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末年,在政坛上蛰伏多年的恭亲王奕訢连续办了两件大事,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权要。
第一件大事,临危受命,与英法联军议和。咸丰十年(1860)六月,英法联军再次出现在天津,要为上一年在大沽口遭受的失败雪耻。联军攻占大沽、天津后,快速北进,连破清军僧格林沁部,逼近北京。咸丰帝把与联军议和的任务交给怡亲王载垣。载垣下令扣留以巴夏礼为首的英法谈判代表38人,又奉奕詝之命处决了其中26人。此事刺激了联军,继续向北京进攻。僧格林沁部在京郊张家湾、八里桥(均在今通州区)连遭重挫,联军进抵北京。奕詝惊恐万状,从圆明园逃往热河。临行前,他授权28岁的奕訢作为全权大臣负责与联军议和。
联军进入北京,肆意施虐,焚烧了圆明园。当时,奕訢处境危险,手下无将无兵,只有几名官员相助。更重要的是,他从未与“外夷”(洋人)打过交道,不能不担心会遭到后者的报复或侮辱。通过谈判,奕訢对洋人有了更多了解。以前他对洋人抱着蔑视态度,并掺杂着仇恨与恐惧。但是在与英、法、俄等国签订了屈辱的《北京条约》(1860)后,他的态度发生明显转变。
在鸦片战争(1840)以前,清朝认为同外国关系仅是“理藩(藩属)而已,无所谓外交”。俄国使臣来华,照例由理藩院接待,其他各国使臣由礼部接待办理。鸦片战争后,由两广总督专办与欧美国家的交涉,特加钦差大臣头衔,称“五口通商大臣”。与列强签订《北京条约》后,奕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奏请创立一个主管外交事务的机构,即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总理衙门的权限日益扩展,综理所谓“洋务”的一切方面,包括邦交、条约、通商、传教、办工厂、修铁路、开矿山、购买外国船炮、引进外国技术、造船、造兵器、训练新军、办学校、派留学生。总理衙门的权力越来越大,在中国的近代化进程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总理衙门存在的40年中,奕訢任首席大臣28年,庆亲王奕劻(kuānɡ) 任首席大臣12年。直到光绪二十七年(1901),据《辛丑条约》第12款规定,改为外务部,仍列六部之前。
奕訢是清朝诸王中第一个放眼看世界的人。在通州八里桥战役中,八旗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在英法联军的现代化武器面前,不堪一击,一败涂地,给了他极大的震撼。他的思想由原先的“攘(消灭)夷”转变为“师(学习)夷”。“师夷”的目的是“自强”,自强的目的是御侮,前提是实现军事近代化,首先就是练兵。他在北京设立同文馆,选八旗子弟学习外语,以及天文、化学、数学。派遣幼童出国学习,这成为中国近代留学教育的先声。他还提出按照西式训练八旗军队;在各地建立制造局,造船厂;建立总税务司,聘用外国人管理海关。这些举措,在当时都是空谷足音的新鲜事。以此为标志,中国进入以“自强”为中心口号的洋务运动时期,奕訢也成为清廷洋务派的总代表。
第二件大事,与两宫皇太后联手,发动“辛酉政变”。咸丰帝死后两月,内阁曾为东宫皇太后钮祜禄氏加上徽号慈安,对西宫皇太后叶赫那拉氏加号慈禧。这一年,恭亲王奕訢30岁,慈安太后25岁,慈禧太后26岁。因两宫皇太后是奕訢之嫂,所以这次政变又被称为“叔嫂合谋”。
关于政变过程,前面已述(见《郑亲王济尔哈朗》),这里不再重复。需要补充说明的一点是,以往一般史书往往突出兄嫂首先是慈禧太后在政变中的作用,却忽略了小叔子奕訢的作用。这主要是基于此后近半个世纪中慈禧太后对清朝的统治。实际上,离开恭亲王奕訢在军事、行政上的支持,深居宫闱的两太后绝对无法击败位高权重的顾命八大臣。这场政变,可以认为是奕訢一生中对历史影响最大的一个事件。
这次政变,对晚清政治产生了深刻影响:
其一,幼帝即位。咸丰十一年(1861)十月初九日小皇帝载淳在太和殿即皇帝位,举行大典。同日颁谕,称奉皇太后懿旨:“现在一切政务均蒙两宫皇太后躬亲裁决,谕令议政王、军机大臣遵行,惟缮拟谕旨仍作为朕意宣示中外。”此后谕旨,仍用“朕”字,实际体现的是两宫的意志,而朝野却难以指责。
其二,重建年号。咸丰帝死后,顾命大臣曾为新皇帝拟定年号祺祥,于七月二十九日颁行。载淳即帝位的次日,改年号同治,以明年(1862)为同治元年。祺祥成为清朝最短命的年号。
其三,太后垂帘听政。垂帘听政的仪制是,两宫皇太后和小皇帝在养心殿召见群臣。太后面前垂帘(纱缦或纱屏),小皇帝坐于帘前。官员的任免升调由议政王、军机大臣呈递名单。太后审定钤印发下缮旨。名为“听政”,实则一切事务都由两太后亲自裁决。
叶赫那拉氏(慈禧皇太后)原是一个宫女,由于怀孕生子,升为贵妃,儿子载淳是咸丰帝独子,后来当了皇帝,母以子贵,她又成了太后。但按照清朝皇室家法,皇后无权控掌朝政。如清太宗皇太极病逝,皇子福临年方6岁,由同姓贵族睿亲王多尔衮和郑亲王济尔哈朗辅政;世祖福临病没,嗣君玄烨年方8岁,由异姓贵族鳌拜、索尼等辅政。从未闻有太后听政的先例。当时载淳也是6岁,本有前例可以遵循。所以会造成太后“垂帘”的局面,主要是宗室诸王争权夺势的结果。
其四,亲王辅政。两太后得恭亲王奕訢之助,政变得以成功,实施垂帘听政,也不能不依靠奕訢辅佐。于是晋升奕訢为议政王,领班军机大臣,综理朝政。但奕訢的议政王,不同于清初多尔衮的摄政王。“议政”的前提,是两宫太后亲操权柄,奕訢只能辅佐她们处理政务,却不能代行朝政。议政与摄政,一字之差,差别是很明显的。
奕訢自咸丰五年(1855)退出军机处,直到奕詝病故,前后历时6年,未能参与国家大政。辛酉政变,使他一跃成为宗室诸王中一言九鼎的关键人物。同时,他还获得领取亲王双俸、生母康慈皇太后追加尊谥并升祔太庙、长女赏封固伦公主等殊荣。
在诸王中,奕訢的见识才干首屈一指。他执掌枢要后,继续重用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汉族大臣,使萎靡的朝政一时有所振作。同治三年(1864),清廷因剿灭太平天国论功行赏,以奕訢功居首位,赏加三级军功,加授其长子辅国公载澂贝勒衔(时年7岁),封其三子载濬辅国公(生仅一个月)、次子载滢(4岁)不入八分辅国公。奕訢的宠荣和权势达于极盛。然而,随着国家的内忧外患有所缓解,慈禧太后对他的防范也在加强。
奕訢出身皇族最显赫的家庭,一向自视甚高,功高位尊,也不免骄盈。何况他敢于据理直言,对太后懿旨常有异议,难免引起后者不悦。兄嫂二人由当初的同舟共济到貌合神离,矛盾逐渐显现。
奕訢政治生涯中受过四次打击,第一次在咸丰五年(1855),已见前述。在慈禧太后擅权时期,他又前后三次遭到罢黜。
第一次:同治四年(1865)二月,翰林院编修蔡寿祺上疏弹劾议政王揽权徇私。慈禧太后召见奕訢,说“有人弹劾你”。奕訢不谢罪,追问是什么人。后答:蔡寿祺。奕訢顶撞说“蔡寿祺不是好人”,欲加逮问。慈禧太后大怒,以同治皇帝的名义亲拟诏旨,斥责奕訢“妄自尊大,诸多狂傲,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宣布撤去他议政王、军机大臣等一切职任。消息传出,朝野震惊。在王公大臣的一再奏请开恩录用下,慈禧太后恢复了他的领班军机大臣,但取消议政王称号。奕訢入宫谢罪,在太后面前伏地痛哭,无以自容。这次轩然大波,慈禧太后不过略施手段,就使奕訢充分领教了她的厉害。
此后数年,奕訢与太后相安无事。但他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性格,主持枢要,判断是非,又不可能处处依从太后心愿。接着就发生了惩治太后宠监安德海的一段插曲。
慈禧太后平日深居内宫,诸事依赖身边太监,太监对她曲尽谄媚之能事,两者关系非同一般。太监安德海依仗慈禧太后的宠信,在宫内外作威作福,甚至欺负到同治帝头上。小皇帝曾在宫中用泥巴塑了一个小人,早晚用剑砍泥人脑袋,一边砍一边喊:“杀小安子。”朝野之士对安德海多有反感,奕訢对他更是恨之入骨。有一次,安德海在朝房里夸耀自己官帽上的翎子精美,一些大臣不敢得罪他,只好连声附和。奕訢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厌恶,冷笑着哼了一声,说:“你的翎子再好,怕也护不住后脖子。”说明对他已动了杀机。
同治八年(1869)夏,慈禧太后授意安德海前往苏州采办龙袍。安德海出京沿运河南下,船上遍插“奉旨钦差采办龙袍”字样大旗。沿途雇觅妇女,唱曲作乐。船抵山东德州,适逢他的生日,随从男女给他设宴祝寿,大事招摇,两岸观者如堵。山东巡抚丁宝桢得到密禀,以安姓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迅速奏闻朝廷。适逢慈禧太后正在生病(一说正在观戏),奕訢等人授意军机大臣拟旨,命山东督抚迅速派委干员,将安德海严密查拿,无须审讯,就地正法。安德海被押送省城济南,经丁宝桢亲自审讯后下令处死。安德海伏法,人心大快。丁宝桢因办理此案,竟一时成为风云人物。奕訢处理此案,相当巧妙。慈禧太后迫于舆论,不敢为安德海公开开脱。她对奕訢等人虽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次:同治十二年(1873),18岁的载淳宣布亲政。他提出重修被英法联军焚毁的圆明园,给归政后的慈禧太后居住。同治十三年七月,奕訢联合一些朝廷重臣拟定奏疏,以“西陲未靖,外侮方殷”为理由,谏阻修园。同治帝召见群臣,只阅奏折数行,便说:“我停工何如!尔等还有何饶舌?”奕訢回奏:“臣等所奏尚多,不止停工一事,容臣宣诵。”随即取出折底,逐条讲读。同治帝恼羞成怒说:“我这个位子让给你如何?”奕訢不敢再奏。
数日后,同治帝召见奕訢,追问所奏微服出行事,是听谁说的。奕訢答:“臣子载澂。”同治帝大怒,怨恨载澂。接着,同治帝以“召对时言语失仪”为由,宣布革去奕訢一切职务,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因遭到众大臣反对,改为革去亲王,降为郡王;并谕载澂革去郡王衔贝勒,以示惩儆。不过到了次日,载淳的胡闹就受到太后的干预。慈禧太后虽支持重修圆明园,但对载淳的轻躁妄动,还是不赞成的。大事小事,轻重缓急,她心里分得很清楚。据记载,慈禧太后把载淳召入弘德殿,垂泪对跪在下面的载淳教训说:“十年以来,无恭邸(恭亲王)何以有今日?皇上少未更事(年少不懂事),昨谕著即撤销。”同治帝再颁谕旨,赏还奕訢亲王世袭罔替,载澂郡王衔贝勒。这场风波只闹了数日,就告平息。
这年十二月,同治帝久病不起,一命呜呼,年仅19岁。关于载淳的病因,外间传说纷纭,难以确指。但少年天子,纵欲伤身,当是事实。载淳一死,清朝皇室再次面临继统问题。清朝皇帝近支子弟,以康熙、乾隆两朝为最多。康熙帝有35男,乾隆帝有17男。到了咸丰帝,就只有独子。此后,同治、光绪、宣统三个皇帝连生育能力都没有。三朝前后50年(1862—1911),宫中不闻儿啼声,当时称为“国统三绝”。同治帝病死而无嗣子,按照祖制,应从近支晚辈中选立皇太子。如果这样的话,恭亲王奕訢的子孙可能性最大。但这样一来,慈禧就成了“太皇太后”,再也不能“垂帘听政”。因此,她未给儿子载淳立嗣,却决定立自己的妹夫醇亲王奕譞的4岁儿子载湉为帝(清德宗光绪帝)。
慈禧太后再一次立幼童为帝,使她有更充裕的时间加强自己的权力。奕訢虽然继续主持军机处长达九年之久,他的职权却逐步被削弱。光绪六年(1880),慈禧太后偏听太监诬陷守门护军的一面之词,欲置护军于死罪。奕訢率领全体枢臣“力争不奉诏”,引起太后的恼怒,大声质问:“你事事与我为难,你到底算什么人?”奕訢毫不示弱,昂然道:“臣是宣宗(道光帝)第六子。”太后说:“我革了你的爵!”奕訢回答:“你能革臣的爵,却革不了臣的皇子。”奕訢等人的抗辩,终使护军从轻发落。此事虽小,却加剧了慈禧太后对奕訢的不满。
第三次:光绪十年(1884),法国侵略越南。奕訢及其主持下的军机处不想轻易开启战端,引起朝臣交章弹劾。适值清军在前线溃败,慈禧太后同醇亲王奕譞合作,以“委靡因循”的罪名,将以奕訢为首的军机大臣全部罢黜,停奕訢亲王双俸,命他“家居养疾”。又命礼亲王世铎主持军机处,庆郡王奕劻主持总理衙门,并命遇有重大事件,先与醇亲王商办。奕譞为幼帝生父,照例不能主持朝政,但有“商办”之名,实际隐操枢府大权。慈禧太后这次改组军机处,因发生在甲申年,史称“甲申易枢”。奕劻、奕譞、世铎的行政能力远不如奕訢,所以时人把这次中枢机构的大换班比喻为:
易中枢以驽马,代芦服以柴胡。
驽马即笨马,柴胡是比芦苇价高的一味中药,以讽刺这些新进王公的庸懦。后者的共同特点是对太后无不惟命是从。所以,“甲申易枢”后,太后的权势进一步扩大,实际标志着她专权统治的确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