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乾清门,虽然还只是傍晚,但由于紫禁城的城墙相当高,宫内已到处是黑影幢幢了。
乾清门内已经掌灯,烛光从门中透出,照在阶前一对雄踞在石台的铜狮上,白天显得威猛狰狞的铜狮,好像在黑暗中睡着了。
军机章京值房,灯光也从乾清门内这间小房子透出来,在愈来愈浓重的黑暗中,那灯光实在微弱。
房间内,光绪坐在一把简陋的木椅上,对军机四章京说:“徐致靖上的‘密保统兵大员’折子朕已经看了,袁世凯这个人真有他折子里说得那么好?”
杨锐和谭嗣同几个对视一眼,说:“微臣曾经听说过,袁世凯的军队在练洋操的时候,精选将士,严定饷额,赏罚至公,号令严肃,一举足则万足齐发,一举枪则万枪同声,动起来就好像奔涌的波涛,站立着就好像栽种的树木……”
光绪皱起眉头,“杨锐你在做文章呢?”
杨锐脸红了,“微臣急于想向皇上推荐人才,那些称赞的话就脱口而出了。”
谭嗣同说:“不过袁世凯这个人,的确智勇兼备,血性过人,他的器识学问,皇上您也早就知道。但他现在官职太小,当务之急是提拔他,增加他的权力和兵力。这样皇上您就有了一员统兵的大将,推行新政也有了保障。”
光绪扫视几个军机章京一眼问:“你们几个都是这样看吗?”
四个军机章京同声道:“这是微臣的共识。”
光绪点头说:“好,这样朕也就少了许多担心。你们要知道,朕将你们从小臣擢升到现在的位置,不光是看中了你们的学问,本朝学问做得好的官员有的是!也不光是看中了你们的人品,尽忠行孝也不是难事。朕主要是看中了你们都是久经历练,有着实际办事的能力。像谭嗣同,少年时就壮游万里,阅人做事,应当不尽是书生意气。朕今天同你们说这些,是因为变法已到关键时刻,启用袁世凯,更是非常之举,稍有不慎,局势就不是我们君臣所能料想的了!”
说是减少了许多担心,而几个军机章京从皇上脸上看到的又岂止是担心?杨锐禁不住问道:“皇上想秘密召见袁世凯?”
光绪还没吱声,谭嗣同就着急地说:“那怎么行,荣禄那一关就很难绕过去,还是用明发上谕,反显光明正大!”
光绪点头道:“好,那你们就拟旨,发往天津吧!”
……
天津,直隶总督衙门,怀塔布接过荣禄亲手递过来的茶,说:
“上次斗蟋蟀,太后敲了皇上一竿子,可这以后,她老人家又过她的悠闲日子去了!一班大臣想着心里不踏实,还是让我来天津,找你讨个主意!”
荣禄:“主意我倒有一个……你知道么?伊藤博文到了天津!”
怀塔布:“这关他什么事?”
荣禄:“你说老佛爷最忌讳什么人?”
怀塔布:“洋人,日本人……哦,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荣禄:“咱们在这个伊藤博文身上,可以大做文章……”
一名书办拿着一纸电文进来,“大人,军机处发来的上喻!”
荣禄站起:“念。”
书办:“上喻:电寄荣禄,著传知袁世凯,即行来京陛见。”
平地一声雷!
荣禄脸色灰白,跌坐在椅子上。
怀塔布:“中堂怎么啦?”
荣禄:“他们这一着好毒!”
怀塔布:“我看未必,你不是要诱使康有为他们铤而走险吗?我看这正是他们走出的第一步!”
荣禄缓过神来,长吁一口气说:“怀塔布你是不知道,他们选中别人也就罢了,可他们选中袁世凯,这太危险了!”
怀塔布:“袁世凯不过是大人手下的从三品按察史而已,怎么会那么可怕?”
荣禄:“袁世凯这个人沉雄坚忍,极有心计,又一贯倾向维新。至于他操练的小站新军,我不说你也知道,确是虎贲之师啊!”
怀塔布:“可他不是中堂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吗?”
荣禄:“这个不假。满朝大员,他也只对我心存畏惧。但利令智昏,康有为他们肯定会许诺给他大好处,袁世凯能否把持得住,就难说了。”
怀塔布:“那你打算怎么办?”
荣禄:“立即进京,求见太后老佛爷!”
怀塔布:“太后谁也不见!”
荣禄:“不见也得见!”
……
小站兵营,一派笑声。
在座的将领们一个个神情振奋,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冯国璋高声道:“听说了皇上要召见大帅,我全军士气,为之一振……”
他还没说完,张勋就嚷道:“咱们大帅辛辛苦苦练了这么久的兵,皇上早就该封赏呢!”
段祺瑞不屑地瞟张勋一眼,站起身来,对面露微笑,坐在帅座上听他们议论的袁世凯说:“大帅应当乘这次皇上召见的机会,向皇上陈述军队的改革事宜,使我大清朝的兵制都统一如我小站新军一样,那么我们大清朝的军队就可以像德国那样强大了!”
袁世凯不禁称赞道:“到底是读过洋书,练过洋操的人,芝泉的见识就是高人一筹!”说着,他微微一抬手,满座将领即刻肃然,一个个挺直腰板望着他。
袁世凯庄重地说:“皇上这次召见我,是我这个做臣子的殊荣,也是我小站新军的殊荣!但是皇上召见,到底有何旨意,现在还不得而知……”
张勋忍不住插嘴说:“那还用说,总归是好事呗……”
袁世凯看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再说下去。
袁世凯:“虽然还不知圣意,但刚才芝泉说得好,要利用这个机会,向皇上进呈我练兵的心得,这才是做臣子的本分,才叫做不负皇上的恩典!当然……”
他脸上又露出笑意,对张勋道,“若是真如你小子说的,皇上有什么封赏的话,那好处还少得了你小子吗?”
满座大笑。
笑声中,一直没有吱声的徐世昌悄悄问袁世凯:“荣中堂传达圣上旨意的时候,高兴吗?说过什么其他的话没有?”
袁世凯有些惊讶,也压低声音道:“高兴哇!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教我莫负皇上期许……怎么,你以为他对此会心怀顾忌?”
徐世昌:“但愿我是多虑……”
袁世凯有些不以为然了,说:“再怎么说,小站新军也是他荣中堂亲自统辖的军队,我袁世凯对他也是忠心耿耿,他总不会对我都提防吧?”
……
颐和园东宫门,荣禄和怀塔布在门口被拦住了。
怀塔布对守门的护军千总气汹汹吼道:“荣中堂是特意从天津赶来的,你不让进,小心以后掉脑袋!”
“可我若是让进了,马上就得掉脑袋!”护军千总说着,又转过来对荣禄赔笑说,“荣中堂,实在是太后严旨,卑职不敢违抗,请荣中堂多担待。”
荣禄:“我不怪你。你只尽快禀报太后,说荣禄求见!”
护军千总:“卑职已差了两个人进去禀报了,可还是不让进呢……”
正说着,李莲英摇摇摆摆从园子内走来。
护军千总喜道:“好了,好了!李大总管来,想必是让进了!”
李莲英走过来,笑嘻嘻给荣禄扎个千儿:“给荣中堂请安!”
荣禄忙道:“不敢,不敢!李公公快领我进去。”
李莲英:“还请中堂见谅,太后让你回去。说不管出了什么事,天塌不下来。”
“可天就要塌下来了!”荣禄急了,说着就要往里闯。
李莲英将身拦住:“荣禄你敢闯宫?”
“闯宫就闯宫!你一个奴才,也配拦我!”荣禄血冲脑门,一掌把李莲英推翻在地,回头冲怀塔布叫一声,“走!”便大步径直往园内而去。
怀塔布急忙跟上。
剩下个坐在地上的李莲英,还有目瞪口呆的护军千总。
……
乐寿堂,慈禧冲伏在地上的荣禄说:“好你个荣禄!竟敢跑到我这儿来闯宫,你吃了豹子胆了?”
荣禄:“禀太后,奴才没吃豹子胆,奴才只有对太后的忠心赤胆!”
慈禧一笑,“也只有你敢这么做,起来吧。”
“谢太后。”荣禄站了起来。
怀塔布也站起来。
慈禧:“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弄得你这样猫跳狗跳的!”
“皇上……”荣禄看一眼身边的太监、宫女,不吭声了。
慈禧站起身,“咱们到外面走走,边走边说……”
随后,他们来到了颐和园长廊上。
慈禧:“……袁世凯这事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小李子!”
远远跟在后面的李莲英几步上前:“奴才在。”
慈禧:“替我写两个折子。”
李莲英:“请老佛爷明示。”
慈禧:“一、以后凡是任命二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到我这儿来谢恩,外官也是一样;二、我打算和皇帝秋间到天津阅兵,命荣禄准备一切。”
李莲英:“嗻!”
慈禧:“这两个折子,赶明日你交给皇上,让他以上喻明发。记着,一定要明发!”
李莲英:“嗻!”
荣禄马上悟到了这两个折子的玄机,喜道:“老佛爷圣明!”
慈禧:“你以后不用禀报,什么时候来见我都行。”
“谢老佛爷恩典!”荣禄说着,给怀塔布使了个眼色。
怀塔布会意,趋前道:“还有一事禀告老佛爷。”
慈禧:“说吧。”
怀塔布:“伊藤博文到了天津。”
慈禧猛然停住了脚步问:“他来干什么?”
怀塔布:“伊藤博文已从日本国首相位置退休,明治天皇让他到世界各国去看看。”
慈禧:“到世界各国看看,怎么跑到我中国来了?”
怀塔布:“禀太后,他是康有为勾引来的。听说皇上还听了康有为的主意,准备聘请伊藤入军机处,做顾问官。”
慈禧惊讶地说:“皇上怎么会这样?他难道不知伊藤博文是我大清的死对头吗?”
怀塔布:“是大清的死对头,但不见得是皇上的死对头!”
慈禧脸一寒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怀塔布“扑通!”跪倒,痛哭失声道:“老佛爷菩萨心肠,不知道鬼魅伎俩!康有为他们不但勾引来了伊藤博文,还让皇上派太监到各个使馆游说,想去掉太后您老人家呢!”
慈禧震惊了!她脸上表情急剧变化着,末了,叹息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这安生日子过不成了。”
……武昌,湖广总督衙门后院,月光下,张之洞佝偻着身子,在铺着方砖的院子中间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得了,不得了!”
赵凤昌、辜鸿铭等幕僚默默看着他。
张之洞:“这里推行新政,如火如荼,那里太后又以上喻的名义明发两道折子,你们看怎么得了?”
赵凤昌实在不解,插言道:“大人是不是过虑了?如果没有太后首肯,皇上是不可能宣诏变法,大力推行新政的。至于这两道折子,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太后将兵权和二品以上大员的用人权抓在手里,但这至多表明太后有些不放心而已,难道大人还从中看出别的意思了吗?”
张之洞:“该我来问你,太后她老人家本来安安心心在颐和园颐养天年,怎么突然间又不放心了呢?她老人家又不放心谁呢?皇上?康梁?还是维新派?”
赵凤昌迟疑道:“三者兼而有之吧!”
张之洞:“那我再问你,朝野上下把老夫纳入守旧派还是维新派?”
赵凤昌有点明白了:“大人当是维新派……”
张之洞:“那就是说太后对老夫也有些不放心罗?”
赵凤昌:“那怎么会?大人是太后当年亲点的翰林不说,单就目前的信任和倚重,在汉大臣中也找不到第二个。”
张之洞:“可我是被视为与康梁一党的维新派呀?”
赵凤昌:“这……”
“这就危险了!”一直在旁边没吱声的辜鸿铭终于开了口:“大人的维新立场举世皆知,一直是与他们互通声气,捐助‘强学会’,抬举梁启超……这都是不久前的事情,皇太后不可能不知道!”
“你这是揭我的短吗?”张之洞愠怒地看辜鸿铭一眼。
“我这是提醒大人,”辜鸿铭从容道:“目前邪说暴行,横流天下,我担心大人为潮流所裹胁,到时候有嘴也说不清!”
“我今天找你们来商量,正是为了说得清!”张之洞尽力挺直身躯,大声道:“第一,老夫是赞成变法的,这没有错!第二,老夫与康梁虽有往来,但不是维新派,对他们的一些主张更难苟同。”
辜鸿铭:“大人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
张之洞缓缓扫一眼在场的人,神情郑重地说:“我准备写一本书,书名就叫《劝学篇》,我的一些主张见解,都将在书中加以阐述。不过,我现在就可将这本书的主旨告诉你们,那就是八个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看着众人询问的神色,张之洞继续道,“什么叫‘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句话,那就是以我中国的纲常名教来端正人心,以变通引进西政、西艺来开风气,改造弊端。当今的中国遇到了数千年从未有过的巨变,新旧思潮尖锐对峙,那些想挽救危亡的人倡导西方社会政治学说,而那些担忧损害孔孟之道的人呢,却固守儒家学说。两者莫衷一是。守旧者因噎废食,不知变通,不适应时势。求新者歧说纷呈,不知立身立国之本,心怀菲薄传统纲常名教之念。你们说,是不是这样?既然守旧派和维新派都有要不得的地方,而非‘新’即‘旧’更是要不得,那么,只有‘会通中西,权衡新旧’的中体西用的方法,才是真正的强国之策……”
所有的人都专注地听着,尽力体味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意义;所有的人都钦慕地望着他们矮小的总督,如同仰望巍巍的泰山!
月光照在张之洞脸上,他的脸上焕发出智慧的光芒。
二
小站,火车站站台,一列火车停靠在站台边。
袁世凯、徐世昌带着两名亲兵登上了火车。
段祺瑞等一班送行的将领一齐躬身道:“恭送大帅!”
袁世凯转过身来,满面红光,向他们挥手道别。
……
天津直隶总督衙门,灯火通明。
荣禄端坐椅上,平日眯缝着的小眼睛此时熠熠放出光来,精瘦的脸上凝聚着一股肃杀之气。
四名戎装的心腹将领肃立在他面前。
荣禄阴沉地说:“我刚才说的你们都听清楚了?”
将领齐声道:“听清楚了!”
荣禄眼中寒光闪闪:“现在听我将令!”
四名将领将腰板一挺,齐齐向前跨了一步。
荣禄指着第一名将领命令:“你拿我手令,速调聂士成部驻守天津,以断袁军进京之路!”
“嗻!”那将领响亮应道,转身快步走出去。
荣禄命令第二名将领:“你速去北洋军火总仓库,命令即刻停止发放小站新军一切军火弹药!”
“嗻!”那将领响亮应道,转身快步走出去。
荣禄命令第三名将领:“你前去小站,监视袁军动静,倘有异常,立即报我!”
“嗻!”那将领响亮应道,转身快步走出去。
荣禄命令第四名将领:“你速往京师,调董福祥部密入京师,以防不测。并禀报太后,说我这里一切安排妥当。”
“嗻!”那将领响亮应道,转身快步走出去。
……
天津火车站,火车头喷着白色的蒸气驶入站台。
坐在包厢的袁世凯突然发现什么,对徐世昌说:“大哥你看,这站台上情形好像有些和往常有点不一样?”
徐世昌从包厢往外望去,只见平日闹嚷嚷的站台上今天却是戒备森严,每隔两步就有一个佩刀执枪的士兵肃立着,一直排到远远的铁轨尽头。再看士兵的号衣,徐世昌更加惊愕,他拉着袁世凯说:“这不是聂士成的人马吗?甚么时候调到天津来了?”
袁世凯皱起眉头说:“按说这样大的人马调动会通知我呀?”
正说着,一群官员、随从簇拥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矮壮男人从入站口进来,径直登上了另一节车厢。
徐世昌:“那个男人是谁?跟随他身边的好像都是总督衙门的官员,有一个我认识。”
袁世凯想想,突然一拍额头,“哎呀!会不会是伊藤博文?”
……
北京,法华寺,一间洁静的禅房里,两名亲兵在拾掇床铺。
袁世凯返身对带他进来的和尚说:“多谢法师安排!我每次进京,最喜欢住法华寺了,这里安静、干净,住在这里,真有点六根清净的感觉!”
和尚道:“袁大人以后再来,恐怕就住不成了!”
袁世凯诧异地问:“这话怎么讲?”
和尚推开禅房的窗子,对袁世凯和徐世昌说:“两位大人请看!”
窗外,一些小沙弥正将大雄宝殿内的香案、香炉、钟磬……忙忙碌碌往外搬,杂七杂八堆了一院子。
“这是怎么回事?”这下轮到徐世昌诧异了。
和尚:“康梁变法维新,天下的寺庙都要改做学堂,敝寺也不能幸免!”
说着,他六根清净的出家人脸上掠过一丝怨毒的神色,“康梁变法,本不干出家人的事,可他们偏要把尘世纷扰带入佛门,搞得连佛祖都无清静的栖身之地,岂不招致人神共愤!”
……
养心殿,接见是在凌晨时分,天已微曙。不过袁世凯走进大殿时,仍感到一片漆黑。他稍稍闭眼,再睁开,才发现偌大的殿内只御案上点着两只蜡烛,光亮自然微弱。
他跪在拜垫上,偷眼打量烛光里的光绪,这是他第一次见皇帝,他感觉皇帝太年轻了,年轻得像个孩子。
正想着,光绪说话了,“朕很知道你,康有为他们已保荐你很多次了。人人都说你练的兵、办的学堂甚好,连洋人都称赞。”
袁世凯心头一热,连忙叩头道:“这都是圣恩泽被,将士用命,微臣何功之有?”
“嗯,”光绪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以你的能力,你应该多练一些精兵,以备国家之需!”
多练一些兵,就意味着多要一些权力,袁世凯不便接这个话茬儿,只低着头,不敢吱声。
好在光绪也不要他回答,独自沉吟片刻,说:“这样吧,那个直隶按察史你就不要当了,朕委任你为候补侍郎,专为练兵事务!”
预感变成了现实,袁世凯的心一阵“咚咚”乱跳!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狂喜,叩头道:“臣当鞠躬尽瘁,把兵练好,不辜负皇上的期望!”
光绪望着他,饶有深意地又补充一句,“至于荣禄那里,你今后可与他各办各的事,明白吗?”
沉浸于喜悦中的袁世凯来不及细想这句话,便回答道:“明白。”
从光线暗淡的大殿里出来,袁世凯感到早晨的太阳有些眩目。
他面色潮红,如喝醉了酒一般,一路脚步发飘地朝法华寺走去。
……
“这是恩命异常的峻擢啊!”徐世昌也激动了,站在房间中大声说,“慰亭,你想过没有,从表面上看,你这个按察使正三品到侍郎正二品只升了一级,但你这是京官,而京官的品级一般看得要比外官高出一级,因此,你实际上是连升两级,而且一下子变成了京官,由此可见,皇上对你期许之深!”
“这和康先生他们的保荐也分不开,连皇上都这样说了!”袁世凯一下子又想到了康有为。
徐世昌:“是啊,当初梁启超来拉你时,咱们只想着不得罪他,顺着他敷衍两句就行了,哪里想到他们在皇上跟前这样说得起话。真该好好感谢他们一番!”
袁世凯:“那就麻烦大哥以我的名义给他们去封信,多致谢忱……”
“我这就写。”徐世昌走到桌边坐下,提笔蘸墨,疾书起来。
袁世凯:“你还告诉康先生,今后倘有用得着我袁世凯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到这里,他浑身突然一颤!
徐世昌停下笔问:“怎么?”
袁世凯:“我想起皇上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徐世昌:“什么话?”
袁世凯:“皇上说今后我可以与荣禄各办各的事!”
“噢?”徐世昌把笔搁下了。
“皇上这句话大有深意!
慰亭呀慰亭,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句话还用得着想吗?这是挑明了今后你不必听荣禄的,而应直接听命于皇上啊!”
“为人臣者,当然应听命于皇上。可是荣禄是太后的人,我哪边都得罪不起啊!”袁世凯突然感到房间里十分燥热,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想让凉风吹进来,透透气。
窗外的情景又让他诧异了,“大哥你来看……”
窗外,一些小沙弥将原来从大雄宝殿搬出来的香案、香炉、钟磬什么的又逐一搬了回去。
徐世昌还未说话,一个声音道:“两位大人感到奇怪是不是?”
回头一看,那和尚满面笑容地站在他们身后。
不待他俩开口,和尚便说道:“本来敝寺上下都准备腾出来给学校用,可又听到消息,让我们稍安勿躁,有一个人断不会允许康梁这样胡闹的。因此,敝寺主持又命小沙弥将法器等物什搬回去了。”
“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袁世凯和徐世昌心里明镜似的,他俩对视一眼,都觉得冷飕飕的,一股寒气窜上脊梁骨,升官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
怕什么来什么,突然门外有人高叫:“圣旨到!”
袁世凯忙不迭迎出去,扑地跪倒,“臣接旨!”
宣旨太监:“上谕:著袁世凯即刻到太后处谢恩,钦此。”
……
乐寿堂,慈禧打量着跪在面前的袁世凯,她看到的是一张宽阔的脸,额头饱满,鼻梁端正,脸上神情很是温驯。慈禧阅人多矣,却一时无法对这个人作出什么判断,但想到他是光绪特意拔擢的统兵大员,看他就有些不顺眼,语气也就阴冷阴冷的了。
慈禧:“你就是袁世凯?”
袁世凯:“回太后的话,微臣是袁世凯。”
慈禧:“皇帝召见你时都说了些什么?”
袁世凯:“皇上问了微臣练兵的情形,让微臣为朝廷好好练兵。”
慈禧:“就这些?”
袁世凯:“就这些……”袁世凯稍稍迟疑了一下。
慈禧的口气峻厉了,“当真就这些?”
袁世凯颤声道:“回禀太后,皇上还与臣说了一些话,但主旨确实都和练兵有关……”
“嗯,”慈禧这才放缓了语气,“练兵的事是该好好去办。不过,我看皇帝这一段时间做事,是越来越急躁,而且好像还有一点别的意思在里头。这样吧,你且跪安。以后皇上再召见你,你再来知会我一声。”
袁世凯:“是。”
袁世凯回到客房时,已是面无血色,双腿酸软得再也挪动不了一步,“扑通!”就往炕上一倒。
徐世昌大惊,连忙问道:“慰亭,你怎么啦?”
袁世凯:“天威咫尺,咫尺天威!我今日个才算领教了太后的威严!”
说着,他又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先脱掉外面的朝服,再将贴身的白布褂子脱下,用手一拧,竟拧出一把汗来。
徐世昌见了也不禁摇头道:“朝中让你袁慰亭畏惧的人没有几个,原来以为荣中堂算头一个,今日和太后一比,看来荣中堂也算不了什么了!”
袁世凯突然想起,“大哥,给康有为的信就不要送了!”
徐世昌:“唉呀!我已经叫人送去了!”
袁世凯沉默一会儿,说:“既然送了就算了,不过以后对康梁还是躲着点好,他们斗不过太后老佛爷的!”
三
南海会馆,康有为病了。
他额头上扎着毛巾,闭着眼,恹恹地躺在床上,一张脸蜡黄瘦削。
梁启超坐在床沿边,伸出两根手指轻搭在他的手腕,为他探着脉象。
房间角落的银炭小火炉上,一只药罐正嘟嘟冒着热气。一个学生将药罐从火炉上端下来,把药汁倒进碗里,端到床边。
梁启超站起身,接过药碗,用嘴轻轻向碗里吹气,把药吹凉一些,这才端到康有为面前,轻声道:“老师,喝药吧!”
康有为只无力地摇摇头。
谭嗣同一掀门帘进来,惶急地问:“老师病了?”
梁启超忙拉他在一旁,低声道:“这些天太累,又加上心里急忧,就病倒了……”
这时康有为挣扎着欲坐起来,说:“复生,你们坐到这边来……”
谭嗣同连忙过去,俯身扶他斜靠在枕头上,劝道:“老师,您别多说话……”
康有为虚弱地笑一下,“不碍……卓如,你把袁世凯道谢的信给复生看看。”
那封信其实就放在康有为枕边,梁启超拿过来,递给谭嗣同。
康有为:“你看袁世凯在信中说,今后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看来我们在这个人身上下功夫下对了!”
“他这只是寻常应酬的一句客气话吧?”谭嗣同不大以为然。
“袁慰亭我知道,是那种一诺千金的人。”康有为语气却十分肯定。
“可是自从他到太后处谢恩后,再没有和我们联系过,而且太后和他说了些什么不要说我们,连皇上也一点都不知道,这实在让人忐忑。”谭嗣同本来紧皱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也是我的心病啊!”康有为喘息着说,“变法进行了这么些日子,皇上颁发了一百多道诏书,推行了许多的新政措施,我原来还沾沾自喜,以为大功即将告成,可仔细一想,新政措施,又有几项落到了实处?我们打出去的一记记重拳,好像打在棉花堆上,不,好像打在虚空,不要说反响,连感觉都没有……而我们的对手呢,我却感觉他们在暗处,窥伺着我们,算计着我们,危险一步步在向我们逼近!特别是老太婆那两道明发折子,又把兵权和用人权牢牢控制在手中……那天深夜,念及至此,我突然警醒,惊出一身冷汗,跟着就头痛发热,起不来了……”
谭嗣同这才明白,康有为患的其实是心病。他略一沉吟,问道:“伊藤博文到了北京,老师知道吗?”
康有为一惊:“伊藤博文到北京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谭嗣同:“到了好几天了,现在住在日本公使馆。”
说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了一下,“满北京都道老师是卖国贼,伊藤博文就是您勾结来的,可他到了北京您却还不知道……”
梁启超道:“原来满北京的谣言只说我们要撤掉六部九卿,设立鬼子衙门,现在倒好,具体到伊藤身上来了!”
康有为却问:“他们还有什么说法?”
谭嗣同:“他们还说您撺掇皇上,要让伊藤做朝廷的顾问官,以此对抗太后,并将日本明治维新的那一套全部搬到我国来!”
康有为听到这里,霍然而起,一把扯掉头上的毛巾,叫道:“走,到日本公使馆去!”
梁启超惊诧地问:“老师真要去找伊藤博文?”
康有为:“为什么不?这些谣言倒提醒了我,让伊藤博文来做顾问,对抗太后,推行新政,这真是绝妙好计呀!如果这样,我们外有日本人相助,内有袁世凯掌兵,大事谐矣!”
是夜,远远就看到日本使馆那一大排方形木窗,透出一大块一大块明亮的灯光。
康有为和梁启超是从一条很暗的小胡同里拐出来的,看到那排灯光时,康有为不禁停住了脚步。
康有为:“使馆门前灯光那样亮,我们这样走过去肯定会被人发现!”
梁启超没吱声,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站住,警觉地观察了四周,这才踅回来说,“使馆附近好像没有人监视。”
康有为又犹豫道:“我们深夜秘密造访,人家会不会不理我们?”
梁启超:“不会。老师不是令我多和各国使馆联系吗?因此我和日本代理公使林权助也相熟。日本人对我国的维新变法一直是密切关注着的,林权助也一直想结交老师,今日您主动上门,他高兴还来不及哩,哪有拒绝的道理?”
梁启超的话使康有为又恢复了信心,他将手一挥:“好,但愿伊藤博文也与林权助一般想法!”
说着,他们大步往前走去。
……
军机处,刚毅刚走到那块“误入军机者斩”的白木牌下,就听见有人悄声叫他:“大人,大人……”
他回头一看,脸色变了,低声呵斥道:“你来干什么?”
那人:“奴才有要事禀报大人……”
刚毅:“换个地方说话……”
宫墙一角,刚毅又惊又恨地声音:“……好哇,他真的和日本人勾结上了?”
那人:“奴才看见他们师生俩走出日本使馆的时候,都是满面笑容,想必从伊藤博文那儿得到了什么好处……”
刚毅狞笑着,“笑吧,笑吧!马上就到他们哭的时候了!”
他声音一低,“你继续去盯着他们,有什么事来颐和园找我,我在老佛爷那儿……”
那人:“嗻!”
……
养心殿,早晨的阳光从窗棂透进来,使阴暗的殿内添加了几许明艳。
光绪站在阳光里,两名太监在给他穿戴朝服。
杨锐和谭嗣同伫立一旁。
因为是准备接见伊藤博文,还有一名宫廷摄像师拿着照相机也侍立在侧。
眼看快穿戴好了,光绪突发奇想,脸上也露出孩子般调皮的笑容,“德国亲王曾经送给朕一套西装,朕想穿着试试,一定很好玩!”
谭嗣同一听,大感兴趣,“皇上这个主意太好了!”
光绪便对一名太监说:“西装在珍妃娘娘那里,替朕取来。
那名太监飞跑着去了。
乐寿堂外,李莲英搀扶着慈禧,上了辇轿。
……
镜子里,一个西装革履(虽然那领带结打得有点可笑)浑身透着精神气的青年人正注视着光绪。
光绪实在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脸上现出新鲜好奇的神情。
镜中的青年也现出新鲜好奇的神情。
光绪将胸膛一挺。
镜中的青年也将胸膛一挺。
光绪笑了……
“砰!”旁边的宫廷摄像师将这情景拍下来。
“好!”谭嗣同和杨锐同时叫出了声。
光绪穿着西装走动几步,笑着说:“不行,朕还是有些不自在!”说着,把西装脱下来。
四
紫禁城,慈禧的轿辇进了宫门。
已经穿好朝服的光绪问:“伊藤博文什么时候到?”
杨锐:“总理衙门派出的武弁早已出发,这个时候想必已接引伊藤博文出了东华门吧?”
光绪显然有些兴奋难耐,又问:“你们说伊藤博文真会实心实意帮助朕吗?”
谭嗣同:“昨日他亲口对康有为说,他愿意以他明治维新的经验来帮助我国的变法,愿将对日本国的忠心转移到对咱们大清朝来……”
光绪:“然而他为什么这样做呢?”
谭嗣同:“康有为也这样问过他,伊藤博文说,只有变法维新才能使中国强大,而只有中国和日本都强大了,黄种人的亚洲才能强大,才能和白种人的欧美抗衡……”
光绪感叹道:“到底是明治维新的主将,眼光果然不凡……等会儿接见他时,朕便当面封他为我大清朝的顾问!”
杨锐:“皇上这个意思给太后说过没有?”
谭嗣同:“不能说!太后本来就对伊藤博文心存顾忌,皇上给她一说,她必然反对,那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还是如皇上所言,待会儿朝堂之上,文武大员面前,钦封他为顾问官,太后纵使知道,也已经迟了!”
光绪:“你说得对……”
“什么事儿说得对呀?”一个好听的京片子从门口传来。
光绪不由得浑身一哆嗦,抬头望去,只见慈禧左手搭在李莲英平抬着的小手臂上,右手拿着块明黄手绢,身后跟着刚毅、怀塔布和几个宫女,款款走进殿来。
光绪惊得连忙跪倒,颤声说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亲爸爸怎么从颐和园进城来了?”
他身后杨锐和谭嗣同也早已跪倒。
慈禧径直走到上首椅子上坐下,悠悠说道:“来给皇帝道喜哇!”
光绪懵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慈禧所指,但他仍然道:“儿臣不明白亲爸爸的意思。”
慈禧:“今日个皇帝准备接见伊藤博文,不是喜事吗?”
光绪:“儿臣这是请了懿旨的。”
慈禧:“我也没说你没有请懿旨,但这背后有没有什么猫腻就难说了!”
光绪站起来,嘴唇哆嗦着说:“亲爸爸这样说,就让儿臣难办事了!亲爸爸如果不放心……”
“我就是不放心!”慈禧打断光绪的话,脸一变,咬牙道:“伊藤博文是什么东西?他是我中国的死对头!他来游历,你要接见他,我就一百个不乐意!但想着你是皇帝,什么事儿你做了主也就算了!没承想他还人模狗样的想当起我大清朝的家来了!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这个东洋鬼子在我眼皮子底下还能玩出什么花活来?小李子!”
李莲英:“奴才在!”
“给我在皇帝座位后面放一把椅子,咱们也见见那个伊藤博文!”
李莲英:“嗻!”
慈禧又对光绪:“皇帝你看这样行吗?”
到这个份上,光绪还能说什么?只得垂手道:“一切但凭亲爸爸安排!”
从慈禧进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拿正眼瞧过谭嗣同和杨锐,甚至没感觉到他俩的存在;而谭嗣同呢?如果说从慈禧进来那一刻他还有点敬畏的话,那么看到慈禧在光绪面前那种跋扈态度后,他的眼神就变得悲愤而仇恨了!
……
勤政殿正殿,光绪穿着朝服端坐在须弥座上,脸上挂着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笑容。
充当英语翻译的杨锐侍立光绪身旁。
刚毅、谭嗣同等一班臣子肃立大殿左侧。
光绪座位后面,也就七八尺的距离吧,摆着一排黄纱屏风。
屏风后,慈禧就坐在一把垫着黄缎的椅子上,李莲英侍立在侧。透过屏风望去,大殿内情形尽收眼底。
正殿,门外一声唱呼:“大日本国伊藤博文侯爵觐见中国皇帝!”
屏风后,慈禧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往前倾了倾,透过屏风,盯着大殿门口。
正殿,由负责总理衙门事务的庆亲王奕匡和两名官员陪同,伊藤博文步入勤政殿。
一进殿,伊藤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当他抬头看见一动不动端坐的光绪皇帝,皇帝座位后那一排屏风,屏风后隐约的人影时,凭着他对清朝宫廷情形的了解,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眼中掠过一丝警觉。
他走上前来,对着光绪深深鞠躬,用英语朗声道:“外臣博文,参见大皇帝!”
杨锐朗声翻译过来。
光绪:“外闻贵爵大名,今得延见,深感满意。贵爵请坐。”
伊藤博文又是深深一鞠躬,这才在早已为他准备好的锦凳上坐下,说:“外臣博文,此次前来贵国,原系自行游历,今日召见,得见龙颜咫尺,蒙褒辞,荣幸之至。”
光绪:“贵爵于何日由日本启程?”
伊藤:“于一月前上路,曾在朝鲜勾留十余日,再来贵国。”
光绪:“一路平安否?”
伊藤:“托大皇帝洪福,一路平安。”
光绪:“贵国大皇帝想必玉体康健。”
伊藤:“此次漫游,陛辞前,敝国皇帝甚为康健。”
尽管只是同伊藤博文寒暄,光绪仍感觉到背后那双盯着他的眼睛。这使得他如芒刺在背,却又无可奈何。而一旁的谭嗣同看他们说了半天,全是不着边际的客套话,眼里急得冒出火来,他不禁朝须弥座上望去,正好遇见光绪无奈的目光,谭嗣同不禁在心里呼喊:“皇上,千万不能因惧怕太后而错过眼下的时机啊!”
屏风后,慈禧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就是要让你们什么也谈不成!
正殿,光绪这时对伊藤博文说:“贵国的维新,成绩斐然!而种种的计划措施,皆出于您的手中,丰功伟绩,让朕时时感佩于心。”表面听着还在寒暄,实际上将谈话切入了正题。
伊藤谦逊道:“过分褒奖,实在领受不起。敝国的政务,都是由朝廷擘画,而我仅仅是尽了自己的本分而已。”
光绪:“贵国与我国同处亚洲,相距又近。我国现在正在进行维新变法,您曾经手创大业,必然知道其中的利弊,希望您将改革的要害之处详细告诉朕,朕准备……”
忽然,屏风后有人咳了一声。
所有的人都清楚地听见了这声咳嗽!
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是慈禧发出的警告!
光绪的脸“刷”地白了,要说的话被截在喉咙里。
伊藤博文眉梢微微一动,但他不愧为大政治家,立即不动声色地将话接了过来,说:“贵国大政,哪里有我插嘴的地方。但他日如有机会,我愿意以我国维新三十年的经验和教训,略为贡献一二。”
伊藤这话是表明今天没有法子谈实质性问题,光绪也知道只能以后再寻找机会了,于是问道:“您拟在中国盘桓几时?”
伊藤:“原来打算逗留两个礼拜,如果需要,也可以多留七八日。”
光绪:“那您现在准备再游历何处?”
伊藤:“先准备到上海看一看,再往长江游历。”
光绪微微一抬手:“那好,朕愿贵爵一路平安。”
伊藤博文明白接见到此结束,站了起来,鞠躬道:“敬谢大皇帝厚恩!”
奕匡也站起来,陪着伊藤退出大殿。
光绪看杨锐还站在自己身边,便对他说:“你代朕送伊藤侯爵到西苑门吧!”
光绪的声音太小,杨锐一时没听清楚,便俯身将耳朵凑近光绪,悄悄问道:“皇上刚才说什么?微臣没有听清……”
光绪:“朕让你代朕送伊藤侯爵到西苑门!”
屏风后,慈禧看着光绪和杨锐耳语,猛地站起来,伸长耳朵去听。
李莲英也伸长了耳朵。
什么也没听见。
慈禧又看见杨锐匆匆追到大殿门口,和伊藤博文说着什么。
伊藤笑了,亲热地挽住杨锐的手臂。
慈禧的脸一下变得铁青。
……
回乐寿堂的路上,慈禧走在前面,走得很慢很慢。
她身后刚毅和怀塔布一左一右跟着,再后面才是李莲英和太监、宫女。
“防着防着,还是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搞了鬼去!”刚毅偷觑着慈禧的表情,咬牙切齿地说。
怀塔布心领神会,也忧心忡忡说:“他们既然和伊藤博文勾结上了,那么发难只是迟早的事!”
慈禧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依然慢慢走着。
刚毅又说:“这个康有为不足惧,但伊藤博文那就难说了,万一……”〓
慈禧停住了脚步,不耐烦地说:“得了得了,你们不要老拿那个日本人来烦我了……”
她话题一转,问:“荣禄呢?他在忙什么?”
怀塔布和刚毅交换一下眼神,答道:“回老佛爷话,荣中堂正在忙着操练人马,准备迎接皇上和太后去天津阅兵!”
慈禧:“阅兵不阅兵的我倒不在乎,最要紧的是我从来没有坐过火车,到时候去天津,我就可以坐上火车了!”
说着,她脸上竟然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坐火车一定很有趣,是吧?”
刚毅却一句话就扫了她的兴,“皇上恐怕不愿去天津!”
慈禧脸上笑容消失了,冷冷地问:“为什么?”
刚毅:“康有为他们说这是个阴谋……”
五
南海会馆,康有为思考多时,最后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要谏阻皇上去天津!”
“理由呢?天津阅兵是早就定下了的,如今要谏阻,总得有个理由吧?”谭嗣同紧皱着眉头说。
梁启超也说:“而且这个理由最好得到朝中多数大臣的认同,大家一起上折子,荣禄他们也就无可奈何了!”
“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康有为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停住了脚步,“就说以皇上、太后之身份,冒险去坐火车,不但有违祖制,而且大非帝王尊贵之道!”
“好!”谭嗣同和梁启超同时叫出声来。
……
“你那也叫理由?”慈禧冷冷地对着光绪,“我就不信,坐一坐火车,怎么着就失了皇帝、太后的身份?怎么着就有违了祖制?祖宗定规矩的时候,这世界上有火车吗?”
光绪被问得满面通红,惶急地说:“儿臣也是为亲爸爸的安危着想……”
慈禧:“为我的安危着想?恐怕是为你自己的安危着想吧?”
光绪:“儿臣不明白亲爸爸这话的意思?”
“不明白就呆一边想明白去!”慈禧闭上眼睛。
光绪:“那儿臣就告退了。”
“慢着!”慈禧倏忽又睁开眼睛,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什么?你自己看看!”
光绪:“这是儿臣玩儿照的一张照片!”
慈禧冷笑着:“堂堂大清皇帝,居然穿上了洋鬼子的衣服,这是玩儿?你自己说,变法伊始,我是怎么给你说的?”
光绪:“儿臣,儿臣……”
慈禧:“说呀!”
光绪:“亲爸爸说,只要不动祖宗的牌位,不剪辫子,不穿洋人的衣服,怎么样变法都由着儿臣……”
慈禧眼里寒光直逼光绪:“那你说,你带头穿上洋人的衣服是何用意?”
在慈禧的逼视下,光绪觉得一股冷气飕飕地直钻到骨髓里边,使得他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儿,儿臣实在没有别的意思……”
慈禧将照片往地上一扔,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