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太宗全传》6.4节 清太宗之死


一、突然逝世

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九日,太宗像平常一样,忙碌了一整天:

他赏赐土默特部落前来贡马的甲喇章京大诺尔布、小诺尔布,牛录章京根都、俄博尼、兀苏木、达赖等十五人及其从役人员银两等物;

他还奖励土默特部落车克车木章京所属诺木习礼和从人,因护送格隆喇嘛来盛京有功,分别赏给银两;

接着,他同皇后、诸妃在崇政殿召见嫁给察哈尔、科尔沁蒙古的女儿固伦公主等,从阿巴泰征明所获的缎匹财物中,选择最好的赏给科尔沁来朝的福妃、贤妃及固伦公主、诸福金等。一时没有查看过的俘获财物还要再找机会继续查阅。诸事完毕,就回宫去了。

这天,太宗的一切活动都没有不祥之兆,谁都料想不到他的生命会在几小时之内可以完结!

在沈阳作为清朝入关前的都城时,城的正中央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沿着皇宫正门大清门向里面走,穿过重重楼台殿阁,直到最后一层,迎面的便是清宁宫。宫的东头有一间暖阁,约二三十平方米,分隔为南北两小间,各设一炕,这里就是太宗与皇后博尔济吉特氏的寝宫。当天晚上亥时,即九至十一点,太宗端坐在南炕上突然停止了呼吸……《清太宗实录》,卷65,41页。

噩耗来得如此突然,令人无比震惊!九日一天,谁也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毛病。八日,他还亲自册封他的女儿及女婿固伦额驸奇塔特、弼尔塔哈尔诰命、仪仗。同时,他还在崇政殿为第五个女儿固伦公主下嫁内大臣和硕额驸恩格德尔之子索尔哈举行盛大仪式此公主即固伦淑慧长公主,崇德八年下嫁索尔哈,顺治初夫亡,复嫁巴林博尔济吉特氏色布腾,也称巴林公主。,从和硕亲王以下、甲喇章京以上,以及来朝的外藩蒙古王公,还有朝鲜王李倧的儿子等都来庆贺。如再往前追溯一下,至少也有三四个月,他没有发生什么病症。

有关的清代官修史书几乎都记载说清太宗死时是“无疾而终”。这种说法,作为表示他一生赫赫文治武功,死而无憾,好像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定论。岂不知恰恰就是这种记载,既不符合实际,也给后人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因而产生了种种推测。

可以肯定,太宗之死,绝不是“无疾而终”。事实上他是病死的,只是清代官方史书没有公开告人。

太宗从小身体很好,到中年变得有些肥胖,出征时穿戴很重的铠甲,连他的坐骑也承受不了。他喜爱的两匹马,一个取名小白,一个取名大白,乘小白只能日行百里,乘大白才五十里阮葵生:《茶余客话》,卷1,“清帝甲弓”。。显见他体质丰满强壮,官方史书从未提到他生过什么病。可是自然规律他是无法违抗的。大约从崇德六年(1641年)起,他已感到自己衰老了。这年的十月初二日,诸王及他们的妻子儿女们奏请恭祭宸妃,太宗深有感触地说:“山峻则崩,木高则折,年富则衰,此乃天特贻朕以忧也。”他的这番话里,忧的是“年富则衰”,指的就是他自己,忧虑他自己年老体衰。古人说:“五十而知天命”,崇德六年,太宗整整五十大寿,“而知”之年,他对自己做出了正确判断。的确太宗发出的信息不是无病呻吟。那时他连连有病,病得他似乎认为死是无可讳言的。据史书记载,他从崇德五年开始生病,这年七月二十七日,他第一次出现“圣躬违和”,到安山(鞍山)温泉疗养《清太宗实录》,卷52,22页。。从他生病到逝世前,史书上都没有具体说是什么病,只写“圣躬违和”或“圣躬不豫”。出现这种情况的主要几次有:

崇德六年八月,松山大战前夕,明十三万大军排山倒海而来,清军难以支持,前线一再告急,太宗调集各路军马,定于八月十一日亲征,不巧他有病,推迟了三天。他患的是鼻衄,即鼻出血。这么紧张的时刻,为患病而滞留日期,可以想见病情之严重。延至十四日,鼻仍出血,迫不及待地出发了。由于走得太急,鼻出血不止,三天后才有好转。

崇德七年(1642年)十月二十日,“圣躬违和,肆大赦。凡重辟及械系人犯,俱令集大清门外,悉予宽释。”《清太宗实录》,卷63,15页。

这次病得也很重,不仅用大赦向天祈求痊愈,而且清廷的官员们就此提出建议,减轻太宗的政事活动。二十七日都察院参政祖可法、张存仁,理事官雷兴上奏说:“皇上天纵神武,德被遐方,以仁心爱万民,以仁政治宇内,凡养民恤民,无不周挚,虽当大业创兴,实万世之圣主,当代之明君也。臣闻有道者,天赐纯嘏;福履者,景运灵长。今皇上道德醇备,福寿兼隆,虽偶尔不豫,辄获康吉,天之眷我皇躬也昭昭矣,举国臣民不胜欢忭。伏愿皇上保护圣躬,上答天心,下慰人望。近见政事纷繁,动劳睿虑,各旗、六部诸大臣虚设何裨?凡心劳则气动,更愿皇上清心定志,一切细务,付部臣分理,至军国大事,方许奏闻。况大业垂成,外国来归,正圣心慰悦之时,亦可稍辍忧劳。且时当食足兵强,皇上宜暂出游猎,以适上心。臣等谬任言官,惟以圣躬为重,伏望息虑养神,幸甚!”大学士范文程、希福把这份奏疏转达给太宗,立刻得到太宗允许,说:“所奏良是。朕之亲理万机,非好劳也,因部臣不能分理,是用躬自裁断。今后诸务可令和硕郑亲王、和硕睿亲王、和硕肃亲王、多罗武英郡王合议完结。”《清太宗实录》,卷63,20、21页。

太宗派范文程把这个重要决定通知诸王,因为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诸王一时感到不知所措。向太宗奏问:“皇上命臣等断理诸务,敢不钦承。但何项事应行奏请,伏候圣裁决定,则诸务庶可办理?”太宗又答复他们说:“未来之事何能预定?各部事务须尽心料理,有不能决断者会同诸王贝勒议结。如会议仍不能结者,方许奏闻。诸王每日黎明齐集,有事则奏,无事回各衙门办理部事。倘有当议事务,候旨齐集。”《清太宗实录》,卷63,22页。此事关系行政体制的重大改变且不必说,即于太宗身体欠佳程度完全反映出来。有了这个决定,太宗基本上交出了日常的行政事务,从而可见他病得实在不轻,估计短期内无好转可能。

同年十二月,到叶赫出猎,至开库尔地方,因“圣躬违和”,只得住在那里。诸王、贝子、大臣请停止行猎回宫,一时无所收获,不愿空手而归,恰在为难时候,第九子福临,当时才五岁,射中一狍,就此回銮了。

崇德八年(1643年)正月初一日,又“圣躬违和”,连群臣的庆贺礼都免行了。接着又有布善说:“皇上腕力稍弱,仅获一兽。”

三月十七日,“圣躬违和”,大赦,死罪以下皆宥之。

四月初一日,“圣躬违和”,连续两天向盛京及境内各寺庙祷告,施白金《清太宗实录》,卷64,16页。。

从本年开始的几个月,“圣躬违和”次数之频繁,说明太宗的病连续发作。但是从四月到八月,的确有几个月的间隔,这使人觉得他好像不是个长期患病的人。

问题在于,不能把太宗之死同以前的“圣躬违和”割裂开来。说“无疾而终”,就是否定他死时有病,也不承认死前曾经有过很长时间的重病。

太宗到底死于什么病?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线索透露了一点情况。这就是朝鲜史书的记载。朝鲜的记载曾说清太宗之死是“暴逝”。如太宗死后的九月初一日,朝鲜得到文学李在沈阳向本国发出的报告说:“清汗于本月初九日夜暴逝。”《李朝实录》,仁祖卷44,29页。的确,这么一说,可以解释为“无疾而终”,也可以说成是遇害而死。但是,朝鲜人是早知道太宗有病的。如他们的史书记载,四月初六日“清人言于世子馆所,以为皇帝病风眩,愿得竹沥,且要见名医。上命遣针医柳达、药医朴等。”《李朝实录》,仁祖卷44,12页。清太宗有什么病及需用药物,朝鲜人一清二楚。按他们所载,太宗患风眩。用药为竹沥。竹沥主治化痰、去热、解烦闷等病症。太宗一生劳累,晚年诸事更繁重,加上宸妃之死,操劳过度,情志不舒,痰火上升,必然眩晕,血热上涌,头昏眩。平素痰火重,容易引起中风症,高血压,猝然死亡。太宗所患病应不出这个范围,而且是造成死亡的主要原因。

管葛山人的《山中闻见录》所说太宗患“痰疾”而死,恐不准确。痰是其他病症引起,仅仅一个痰,构不成重病,也不致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另有人认为,太宗因怀念宸妃过度而死。自从崇德六年九月十三日宸妃死后,太宗一直朝思夜想,吃不下饭,“圣躬违和”,甚至还昏迷过一次。但仅仅是宸妃死的悲痛也不能致他于死地。宸妃死前,太宗已有病,使他最后断送生命的恐怕是多种因素的并发,主要是中风。太宗一生勤于政事,勇于战阵,诸多军国大事,事必躬亲。由于长期处于高度紧张,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致使积劳成疾,病兆频频发生,特别是遇到宸妃之死,悲痛不已,更增加了他的身体负担。当潜伏的重病一朝突发,瞬息之间就夺去了他的旺盛的生命。

崇德八年八月九日清太宗逝世以后,第二天,诸王大臣们把他的“梓宫”(棺材)安放在崇政殿,为他举哀三天。九月二十一日,昭陵尚未建成,就把他葬在这座举世闻名的陵宫里。有清一代,对清太宗一直推崇备至,根据他生前的文治武功,乾隆元年又给他加上美好的谥号,称为“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温仁圣睿孝敬敏昭定隆通显功文皇帝”,为他树碑立传。他的陵墓称为昭陵,陵宫御道两旁的石兽群中,有一对石马,是仿太宗生前喜爱的坐骥大白、小白雕制的。立在他的陵前,也有意让后人不忘他当年马上得天下的辛劳。

二、诸王争权

崇德八年(1643年)八月十四日,清太宗已经死了五天。人们正在从突然的“驾崩”震动中逐渐清醒过来,思考谁来当他的继承人。就在这一天,掌握极大实权而又觊觎皇位的多尔衮急忙到三官庙,召见内大臣索尼议论皇位继承人。索尼是太宗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不顾多尔衮的个人欲望,大胆地发表逆耳之言说:“先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他非所知也。”这就是说,不同意多尔衮当皇帝。同一天晚上,太宗另一个亲信巴牙喇纛章京图赖也到索尼处,表示他不但决定立皇子,而且指名拥护豪格《清史稿》,卷235,“图赖传”。。争权的斗争从单个人的联系飞速地传开,从暗地里的矛盾急剧地发展为公开地剑拔弩张。紧张的气氛使人屏住呼吸。

第二天,斗争达到了白热化。天刚亮,曾经是太宗亲自所属的两黄旗的大臣们来到大清门,商定立皇子,这是他们的一致意见。他们很明白,这是公然对抗多尔衮,情况之严重,既关系国家前途,也涉及个人安危。为了先发制人,太宗的这些亲信们命令两旗的精锐巴牙喇兵全副武装,张弓挟矢,环立宫殿,然后他们一个个按次序进入崇政殿。

崇政殿是太宗生前建筑的皇宫正殿,是常朝的场所。他死后“梓宫”也停放在这里举行哀悼。今天,他本人已不在世,群臣们来到这里议论他的继承人,心情本来就不平静,何况又遇到太宗没有谈过谁可作他的继承人,又有几个人都拉开要夺取皇位的架势。诸王大臣列坐大殿的东西两门房。议论一开始,索尼及巴图鲁鄂拜首先提出立皇子。睿亲王多尔衮命令他二人暂退,语气激动、严厉。多尔衮的同母弟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鼓动多尔衮当皇帝。多尔衮犹豫不决,没有答应他二人的要求。多铎急不可耐地说:“如不同意,应该立我为皇帝,我的名字在太祖的遗诏中已经提到。”他毛遂自荐,毫不掩饰,多尔衮颇持异议,反驳他说:“肃亲王(豪格)的名字也是太祖提到的,不只是有你的名字。”话虽不多,一箭双雕,分明表示他不同意多铎,也不同意豪格。多铎遭到多尔衮的反对,转移了目标,又提出:“不立我,论长,当立礼亲王(代善)。”多铎力求找个立皇帝的原则,先提立自己,说的是废长立幼,听到多尔衮反对,又说豪格也有理由当立,他认为这就是“立长”的原则,多铎不同意立豪格,便说立长就立代善。代善老成持重,从议论开始到此时一言未发,争论到自己头上,他才把经过认真考虑的想法公之于众。他说:“睿亲王如应允,当然是国家之福;否则,应立皇子。至于我,年老体衰,难得胜任。”这是个有力的表态。议论就按他的基调做了决定,想当皇帝的多尔衮、豪格及多铎都被否决。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多尔衮和豪格,各为一方,本身有强大的实力,也有狂热的支持者,他们互相争夺最为激烈,这时两败俱伤。最后的结果是拥戴太宗第九子六岁的福临为皇帝《清史稿》,卷245,“索尼传”。。人们普遍认为在多尔衮和豪格势不两立的情况下,这是个折中方案。

清太宗死后的这场夺取皇位的斗争,多尔衮一直扮演主要角色。结局对他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太宗晚年既然没有明确提出皇位继承人,按照当时情况,多尔衮最有希望取得皇位。至少他有三个重要条件:第一,他的母亲乌拉纳喇氏,曾有宠于清太祖努尔哈赤,同太祖相依为命二十六年,太宗生母叶赫纳喇氏死后,她位至大妃,也称汗后。太祖病危时,顺太子河乘舟而下,特派人请这位大妃前去会面,在浑河相遇。二人相会,必谈到大位继承问题,而且很可能确定多尔衮为继承人。可是太祖死后,太宗继位,多尔衮没有登大位,他的母亲还作了殉葬品。据说这是太祖的遗诏,“恐后为国乱”《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卷4,12页。。这反映太祖死后也曾有一场夺权之争,太宗是这场斗争的胜利者,最大的失败者是多尔衮。因有这个背景,到了太宗死时,有些人还一直认为多尔衮应当登大位当皇帝。第二,多尔衮聪明过人,才智出众,深受父亲努尔哈赤喜爱。在他很小时候,已分给他管全旗。据朝鲜史书所载,努尔哈赤临终前对代善说:九王(多尔衮)应立为汗,他一时年幼,可由代善摄政,以后再传给九王。代善为防止“嫌逼”,就拥立了洪太氏(皇太极)李肯翊:《燃黎室记述》,卷27,引《春波堂日月录》。。第三,多尔衮在太宗统治时期多次被任命为领兵大将军,征朝鲜,蒙古,讨伐大明,立下汗马功劳,在参与国家行政事务中也经受了锻炼。他有卓越的政治和军事才能,在他的国内和外界有广泛的影响和崇高的威信。但是,尽管如此,他在太宗死后仍没有当上皇帝。还把坚持拥他当皇帝的硕托、阿达礼处死。这不是多尔衮情愿让贤,主要是在子继父位的时代,多尔衮再想兄终弟及很难行得通,再加上豪格一派的反对,所以多尔衮还是当不了皇帝。说是他的胜利,是因为拥立六岁的福临,一切实权都掌握在他手中,他成为大清实际的最高统治者。

拥立皇子一派的人没有能使豪格当上皇帝,这是他们的失败。所以传出“九王废长子虎口(豪格)王而立其第三子(即福临),年甫六岁,群情颇不悦”《李朝实录》,仁祖卷44,29页。。但是福临即位也使他们略感安慰。当这个决定作出之后,索尼、图赖与谭泰、巩阿岱、锡翰、鄂拜等在三官庙聚会“誓辅幼主,六人如一体”《清史稿》,卷245,“索尼传”。。豪格作为太宗的长子,按照中国传统的嫡长子继承制度,他在太宗死后当皇帝是顺理成章的。他本人条件也不差,当时已成年,有才能,有战功。他生于万历三十七(1609年)年,太宗死时已三十五岁,比多尔衮大三岁。他从太祖以来就在文治武功中做出了贡献,在群臣中,也有一定威信。他没有当上皇帝的根本原因是清朝实力比较分散,诸王拥重兵,他们自己要保持权力,不愿绝对听命于皇帝。

无论是多尔衮还是豪格,他们对自己没有当上皇帝都很不甘心。福临已经即位,他们还不断寻找机会,想方设法实现个人的皇帝梦。多尔衮在福临当了皇帝之后,先与济尔哈朗共同辅政,后来突出以他为主摄政,直发展到他称“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下令逮杀了豪格,甚至传出多尔衮还娶了皇太后。他还把生母乌拉纳喇氏封为孝烈武皇后,如此等等。他在一步步缩短登上皇位的路程,真不巧,他在只差毫厘时,病死。豪格在福临即位后,也发动了夺取皇位的反攻。顺治元年(1644年)四月,从沈阳传出消息说:“施士博氏、卢氏博氏、梧木道等谋立虎口王(原注:虎口王即弘太始之长子,而诸王欲专国柄,舍虎口而立幼主)皆被诛,诸将欲杀虎口王,其帝涕泣不食曰:‘虎口以我异母兄弟,故如是请杀耶?’诸王不敢复言,罚银三千两,许赎其罪,使之立功自效。”《李朝实录》,仁祖卷45,19页。豪格的反攻也以失败告终。豪格把矛头指向多尔衮,遭到严厉镇压。太宗逝世后的一场夺权斗争持续约七年之久,大局终于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