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贤良寺,阳光透过紫藤架的缝隙,照着一本书——《天演论》。
阳光也照着躺在藤椅上专注看书的李鸿章。他戴着老花眼镜,穿一件驼色缎夹袍,脚上是一双青布鞋。
红儿将新沏的一壶酽酽的铁观音,倒一杯放在藤几上,然后端着个小凳坐在他身边,说:“大人,这一晌您怎么天天捧着本书看呀?”
李鸿章放下书,端茶啜了一口,悠悠道:“我已赋闲在家,不看书又做什么呢?”
红儿:“赋闲是什么意思?”
李鸿章:“赋闲就是没事可做。”
红儿:“大人怎么会没事可做?”
李鸿章:“我已被朝廷革职。”
红儿:“什么又叫革职呢?”
李鸿章:“就是朝廷不让你当官了。”
红儿:“哦,我懂了!我还一直纳闷,怎么以前来找大人的人赶集一样,现在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了呢?原来大人赋闲了,赋闲好!”
轮到李鸿章纳闷了,“赋闲又怎么个好法?”
红儿:“省得那些人一天到晚来找大人呀!这个事那个事,烦都烦死了!”
李鸿章:“我现在就不烦吗?”
红儿:“不烦!我刚才见您看书时脸上还笑着哩!”
李鸿章:“噢?”
红儿拿起《天演论》问:“大人,这是本什么书呀?”
李鸿章:“这是刚问世的一本奇书。”
红儿:“那一定很好看,讲的什么故事呢?”
李鸿章逗她:“你猜?”
红儿:“是不是讲有一个公子落难了,遇到一位小姐,小姐呢,就从她爹爹那里偷了银子,给公子做盘缠,公子呢,后来就考中了状元……”
李鸿章哈哈大笑,摇头道:“不是,不是……”
红儿:“那就是讲侠客的故事?”
李鸿章忍住笑:“这本书不是讲的故事,是讲的道理。”
红儿:“讲什么道理呀?”
李鸿章:“八个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红儿:“红儿不懂。”
李鸿章不由长叹一声:“岂止你不懂,这朝野上下,又有几个人能懂啊?”
……
颐和园乐寿堂,李莲英捧着一本《天演论》走进来,对斜卧在榻几上看书的慈禧说:“老佛爷,您要的书给您找来了。”
慈禧坐起来,放下手中的《三国演义》,接过《天演论》,翻动着说:“朝野上下都道这是一本奇书,我倒要看看到底奇在哪里?”
……
光绪寝宫,一名太监掌灯,一名太监帮助光绪匆匆穿戴衣服。
光绪问垂手侍立在门口的李莲英:“太后这么晚召见朕,有什么急事吗?”
李莲英低眉回答:“禀皇上,太后只让奴才宣诏,其他事奴才一概不知。”
颐和园内,李莲英在前,一顶杏黄小轿载着只穿着便服满脸憔悴的光绪随后,往乐寿堂匆匆而来。
乐寿堂,榻几上的一盏朱纱台灯映着慈禧的脸,半明半暗,不甚真切。她对伫立在面前的光绪说:“你先坐下……其实叫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这几天闲得慌,看了一本书,有些心得,想和你聊聊。”
她语气平和悠闲,是聊天的调子。
光绪心里明白,半夜三更,心急火燎地将我叫到你面前,决不会只是为了“聊聊”,当下便赔着笑说:“亲爸爸看的那些闲书,儿臣大多未看过,恐怕难遂慈意。”
慈禧听他这样说也笑了,“我看的可不是闲书,若是闲书,怎么会将皇帝叫来聊聊呢?祖宗这点儿规矩我还是懂的。不过,就是那些闲书儿,三国呀、水浒呀、哪怕是通俗的唱本儿,看看也有好处,未见得如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样上不得台面,皇帝你说呢?”
光绪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说:“亲爸爸说得是。”
慈禧好像看穿了他的内心,叹口气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不要你总附和我。唉,平日里我总想着咱们母子同心,可你呢,总和我隔着一层……你不要辩解,我心里明镜儿一样。不说了,还是说这看书的事儿吧。皇帝记不记得,前些年看了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也曾找你谈过心得?”
光绪马上兴奋了,“儿臣当然记得!亲爸爸当时谈的一些体会,让儿臣获益匪浅,这才有了以后的愈发放手让李鸿章他们办洋务!”
慈禧微笑着:“今儿个呀,我可是又看了一本书……小李子。”
李莲英:“奴才在。”
慈禧:“拿那本书给皇上瞧瞧。”
李莲英:“嗻!”
他从旁边榻几上将一本书双手捧至光绪面前。
光绪接过书一看,眼睛亮了,“《天演论》?”
慈禧:“皇帝看过吗?”
光绪:“儿臣刚刚看过。”
慈禧:“看过就好。他讲的这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我琢磨了许久。甲午这一仗,咱们被小日本打败了,又割地又赔款,丢尽了祖宗的颜面。你甭看我白天人前,听戏赏花,没事人儿一样,那是强撑出来的。可到了晚上,想起这事,这里就疼……”她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右腹侧,“疼得一宵一宵睡不着觉,就像被人生生扯了一片肝去!”
说着,她眼中已泛起一层泪花。
光绪深为震撼,嗵地跪倒在慈禧膝前,哽咽道:“是儿臣无能,让亲爸爸受累了……”
慈禧也伤感异常,但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反而抚慰着光绪说:“怎么能全怪你呢?我知道,许多事,你要顾着我,不能放开手脚去做,你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唉,过去的,就不去说它了!今后呢,你觉得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怎么做好就怎么做。我呢,能帮衬你就帮衬一把,帮衬不了就给你在一旁鼓劲儿,总不能碍着你就是了……”
光绪做梦也没想到慈禧会说出这番贴心贴肺的话来,感动得泪水一个劲往外流。
慈禧:“甲午这一仗,咱们是败了,但到底怎么败的?怎么会败在小日本手里?这其中的原因我也没琢磨透,但是从根底上咱们要说清了,那就是怎么着都得想法子,不能让中国败在咱娘儿俩手里!”
光绪倏忽站起,攥紧拳头,激动地说:“亲爸爸,您放心,做儿子的一定想法子,重振国势,绝不会再让您老人家伤心了!”
慈禧看着他,满脸欣慰。
一顶杏黄小轿出了颐和园。
坐在轿内的光绪,激动不已,他耳畔还回响着慈禧的话,“怎么着也得想法子,不能让中国败在咱娘儿俩手里!”
他喃喃重复,“怎么着也得想法子,怎么着也得想法子……想法子……”
突然,正阳门前举子们的喊声山呼海啸般激荡而来,“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
光绪眼里放出光来。
……
乐寿堂内,慈禧对着那盏朱纱台灯兀自出神。
李莲英屏声静气侍立一旁。
忽然,慈禧扭过头问道:“小李子,现在李鸿章做什么呢?”
李莲英:“奴才听说他在贤良寺内读书、种菜。”
“进退有据,光凭这一点,找个接替李鸿章的人就难啊。”慈禧叹道,不经意地对李莲英,“你说呢?”
李莲英恭敬答道:“回老佛爷,这是朝廷用人的大事,奴才不敢多嘴。”
“嗯。”慈禧赞赏地看他一眼,“我不过是随意问一句,也并没有要你回答的。唉,要有一个人,既有李鸿章的才能,又有你这般谨饬,那就好了……”
刚说到这里,她突然眼一亮,站起来,高声喊:
“小李子!”
“奴才在。”
“传我旨意,着即宣……”慈禧突然住口。
李莲英等她半晌,不见下文,忍不住问道:“老佛爷,您还没说宣谁哩!”
慈禧凝重地说:“这是用人的大事,还是等皇上来定吧!”
二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文廷式和张謇刚来到大堂,就听得里边激烈的争吵声。
两人停住脚步,往里望去,只见一个俄国公使,一个英国公使,把个翁同龢夹在中间,吵得一塌糊涂!
听不清他们吵些什么,但翁同龢态度凛然,反复就一句话,“向谁借款是我朝廷主权,任何国家不得干涉!”
英国公使全然没有了绅士派头,攘臂挥拳,咆哮不已。
俄国公使则几乎逼到翁同龢脸上,威胁着他。
见这情形,文廷式气得就要往里闯。
张謇一把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文廷式:“我不能看着他们如此逼迫老师!”
张謇:“这是外交,你插进去有什么用?再说老师并不怕他们,你看!”
大堂上,翁同龢已把茶碗一端,厉声道:“送客!”
两个公使愣了一下,愤恨而又无奈地退了出来,从张謇他们面前经过时,嘴里还在嚷嚷。
翁同龢气得一脸通红,手扶额头,躺在椅子上,连声说:“这些个洋人,太无耻了!太无耻了……”
张謇知道是为借款的事,但又不好细问,便说:“和洋人打交道本是庆王的事,他人呢?”
提起庆王,翁同龢更气,“他看到洋人发了脾气,吓得装病躲起来了……”
文廷式不禁感叹:“唉,这个时候能够出来支撑局面的,也只有我们老师了!”
翁同龢听他话中有话,便拿询问的目光望着他。
文廷式看看四周,压低声音,用神秘中带着几分抑制不住兴奋的神色说:“太后深夜找皇上谈心的传闻属实,珍妃娘娘说,太后还向皇上保证了,让皇上放手办事,绝不碍着他!”
翁同龢从椅子上坐起:“噢?”
张謇:“局势已经糟成这个样子,她老人家还不放权,那真正是没救了!”
文廷式:“太后放权,李鸿章失势,今后的朝政……”他看一眼翁同龢,“也该轮到我们做主了吧?”
翁同龢又躺下去,淡淡地:“做不做得了主,要看你在什么位置上?”
文廷式激动地说:“李鸿章留下的空白,除了老师,谁能有资格填补?”
张謇也说:“我想,皇上也一定会请老师担主朝纲的。我只担心老师到时候忧谗畏讥,不敢毅然承担……”
翁同龢捋着胡须,慢慢道:“忧谗畏讥倒不至于,只是李鸿章留下的这个烂摊子,的确难得收拾。但话又说回来,倘若皇上真让老夫担起这副重担,为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计,老夫是不会推辞的!”
……
养心殿东暖阁,光绪端坐榻几,奕劻、翁同龢、徐桐神情肃然,站立一旁。
自签订《马关条约》以来,日渐憔悴的光绪,今日气色似乎好了许多,连说话都显得简洁有力了,“今天找你们几个来,要商量两件事,一是赔款,二是练兵。这是关系到挽救颓败国势的大计,朕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光绪说得简洁,这几个人听着心里可就复杂活动开了。这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原来都是李鸿章的活儿!但谁能在这上面有见地,出得两个好主意,那可是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有能力接替李鸿章!
这几个人,奕劻是表面昏庸心里比谁都明白,他知道,尽管慈禧相信他,但他从一个穷贝勒爷升为亲王才是多久的事呀?要让他像李鸿章一样担主朝纲,暂时还轮不到他。大学士徐桐本来也无此奢望的,他年事已高,平常朝廷有什么事根本不叫他,但今天叫了,他也就存了指望,是不是朝廷要借助老夫的威望来收拾残局呢?他是心学大师,儒家内圣外王那一套也不含糊,他觉得他行。翁同龢本来心里很笃定,接替李鸿章,环顾朝内,舍我者其谁?但像今天这种情形,他想皇上只应单独召他应对的,却又找来了这两位主,他的心里就不那么笃定了。转念一想,皇上是不是为避嫌,才把他俩叫来做陪衬的呢?他心里又笃定了。
见三个人都低着头不说话,光绪便点名道:“翁师傅,《马关条约》赔款究竟落实得怎么样了?”
翁同龢心里一热,皇上这不挑明了这个时候只有他翁同龢说得上话么?他清一清嗓子,正要开口,却见慈禧搭着李莲英的手臂,由外面走进来。
光绪连忙站起,就欲跪礼,“儿臣叩见亲爸爸……”
慈禧没待他跪下,就亲手将他扶住,说:“皇帝坐,我只是过来看看。”又转对已跪在地上的翁同龢等人说,“你们也起来吧!”
她说着,竟自在榻几旁的锦凳上坐了下来。
翁同龢他们简直傻眼了,这可是把平日的顺序颠了过个啊!
光绪更是慌得话都说不转了,“亲爸爸请坐上,上面……让儿臣陪坐这,这里……”
慈禧笑着说:“没事,我坐这儿挺好的。你们谈事吧,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
光绪哪里肯坐,说道:“儿臣坐上面,让亲爸爸陪坐一旁,总不合适……”
慈禧:“你这孩子!有什么不合适?你是皇帝呀……不要再说了,再说,你就是不让我待在这儿了!”
她这样一说,光绪不敢再让,只得在榻几上坐下来。
母子间一番谦让,只看得这三个大臣心里热乎乎的,翁同龢与徐桐眼眶都湿润了。
光绪这时便对翁同龢道:“翁师傅,《马关条约》赔款究竟怎样落实?你继续说!”
翁同龢稍稍想一下,说:“二万万两白银赔款,分三期偿付。最初臣等商量本想提高关税而自筹,但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不同意,臣等别无他法,只得举借外债。”
光绪:“举借外债,以什么作抵押?”
翁同龢:“以海关税作抵押。”
慈禧:“够了吗?”
翁同龢:“不够。海关税本是朝廷每年的主要收入,如今抵押殆尽,只得另寻财源了。”
光绪:“怎么个另寻法?”
翁同龢沉重地说:“还不是一些老法子,提高和增加田赋、粮捐、契税、当税、盐斤加价、厘金统税……只是这样一来,朝廷就穷得只剩一个空架子,老百姓更没办法活了……”
翁同龢是当朝大儒,忧国忧民之心本来就甚于他人,说到这句话时,忧愤交加,只觉得一阵晕眩,就要往后倒去……
旁边奕劻一把扶住了他。
光绪惊问:“翁师傅怎么啦?”
翁同龢刚站稳,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奕劻代他说:“翁师傅想必是为借外债的事,天天和洋人谈判,被他们吵昏了头!”
奕劻这样一说,在场的君臣几个,不禁一个个黯然神伤。
慈禧也不说话,只是向光绪投去深深的一瞥。
光绪抬起头来,正好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由警醒!马上挺直腰板,坚定地说:“国家弄到了如此地步,光伤心也没有用,得想法子挺过去!借外债赔款的事,庆王和翁师傅继续办理……”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又说,“但要牢记,不可伤国体,不可让主权。”
奕劻和翁同龢齐声说:“是”
慈禧也嘉许地点点头。
光绪转对徐桐,“徐师傅,关于练兵的事,翰林院上了不少条陈,您知道吗?”因为徐桐是四朝元老,又当过同治帝的师傅,所以光绪对他很客气。
“知道,”徐桐连忙道,“翰林们关于练兵的条陈,大都和老臣议过。老臣以为,他们说得都有道理……”
“都有道理”,有什么道理?大家等着他的下文,他却不吭声了。
光绪明白了,他根本没有想过练兵之事,便不再问,转对翁同龢,“翁师傅,你说说!”
翁同龢对这件事不止思虑一日,当下便说:“甲午一役,北洋海军全军覆没,要想重建,就朝廷目前财力而言,几无可能!陆军方面,湘军早已解体,淮军现在也已经彻底溃散,再搜罗旧部,没有必要也没有好处!其他如在八旗或绿营兵基础上改造也很困难。因此,臣以为,应当重起炉灶,组建一支陆军,朝廷尽可能的财力去扶植它……”
光绪眼里露出赞赏的神色,却问慈禧:“翁师傅所言,亲爸爸以为如何?”
“翁师傅说得好!”慈禧毫不含糊。她稍作停顿说,“只是这练兵之事,实在太重要,由谁来统领?还有,谁来接替李鸿章?皇帝想过没有?”
她一下子触到最敏感人事问题,几个大臣几乎屏住了呼吸。
由谁来统领练兵之事?由谁来接替李鸿章?这事光绪岂止想过百十遍?但他知道,这种事情上从来是只有慈禧说了算的。因此,他微微躬身,对慈禧道:“儿臣正要请亲爸爸圣裁!”
谁料慈禧竟很严肃地说:“皇帝这话说得差了,这样的头等军国大事,怎么能够由我老太太来定?你是皇帝,你决定吧,我决无异议!”
虽然这话慈禧是用训饬的口气说的,但光绪被训饬得舒服,便也很严肃地说:“儿臣谨遵懿旨。”
他说着,坐正了身体,眼光慢慢向三个大臣扫去。
奕劻一副糊涂样子;
徐桐竭力精神一些;
翁同龢竟有些耳热心跳。
光绪却收回了目光,思虑着说:“这个人必须精通军事,久经历练,还须勤慎忠诚,朕思来想去,只有一人合适……”
所有的人都眼睁睁望着他
“那就是西安将军荣禄!”
光绪此语一出,不仅三个大臣,连慈禧也感到意外!她不知道光绪是怎么猜中了她的心思的?不,不是猜,这真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心有灵犀啊!
她站起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皇帝决策英明,这个人就是荣禄了!”
三个大臣一齐跪下,“遵旨!”
光绪:“起来吧,练兵的事是交给荣禄了,但你们几个肩上的担子却丝毫没有减轻。朕希望咱们君臣同心同德、卧薪尝胆,共度艰难!”
奕劻与翁同龢站起来应:“是!”
而徐桐却跪着不动,说:“老臣还有话说!”
光绪愣一下,道:“说吧!”
徐桐:“本来这话不该老臣来说,老臣也知道,说出来是犯了大忌,但老臣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
慈禧不耐烦了,“徐师傅,有什么你就说吧!”
徐桐:“是,今日君臣奏对之际,老臣见太后与皇上,母慈子孝,母子同心,不由得万般地感动庆幸!这实在是我大清朝祥和兴旺之兆!因此,这虽是皇家私事,老臣看在眼里,喜极而泣,并为皇上太后祝贺!”
他说着,满眼泪花,叩下头去。
奕劻与翁同龢不禁也跪下去,一齐叩头道:“臣等谨为江山社稷祝贺!”
慈禧和光绪也感动了,相视一眼,笑了。
三
贤良寺,
马三俊进来禀报:“中堂,外面有人求见。”
李鸿章放下手中书:“不是给你说过,老夫罢官闲居,什么样的人一概不见吗?”
马三俊:“小的也是这样说了,可那人非要小的禀报大人……”
正说着,一个青衣小帽,唇上留一撮胡须,五十来岁的精瘦男人径自走了进来,长揖一拜道:“老中堂,故人来访,怎么能拒之门外呢?”
李鸿章一愣,盯着那人看了半天,失声道:“是你呀,仲华。怎么从西安进京了?”
“荣禄奉旨,进京述职来了。”
“哦……”李鸿章回过神来,忙吩咐马三俊,“还愣着干吗,还不给荣大人上茶?”
马三俊答应一声,忙去端茶。
借两人寒暄坐下时机,李鸿章打量荣禄一番,只见他面容干槁,像是被大西北的风沙吹尽了肌肤中的最后一点水分,眼泡肿着,显得毫无生气。
李鸿章不禁怜惜地说:“遥想仲华当年,白马红缨,英气勃勃,二十年西北戍边,朔风吹老少年人,仲华受苦了!”
荣禄:“我受的那点苦,和老中堂比起来,那简直是福了。”
李鸿章点点头,想起什么,有意问道:“仲华当年最得太后赏识,后来调离京城,听说是受人暗算,这个人嘛,有人说是翁同龢。可有此事?”
他说着,眼睛盯着荣禄。
荣禄淡淡道:“老中堂是听了讹传,太后让荣禄前往西北,是让我多加历练之意,不干翁师傅什么事,更谈不上暗算荣禄。”
虽然这样说,提到翁同龢时,他眼皮偶尔抬起,眼中冷光一闪,转瞬即逝。
李鸿章看在眼里,突然醒悟道:“仲华阅尽沧桑,此番奉旨进京,绝不仅仅是为了述职吧?”
荣禄淡淡笑道:“不敢相瞒老中堂,蒙皇上和太后圣眷,要荣禄接替老中堂虚去的位置,代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李鸿章一愣,随即站起来,高声道:“好,好!太后圣明烛照。仲华,有你在这个位置上,我终可放心了。”
荣禄却道:“当官人人都会,但要当好,特别是如老中堂那样当出一番作为来却就难了。”
李鸿章悲怆一笑,“仲华,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我有什么作为!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岂不闻,‘杨三己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
荣禄正色道:“李中堂乃大英雄,怎么能在意小人中伤之语!不是荣禄恭维老中堂,若论审时度势,脚踏实地能办几件实事的,当今朝野,无出老中堂之右者!”
一句话说得李鸿章激动不已,一把拉着荣禄的手问道:“仲华你真是这样看的?”
荣禄也执着李鸿章的手,诚恳地说:“不独荣禄这样看,太后老佛爷更是这样看,今日让荣禄登门求教,也是她老人家的意思。”
“知李鸿章者,太后也!”李鸿章说出一句,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荣禄扶他在椅上坐了,又端起一杯茶奉上道:“老中堂且先用茶……”
李鸿章揭开碗盖,啜口茶,待情绪平静,这才慢慢道:“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好,办洋务也罢,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实在在放手办理过?不过是勉强涂饰。虚有其表,无有其实,不揭破不戳穿还可以敷衍一时。好像一间破屋子,靠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也可以用纸片将它裱糊得明净光鲜。即使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修补,还可以支吾对付一阵子,如果遇到风暴袭击,这纸糊的屋子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我这个裱糊匠又有什么方法,又能负什么责任呢?”
说到这里,悲从中来,已是哽咽难语了。
荣禄也是一阵唏嘘:“老中堂一番话真是说到事情的骨髓里边去了!但作为大清的臣子,吾辈但求问心无愧而已……如今这个裱糊匠轮到了我,怎样去做,还望老中堂不吝赐教。”
李鸿章看他半晌,问道:“去年此时,一千三百余名举子联名上书皇上,仲华可曾知道?”
荣禄:“知道。”
李鸿章:“举子们带头的叫康有为,他在上书中提出了四项主张……”
荣禄:“这四项主张可是‘拒和’、‘迁都’、‘练兵’和‘变法’?”
李鸿章不由得又看他一眼,“不料仲华远离庙堂,却对时事了如指掌,实在难得。”
荣禄笑道:“康有为他们闹得沸沸扬扬,我只不过风闻而已,哪里说得上了如指掌。”
李鸿章:“仲华对他这四项主张怎么看?”
荣禄:“我以为……这正是荣禄要就此求教老中堂的。”
“仲华这样说,老夫也就不谦虚了。”李鸿章侃侃而论,“《马关条约》已经签定生效,毁约绝无可能,因此‘拒和’一条就不去说他了。康有为以为‘迁都’可定天下之本,殊不知恰恰相反,朝廷如若将都城由北京迁到西安或其他地方,势必引起天下震动,人心恐慌,这其实也是不言而喻的。至于‘变法’则为当今大趋势,凡有识之士,无不认为变法之计非行不可!但哪些可变哪些不可变?以何种方式去变?都要切切商议,稳妥实行。因为这牵涉到祖宗成法,国之根本,更需皇上太后乾纲独断,我等做臣子的只能先作建议,千万急躁不得。最后就是练兵了,我以为,仲华眼下能做、必须做、急需做的也是这一条……”
说到这里,李鸿章语气又变得悲怆了,“甲午之役,北洋水师葬之黄海,今后几十年再想恢复这样一支海军几无可能,国家只能依靠陆军了。然而老夫所练淮军已成腐败老迈之师,断难再作指望,湘军也早已是明日黄花。仲华要有作为,就得先练兵,要练兵就得重起炉灶,练出一支完全不同于湘军淮军的新式陆军来!”
荣禄心里惊奇,这简直与皇上太后旨意一般无二!更增加了对李鸿章敬意,当下拱手称谢道:“老中堂教诲,使荣禄茅塞顿开!然而荣禄还想请教中堂,到哪里去寻这样一个既对朝廷忠心耿耿,又能肩负起练兵重任,德才兼备的人物呢?”
李鸿章沉思道:“这个仲华不必着急,可以慢慢物色……”
四
五月的北京已属新夏,久寒新暖,风和日煦,淡淡的绿柳拂拭着微起涟漪的湖水,透着一股慵慵的惬意。
陶然亭茶室内,康有为、梁启超和文廷式围坐在一张檀木小圆桌旁,神情悠闲地品茶聊天。乍一听,那话题也是悠闲的。
文廷式端茶环视四周,悠然道:“康先生选了陶然亭这么一个优雅的地方,请文某来饮茶,真是深获我心。”
梁启超:“我们老师知道文大人是飘逸清高性情,若选在酒楼饭馆请大人一聚,岂不俗了?”
康有为:“据我所知,这陶然亭本是康熙三十四年,由当时的工部郎中江藻于古寺慈悲庵中建敞厅三间,取名为陶然亭。”
文廷式:“当是白居易诗意,‘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笑一陶然’。”
康有为:“我看中的倒是这园子内的野趣。”
文廷式:“我只道先生壮怀激烈肝胆,不料还有这般闲云野鹤情怀。”
康有为深深叹气,“唉,倘若不是国是日非,康某人早作林泉之游矣!”
一声叹息,那话题变得凝重了。
文廷式放下茶盏,“公车上书,先生振臂一呼,唤醒中国数千年之大梦,此番作为,悠游林泉者岂能比拟?”
康有为连连摆手,“文大人过誉了,倘若不是文大人等众多大人与吾辈声气相通,桴鼓相应,公车上书哪里造得出那么大的声势来?”
文廷式:“先生说的倒也是,唉,如果当初有更多的在朝为官者参与进来,那就好了。”
康有为:“这正是我今天请大人来此一聚的目的。”
文廷式:“噢?”
康有为看了梁启超一眼。
梁启超会意,站起身来,给文廷式斟茶,这才复坐下,说道:“我们老师一直以为,要想变法维新,根本得从京师开始,而在京师,则得从士大夫、王公大臣开始。”
见文廷式专注听着,他便继续说:“但要想士大夫,王公大臣赞同,支持和参与到维新变法中来,就得未雨绸缪,用我们的主张去宣传影响他们,而宣传影响他们最有效的手段,莫过于办报……”
文廷式:“办报?”
梁启超:“对,我们已经筹集到一笔钱,准备在京师办一个时务报……”
文廷式:“私人出资办报,这在我朝还没有先例哩!”
康有为:“敢为天下先,本是康某的信条。”
文廷式:“报纸的内容自然是讽议国政,鼓吹维新了?”
梁启超点头,继续道:“报纸的发行方式我们也想好了,采用分送的形式,利用报房的报人,每日夹在京报中免费送出,隔天一版,每出千份,直接送达军政各界官员,在京名人……”
文廷式又问:“倘若有人拒之不看怎么办?”
康有为:“那就从他家门缝中塞进去,他不看也得看!”
三个人不觉抚掌大笑。
文廷式:“莫谓书生空议论,单就这办报一事,就可见先生办事的胆略才能。”
梁启超:“办报仅仅是第一步,老师在京师的初步计划为,办报——设会——合群——开风气。”
文廷式:“愿闻其详。”
梁启超:“因为开风气,开知识,非合大群不可,而且只有合了大群才能力量雄厚,而要将士大夫合于大群,最好的办法就是创办一个学会,打破自明朝以来的结社之禁,广联人才,创通风气,至于这个学会的名称,老师说就叫强学会,探求我中国自强之学。”
李鸿章越说越气,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你这个小人!你帮翁同龢他们搞垮我,把老子什么职务都撤了,就保留一个大学士的虚衔,贼娘的还不甘心,还想让我乞休开缺,为他腾出我这个大学士位置,你去告诉他,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师传给我的‘挺经’,这时候正用得着……”
袁世凯被他骂得汗流浃背,不敢动弹。忽听得李鸿章吩咐马三俊,“去把我那把手枪拿来!”
“是!”马三俊大声应一声,马上跑进内室,提着一把金澄澄的左轮手枪出来,交给李鸿章,然后虎耽耽盯住袁世凯。
袁世凯再也挺不住了,说:“世凯有罪,惹得老中堂今日发这么大脾气,世凯暂且告退,改日再来看望老中堂。”
他说着,重重叩了个头,起身往外便走。
“你给我回来!”李鸿章呵住他,“你不是要我给你谋那个统兵官位置吗?怎么又要走呢?”
“世凯这一辈子都愧对老中堂,再不敢提谋职之事了。”袁世凯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
李鸿章把玩着手枪:“是惭愧还是害怕?”
袁世凯:“又愧又怕。”
李鸿章冷冷一笑,转脸对马三俊道:“去,搬把椅子来,让他坐下。”
袁世凯忙道:“老中堂面前,哪有袁世凯的座位?”
“叫你坐你就坐!”看着袁世凯在马三俊气嘟嘟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李鸿章面色逐渐平和,说话的口吻也从容许多,“你坐下,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乃是我的恩师曾国藩在日讲给我听的……”
刚才还是一顿痛骂,如今却又要来讲故事,就连在一旁的马三俊也搞不清老中堂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李鸿章将手枪放在身边茶几上,从容讲道——
“有这么一家子,老翁请了贵客,要留在家里吃午饭。早晨吩咐儿子,到集市上买些菜蔬果品回来。但眼瞅着就到中午了,还不见儿子回来。老翁心慌意急,亲到村口看望。
“村口便是水田,只有可容身一人的一条土埂可行。老翁看到,儿子挑着菜担,正和一个货担子在土埂上相对着,谁也不肯退回去让路。
“老翁就赶上去婉言说:‘老哥,我家里有客人,正等着这菜吃饭呢。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等他过去,你老哥也就可以过去了,岂不是两相方便么?’
“那个人说:‘你叫我下水,怎么他就下不得呢?’
“老翁说:‘他身子矮,一下水,恐怕担子就浸湿了,坏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些,可以不至于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的。’
“那个人说:‘你这担子里的东西,不过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湿了,也还可以将就用的。我的担子里都是京广贵货,万一着水,便是一钱不值。这担子的身分份不同,怎么能叫我避路呢?’
“老翁见说不通,就挺身走上前来说:‘来来,我看这样办: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把货担子交给我,我顶在头上,请你从我儿旁边岔过去,我再把担子奉还给你,如何?’当即俯身解袜脱鞋。
“那人见老翁如此,一下子就过意不去了,说:‘既然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先让你们的担子过去吧。’
“这便是老师讲给我听的十八条‘挺经’中的第一条。”
李鸿章讲完了故事,望着袁世凯,“它是个什么意思?你说说看。”
袁世凯想一想,斟字酌句地说:“我想这个故事的意思是说,大抵天下事在局外呐喊,总是无益,必须亲自参与进去,挺膺负责,才有办成的希望。”
李鸿章颔首称赞:“说得好,还有呢?”
袁世凯又想了想,说:“还有就是,什么事情临到头上,挺一挺,也就过来了。”
李鸿章赞赏道:“好,你果然悟性非常!”他盯着袁世凯,“既然如此,刚才老夫痛骂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挺一挺,而想逃跑呢?”
袁世凯尴尬笑着,不吭一声。
李鸿章叹道:“成大事者,一是要敢于负起责任来,二是要坚毅忍耐。慰亭呀慰亭,这就是我希望于你的!”
袁世凯这时已明白李鸿章的良苦用心,感激得泪水在眼眶打转,只是没有掉下来。
李鸿章从茶几上拿起手枪,对袁世凯说:“这把金手枪的来历你也知道,多年来我一直带它在身边,今日我就将它相赠于你。”
袁世凯抖抖瑟瑟站起来,双手接过手枪,他知道,李鸿章这是以衣钵相传哪!
李鸿章又说:“你想去练兵的事,我也自会在皇上和太后面前为你奏请,慰亭哪,老夫今日不念旧恶,是为天下计,看中你的才能,你千万莫负老夫这番苦心才好啊!”
袁世凯“扑通”跪下,在地上一连叩了十几个响头,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