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带着老婆出入酒楼,顶头撞上四个大人物,他们的一席话差得安德海哭了大半天。
安德洋之死,安德海把全部责任归咎于恭亲王,他恨奕沂已到了恨之入骨的程度,可是他又奈何不了恭亲王。而恭亲王也掂量过,他深知小安子在西太后心中的份量,一时间,两个人互相忌恨,又互相提防着,暂时处于旗鼓相当的状态之中。
近些年来,安德海因讨得西太后的欢心,时常得到赏赐,又加上上次丧母大发横财,安德海盖了安宅,娶了老婆,又纳了小妾,一时间,好威风。每逢其他宫女、太监侍寝时,安德海便可以回家,和老婆马大奶奶团聚。他们吃饱了没事儿干便泡戏园子,或有时也不在家里吃饭,而是带着老婆上酒楼,风光风光。
安德海出外总喜欢带老婆马小玉,一则因为他的老婆长得也确实俊俏,带出去以显示安德海有艳福。二来马小玉乃唱戏的出身,她耐不住在家的寂寞,时常缠着丈夫带她出去,见识见识。
这天,安德海带着老婆马大奶奶到了什刹海东南的一个大酒楼——天福酒楼,两口子想出来换换口味,吃点海鲜。他们随行者多达十几人。安家的家丁,个个和他的主子一个德性,欺软怕硬,阿谀逢迎主子,打击、排挤弱小者,真不愧是安德海一手调教出来的奴才。
天福酒楼的大老板是安德海的同乡,他对这个正得势的同乡安德海另眼相待。安德海在这酒楼点菜不用掏现钱,只须记个账就可以了,往往是一个月结一次账。
恭亲王奕沂的恭王府就在什刹海附近,安德海以前也去过恭王府,不过,安德海觉得在天福酒楼碰面的可能性极小,天下之大,怎么可能这么巧?再说恭王府里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这酒楼菜肴的味道比王爷府的厨子做的菜味道差远了。所以,安德海常来这天福酒楼尝海鲜,可从来没遇到过恭亲王。
老婆马小玉闹着要吃海虾,安德海不仅满足了老婆的要求,他还亲自给马小玉挑海虾吃。也许是十几年来,安德海一直当奴才,伺候人是一种习惯吧,他对马小玉也表现出百般的耐心。
再说,恭亲王听别人说起过,安德海常带老婆来这天福酒楼吃海鲜,于是恭亲王便买通了一个酒楼的小伙计,并要求小伙计及时通报到王爷府安德海出入酒楼的情况。这天,恭亲王正在王府招待远道而来的几位客人。这几位客人是曾国藩、左宗棠、丁宝桢。
曾国藩在这几个人中年纪最大,人们号称他为“曾侯爷”,因为前些年曾国藩平剿太平军有功,被朝廷加封为侯爵。这个曾国藩老奸巨猾,官场经验十足。他在恭亲王面前反倒称臣,因为尽管从年纪上讲,恭亲王比他要小足足20岁,但年轻的奕沂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是王爷,“九千岁”,所以,在恭王府,老谋深算的曾国藩显得毕恭毕敬。
左宗棠现任陕西总督,丁宝桢任山东巡抚。这左、丁二人,都有些直率,特别是左宗棠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他以勇敢、善战、直率而闻名遐迩。
他们四个人尽管性格不同,但私交却很好,互相取长助短,相处起来十分融洽。前些天,正巧曾国藩、左宗棠、丁宝桢在京城相遇,恭亲王邀他们到府中一聚,以叙别后离情。
心直口快的左宗棠开口便问曾国藩:
“曾侯爷,听说有人瞅准了你那个缺,暗中和你较劲呢,有这回事吗?”
左宗棠指的是李鸿章暗中与曾国藩比高低。曾国藩当年带领湘军剿捻有功,被加封为侯爵,而李鸿章的淮军在安庆、南京一带平判太平军也立了大功,却被封为伯爵,比曾国藩低一级。对此,李鸿章心中总是不服气。上次安德海丧母,李鸿章借此机会大出丧礼,单白银就送了两万五千两,安德海十分满意,并回京后在西太后面前替李鸿章说了不少好话。安德海暗中许李鸿章由伯爵上升为侯爵,不过一时尚未兑现罢了。
安德海与李鸿章的私下交易无人不知,左宗棠呆在陕西就听说了这件事,所以他一见曾国藩就直截了当地问起了这件事。曾国藩在安德海丧母之时,分文不花,他眼里根本就没放下这个太监。曾国藩凭自己马上立了战功,取悦于朝廷,连西太后也很看重他,他曾侯爷没把小安子当个人物来看待。他对于李鸿章走小安子的路线,企图求个什么爵位,甚是反感,但不便直接表露自己的心迹,便委婉地说:
“左大人这是开什么玩笑啊,老夫凭对朝廷的一颗赤诚之心,效忠朝廷。朝廷对老夫很是错爱,给老夫加了爵位,老夫将终生效忠于皇上,不枉皇上的厚爱。至于他人荣升之事,盖与老夫无关。”
左宗棠一听,就明白曾国藩不愿公开和李鸿章翻脸,这正说明了曾国藩的老谋深算。山东巡抚丁宝极为人正直,疾恶如仇,他虽是个小小的巡抚,但很有主见,有正义感,也很有顶天立地的魄力。去年,安德海丧母,中原一带的总督、巡抚、知府、知县皆纷纷送了厚礼,唯独山东巡抚丁宝桢不买小安子的账。他早就听人说,小安子是西太后的大红人,连小皇上、恭亲王也让他三分。丁宝桢偏不信这个邪,一个小小的太监,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丁宝桢不服气,难道一个奴才竟比朝廷的命官还有权?丁宝桢也十分看不惯李鸿章巴结一个太监的无耻行径,所以他站在左宗棠的一边:
“曾侯爷,一些人妄想通过走老奴才的路子给自己捞个一官半爵的,恐怕西太后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你老在马上立下了赫赫战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比钱铺的路坚实多了。”
恭亲王一言不发,他在察言观色,他发现虽然这三位客人的性格迥然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看不起李鸿章,唾弃安德海。几杯酒下肚后,几个人都有点兴奋。就在这时,恭王府的一位太监贴在恭亲王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恭亲王答道:
“告诉他先回酒楼,稳住小安子再说。”
太监转身走了,恭亲王有点兴奋地说:
“诸位,今天本王带你们去看看热闹,天福酒楼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哩。安德海和他的老婆正亲亲热热,你情我爱呢,走,看看去。”
太监娶媳妇,尽管过去也有过,但人们总认为此事有悖人道,就是太监娶了媳妇,也往往是藏在家里,不让老婆见人,以免惹人笑话。而小安子有恃无恐,不但娶了个年轻、貌美的戏子,而且还双双对对,在公开场合出出入入,实在是令人瞠目,甚至到了难以接受的程度。
于是,在恭亲王的率领下,几个已有三分醉意的大人们便来到了天福酒楼。
天福酒楼的大老板认得恭亲王,他一见王爷驾临小楼,不胜荣幸,高声道:
“王爷驾到,小的给王爷请安了。”
“免。。
恭亲王手一摆,示意众人免礼。恭亲王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模样,他气宇轩昂,目光炯炯有神,举止潇洒,给人以威严、孤傲的感觉。
安德海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死对头到了,真是冤家路窄,不愿意见的人越要见。恭亲王带领请王直奔楼上雅座,安德海知道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只好施礼:
“王爷吉祥,奴才给王爷请安。”
恭亲王瞥了一眼小安子,他哈哈大笑:
“噢,是小安子,这么有雅兴,带老婆出来吃饭了。”
安德海不好说什么,他立在一边等候恭亲王发话。恭亲王手一挥:
“小安子,快吃饭呀,瞧,菜都凉了。”
“庶。”
安德海平日在宫里很放肆,因为西太后就在跟前,有什么言差语错的,也有西太后给他撑腰哪。可今天不同,今天没人给他撑腰了,而且,今天是带着老婆出来的,他还不愿意让老婆跟着受气,他更不愿意让老婆眼巴巴地看着他出丑。
“咦,小安子,怎么这么寒碜,只要了八盘子小菜?安大总管,请老婆吃饭,可要让人家吃饱。”
恭亲王借着酒劲,他冲着小安子嚷开了。安德海心平气和地答道:
“回王爷的话,奴才和贱内已吃饱了,请王爷慢用,奴才先行一步。”
恭亲王一伸手,拦去了安德海的去路:
“咦,这说什么呀,本王和几位大人才来呀,来,来,来,把夫人也叫过来,大家再喝几杯。”
出于无奈,安德海只好把老婆带到这边来,几个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只见伙计忙个不停,摆上了一大桌子菜,有:炒肚丝、溜鱼片、爆鸡丁、清水虾、红烧排骨、冰糖蹄子、炖牛肉、烧鲫鱼、莲王羹、酸辣汤、清蒸乳鸽、烤乳猪,还有四个大火锅。只见众人你一筷,我一筷,吃得好快活。
安德海夫妻不知恭亲王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他们不敢大吃大嚼,只是象征似的张了几下嘴巴。恭亲王一扭头,瞧见马大奶奶并未动筷,便殷勤地夹了一条肥肥的炸鸡腿放在马大奶奶的面前:
“吃,吃呀,吃得壮壮的,明年好给小安子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哈哈哈哈……”
人群里爆发了一阵笑声。
天大的笑话!让太监的老婆生儿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安德海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他又不好发作,毕竟拿他开心的是九千岁王爷。小安子此时无人撑腰,他知道不可与恭亲王硬斗,所以,只好咽了这口气。
这时,左宗棠也帮腔了:
“是呀,安公公,生了儿子可别忘了让我喝上一杯,等你儿子过周岁时,我一定送他一个大银项圈。”
不苟言笑的曾国藩也笑了,他笑恭亲王与左宗棠拿小安子开心,也笑小安子生气时的模样,那白皙的脸上就像人用刀刮过一般,煞是惨白,时而又像死猪肝那样涨得通红。
“好了,好了,别打趣了,老公生儿子,不是骂他是个王八吗?”
本来,曾国藩是打算平息事端,当个和事佬的,谁知这“王八”二字刺痛了安德海的心,他紧捏拳头,只觉得血直往头上冲,他怒不可遏了。
“放什么狗屁!”
这句话既一出口,可不得了,山东巡抚丁宝桢接了过来:
“狗奴才才能放狗屁!你一个太监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污辱朝廷命宫,你活腻了。”
安德海一看,是小小的山东巡抚,况且上次丧母之时,中原几个省的大小官员几乎都送了丧礼,唯独丁宝桢没来,安德海的心里正窝着火呢。今天丁宝桢竟敢口出妄言,反唇相讥安德海,安德海哪里受得了,他不顾一切地大叫一声:
“来人哪!”
语未落音,只见十几个安宅的家丁蜂拥而上,把恭亲王、曾国藩、左宗棠、丁宝桢四个人团团围住。恭亲王乃道光皇帝的第六子,当今皇上的皇叔,他何尝受过这污辱,安德海这不顾后果的一句“来人哪”竟激怒了这位铁帽子王爷,他大吼一声:
“怎么,狗胆包天的奴才,你还敢动本王一根汗毛吗?你恫吓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安德海自知有些过头了,但他又不好转弯,便狠狠地捶了一下八仙桌。也真巧,他正捶在一个汤盆里,顿时鸡汤四处飞溅。
丁宝桢以为安德海要采取行动,便一个飞脚把八仙桌踢了个朝天仰,只见酒杯、碟子、碗、酒壶四处乱迸,鸡鸭鱼肉满地皆是。
安德海火了,他一把揪住丁宝桢的衣领要论理。恭亲王是一个飞腿,踢开了安德海:
“大胆奴才,找死啊,还敢抓朝廷命官。来人!拉出去斩了!”
恭亲王一声令下,闻讯赶来的侍卫们纷纷跳上去,两个侍卫一把扭住安德海的胳膊,这就往外拉。
曾国藩一看:
“呀,不好!事情要闹大了。”
他赶紧出来做和事佬: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看在安公公多年尽心尽力伺候圣母皇太后的份上,且饶他这一回吧!”
曾国藩又走到安德海的面前,鼓足勇气,“啪,啪”着实地赏了安德海两个大嘴巴:
“安公公,还不赶快给王爷认个错,今天冲撞了王爷,是你的不对,快认个错吧!”
安德海偷偷地瞅了恭亲王一眼,只见恭亲王脸色十分难看,
安德海心里明白,这一回王爷是真的动了怒了。安德海不是个笨人,他虽然有西太后作靠山,但此时主子不在面前,万一王爷动怒杀了小安子。事后再禀报太后,太后即使很生气,也奈何不得恭亲王,毕竟是奴才小安子顶撞了王爷。
安德海知道拿个鸡蛋碰石头是自找苦吃,他不得不低下头来,扑通一声跪在恭亲王的面前:
“王爷饶命!小安子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王爷,还望王爷息怒!”
恭亲王虽然十分恨小安子,但他也慑于西太后的威力,暂时还不敢杀小安子。他权衡了一下利弊后,大吼一声:
“滚,以后不要让我看到你这条狗!”
安德海抖抖地爬了起来,拉着老婆马小玉的手赶快溜了。
众人望着安德海灰溜溜逃跑的背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恭亲王仍心中有气,他忿忿地说:
“安德海这个狗奴才,仗着西太后宠他,挑拨离间,专横跋扈,可恶至极。有一天,我非宰了他不可!”
左宗棠附合着说:
“王爷所言极是,像这种小人就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这等奴才固然可恶,但更可恶、可恨的是竟还有一些厚颜无耻之徒巴结他、逢迎他。倘若有一天,他犯在我的手上,我定叫他人头落地,死无全尸。这等太监留他干嘛!”
左宗棠的一席话已表明了左与奕沂是站在一起的,甚至他比奕沂还要恨小安子。
丁宝桢笑道:
“曾侯爷,要是有一天小安子犯在你的手上,你如何处置他呢?”
曾国藩已是年过半百之人,但他的脑子反应并不迟钝,他也知道今天在酒楼上充当和事佬,替安德海向恭亲王求情,已引起他们几个人的大大不满,便圆滑地答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倘若安公公触了国法,老朽虽儒,仍要以国法绳之。但不知若安公公犯到老弟的手上,老弟该如何处置?”
老奸巨猾的曾国藩居然将了丁宝桢一军。只见丁宝桢马上作答:
“若是这狗奴才到了山东境内为非作歹,我丁宝桢定立即捉拿他,格杀勿论,以清君侧!”
恭亲王一听这话,心中大喜,他暗自想道:
“好一个刚烈性子的丁宝桢,你疾恶如仇,又敢作敢为,做事利索,说不定有朝一日,本王还要靠你除掉小安子。”
恭亲王此时不便过于明显地表露自己的态度,他爽朗地一笑:
“来,来,来,喝酒,吃菜,大家难得一聚,别因为那个狗奴才,扫了咱大家的兴。几位大人皆海量,来,本工带头干了这一杯,大家可不准屈量。小二,拿酒来。”
且不表恭亲王与曾国藩、左宗棠、丁宝桢如何豪饮,但说安德海在酒楼遭辱后的一段戏。
安德海与恭亲王早已结下深仇,这今天遭辱,不过是个火山的喷发口罢了。这位特殊的人物,自从十几岁入宫,到今天已十几年过去了,他一直在走上坡路。早年取信于咸丰皇帝,咸丰这个人生性温和,他很少训斥太监。小安子那时也是尽心尽力地伺候那位万岁爷,他得到的都是夸奖。后来,结识了兰贵人,他一手将兰贵人捧起来,由兰贵人到懿妃、贵妃、皇太后。
西太后靠小安子发的家,又是靠小安子暗中相助,一路拼杀,避过了惊涛骇浪,取得辛西政变的胜利,登上皇太后的宝座,实现垂帘听政的政治美梦。再后来,小安子逐渐变成了她的宠监及情人,西太后这十几年来,很少指责安德海,更没骂过他。
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而且还当着马小玉的面,竟被恭亲王等人好好奚落了一通。安德海哪里受得了这等气,他越想越气,气得他到了家以后,一个人反锁在书房里,放声大哭。那哭声,就是在前院的大门外都能听得见。
安德海哭了一阵,一想又伤心起来,又放声大哭一阵。就是去年他娘死时,几个月前弟弟安德洋死时,他也没这么伤心地哀嚎过。他的叔叔安邦杰不知事情的原委,也不好劝什么,以为侄儿是想亲娘了。也真巧,今天是安德海的生日,人过生日总想起亲娘恩情,放声大哭以悼母亲也是人之常情。
安邦杰趴在书房门前细听了一下,不对呀,哪有哀悼母亲悲痛之时又骂又叫的:
“你们叫我安公公丢丑,我小安子叫你死的不明不白,谁和我小安子过不去,我小安子会加倍偿还谁的。妈的,欺负老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哪!”
“不对,一定是安德海和谁发生磨擦了,而且还是很激烈的斗争,否则,他不会如此之盛怒。”
安邦杰悄悄地找来了马小玉,他问侄媳妇:
“小玉,刚才你们俩口子在酒楼吃饭,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德海如此大怒,快告诉我。”
马大奶奶看着叔公,眼泪一个劲地往下落,她也很生气。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了不中用的老公,明明不能生孩子(就是马小玉与管家黄石魁能生孩子,打死她,她也不敢生),偏偏让人家当笑料,口口声声祝自己明年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这不摆明是讥笑她马小玉跟人有私情吗?
不过,马小玉虽然很生气,但她并不十分难过。事实上,马小玉背着丈夫与管家有句搭,别人笑丈夫安德海是个“王八”,这一点也不错。事实上,安德海早就当上了“王八”。
马小玉装模作样地哭着、诉说着。安邦杰总算听明白了,刚才侄儿在天福酒楼遭人辱骂,而且这种辱骂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德海,开门呀,不要哭伤了身子。”
安邦杰在书房门外,轻轻地劝慰侄儿。安邦杰是打心眼里疼爱这个侄子,不管安德海是何等作恶之人,做叔叔的,永远能原谅他的过错,这大概是至亲天性吧。
安德海硬是不开门,仍是一个劲地放声痛哭。安邦杰火了:
“德海,开门,有话慢慢说。哭什么!安家的好男儿不流泪。”
这话还真见效了。安德海收住了哭声,他给叔叔开了门。一见安邦杰,安德海像个孩子似的,又哭了起来。
“叔叔,这今天的事儿太让人咽不下去了。”
安邦杰抚摸着安德海的头发,安慰侄儿:
“德海,小玉全告诉我了。今天的事儿的确让人难以忍受,士可杀不可辱,这鬼子六欺人太甚。”
安德海平日逢迎西太后,讨得主子的一点欢心,别是这种污辱,就是失去人格尊严的事儿他也做过。不过,他不觉得那是一种污辱,他只觉得拍马逢迎西太后是他的专长,他的能耐,是一种骄傲。
这条西太后面前忠实的狗竟也会感到今天受到了人格污辱。
“叔叔,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侄儿心里苦。”
说着,安德海又落了泪。安邦杰不愧为安德海的高参,他毕竟经历的事情多一点,经验也丰富一些:
“德海,人家是石头,咱是鸡蛋,咱们敢去撞吗?”
“叔叔,那你的意思是,忍了算了。”
“不,不。这样忍下去,以后的鬼子六,甚至其他人还是欺负你,你以后在宫中的地位慢慢就被动摇了。”
安德海正洗耳恭听,安邦杰却不说了,这下,安德海急了:
“叔叔,说呀,往下说呀。”
安邦杰继续说:
“若你要整治他们,必须借助西太后的力量,尤其是鬼子六,他是铁帽子王爷,凭你的力量是治不了他的。”
安德海点了点头,他也觉得叔叔的话很有道理。一个小安子,太监是奴才,奈何不了他王爷。但西太后大权在握,西太后是王爷头上的一块大石头,必须搬起西太后手中的这块大石头来砸王爷,否则的话,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想到这里,安德海又开始征求叔叔安邦杰的意见:
“可是,怎么做才能搬起西太后这块大石头来砸鬼子六呢?”
安邦杰点了点安德海的脑门子:
“这孩子,这么大的人了,还转不过来这个弯。若你实话实说,西太后只能骂你无用,不如夸大一点,把骂你之事说成恭亲王指桑骂槐,骂她西太后的。这样,一定能激起西太后的忿怒,让他们叔嫂去斗吧。”
安邦杰终于说到了要害处,乐得安德海破涕为笑:
“叔叔,人都说‘姜还是老的辣’,这话可一点儿都不假,侄儿就是再跟着你学20年,恐怕也学不到这本事。叔叔,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指点迷津,侄儿真不知该怎么对付他们。”
安德海第二天起来,拿过镜子一照,妈呀,昨天太伤心了,眼泡都哭肿了,像个大金鱼泡似的。这样也好,不用装出悲伤的样子了,西太后一见小安子这般模样,一定会问的,等西太后先发问,小安子更好回答。
安德海此时早已把今天应该如何和西太后一问一答的词儿全编好了。他反复在心里默诵几遍,生怕到时候说漏了嘴,反倒惹西太后的疑心。安德海一大早就到了储秀宫,他故意躲在自己的小偏房里不出来,他要瞅准时机,挑起西太后的忿怒,以达到诽谤恭亲王的最佳效果。
西太后早朝回来,实在无聊,她在储秀宫的小花园里赏了一会儿花,又回到了屋里。自从上次恭亲王挑起什么搜宫事端,逼得西太后没有后退之路,只好忍痛割爱亲手用毒气熏死宝贝情人安德洋,便加深了对奕沂的恨。特别是她独枕难眠,长夜难捺时,她万般思念那个俊俏可爱,万般风情的小情夫。
自从与安德海之弟安德洋苟合后,西太后就觉得安德海虽然忠心耿耿,但床第功夫远远不及他的弟弟。每每想到安德洋之死,西太后便好一阵心痛,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她在储秀宫里到处都能回忆出安德洋的面容,正如白乐天所云“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西太后实在是太想小情夫了,她不愿让别人看到尊贵的皇太后在流泪,便唤了声:
“小安子,陪哀家去御花园。”
“庶。”
小安子在前引路,西太后在几个宫女的簇拥下到了御花园。
这几个伴驾宫女正年轻,花儿一般娇美。沉闷的宫廷生活把她们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可一旦来到了繁花似绵、春风拂面的御花园,她们活泼、可爱的天性又诱发出来了。她们一个个鸟儿一样,蝶儿一般,脸上荡漾着青春的活力。西太后一见这情景,便也不强留她们,手一挥:
“都玩去吧,等一会儿就过来,可别跑远了。”
“谢主子思典。”
几个活泼的姑娘齐声谢主子。西太后只留安德海一个人在身边。此时,安德海也不想去赏什么美景,他还要瞅准时机,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呢。
西太后见姑娘们全“飞”走了,便和安德海一起随便走走。
安德海依然低着头在前面引路,西太后看着小安子的背影,禁不住又心酸起来。心爱的小情夫从背影看酷似他的哥哥,只不过弟弟比哥哥略高一些,略瘦一些,连走路的姿态都十分相像。
看着看着,西太后又涌出了眼泪,她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老六,你太狠了,和我过不去不是一回两回了,早晚我跟你秋后算总账。”
安德海望望四处无人,宫女们早不知了去向,大概她们去假山后面捉迷藏去了吧,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安德海故意抽泣了一下,这引起了西太后的注意:
“小安子,好像今天你很不高兴,从早上到现在,你没说过几句话。”
“奴才心里难过。”
安德海几乎是哭腔了。西太后还以为他为弟弟的死而难过,便说:
“都是老六不好,不然德洋也不会死的。”
一提起弟弟的惨死,安德海真的落泪了。他就这么一个弟弟,而且弟弟从小是他抱大的,同胞手足焉有不亲之理。
“好了,别哭了。”
西太后像是在安慰安德海,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安德海还在哭,西太后有些不耐烦了,她皱了皱眉头:
“没出息的东西,哭什么。”
“主子,奴才心里难过,奴才并没得罪谁,可为什么他们总与奴才过不去。”
西太后连忙问:
“小安子,谁又和你过不去了。”
“奴才不敢说。”
“说,怎么回事。”
“回主子,奴才昨天在天福酒楼带媳妇吃饭时,被人骂了。
若是单骂奴才,奴才心里还好过些,可恶的是,他们影射主子您,所以奴才为此事而哭过。瞧,奴才昨晚上哭了整整一夜,到现在眼泡还是红肿的哩。”
西太后仔细一看,果然不错,安德海的双眼红肿起来了,想必他说的遭人骂是实话。西太后厉声地说:
“细细讲来,怎么一回事?”
“他们说奴才是条狗,说主子您是……”
“是什么?”
“是,是,是不分黑白养了奴才这条狗。”
“大胆狂徒,他们是谁?快说,不快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才怪呢。”
安德海本来想先谗害曾国藩、左宗棠、丁宝桢三人,再诬告奕沂,便脱口而出:
“是曾国藩、左宗棠、丁宝桢三个人骂的。”
西太后一听是他们,大为怀疑,这三个人,尤其是曾国藩绝对效忠西太后。当年,为了平剿太平军,曾国藩出生入死,差一点儿送了命,他是大清的元老派,西太后深知此人禀性,他老奸巨猾,怎么可能在太后之宠监安德海的面前骂太后呢?别说是骂,就是一句言重的话,恐怕他也不会说。
西太后一听便不信:
“小安子,虽然左宗棠与丁宝桢直爽一些,但他们都是哀家的宠臣,他们忠于朝廷,哀家深信不疑,特别是曾老夫子,他更是忠心耿耿,你是诬告他们吧,他们绝对不会骂哀家的。”
一听西太后说这话,安德海的脸色都吓白了,现在诬告不成,万一再被西太后发现有什么破绽,那后果将难以设想,这根乘凉的“大树”可千万不能倒呀。
安德海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主子,的确是他们三个人骂奴才是条狗。”
西太后的口气比刚才缓和多了。
“那你说,是谁又骂了哀家呢?”
安德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磕头:
“主子饶了奴才这一回吧,奴才实在是不敢说。”
“说,别这么婆婆妈妈、吞吞吐吐的,我最讨厌你这副娘娘腔。”
安德海小声地说了句:
“是恭亲王。”
西太后咬牙切齿地说:
“我就知道是老六,这个老六,鬼点子特别多,他总是和我过不去,早晚,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西太后更恨恭亲王奕沂,她对小安子的话深信不疑,曾国藩、左宗棠、丁宝帧三个人显然不会在太后背后诽谤太后,可恭亲王奕沂绝对有这种可能性,因为西太后早与奕沂有隙,叔嫂不和,人所共知。特别是几年前,革去了奕沂议政王之职,叔嫂矛盾就趋于白热化了。
奕沂恨自己,西太后明白这一点,但她又拿恭亲王没法子。
这几年来,西太后越来越感觉到有些孤立,小皇上是亲生儿子,但这个儿子好像天生就和生母很疏远,即使有时来储秀宫问安,他也是坐坐便走,从不在生母身边逗留太多的时间。东太后为人虽很随和,她好像总是单单与西太后过不去。咸丰在世时,东太后与西太后还比较融洽,以姐妹相称,处处东太后都让着西太后。咸丰刚驾崩那些日子里,两宫太后尚能团结一致,共同对付肃顺他们,可不知为什么这几年来,东太后慈安很少再来储秀宫坐坐了,好像她们俩有很大隔阂似的。
与儿子载淳及东太后的关系紧张后,西太后感到有些孤独,幸亏有小安子在身边陪伴着。今天,小安于又说恭亲王奕沂在背后骂自己,西太后焉能不恼火,她不明白,为什么几个最应该支持她的人,都纷纷低毁她。西太后的心底深处不禁掠过一丝悲凉,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唉,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呀。”
安德海见自己的挑唆已经奏效,他不禁暗自欢欣。
“鬼子六,看你能横行几时,酒楼里你让我安德海出丑,以后我安德海偏要叫你尝尝西太后的厉害,看你还仗势欺人吗?”
安德海凭着一张能把稻草讲成金条的嘴取悦于西太后,成为皇宫中红极一时的人物,但他却也得罪了不少人,他虽安稳地坐在太监总管的宝座上,但此时已是四面楚歌,他却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