣。”蒋良骐:《东华录》,卷1,16~17页。中华书局出版。
二、即位盟誓
天命十一年(1626年)九月一日,太宗举行庄严的即位典礼。这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天刚放亮,三大贝勒以下,诸贝勒大臣及文武各官聚于大政殿等候,备好一切登基大典所需要的法驾卤簿。太宗身着盛装,率群臣先祭堂子,焚香,向天跪拜,然后返回大政殿,群臣三跪九叩首,礼毕,太宗入座即位。他发布第一道诏令,以明年为天聪元年;大赦国中自死罪以下罪犯,示恩于全国。刚刚登上汗位的太宗为了让兄弟子侄向他表忠心,以维系和安定人心,他又率领他们向天地盟誓。他首先祷告说:“皇天后土既然保佑我的皇考创立大业,今皇考已逝,我的诸兄弟子侄以国家为重,推我为君,我惟有继承并发扬皇考之业绩,遵守他的遗愿为惟一天职。我如不敬兄长,不爱弟侄,不行正道,明知非义之事而故意去作,或因弟侄微有过错就削夺皇考赐予的户口,天地无情,必加谴责。如敬兄弟爱弟侄,行正道,天地就给予保佑、爱护,国祚昌盛!”祷告完了,将书写的誓词焚烧,表示送与天地知道。
接着,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率诸兄弟子侄阿巴泰、德格类、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杜度、豪格、岳托、萨哈廉宣誓:“我等兄弟子侄,合谋一致,奉皇太极嗣登大位,为宗社与臣民所倚赖。如有心怀嫉妒,将损害汗位者,一定不得好死。我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人如不教养子弟或加诬害,必自罹灾难。如我三人好好待子弟,而子弟不听父兄之训,有违善道的,天地谴责。如能守盟誓,尽忠良,天地爱护。”
三大贝勒说完,阿巴泰、德格类、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杜度、岳托、硕托、萨哈廉、豪格等接着说:“我等如背父兄之训而不尽忠于上,扰乱国是,或怀邪恶,或挑拨是非,天地谴责,夺削寿命。若一心为国,不怀偏邪,克尽忠诚,天地爱护保佑。”《清太宗实录》,卷1,6~9页。
盟誓结束,太宗率诸贝勒向代善、阿敏,莽古尔泰行三拜礼,不以臣礼相待。这一举动非同小可。原来,太宗虽然即位当了汗,但在太祖时代就握有实权的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在最高统治集团中仍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太宗能有今天,嗣登大位,主要决定于他们三人的拥戴。太宗既感激他们的拥戴之功,又畏惧他们的势力。还有,他们三人都是太宗的兄长。因此,太宗把他们置于特殊地位,在这样大的庆典活动中,要向他们行三拜礼,并且不把他们当臣下看待。
像这类拜天的事,在满族中特别是在统治阶级的上层是非常盛行的。这是满族的一种习俗。它不过是自古沿袭下来的对天的一种崇拜,在人间来说,欲建立某种关系的双方,或表示友好,便借拜天的形式,各自表露真心诚意,以取信对方。太宗就利用拜天这种形式,要求他的兄弟子侄表达忠心,达到同心同德、维护他的地位的目的。其实这种办法并不能从根本上起到作用,至多在心理上发生一点影响而已。决定人们的思想与行动的,是具体的经济利益与政治立场,并不以当时的誓词为转移。
关于太宗即位,有一种颇为流行的说法,说太宗是夺取的汗位,谈不到拥戴的问题。根据主要是说他“耍阴谋”,“唆使”小妃代因扎陷害大妃乌拉纳喇氏,打击代善,逼大妃殉葬。还有顺治八年二月,诸王揭发刚刚死去的摄政王多尔衮的罪状时,其中一条,说他曾“亲到皇宫内院以太宗文皇帝之位原系夺立,以挟制皇上(指顺治)。”蒋良骐:《东华录》,卷6,102~103页。
所谓“夺位”之说认为,一是夺了多尔衮,二是夺了代善。这种说法忽视了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即当时的具体历史条件。努尔哈赤乃至皇太极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崇尚武功的时代。他们以武功创业,又以武功来获得一切。自从建立八旗制度以后,各旗旗主就握有了巨大的权力。发展到后金时代,八旗成为“国中之国”,旗主及八旗有属旗的贝勒握有全部权力。太宗管一旗,一直是个实力派。常年的军事活动,连绵不断的战争,已成为国人的终身职业,连“十余岁儿童,亦能佩弓箭驰逐”,“出兵之时,无不欢跃,其妻子亦皆喜乐,惟以多得财物为愿。”《建州闻见录》。他们靠战争、靠军功的积累来获得巨大的物资财富和爵位。谁得的军功多,谁就享有崇高的荣誉,因而也就会赢得人们包括广大士兵的拥护。反之,没有军功的,就没有这一切。以此而论,太宗的军功远远高出多尔衮。虽然在朝鲜人的著述中说到努尔哈赤死前曾提出立多尔衮,但说话当时也觉得他年幼,需代善辅佐。后来代善拥戴太宗李肯翊:《燃黎室记述》,卷27,引《春坡堂日月录》。,这一说法本身就反映了人们在太宗与多尔衮之间,宁愿选太宗。他受诸兄弟拥戴,也是必然的。当太宗已驰骋疆场时,多尔衮尚未出世呢!而太宗建立殊勋、辅佐国政时,多尔衮也才只有几岁。即使到努尔哈赤逝世时,他也才十五岁。一个毫无尺寸之功的小孩子怎能入继大位?
其次,就继承制度来说,当时还是很不健全的。努尔哈赤并没有明确制定出有关继位的制度,也没有长子继承的规定。不能从汉族的传统观念,以为凡继承必是长子为先,努尔哈赤死后,一定是代善该立,而太宗当汗就是“僭兄继位”。努尔哈赤本身的经历则反映出长子的不得志。十九岁与父亲分家时,他排行老大,照理说,该拥有继承父业的权利,可是他却分得很少一份家私,多为弟弟所得。可见女真社会尚无严格的长子继承的成法。努尔哈赤对待他的诸子,在褚英死后,总是强调诸子协商一致,集体处理国政,规定凡获战利品都要八家(八旗)诸王均分。这里也没有说到长子必须多分。整个清代,事实上都不注重长子继承,十余个皇帝(包括入关前),多不是长子。顺治帝即位时才六岁,他的哥哥豪格比他大三十多岁,而且是太宗的长子,很有资格继位,但为当时握有军政实权的多尔衮所阻挠,才选了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当皇帝,以便于自己独揽朝政。多尔衮这个举动所以行得通,说明当时确实没有长子必然继承皇位的严格规定,否则他是不敢那样做的。
第三,自努尔哈赤以后,坚持以才能为标准选择继承人。在努尔哈赤时代,多少还保留氏族社会的那种原始民主制残余。他规定选贤任能要由诸王贝勒大臣公推。努尔哈赤艰难创业,不仅培养了一大批忠实于他的事业的人才,而且还把他的思想和作风注入整整一代人的意识之中。所以努尔哈赤的遗训是受到诸王贝勒大臣的尊重的。这个时期,专制制度远不是完备的,权力还没有达到高度集中,形成个人独断专行的局面,这有助于内部遇大事协商,而不至于相互尖锐对立。公推军功卓著、才能出众的太宗,既合乎传统习惯,又符合努尔哈赤的思想。这也是众望所归。
在封建主义时代,宫廷内部的明争暗斗、阴谋诡计是不可避免的。太宗受诸兄大臣拥戴继位,不可能没有不同意见。大约从拥戴他继位那时起,就有反对的意见了。多尔衮后来说他夺取了大位,就是这种反对意见的反映。我们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不能认为太宗登上历史舞台,仅仅是个人或几个人的主观意念。他是时代造就、又是为其所需要。他以东北为舞台,是在新崛起的民族共同体满族及其后金对明展开了持续数十年的军事政治斗争中培养的一代优秀人物之一。统一战争和创建政权锻炼并成长了一大批能征惯战的军事活动家、战略家,他们比起自己的前辈,毫不逊色。为了求得本民族的生存和发展,并把它的统治推广到全国,它们需要一个更强有力的人物来负起领导的使命。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孟子·告子》。如果不从上帝主宰来理解,正是历史的发展把一个“大任”落到了他们当中最突出的代表——清太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