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才接到袁世凯从朝鲜发来的密电,他获得一个极重要的情报,日本已派人携带定金前往英国阿姆斯特朗造船厂了。看样子,他们不买到那艘他们叫‘吉野’号的军舰,誓不罢休。而且听说这艘军舰除具有超强的火力之外,航速已经增加到二十点五节,成为世界上航速最快的铁甲巡洋舰了……”李鸿章满面忧虑地对盛宣怀说,“如果这艘军舰真被日本人 买去,我对日本海军的优势将不复存在。”
盛宣怀着急地说:“那我们快点抢在日本人之前把这艘军舰买回来呀!”
话刚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说错了,望李鸿章一眼,叹口气,不吱声了。
李鸿章也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盛宣怀忍不住,试探着说:“大人将这个情况的严重上奏给朝廷,或许……”
李鸿章痛苦地摇摇头,“没有用的!那些人除了窝里斗的本事,对外部世界一无所知,什么样的情况在他们看来都是我在搞鬼……”
盛宣怀:“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把军舰买走?”
李鸿章:“他们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也难……哦,你到张之洞那里去准备好了没有?”
盛宣怀:“光靠招商局调拨的资金肯定不够,待我再搞到一笔钱就可以动身了。”
盛宣怀宅邸,西式小客厅内,盛宣怀和几个官绅富商模样的人坐在沙发上。
盛宣怀不经意地说道:“张之洞那个汉阳铁厂办不下去了,他想请我接手,我又想去又不想去,你们看呢?”
一个官绅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去!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去?”
另一个富商:“你要是钱有难处的话,我们几个……”
盛宣怀淡淡地说:“你们就不怕把钱投进去,血本无归?”
绅商齐声道:“有你盛杏荪,我们只赚不赔!”
他们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
武昌码头,鼓乐悠扬。张之洞穿戴齐整,面色肃然,率巡抚、藩、臬二司大大小小官员几十人伫立码头上,红顶蓝顶,一片灿烂。
队列末尾一个四品顶戴的胖官员显然是个糊涂虫,他一碰身旁那个也是四品顶戴的瘦长条官员,悄声问道:“咱们今天是迎接谁呀?”
瘦长条:“闹了半天,你连迎接谁都不知道?告诉你吧,咱们今天迎接的是津海关道盛宣怀。”
胖官员:“盛宣怀?没听说过……咦,津海关道不就是个从三品么?”
瘦长条:“是从三品。”
“啊唷!”胖官员失口叫了一声,又赶快捂住嘴巴,朝四周看了看。
鼓乐嘈嘈,人们都以期待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江面……
胖官员:“我当是迎接皇命钦差或哪位亲王呢?”他凑到瘦长条耳边,更加放低声音:“我们大人是不是这一晌被汉阳铁厂闹昏了头,以这样大的排场来迎接一个从三品?”
瘦长条也低声说:“不是总督大人昏了头,是你被猪油糊了心!你知道盛宣怀是什么人吗?他是李中堂的大红人,背后还站着醇王爷,兴许还有太后老佛爷哩……”
胖官员张大了嘴……
瘦长条:“更要紧的是,他这个从三品手上执掌的钱财,只怕抵得十个亲王,一百个一品大员哩!”
胖官员的嘴半天才合拢去:“乖乖隆的龙,这么大的来头呀!”
长江水面的一艘官船上,盛宣怀一袭蓝衫,背手站立船头。
江风扑面,吹起他衣襟飘飘。
武昌码头渐渐近了。
盛宣怀眯缝着眼,看到了码头上欢迎他的人群和仪仗。
悠扬的鼓乐声也随风飘送过来。
他的脸上掠过几分得意,几分惶恐……
眼见得那官船靠拢了码头。
胖官员又像是发现了什么,“咦,他怎么没穿官服?”
瘦长条也是一怔,随即醒悟,“布衣来访,深意藏焉……看来他和我们大人早有默契。”
几名护卫已将跳板搭好。
一名参将一挥手,“咚!咚!咚!”一杆杆礼铳朝天放响。
那鼓乐愈发奏得起劲。礼铳鼓乐声中,盛宣怀从跳板上走下船。
张之洞严肃的脸上绽开笑容,率领官员幕僚们迎上去。
盛宣怀一见,赶紧趋前几步,跪拜下去道:“晚辈盛宣怀叩见香帅老大人!”
张之洞见他执礼甚恭,心中先自喜了,连忙扶起笑道:“杏荪一路辛苦了,请!”
一顶绿呢大轿抬了过来。
盛宣怀一怔,这不是总督的坐轿么?还没等他醒过神来,张之洞已拉着他钻进轿子。
鼓乐声中,大轿启动前行。
跟在后面的官员幕僚们一阵忙乱,赶紧也骑马上轿,跟了上去。
湖广总督府衙门,鼓乐前导,仪仗队伍逶迤而来。那顶绿呢大轿停在衙门前坪。早有随从掀起轿帘,张之洞拉着盛宣怀的手下了轿。
首先投入盛宣怀眼帘的是那两座狰狞威猛的石狮和大门两侧黑底红字的“肃静”、“回避”牌。成扇面两边排列,肃然屹立的带刀军校……
盛宣怀正打量着,“咚!咚!咚!”又是礼铳三响。总督府衙门那高大厚重的黑漆中门訇然而开!
盛宣怀大惊!
张之洞伸手道:“请!”
盛宣怀惶悚地说:“宣怀不敢有违礼制!”
张之洞:“噢?”
盛宣怀:“总督府大开中门,只有奉旨钦差或二品以上大员方得进入,而宣怀位卑人微,只合角门进去,当不得如此礼遇!”
张之洞听得,仰面大笑道:“杏荪迂阔!你此番来我这里,拯危救难,乃是湖广的福祉,老夫的恩人,又有什么样的礼遇当不得?”言毕“呵呵”笑着,把着盛宣怀的手臂,径直朝洞开的中门走去。
夜深了,一弯月亮照着这幽静的书房外,风拂花影,绿树婆娑。
只有书房的纱窗上,透出一片澄黄的灯光……
靠窗的紫檀木书桌上,是一盏西洋玻璃绘花罩灯。
灯下,盛宣怀眼睛眯缝着几乎贴到纸面,正在写信:
“……宣怀抵达武汉后,张香帅亲率总督府及抚台,藩臬二司四品以上官员到码头迎接,礼遇有加,令宣怀不胜惶恐,而其久旱盼雨之心,亦溢于言表也……”
……
天津,直隶总督府,后花园凉亭。李鸿章穿一身月白色府绸裤褂,脚上一双针纳千层底布鞋,躺在藤椅上,手捧香茗,双目微闭,正听一名幕僚念盛宣怀来信。
幕僚:“……宣怀来汉后方才得知,汉阳铁厂状况,远比原来在津门时所闻更堪忧虑。宣怀拟即日先到汉阳实地察看,又拟去萍乡煤矿一行……俟心中有底,再作企画。如何,乞速示。”
李鸿章慢慢啜口香茗,然后将茶碗放在藤椅边茶几上,对幕僚道:“告诉杏荪,按他所想去做,不必时时事事请示。他办事,我放心。”
二
湖广总督府衙门,张之洞一脸怒气,对在坐的巡抚和藩臬二司道:“盛宣怀来了,人家是来帮忙的,但这个忙不能白帮,这点我们和盛宣怀,还有他背后的李鸿章,彼此心照不宣。因此,我们自己也当有所作为。但你们一个个鱼不跳,水不动,难道非要让人家笑我穷途末路!”
说到这里,他盯着藩台,“你说,藩台府库存银两到底还有多少?”
藩台:“能动用的至多五,五十万……”
张之洞只盯着他,不说话。
藩台被他盯的有些慌了,“六,六十万……”
张之洞还是盯着他。
藩台牙一咬,“七十万!再多出一两,大人将我的头拿去!”
张之洞将头往椅背上一靠,自言自语地道:“还差三十万,却到哪里去寻……”
他突然坐起,眼望巡抚,“你说呢?”
巡抚是有些准备的,这时便开口道:“属下昨晚苦思一夜,想出了一个筹钱的法子,那就是以铁厂的名目,办一个实业捐……”
“断不可行!”不等他说完,张之洞绷着脸打断他,“我办实业本是为民造福,决没有实业未办成,先去盘剥百姓的道理!”
巡抚吃他这一呛,讪着脸再不好开口。
臬台站起,大声吼道:“卑职是个粗人,只有个粗办法,不知使得使不得?”
张之洞:“讲!”
臬台:“就两个字,抓赌!”
……
赌场,一片乌烟瘴气,一伙人正赌得起劲。门“砰”地被踹开了,臬台铁青着脸,身后跟着一大群气势汹汹的捕快和衙役,出现在门口……
酒楼,几个酒客围着一张方桌正在掷骰子,桌上堆着一些银锞子和钱币。店小二慌张地跑上楼来,“不好了,臬台衙门的人把酒楼给围住了……”
小巷,两个泼皮后生正蹲在地上猜拳,他们中间摆着一摞铜板。忽然,一双手拽住了他们的后衣领,两人抬头一看,一个衙役正呲牙咧嘴地望着他们……
……
湖广总督府衙门,后堂。赵凤昌:“此次抓赌,湖广境内像用篦子篦过一遍,共收缴赌资折合银二十二万……”
张之洞默默点头,脸上仍是阴云未开。
赵凤昌:“就差八万两银子了,中堂缘何还是闷闷不乐?”
张之洞:“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莫说八万两,此时就是要拿出八百两,我也是智穷力竭了啊!”
辜鸿铭气呼呼走进来。
赵凤昌看他那样子,诧异问道:“鸿铭怎么这番模样?”
辜鸿铭:“说起来要把人气死!我们这边为一两银子作难,却有人愿出五千两银子为他老爹写个墓志铭……”
赵凤昌:“人家为他死去的老太爷求写墓志铭,你气什么?”
辜鸿铭:“那人找到了我呀!难道我辜汤生的学问是为他写墓志铭的么?”
张之洞突然插言:“有什么写不得?”
辜鸿铭疑惑地:“大人……”
张之洞:“你给他写!只是五千两太少,你该要个天价!”
辜鸿铭:“一百万我也不写!一个穷秀才也不屑与人写墓志铭,何况我辜某人?”
张之洞的脸沉下来:“倘若我命你写呢?”
辜鸿铭一句话顶了过去:“汤生断难从命!”
赵凤昌惊恐地:“鸿铭……”
张之洞却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不写,我写!不过,你总得把那家伙老太爷的情况告诉我吧……”
一篇墨迹未干的墓志铭摆在桌上,张之洞挥笔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拿起墓志铭,用嘴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兴致勃勃地道:“我来念给你们听——
汉阳郭氏墓志铭,
君讳庆,字怀之,湖广汉阳人。经商历五世。君在日常引以为憾者,家产万贯,无有功名。竟至怏怏而终。男经元,出于至孝,捐万金,但求君闻达乡梓耳。余感之,遂命笔。”
铭曰:“‘君有憾乎?君无憾矣!’”
赵凤昌惊叹:“述评精当,开阖有力,一派大家风范,只是好了这么一个寻常商人!”
张之洞呵呵笑道:“所以我也要价不匪呀!一字千金,不多不少,他给我拿八万两银子来!”
……
三
已经拆毁了一半的汉阳铁厂化铁炉前,盛宣怀依旧是一袭蓝衫,拿着图纸,听海因里希给他讲解。
汉阳铁厂锻造部,冒着白气的汽锤一上一下运动着,发出“嗵!嗵”巨响,盛宣怀眯着眼仔细观看工匠的操作。
汉阳铁厂厂部,灯火通明,“噼里啪啦”一片算盘响。
十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中间堆满了摞积的账册,两边坐着十几名书办正飞快地拨动算珠清算账目。
盛宣怀在他们身后巡视,不时停下来指点一番。
萍乡煤矿采煤厂,一个个胯间系着一根布条,赤裸着污黑的瘦骨嶙峋身体的矿工,身后拖着一个装煤的大筐,从掘煤坑道中爬出来。
盛宣怀和几个煤矿的高级职员站在炕道口,一个职员指着那些矿工向他说着什么,盛宣怀连连点头。
萍乡煤矿炼焦厂,烟熏火燎,刺鼻的焦炭味弥漫在空气中,使得盛宣怀不得不撩起长衫下摆捂住口鼻。
但当他拿起一块炼好的黑亮坚硬的焦炭时,咧开嘴,笑了。
辜鸿铭兴冲冲走进湖广总督府衙门后堂。
张之洞倏地站起,“运来了?”
辜鸿铭:“运来了!四座马丁炉装置,全部到位!”
张之洞连连点头,“好!好!这下汉阳铁厂铁材质量可保无虞了!”
辜鸿铭:“还有一个好消息禀告大人!”
张之洞:“噢?”
辜鸿铭:“朝廷同意开采萍乡之煤,供应汉阳铁厂了!”
张之洞:“好!这都是盛宣怀的本事,钱能通神,钱能通神啊!……不过我总弄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弄到这么多钱呢?”
辜鸿铭:“据汤生所知这些钱一部分是从他掌握的轮船招商局转来,其余的部分则从他本人以及一些官绅商人处得来,他们得到盛宣怀治理铁厂的邀请,愿意投资入股。”
张之洞:“难道官督商办竟有如此魔力?”
辜鸿铭:“是的,大人。莫里逊认为盛宣怀的成功,实际上是一种新体制的成功!”
张之洞心情复杂地沉吟:“新体制的成功?”
他突然坐下,对辜鸿铭道:“鸿铭,我念,你写,我要对杏荪委以汉阳铁厂的管理之权……”
辜鸿铭诧异地问:“大人实际上不是早已将汉阳铁厂诸事都交给他了么?”
张之洞:“实际交给他是一回事,正式委派又是一回事!”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到时候,收不收回还得随我!”
“哦……”辜鸿铭似懂非懂应了一声,蘸墨提笔写道:
“本部堂特委派盛宣怀督办汉阳铁厂。自即日起,汉阳铁厂由盛宣怀招集商股,官督商办,所有厂内外,凡有关铁厂的铁山、煤山、运输、码头、轮船以及各级人员、工匠的调派等一应事宜,均由该道一手经理。但应随时择要禀报本部堂查考……”
他们似乎看到——
修葺一新的汉阳铁厂大门;
一车车源源不断运进铁厂的矿石、焦煤;
马丁新炉炉膛打开,铁水奔流。
总督府内衙大厅,灯烛煌煌,丝竹盈耳。
大厅内摆着十余张席面,虽筵宴未开,而总督邀请的客人,他们是各衙门官员,当地名流,还有汉阳铁厂的洋技师等均已到齐。一个个面带笑容,大厅充满热闹喜庆气氛。
大厅上首的一张大圆桌前,围坐着抚藩臬等大员,顶戴袍服一新的张之洞,坐在中间,他左首的座位却空着。
张之洞向正在大厅内张罗招呼的赵凤昌招招手。
赵凤昌疾步走到他身旁。
张之洞低声问道:“盛宣怀怎么还没到?”
赵凤昌躬身道:“大人要设宴为他庆功的消息,昨天就派人告诉他了,他应允准时赶到的。”
张之洞有点担心地:“莫非铁厂又出事了?”
正说着,大厅外响起了锣鼓鞭炮声!
张之洞一喜,起身往外迎去。
大厅外,锣鼓敲着,鞭炮响着,盛宣怀笑着,他那本来眯着的眼睛笑得缝都没有了!
他身后跟着一群汉阳铁厂的主事和匠役们,敲锣打鼓,抬着一根青灰色的铁轨,铁轨上的红绸分外耀眼!
海因里希站在盛宣怀身边,这个严肃的德国佬脸上也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
一见张之洞从大厅内迎出来,盛宣怀趋前几步,跪拜下去:“盛宣怀给大人报喜!”
张之洞已瞥见那根铁轨,吟吟笑道:“同喜同喜——”说着,将盛宣怀扶起,走到那抬铁轨的匠役跟前,用手抚摩着铁轨问:“这可是马丁新法所炼之铁轧出的铁轨?”
“正是。”盛宣怀:转对海因里希道,“海因里希先生,您来讲给总督大人听!”
海因里希:“总督大人,我衷心地祝贺您。经过我们严格化验,确认汉阳铁厂所炼的马丁新铁属于头等铁!”
一直站在张之洞身后的辜鸿铭将海因里希的话立刻翻译过来。
“真的?”张之洞激动得胡须微颤,眼眶湿润,“多谢诸位了!来,杏荪!还有海因里希先生,老夫早已摆下酒宴,就等着你们了!”说着,已不顾官场礼仪,将他俩一手拉一个,进了大厅。
大厅内安静下来。
张之洞在大厅上首站定,端起酒杯,满面春风道:“今日老夫聊备菲酌,为的是酬谢杏荪及诸位朋友为汉阳铁厂付出的辛苦,也是给他们庆功。杏荪之功,功莫大焉,非这一杯水酒能酬,老夫已上奏朝廷,请旨褒奖!另外,老夫还有一句话请杏荪转达李中堂,多谢他派你来汉,此番盛情,老夫必当报之。”
盛宣怀连忙站起,“香帅谬奖,宣怀愧不敢当。李中堂也多次让宣怀向香帅致意。李中堂还让宣怀向香帅提议……”
他停顿一下,“由他和香帅您联合向朝廷上一奏折,规定以后凡我国修建铁路,都须用汉阳铁厂之铁轨,如此,铁厂产品销路无忧,铁路也获利匪浅……本来此事不宜在酒宴上提出,但宣怀想此为利国利民之大好事,说也无妨!”
他语音刚落,举座轰然叫好!
张之洞也激动不已,朗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投桃报李,此其时哉!”
说着,他向藩台使个眼色。
蕃台连忙站起,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张之洞。
张之洞高举那张银票,对众人道:“此是库平纹银壹百万两,张之洞谨代湖广官员百姓,捐赠于北洋海军!”
四
颐和园东宫门,鼓乐齐鸣。
一块蒙着黄绫的匾额在鼓乐声中被悬挂于东宫门上。
似乎传来光绪皇帝的声音,“……现将清漪园改名为颐和园,量加修葺,以备慈舆临幸……”
罩在匾额上的黄绫缓缓滑落……
光绪御笔“颐和园”三字九龙金匾赫然呈现!
……
毓庆宫,灯下,光绪推开御案上的奏折和公文,长长地吁口气,道:“颐和园的匾总算挂上去了,七百五十万缺口全部填平,李鸿章这趟差事办得妥帖。”
他望着灯烛阴影处翁同龢那张不甚真切的脸又说:“翁师傅,修园子可以喘口气了,如今该腾出精力来擘划海军的事了吧?”
翁同龢:“还有比海军更重要的事……”
光绪:“噢?”
翁同龢:“春闱已开,各地的举子都已经进京了。”
光绪笑起来,“朕这一向被修园子的事弄晕了头,竟把这头等大事忘了!翁师傅,春闱会试,为国家选拔人才,这件事是得抓好。”
翁同龢:“臣已经和徐桐他们商议过好几次了,绝不让此科春闱遗漏一个人才!”
“哦……”光绪想起什么,提醒道,“翁师傅,徐桐是理学大师,翰林院掌院大学士,这次又是太后钦点的主考官,你作为副主考,凡事要尊重他才是。”
翁同龢:“皇上放心,徐桐是穆宗的师傅,是臣的老前辈,臣在他面前一直是执弟子礼的。更不用说他是太后钦点的主考官了。”
……
翰林院,徐桐实在很老了,白发稀疏,一脸的皱纹。但主考官的殊荣显然使他处于亢奋之中,他坐在首位,对着翁同龢与其他几名考官大发议论:“何为人才?读书人是人才;何为俊才?书读得好的人为俊才;何为大才?书读得好而修身养性功夫一流者为大才。我一个弟子,叫李盛铎,我问他,你最近读了什么书呀?他说老师我最近没有读书。我问,何以如此?他说他买了菊花数十盆,摆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他呢,每天从早到晚,静坐在菊花丛中,用以修身养性。我不由感叹,你能做到这一步,真不亏为我的弟子啊……”
翁同龢与几名考官恭敬地听着。
徐桐:“这个李盛铎,这次也要参加会试。我对他说,你参加可以,一不要指望老师给你帮忙,二不要给老师丢脸。”
……
五
高升客栈,老板对一个修眉凤目的中年举子道:“客官,来京赶考的举子太多,小店的房间也不够,只能一间住两位了。”
中年举子:“不碍事。”
老板:“那好,客官请随我来。”
房间内,已经有一个高颧骨,面色微黑的客人住下了。
中年举子拱手道:“在下南通张謇,请问仁兄……”
那客人白眼一翻,不太情愿地说:“南海康有为。”
张謇惊道:“你就是以《新学伪经考》一书震动天下的康南海么?在下久仰了!”
康有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张謇见他这样,便不再说话,将自己简单的行李放好,回身却见康有为抱着厚厚一叠书往面前书案上一放,拿出一把锋利的铁锥子,猛力往下一扎……
张謇不是个喜欢管人家闲事的,可见康有为这般古怪行径还是忍不住要问:“康兄,你这是……”
康有为还是那样不情愿地回答:“这是本人读书的习惯,一锥子扎穿几本书,今天就要读完几本书。”说着,扭过身去,再也不理张謇,自顾自看起书来。
张謇看他那一锥子,至少扎穿了三本书,心想,这人却怎么这样大言不惭?当下也取出书看起来。
夜,张謇一觉醒来,却见昏暗的烛光之下,康有为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书,两本已看完的书摆至一旁,第三本书也只剩下薄薄几页了。
张謇脸上流露出敬佩的表情。
……
贡院,红烛高烧,香烟缭绕。“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牌位高供堂上。
徐桐和翁同龢率领着十八房考官叩拜牌位。
拜毕,徐桐颤巍巍站起,喊道:“开龙门!”
龙门前,随着许多人同声齐呼:“开龙门喽!”
盘龙华表中间两扇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警卫森严中,会试的举子们排成长队,一手提篮、一手提着灯笼鱼贯而入。
康有为意气昂昂地走了过去。
张謇沉稳地走了过去……
公堂内,徐桐对考官们说:“听说那个写《新学伪经考》的狂生康有为也来会试了,你们阅卷时要注意,凡见了狂勃荒谬文字的,一定要刷下来,别让他混了上去!”
翁同龢:“徐师傅提醒得好!康有为这类人,以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为能事,窜乱六经,虚妄荒诞,其实只不过乃经家一野狐禅而已!”
考官们一阵大笑。
考棚内,康有为挥笔疾书,状如疯魔;
张謇沉思着答卷;
一个个考生形态各异。
……
颐和园,奕環拉着个脸,“吧嗒吧嗒”抽着长杆烟袋,在听一名管事的禀报。
管事:“七百五十万的老缺口刚填平,新缺口又开了!现在最急需的是修园子的木材,要南洋进口的,光这一项,没有几十万拿不下来。内务府的人天天来催……”
奕環:“他跑到这里来催有屁用?让他到户部去啊!找翁同龢去啊!”
管事:“他们去过了,户部的人说翁师傅正在主持春闱会试,这是国家的抡才大典,是一等一的大事,其他的事他现在顾不上……”
奕環气呼呼一磕烟袋,“他顾不上就让本王爷唱独角戏么?”
……
贡院,十份密封好的试卷摆在桌上。
本科会试,如果一位阅卷官欣赏某份卷子,就在上面画个圆圈,那么根据一份试卷上面圆圈的多少就可以判定其优劣了。而桌上这十份卷子,自然是已经过筛选,上面圆圈最多的了,如果不出意外,且太后和皇上都认可的话,那么本科的三鼎甲,状元、榜眼、探花就将从这十份试卷的作者中产生。
徐桐抖瑟瑟拿起一份卷子问:“这份卷子是谁最先看中的?”
一名阅卷官道:“是我。”
徐桐:“说说,它好在哪里?”
阅卷官:“其文气象浩大,经策瑰伟……”
徐桐脸一沉,“糊涂!什么气象浩大,经策瑰伟?分明是满纸胡言,狂谬已极!老夫敢肯定,它的作者就是那个狂生康有为!”
他将卷子往旁边一扔,气呼呼地说:“早就提醒过你们,不要让康有为这等狂生混上来,结果你们还是让他混上来了!若不是老夫一眼识破,岂不弄得大家尴尬?”
他这一顿训,倒真是弄得除翁同龢外,阅卷官们大家尴尬了。
徐桐拿起另一份试卷,还未说话,脸上的笑意便漾开来,“这一份卷子就不同了,以心观万物,以理制时事,知行合一,有阳明先生之风范,看来今科的状元非此人莫属了!”
有几个阅卷官早已瞧出端倪,一齐响应说:“徐相慧眼识英才,此份卷子的确属第一!”
偏偏有一个阅卷官不知是懵懂还是要恭维徐桐,上前道:“徐师傅说您的高足李盛铎参加了会试,莫非这份卷子是他的?”
一层窗户纸一下子被捅破,大家都以为这下该轮到徐桐尴尬了。
哪知道徐桐不仅不尴尬,反而笑得脸上的皱纹如残菊一般,乐呵呵道:“老夫也惟愿 是他的,真要是他的,内举不避亲,我就请皇上点他的状元!”
一个阅卷官马上道:“名师出高徒,李盛铎如果能中状元,倒成就了本朝一段佳话!”
徐桐乐呵呵正要说什么,翁同龢却走上前,从桌上挑出一份卷子,不动声色地说:“要我点,我就点这份为第一。”
众人一时懵了。
翁同龢:“这份卷子,行文平实,见识卓越,其人必定是经世致用之才……”
徐桐急匆匆打断他,“他的策论太短!”
翁同龢笑起来,“只要文章好,在乎什么长短?”
徐桐:“策论太短,乃是文气不充沛所致,文气不充沛,证明他养性的功夫不够!和李盛铎……和这份卷子相比,相差岂止千里?”
翁同龢:“徐师傅,恕我直言,您那位高足的策论,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卖弄逢迎之心,不要说取不得第一,就是本科得中也要道一声‘侥幸’了!”
徐桐万万没想到翁同龢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浑身乱颤,抖瑟瑟说:“好,好你个翁同龢!老夫不在这里和你争辩,咱们太后面前说话去!”说着,竟颤巍巍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个阅卷官不禁道:“翁师傅,您这下可是连太后都得罪了!”
翁同龢凛然道:“事关国家抡才大典,我辈倘不出以公心,他人更复何言?”
……
高升客栈,客房内,康有为躺在铺上,两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
张謇:“康兄,今日可是放榜的日子,你还在那里养什么神?我们一起看榜去!”
康有为眼睛都懒得睁开,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有什么可看的?要看你去看,我只躺在这里等那报子来报喜!”
张謇:“你就这样有把握?”
康有为:“天下事尽在吾彀中矣……”
刚说得这一句,门外骤然响起了锣鼓鞭炮声!跟着,喧闹的人声和杂沓的脚步声奔这边屋里而来。
康有为猛地坐起,“如何……”
就听得门外有人高声问道:“张謇张老爷在这儿下榻吗?”
“在!”张謇忙应一声,奔了出去。
康有为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院井里已挤满了其他的举子和看热闹的人。
见张謇从屋内出来,前面的报子甲问道:“是张謇张老爷吗?”
“是”张謇刚应得一声,报子乙已刷地拉开手中的红纸喜报高声报道:“报!江苏举子张老爷讳謇高中癸巳科会试第一名状元及第!”
“噼里啪啦!”锣鼓鞭炮声又响起来。
蓦然,一阵长啸从客房内传出,盖住了所有的喧闹声:
上帝无言兮
百鬼狰狞;
抚剑长号兮
孰为卧龙……
张謇知道,这是康有为的啸声。
六
储秀宫,“刚才那个张謇来谢过恩了……”慈禧微笑着对翁同龢说,“我看他举止沉稳,应对很有条理,听说还是个大孝子,翁师傅,这个状元你选得不错。”
翁同龢:“这全是太后和皇上圣明烛照,微臣怎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慈禧:“你可没贪功,要不是你顶徐桐那么一下,让他把那个学生选上来的话,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哩!皇帝,你说呢?”
光绪:“亲爸爸说得是。”
翁同龢连忙躬身道:“微臣正要就此事向太后谢罪。”
慈禧:“你做得好,做得对!谢什么罪?什么叫做公忠体国?你翁师傅在这件事情上就是公忠体国。”
听得太后这样褒奖自己,翁同龢顿时眼眶湿润,正要说什么,慈禧却话锋一转,语气也全变了,“可你翁师傅在别的事情上就不怎么的了!‘海防捐’不是早停了吗?你干吗还揪住不放呢?纠结了那么多人,又是鼓噪又是上折子,皇上已经将折子留中不发,你们还不甘心,非要惩办李鸿章不可。李鸿章到底碍着你们什么哪?他容易吗?”
一通闷棍,敲得翁同龢懵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慈禧却没事儿一般,转对光绪说:“北洋海军的情况到底怎样,我这心里总不踏实。我想,咱娘儿俩是不是什么时候去北洋看看,也让李鸿章高兴高兴?”
本来慈禧敲翁同龢时光绪在一旁忐忑,现在听她说要到北洋海军去看看,马上激动了,兴奋地说:“亲爸爸这话说到儿臣心里去了!康乾盛世,圣祖高宗,或御驾亲征,或多次南巡,才有了开疆辟土,国势强盛。儿臣正欲效法祖宗,于大事上亲历亲为,才不辱没爱新觉罗的荣光……”
说到这里,他两眼熠熠放光,仿佛穿透了令人压抑窒闷的大殿四壁,看到了丽日晴空,海鸥翻飞的蔚蓝色海洋……
看着光绪痴迷兴奋的神情,慈禧一刹那间改变了主意,“皇帝说得好,不过哩,这毕竟是件大事,怎么做,我还得再琢磨琢磨。”
光绪眼中的光芒暗淡了。
……
毓庆宫,光绪独坐烛光下,意兴阑珊。
一个眼泡浮肿的大太监走进来。
光绪抬起头望着这名太监,厌烦地说:“你怎么又来了?”
大太监:“回皇上的话,是皇后娘娘差奴才过来的。皇后娘娘请皇上过去说话。
光绪站起身,朝殿门口走去,“你去告诉皇后,朕今天没心思陪她说话,改天吧!”
那大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光绪身后道:“皇上已两个月没到皇后宫中去了!皇上这是去哪里?若是又去珍主儿那里,给太后老佛爷知道……”
他话没说完,脸上“啪”地早挨了狠狠一记耳光!
光绪震怒地说:“该死的奴才!太后知道怎么啦?朕睡觉的事,也是你下贱奴才管的么……”
“皇上——”殿门口当值的几个太监哀求地叫了一声,齐刷刷跪了下来。
光绪一只脚已迈过门槛,一只脚还在门内,竟那样怔在那里。
半晌,他收回跨在门槛外的那只脚,狠狠一跺,道:“好,朕不去!朕哪儿都不去,朕今夜就在椅子上歇了,你们这下高兴了吧……”
夜深了,月光透过窗牖照进来,光绪蜷缩在龙椅上睡着了。月光照着他年轻的,年轻得还没有脱掉孩子气的脸,他的眼角留着两颗大大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