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鸦片战争的第一阶段是从1840年6月开始一直延续到1841年1月。英国的策略是明确的:绕过广州向北行进,占领舟山岛,然后驶向天津附近的北河口,递送巴麦尊致清帝的照会。到6月21日,十六艘英国战舰、四艘武装汽艇和二十八艘载有四千英军的运输舰集合在澳门沿海以外。一小部分兵力留在后边封锁广州,其余兵力立即开赴浙江。大部分广州人认为,英国人已经被钦差大臣林则徐新建的海岸炮台吓跑了,但是在7月5日英国舰队在舟山岛海外重新出现。一开始,当地下级官员以为这些船只是来通商的,所以该小港的居民想到会大获其利而非常高兴。接着英国海军司令官伯麦爵士却要求这个城市投降。当中国总兵拒绝投降时,舟山就遭到九分钟的炮击。然后英国军队登陆,通过被摧毁的建筑物和尸体,没有受到任何反抗就掠夺并占据了这座城市。
巴麦尊原来希望以攻占舟山使中国人震惊而立刻投降。事实并非如此。由于舟山戍军是被英国海军大炮击溃的,所以这个岛的失陷并未能消除关于英国人不能登陆作战的荒诞想法。此外,很多人最初以为,舟山失陷严格说来只是把附近的宁波开放给英国人通商的计划的一部分;因为在战争的这一阶段上,英国人仍被仅仅看作是海盗贸易者,而未被严重地看作潜在的征服者。然而,这种安全感一俟英国舰队驶向北河口时就消失了。8月9日,军机处接到关于英国船只沿海岸线北驶的报告时,陷入一片混乱。道光帝与其满族近臣开始感到英国人甚至可能想攻占北京城池。必须不惜任何代价使他们从能打击首都的距离处撤退。因此在8月30日,当英国人就要强行通过守卫北河口的大沽炮台时,一位名叫琦善的使节同意在岸上接待英国全权大使并开始举行谈判。
决定进行谈判,与其说这是结束了林则徐的“慑服”外夷的政策,不如说是否定了林则徐本人。巴麦尊的信如此怒火中烧地攻击了这位钦差大臣,致使朝廷认为,只要把林则徐撤职就会使英国人感到完全满意。这并非是难以作出的决定,因为清帝本人也认为林则徐作事鲁莽灭裂而大为恼火。他不是在需要坚决性这一点上与林则徐有分歧;他所不满意的是,尽管林则徐反复乐观地预言英国人不会或不能打仗,可是南方局势突然恶化到使这位钦差大臣失去了控制。使清帝心烦的并不是“战争”,而是“叛乱性”的敌对行为从一个省竟然转移到了帝国的心脏。这时清帝希望知道,林则徐答应迅速而妥善地解决鸦片问题的种种诺言究竟何在?
“汝言外而断绝通商,并未断绝,内而查拿犯法,亦不能净尽,无非空言搪塞,不但终无实济,反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
林则徐试图把战争的罪责推卸给义律。他指出这位英国商务总监犯了罪,承认做了丢脸的事而自动交出鸦片,可是他又欺骗自己的政府,说鸦片是被非法没收的。(后来清帝令琦善调查此一辩解之词,琦善否定了它。)战争是事件的必然结局,而且现在战端终于来临,那便要由他林则徐来负全部责任了。他所请求的就是任命他去收复舟山,把英国人赶出去,不惜任何代价来对付外夷。因为在他看来“抑知夷性无厌,得一步又进一步,使威不能克,即恐患无已时”。也许清帝可能私下同意这种估计,但是,他不再认为林则徐可称此职。无论如何,停泊在大沽口的英国人要求撤这位钦差大臣的职。因此在9月4日清帝下诏道:
“上年,钦差大臣未能仰体大皇帝至正之意,措置失当。现已逐细查明,重治其罪,定能代伸冤抑。”
林则徐直到1841年5月3日才离广州受审。7月1日他被判决充军到地近中亚的俄国边境的伊犁。然而,在1845年,他又被召回授以要职,此后效忠清帝达五年之久才病逝。
任何一个处在林则徐地位的官员都会同样地遭到失败和受到处分。在这些年间,对钦差大臣的每一次任命都体现着清帝的这样一个决心:在不损害他自己所提条件的情况下保持和平与秩序。因此,鸦片战争的历史就是这种决心受到英国人反复打击的过程。最后,清帝的这个愿望终将破灭,但是在此以前,他派的代理人员面临着一种矛盾的要求:既要讲和,又不许让步。这就是林则徐进退维谷的处境及其继任者的悲剧之所在。
被选出来代替林则徐的琦善是博尔济吉特氏族的一位侯爵,他担任着令人羡慕的直隶总督之职,而且是中国最富有的人士之一。他是一位很有教养的学者,也是一位知名的善于斤斤计较的官员;向北京转呈巴麦尊的照会的就是他。到这时清帝才不得不承认英国人的不满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种不满应归之于他们受到的那种待遇,不应归之于与他们的关系的性质本身。归根到底,他们的基本要求是完全办不到的。割让一个岛屿吗?那是荒唐的。要开放几个新港口吗?那是违反“旧制”的。要偿还行商欠债吗?政府并未挪用商业款项。赔偿鸦片价款吗?它本来就是违禁品。由于没有先例,清帝也就不能与这些前所未闻的敌人进行谈判。反之,他反复强调说,当务之急是排除这场危险,使夷兵返回广东。这就只有靠琦善的伶牙俐齿来诱使英国人回到南方去之一法了。
琦善本人的确也意识到帝国面临种种危险,因此一再试图使清帝了解,从十八世纪以来外夷问题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急剧变化。但他只是有了表面的认识。他看到中国正在进入一个熟悉本国历史的学者们为之痛心的外患频仍的漫长时期;但是他又认为,必须以某种方式迫使英国人重新回到一种稍微新颖而又是按常规形成的外夷管理制度中去。目前,他不能轻率地作出清帝禁止作出的让步,但至少他必须想出权宜之策来使英军离开天津。琦善十分坦率地向军机处说明,要做到这点就得用“绥抚”之法,即变相的纳贡方法,它实际上变成了以后十年中对外夷实行“羁縻”政策的第一步。由于这政策强调要用灵活的澳逢迎词令来密切与外夷谈判者的个人关系,进而产生一种个人义务,所以这种作法也是中国社会习惯的一种表现形式,即依靠私人之间的感情来缓和政治集团之间或者经济集团之间的对立的原则冲突。这种政策一般被认为是琦善施用于英国人,又被后来的外交政策专家耆英所充分发展。它在这两种情况下只能成功地拖延因双方目的不同而形成的冲突的最后解决;因为英国使者以一种被出卖的愤懑心情得悉,这些澳奉承的中国外交官员们一方面佯称是他们的朋友,另一方面却又向北京陈情说,要克服对那些必须打交道的性格粗野而形体污秽的外国人的自然憎恶心理实在很困难,这时就使英国人更加感到不愉快了。但这个办法暂时还行得通。1840年9月17日,琦善可以把英国战舰将回广州并将在那里完成谈判的事上奏朝廷了。清帝对这消息感到高兴,派琦善本人从陆路南下妥善办理此事。他的足智多谋获得了成功,致使人们感到,与英国人打交道只用智谋就绰绰有余了。
义律和懿律从琦善的和蔼可亲的态度推测到清帝的意旨,他们相信林则徐的“主战派”已被比较理智的人们组成的“主和派”所取而代之。但他们并没有充分地认识到,北方的压力一减轻,清帝的惊恐心就会减退,朝廷中的好战分子就会更加大胆。因此,由义律在12月(他这时是唯一的全权大使)倡议的广州谈判会议向琦善提出了一些尖锐的问题。在北京,一些年轻性急的御史和几位年长的保守官员仍然坚决主张把这些英国人消灭掉。最糟糕的是,有少数几个人背地里暗示琦善本人是一个姑息分子,他受外国人的蒙蔽或者甚至被他们腐化了。可是,英国人在广州以其全部军事优势施加压力以取得具体让步,其中最危险的一条就是准备让英国人占领香港。因此琦善首先是试图使北京认识,广州的军事防御已经危险到了毫无希望的地步。当时他作了一个非常错误的估计。他认为交一笔赔款和新开放一个象厦门那样的港口给欧洲人通商,以此作为交换条件,他最后可以不交出香港,甚而可以从英国人手里收回舟山。他通过强调不把中国领土交给外国人的重要性的办法,希望他的君主相信仅在商业上和钱财上作点让步姿态是无伤大局的。然而甚至在他得到北京消息之前(这两个城市之间的通讯要花一个月时间),英国人已经十分明确地表示他们坚持无论如何要占据香港。义律认为需要使琦善明白他军事上的软弱无力,竟在1841年1月7日命令英军占领了虎门炮台。这时琦善才绝望地认识到,只有虎门要塞才能把英国人与广州隔开。为了避免他认为可能发生的一场屠杀,他无可奈何地于1841年1月20日同意了穿鼻草约。英国人在这项协议中提出的条件是割让香港;赔款六百万元;两国官员在平等的基础上直接交往,并且开放广州贸易。义律因胜利而兴高采烈。在他看来,中英关系问题没有过多地流血就已得到完全的解决。然而他的胜利感还是为时过早了一些。当这个草约最后报请审批时,结果两国政府都不愿意接受。
早在1月初,道光帝已经感到英国人“反复鸱张,恐难理喻”。甚至你如此彬彬有礼地对待过这些粗野的人,他们还是要继续进行海盗式的征服,而且甚至敢于进攻广东的要塞。因此,中国人打定主意在谈判中用无休止的辩论拖住对方,从而给南方的官军以重新武装的时间,以便最后征服外夷。1月6日,道光帝命令邻近省份的四千援军开赴广州;并于1月30日派遣了他的堂兄弟奕山率领一支靖逆军去消灭敌人。在琦善同意英国人占领香港两天之后,他收到了这个决定,这使琦善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发狂地要加以制止。首先,他设法说服驻广州的大部分官员和他共同签署一份送呈北京的奏折,说广州差一点被英军所占领。用陈旧大炮设防的要塞建筑在一些岛上,很容易从背面受敌。自吹自擂的“水勇”(林则徐招募)不是晕船就是必须得些彩头钱才去打仗;而城市里汉奸又多如牛毛。按照穿鼻草约的条款,义律毕竟已同意退还舟山及虎门炮台,因而此时他们将有一个较长的喘息时间来准备清帝要求的“靖逆”工作。但是琦善在那时先去了他的最主要同僚之一的支持。当广州人中间谣传钦差大臣用香港作交易而收了一大笔贿赂时,广东省巡抚怡良向京师奏报了琦善背着他秘密割让香港之事。清帝2月26日看到奏章时勃然大怒。他遂下诏道:“朕君临天下,尺土一民,莫非国家所有。琦善擅予香港。”于是草约被否决(虽然此时英国人实际上已占据了香港),琦善的大量财产被没收。3月13日,琦善戴着镣铐离开了广州。
当巴麦尊接到送回伦敦的穿鼻草约副本时,断定义律把他的训令完全置之不顾。义律既占领了舟山,他已经有条件定出自己的条款,但他却用这个重要基地换来了那个干燥多石的岛屿香港。那时二十二岁的维多利亚女皇在她致姻亲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的信中说:“中国的事件很使我们懊恼,巴麦尊极其感到羞辱。如果不是由于查理·义律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举动,我们所要求的一切或许已经到手了。……他完全不遵守巴麦尊给他的训令,却尝试着去取得他能够得到的最低的条件。”
此后,义律被一位做事沉着、五十二岁的爱尔兰人璞鼎查爵士所代替,后者曾在信德当过几年政治代表。他从巴麦尊得到的训令非常明确。他在占领舟山并且绝对确信与他打交道的那些人都有进行谈判的全权以后,他即着手争取得到以下的让步:赔偿鸦片价款6,189,616元;收回行商欠债三百万元;付远征军费用约二百五十万元;至少开放四个新港口;保持香港,以及割让更多供免税卸货的岛屿;每个条约港口均开设英国领事馆;取消公行;以及如果有可能的话,“为了中国政府本身的利益”而解禁鸦片。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