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的爹娘欢欢喜喜地入了洞房,在他们兴高彩烈地“制造”小生命的同时,是否会意识到他们的后代今后一辈子也不能拥有如此妙不可言的洞房花烛……
河间府地处冀南,一年四季的分野只有秋和冬分得最清,秋天的风虽也肆虐,但飘舞漫天的残枝败叶让人想到的毕章是草木凋零的萧索与悲凉。冬可不同了,朔风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一刮,天地间万物全为之惨然变色,路上再不见步履轻快的行人,出门全都裹着臃肿笨重的棉衣,连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都无形之中有几分呆板滞重。黑乎乎而又干燥的树木像暴怒的骡群,呜呜地狂吼着,蹦跳着。天空也不再有秋高气爽的气象,大块大块的云牵扯着,拥挤着,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太阳有时只在云后放射着阴冷而干燥的光,却觅不到它的影子。朔风拼了命地刮上一两天,天空的云彩就全看不到了,太阳也仍然见不着。雪可就下起来了,初始还鹅毛似的一片一片,悄无声息地夹在风里,一不小心就在谁的脸上、脖子上亲吻一口,痒痒的,凉凉的,有几分舒服,有几分难受,到最后风再一大,就全剩下难受了。雪片成席、成门板、成瓢泼,不由分说地倒下来、灌下来,比下雨还要沉重,比冰雹还要强劲,不消半天,门窗上、屋顶上、树上、河沟里到处就成耀眼的白了,这时候,人们大都躲在门窗紧闭的房子里,面前生着旺旺的火,烤得暖烘烘地,时不时扭头瞄一眼窗外看那堆满盐粒似的雪还在往上堆的世界,心底里幽幽地叹上一声“冬天来了!”
冬天的来临对于大城县大多数乡村的老百姓不是一件好事,只要不下雪,就可以找到活干,捞两个现钱,顾上几天的柴米油盐。一旦雪铺了地,封了路,再强壮有力的男人也只能窝在家里欺负孩子,看老婆的脸色。大城县每村里都只有那么一两家财主,但是这一两家大约就可以拥有全村的土地,一村的男女老少都得靠从他们手里干活挣饭吃。冬天一来,杂活大抵都干完了,庄稼苗盖在雪下用不着侍弄。大户人家都美美地躲在被窝里养膘,平常吃了上顿再去找下顿的穷人可就苦了。
胡胡李他四叔在李贾村算是中等人家。吃穿大约用不着愁。但要束紧裤腰带留两个体己儿钱可也算难。一入冬,四叔那脸上可就难看多了,四婶也没什么好声气,胡胡李的伤已经全好,又是生龙活虎的一个棒小伙子,穷人家冬天不好找活干,他也不例外,每天在四叔家白吃一天三顿饭,吃不饱还不成,年轻人食量大,四叔和四婶眼看着辛苦一年积攒的一点粮食化雪一样地减少,那心情是可想而知了。胡胡李不是傻瓜,他知道呆在四叔家里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但又实在想不出办法。只得每天忍气吞声从四婶手里讨取一日三餐,吃完了就呆在一边生闷气。
这一天天气还算可以,出了太阳,虽然还是冷,街上却已有人走动了。街坊邻居见面打个招呼脸上分明有了些喜气。
不怕冷的小孩子们已经东跑西窜着喊上同伴在街上玩耍。打雪仗的几位脸上冻得红通通的。嘴里咭咭咯咯笑着,疯子一样地乱跑。胡胡李已经吃了早饭,在家懒得听四叔的长吁短叹和四婶的挑刺,便打了招呼到街上遛圈。
王掌柜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打雪仗的小孩儿有几个摔了跤,弄脏了刚穿上的新衣服,抹着鼻子号陶大哭着回家挨打去了,剩下的没了兴致,聚到一块堆雪人,堆完了哈哈大笑一阵,三下五除二推倒了再重新堆。胡胡李正坐在一边的榆木圪瘩上饶有趣味地看,就听见那边有人叫他,“胡胡李,别来无恙啊!”胡胡李回头一看,一个壮年人正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他。地上雪地的反光使胡胡李看不太清来人的面目,依稀的轮廓倒有些熟,胡胡李站着没有动弹,那人就走上来了,拍了拍胡胡李的肩膀。依旧笑着说:
“李兄弟,数月不见,难道就把我王掌柜的给忘了吗?果真是贵人多忘事!哈哈哈!”
胡胡李揣摸着对方说话的语气,脑海里忽然电光火石般一闪,忆起离家出走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你……你是王大哥!”王掌柜不待他把下面的话说完,便扯着他进了四叔的院子。四叔和四婶正在屋里商量鸡毛蒜皮的小事,见来了外客,忙笑逐颜开地迎了出来。
胡胡李曾和四叔他细打听过王掌柜的为人,又联系那天的事,断定王掌柜只有好意,而无恶心。胡胡李感激不尽自不待言,总想得空进城一趟当面致谢一番,初开是怕走漏风声,给掌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后来四叔渐渐露出不待见胡胡李的意思,胡胡李也不敢再提致谢的事儿,就那么耽误到了入冬。
双方坐下之后,胡胡李倒了杯白水,给王掌柜放在椅子边上。坐在一旁,听四叔和王掌柜已经聊上了:
“大叔,今年收成怎样,还行吧!”
四叔摇了摇头,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胡胡李一眼,胡胡李明白四叔的意思,脸腾地红了,低了头搓弄衣脚。只听四叔喷着嘴说:
“要是往年,还差不多,今年情景不一样,怕是要闹饥荒了。”
王掌柜附和着,胡胡李不敢抬头,看不到他的脸色,估计还是甜甜蜜蜜地笑着:
“是啊!是啊!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大叔和大婶的日子是够紧张的。”
胡胡李更是羞愧,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免得堂堂七尺男儿为了一口饭在这儿被人指指戳戳,丢人现眼。四叔听了王掌柜的话很是受用,觉得遇到了贴心人,正想再吐吐苦水,掌柜的话锋一转,又接下去了:
“不过,大叔,困难是困难点,过一段开了春也就好办了,眼下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该不该讲。”
王掌柜话音刚落,四叔和胡胡李四道目光全钉他脸上了,胡胡李满脸通红,眼光中洋溢的分明是热烈的企盼。王掌柜略一沉吟,说:
“大叔,我的意思是可以让李兄弟暂时到我那儿落脚,我在县城那个小摊,破是破了点,顾住两个人吃喝零花还不成问题,天冷了,生意还算旺盛,我一个人忙活不过来,想请李兄弟给我打个下手,照应客人,大叔您……”
王掌柜适可而止打住话头静等四叔的反应。四婶恰好这时掀帘子进来,忙不迭地补了一句:“那敢情好!”四叔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四婶连忙住嘴进里房去了,四叔一脸的左右为难,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脸却是对着胡胡李的:
“要说也不是我当叔的狠心,按理孩子没了爹娘,就我这么一个四叔,说什么也得把他养大成人,让他死去的爹娘瞑目九泉,唉!这世道,穷人难哪!”
胡胡李一听王掌柜让他去帮忙打下手,可高兴坏了,他从来没有怨恨过四叔和四婶对他的嫌恶,人总是要顾自己的,更何况四叔待他如此,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他一看四叔犯了难,又听他提到死去的爹娘,眼圈一红,热泪扑籁扑籁就下来了。
“四叔,您也别犯难了,您老人家和四婶对我的恩情,小侄一定补报。现下还是让我跟王大哥去吧!”
胡胡李顾不得抹泪,哽咽着把几句话说完,竟泣不成声了。四叔和王掌柜一阵好哄,胡胡李才止了悲声,四叔心里也很不是味,但舍此以外又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看看天色已到正午,便让四婶出去捉了只肥母鸡,炖了锅鸡汤,招待王掌柜。吃罢午饭又叙了叙家常,日影西斜时候,王掌柜便和胡胡李告辞回去,当然四叔和四婶免不了又是老泪纵横。
其实王掌柜最初去找胡胡李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能暂时在自己的帐篷里安个身,一天三顿混个饱饭吃,以后再谋求发展。王掌柜生平就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年轻时曾和一帮志同道合的兄弟在家乡聚众落草,劫富济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后来他们做了件大事,杀了一个鱼肉百姓的地方官,惊动了朝廷,山寨被毁,他一拍屁股溜之乎也,从此天涯萍踪、四海飘零。来到大城久居不去其一是为了躲避官府追捕,其二也是为了胡胡李这回事办得实在太不如人意,王掌柜丢了胡胡李之后,也不敢声张,不几日就传出消息说胡胡李回了他四叔家,王掌柜因了李三的缘故,不敢太露形迹。呆了这么几个月,看风声渐平,估计胡胡李他四叔也该着赶人了,才去把胡胡李给要回来,从此,胡胡李就和王掌柜白天做生意,晚上睡在一块,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胡胡李少小浪迹江湖,也有一股子打抱不平的劲头,挨邓财主打那次就是因为邓家的家丁欺负一个小要饭的,他看不上去,说了两句公道话引起的。王掌柜对胡胡李关怀备至,胡胡李也卖命地替掌柜干活,有时王掌柜有事出去,而摊上就胡胡李一人,他也能干得井井有条。两三个月过去后,王掌柜甚至就可以把面摊交给胡胡李经营了。王掌柜见时机成熟,决计不再逗留,离家日久,思乡情切,急着想回家看看,这天忙完面摊的事,王掌柜闩了门,和胡胡李坐在灯下闲聊,王掌杠给胡胡李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王掌柜说在山东地方,有一个小村子,靠山面海,村里人以打鱼为业,这个村子因为王姓人家最多,所以叫小王庄。
小王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住上了人,反正所有的人从记事起,就会听老辈子人讲小王庄祖先的光辉事迹,据说王家的先祖曾任过哪个皇帝的殿前护驾大将军,专门负责皇上安全的,后来有个奸臣想要杀了皇帝篡位,便笼络王家的这个先祖,大将军明里不敢违抗,背地里却向皇帝回禀了实情,谁知道奸臣蓄谋已久,还是把皇帝杀了。大将军为了逃避追杀,辗转到了海边,安家落户,娶妻生子,世世代代,就有了今天的小王庄,小王庄的青壮年男子出海打鱼之余,便弄枪舞棒,练武防身。小王庄有一户村民,户主叫王家华,兄弟排行中行五,大家都称呼他做五哥,晚辈的都叫他五伯,五伯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自小喜欢武艺,是村里拳脚第一好手,女孩长得像朵鲜花,是远近出了名的美人。五伯一家原本和和融融,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忽然有一天,就出事了。
胡胡李刚开始听掌柜的说要给他讲故事时还很奇怪,心说今儿是咋的了,王大哥忽然有了这等雅兴,劳累了一天,胡胡李只想睡觉,又不忍拂了王大哥的好意,搬着椅子和王掌柜对面坐在炉火边上。王掌柜的故事开头一提山东,胡胡李一激灵就觉出事情有些蹊跷了。他曾隐约听到过山东好像是王大哥的老家,但是在山东什么地方不清楚。胡胡李推测王掌柜讲的可能是自己的身世,便打起精神,聚精会神地听了下去。王掌柜的语气先是像老太太讲述一个老掉牙的神话传说,不紧不慢,面无表情,说到五伯和他的男孩女孩时,王掌柜眼里蓦地有了光彩,话里仿佛也融入了很深的感情,胡胡李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王大哥以前是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的,甚至连他的一身武艺也是胡胡李先从四叔那里知道后来才求证出来。胡胡李顾不得去想王大哥为什么突然鬼使神差要把身世告诉他,只是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王掌柜说到“忽然出了事”五个字时,音调陡地低沉了下去,而且一字一顿,嘶哑得像用砂轮磨刀,胡胡李听得耳根发痒,抬头看王大哥,王大哥的眼睛都快冒出火了。胡胡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瞥见若明若暗的灯火,顿时觉得屋里鬼气森然,仿佛有什么物就要从地底下怒吼着破土而出,择人而噬一样。王掌柜没有停顿,继续着他所谓的故事:
“五伯的女孩已经到了嫁人的年龄,未婚夫是同村的一个赵姓后生。这一天五伯、五娘陪着女儿进城去采办嫁妆,天刚蒙蒙亮就出了门,直到吃罢晚饭还没回来,五伯的儿子预感到有些不对,就锁了房门沿路去接父亲、母亲和妹妹。五伯的儿子出门走不多远,就听见前面路边有人呻吟,隐隐可以看见是一个人。五伯的儿子赶上去一看,呻吟的人是他父亲,五伯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衣服全被血泡透了,他躺着的地方也有一洼血,五伯的儿子又急又怒。看见父亲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知道老人快不行了,他把父亲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忙活了好一阵,待老人稍有好转,便着急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胡胡李已经完全被故事吸引了,听到此处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他没有注意到王大哥脸色此刻已经煞白,额上青筋暴露,身上发摆子一样地打颤,牙齿咬着嘴唇,待再开口时,下嘴唇已是血迹斑斑了:
“不知道,五伯死了,五伯躺在儿子腿上,两只手溺水人一样挥舞着,嘴张着大口大口地出气,但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在眼角里滴下两颗清泪,就死了。五伯的儿子知道父亲的能耐,知道母亲和妹妹是遭了什么难,他先把父亲的尸身背回家去,守到东方破晓,便打个包裹,藏了把刀进城去了。
“这种事情不难打听,五伯的儿子没费多大功夫就知道了事情的梗概,妹妹进城时碰到了县太爷的大公子,这个大公子见色起意,指挥了一班狗腿子就来抢人,父亲一人两拳难敌四手,受了重伤,妹妹和母亲被掳到县太爷家去了。五伯的儿子把事情搞了个水落石出之后,又打探好了县太爷府的地形,回去找了个客栈等到天黑,提了家伙就去算帐了。县太爷的府上防备并不怎么严,他能很轻松地翻墙进去,在一所房子前面听到大公子正对几个衙役破口大骂,说是这么一大群人都是酒囊饭袋,竟然连一个弱女子都看不住,让她寻了死。五伯的儿子一听眼睛都红了,提了刀就冲上去了,大公子措手不及,当胸一刀穿了个透心凉,赴阴曹地府去了。五伯的儿子被一群衙役围着,杀得满身是血,刀刃都砍卷了,最终杀了出去。他不敢回家,在外面躲了两天,养好伤后顺小路往家跑,刚走到村口他就呆了,村子里正浓烟滚滚,没有人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的全是尸体,有衙役的也有村民的,所有的房子全给点着了,全村三百多口人没有留下半个活口,只剩五伯的儿子一个,全村三百多口人,三百多条人命!”
王掌柜的故事就讲到这儿,胡胡李从那幕惨剧中苏醒过来后,抬眼一看王大哥,王大哥已是泪流满面,额上全是冷汗。胡胡李赶快把王掌柜扶到床上躺下,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王掌柜呆呆地瞪着眼睛躺了会儿,复又坐起来,对胡胡李说:“李兄弟,你是聪明人,知道老哥的苦处,我这两天就要回去,面摊从此就交给你了。”胡胡李大惊失色,嘴张了几张,目瞪口呆,眼泪止不住地流,话却仍是说不上,掌柜的不再多说,叹息了一声,仍是瞪着双眼,也不知想些什么。
胡胡李知道王掌柜一旦决定很难更改,也就不刻意挽留。
又过了两天,王掌柜早上起来就对胡胡李说:“李兄弟,我该走了,咱们兄弟相交一场,为兄没有什么东西送你,防身的技艺你也学得差不多了,日后能否发达,就看你自己了,好自为之吧!”胡胡李早已准备好了一些路上必须带的东西,给王掌柜整理成一个包裹,两人都是无话,默默地带了门出去,胡胡李依依不舍地一直送了有七八里地,王掌柜百般推辞,胡胡李方才停下脚步,低头沉思,再抬起头时已泪如泉涌:
“王大哥,你去意已决,小弟不敢久留,怕误了兄长大事,此一去,如若私事已了,则请王大哥抽些闲暇,找小弟一叙离别之情。”
王掌柜眼内也是泪光点点,只叫着:“好兄弟,好兄弟”,再无其他的话。
两个人站了许久,王掌柜一横心,转身离去,不复回头,胡胡李痴痴地看着他的影子被绿树遮掩,大脑里一片空白。
胡胡李送走王掌柜,回到帐篷里倒头便睡,到晚上起来煮了些面条,将就着弄了个半饱,又呆坐了一会儿,泪水止不住从脸上往下淌。灯火明灭中,王大哥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眼前浮动,回头看了几次黑洞洞的门窗,仿佛觉得王大哥就在门外,随时都会推门进来,胡胡李做梦似的发了半天怔,倒下又睡了。
胡胡李醒来时候日头已经晒着屁股了,昨晚上没吃太多的饭,这会儿饿得肚里咕咕叫,没了王大哥,胡胡李像是少了主心骨,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把面摊摆上恹恹地坐了有半个时辰,估计老客户差不多来完了,胡胡李便又闩了门,褡裢里装了几串散钱,往县城逛去了。
三四月份的天气温暖人,太阳当头照着,到处是郁郁青青,鸟语花香。胡胡李信步在大街上走了一圈,又沿老路折回来,拐到县衙门口时,忽然看到县衙门口围了很大一群人,成扇面摆开在衙门口的石狮子后面,石狮子上爬着几个光腚小孩,穿着号衣的衙役挺着长矛耀武扬威地怒声喝斥着,但是没有人听他们的,大家照旧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往前挤。
胡胡李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最近几年国家出了大问题,连县衙里的青天大老爷也很少坐着轿子在街上露面,即便冷不丁出来一回两回的也没有胡胡李小时候看见的威风,几个人抬着青布软骄灰溜溜地走,没有鸣锣开道的,也没有随行跟班的,像是县太爷患了伤风,要捂得严实实地往大夫那儿抬。
据说这种情形是县太爷要上府里公干,今儿的情形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胡胡李感到很是奇怪,奇怪这年头县衙门口还能有这么多看热闹的,看来这些年怪事还不少。胡胡李挤到前面,找到一个常在面摊吃面的熟人,打了个招呼正待发问,那人却像看见魔鬼一样,慌里慌张地走开了。胡胡李心里更是疑惑,又接连问了几个人,几个人都像惊弓之鸟,甚至有几个认识胡胡李的,正杂在人堆里,转瞬也都跑得没了影了,胡胡李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外,急切中又想不出原因,走又不想走,于是也随了人流挤在县衙门口等待。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衙门里出来维持秩序的人也越来越多,胡胡李在人堆里像一叶随波逐流的舟,一会被挤到这块,一会又被抛向那边。人群里显然有些人道听途说得知了点小道消息。胡胡李聚精会神听了好久,才听出来据说县里要杀人,至于杀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连说的人都不知道。胡胡李他小时候曾看过两次杀人,那时年龄还小,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隔着人缝看见一个人被绳索绑的像个粽子,在地上由几个拿长矛的兵拖着走,绑着的人像是没少挨打,身上血迹斑斑点点,耷拉看头一拖到一处地方,人们在四周围成挺大的圆圈,圆圈最里边的人努力地往圈外退,却退不出去,神色是既惊恐又高兴,像是小孩子看一条死了的蛇。圈于中间早已有两个人等着,都抱着明晃晃的大刀,兵们把绑着的人交到拿刀的人手里,便散到圈子四周维持秩序。人群本来很热闹,瞬间平静下来,然后又是一阵更大的热闹,高声咒骂的,吹胡子瞪眼的,拿碎土块烂砖头往圆圈中间砸的都有,有几块砖头甚至砸到了拿刀的人,拿刀的人并不理会,把绑着的人按跪在地上,踹了几脚并且大声喝斥,好像是要绑着的人伸长脑袋让他砍。人圈虽然被兵们喝斥着仍是越挤越小,都快和圈中间的三个人挤到一块了。拿刀的忽然把刀头朝下虚砍一刀,似乎在掂量刀的份量,人群立刻像炸了窝的山蚂蜂一样向外冲,很快又合围,一个穿号衣的人适时挤进人堆,拿一个大海碗倒满酒递给一个拿刀的,拿刀的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干,然后把刀高高举起,晃过一片银光之后,一颗人脑袋“扑通”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好远,血从没头的脖腔里喷涌而出,胡胡李当时看到此处闭了眼催父亲快走,直到走出好远还不敢回头看。回家后有好几天吃不下饭,一闭眼就是喷着鲜血的脖颈。此刻忆及胡胡李已全然忘却了儿时的心情。许多年来的江湖流浪,人海飘浮使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和王大哥相处的一段时间又使他明白了很多大道理,王大哥说这年头人妖不分,忠奸难辨、官府只是有钱人和大户的官府,老百姓只有含冤受屈的份儿。胡胡李细想一下也是,平日里穿街走巷时,常听人说起谁谁家的老几给抓到县大狱里去了,家里没钱打不起官司,只得任人冤屈。而据一个县大狱的狱卒说,近几年县里杀人,县太爷是大权在握,两方诉案,谁家送的礼少,县太爷一怒,监斩令一抽,严刑逼迫之下让犯人一画押,推出去就砍了,上级万一查及,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了。况且大多数情况上级是无暇查的,因为上级也有很多事。胡胡李从知道这些后便开始对那些以前他深恶痛绝的死刑犯产生了同情,他不忍又看有哪家的父亲或儿子被砍头的血腥场面,他甚至于想到不知哪一家此刻正紧闭着家门在屋里呼天抢地地哭,他想挤出去,却没那么大力气,后面的人都憋足了劲一往无前地往前冲,他一个人是抵不住这么多人的。
胡胡李正在人堆里左支右绌招架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县衙的朱漆大门忽然间开了,几个小时候看到的兵架着一个人犯吆喝着冲了出来,人群更加沸反盈天,胡胡李百忙中抽空瞄了一眼,人犯仍旧浑身上下血痕宛然,显然没逮住太久,连罪衣罪裤都没来得及换,只在身上加了脚镣手铐。胡胡李一看那身衣服眼都直了,头脑轰地一声像是要炸开,热血聚在脑门开锅一般沸腾,烧昏了他的神经,那个人犯的衣服虽然已被皮鞭抽得破破烂烂,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王大哥临走时穿的衣服。胡胡李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痒痒的,随时要蹦出来的样子,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人犯已被架到早已准备好的囚车上,满头散乱的长发被一个兵揪到脑后,人犯的那张脸几乎已不能称作脸,而应该称作血葫芦,只有两只眼睛倔强地睁大着。胡胡李赶快捂住了眼,千真万确,一点不假,今天要问斩的人犯正是他昨天刚刚送走的王大哥。
胡胡李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看热闹的人一窝蜂似地跟着囚车跑着,人欢马叫,县衙门口只剩他一个孤零零地站着。他想命令自己赶上去,再见王大哥一面。
可两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胡胡李怎么也不相信王大哥将被押赴刑场开刀问斩,打死他他都不会相信,王大哥绝对不是坏人,王大哥绝对不是坏人,他不住在心里告诉自己,但王大哥午时三刻就要人头落地了。胡胡李一想到午时三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两腿也有劲了,拔腿就跑。
已经晚了,胡胡李跑到大城县经常杀人的西大街街口时,人群已全都散去,王大哥伏尸在地,血流了一大片。一只闻到血腥味的野狗正俯在王大哥的尸身旁边嗅。几个胆子大的店伙计远远地站着,不知嘴里咕哝什么。
胡胡李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顾不得王大哥满身的血腥,伏身抱住王大哥的血尸,放声大哭。哭足哭够了,胡胡李抹去眼泪,把王大哥的脑袋和无头尸体合到一处,红着眼睛向附近的店伙买了针线。细细地缝合了王大哥脖子上的伤口,又叫了辆马车,把王大哥的尸体驮回帐篷,又抚尸痛哭了一回,一来二去就忘了饥饿。昏昏沉沉中不知怎地就睡过去了。
胡胡李这一觉睡的时间倒不怎么长,似乎刚在梦中忽忽悠悠地升上半空,就被四叔叫醒了。毫无疑问,四叔是听到王掌柜丧命的消息后专程赶来的,胡胡李自从搬到王掌柜这儿以后,除了隔三差五买点东西回去看看四叔四婶以外,基本上都呆在王掌柜的帐篷里,这次要算起来,恐怕该有十来天没回过李贾村了。四叔显然是急匆匆地赶了不少路,把胡胡李叫醒后便坐在一边喘息,倒是胡胡李看清是四叔后,鼻子一酸,泪又下来了。也难怪,胡胡李就是再硬的秉性,也就只十六七岁呀!仅仅那么一夜的工夫,生离死别的滋味就突如其来降临到他身上了。
四叔不让胡胡李张口说话,他自己也不吭声,两个相对无言坐着,王掌柜的尸体就摆在两人面前的门板上,身上虽然已被胡胡李擦净,仍是有些吓人,用线缝合的脖子被血浸成了参差不齐的红环,王掌柜的两眼微睁,胡胡李在路上给他拂了好几次,合上就又睁开。胡胡李总不成找根线把王大哥的眼皮也给缝上,只好就此作罢,这情况四叔却不知道,站起来就往王掌柜尸体旁走,胡胡李本来不言不动,泪水挂在脸颊上,痴呆了一样,这时急忙站了起来,拉住四叔的胳膊,幽幽地说:“四叔,王大哥他有什么心事未了,所以死不瞑目。”
四叔又折回来坐下,两手捧着头,从指缝里漏出一声叹息:
“唉!这世道,好人不长寿,坏人祸千年哪!”胡胡李陡地灵机一动,觉得四叔的话应该有所指示,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四叔,你在家没听到什么风声吗?王大哥是被什么人出卖给县衙门的?”
四叔老脸上掠过一丝苦涩,沉思良久方说:
“小李子,这些事咱们知不知道又管什么用,王大哥替你操了不少心,他走了就让他先走。死人总不能拖累活人啊!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你早死的爹娘,你王大哥那里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交差啊!”
胡胡李机械地点头,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四叔蠕动的嘴唇,他知道开场白以后的下文就是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四叔却不放心,嘴张了几张也没有正文,胡胡李知道这时候越是着急四叔肯定越不给他说,于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四叔,你要不知道就别为难了。反正凭咱们的能耐,知道是谁也没什么用。”
四叔果然上了当:
“小李子,你能想到这份上就好了,四叔不是不愿告诉你,实在是四叔害怕……,唉!咱们李家就剩你一棵独苗了,你能这么想就好办了。”
四叔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胡胡李的脸色,没什么异状,便接着往下讲:
“我是临近中午才知道王掌柜没了的确信的,你四婶这两天害了病,我跑到城南刘庄去抓药,回来时听路人闲谈,说城西关今儿个又处决了一个犯人,是城里那个小面摊的王掌柜。我一听当时就傻了,顾不得打听别的,一口气跑回了家,关上门喘了半天气,你四婶躺在床上说:邓财主门里的董大姐过来串门,说邓财主把城里面摊的王掌柜在县衙门里告了,我一问时间,是前天晚上,我这心里就犯了嘀咕,看这时间,王掌柜该是被邓财主卖给县衙门的,但是这王掌柜人那么实诚,不会犯什么事呀!唉!这年头……”
四叔的讲述刹了尾,胡胡李心里可翻江倒海了。四叔的话一开头他就隐隐有种预感,预感四叔的叙述会和邓财主有脱不了的干系,果不其然,不仅仅是干系,邓财主简直就是杀死王大哥的直接凶手。“邓财主”三个字在胡胡李的头脑里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四叔忍不住了:
“小李子,你怎么了,眼睛直勾勾的,丢了魂似的。”
胡胡李“噢”了一声,转头去问四叔:
“四叔,你的消息准确吗?”
四叔毫不迟疑:“绝对准确!”
四叔的消息是绝对准确,这话得从头说起,邓财主其实早就知道王掌柜深夜截人。夜行人飞刀留柬的事,是玉兰告诉他的。当初玉兰和李三定好计后,静下心仔细一琢磨,脑筋磨过弯了,她心想:我要是和李三依计而行,万一胎里坏他们几个使个绊,我和李三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这样不好。玉兰本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被邓财主“掏了高价”买过来充作填房的,刚到邓家时处处受气,这人确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玉兰最初在邓财主几个姨太太之间的争宠邀幸中磕磕绊绊,吃尽苦头,到后来游刃有余了,那本来纯洁无暇的心灵也给利欲熏黑了。玉兰不甘心和李三绑在一辆战车上,苦思冥想半晌,女人心眼就是多,还真给她想出一个主意,主意打定之后,玉兰破坏发髻,撕烂衣裳,涂红眼圈,悲悲切切地就找邓财主去了。邓财主正盘算着今晚要到四院一夜销魂,门帘一挑,四姨太哭得肝肠寸断地进来了,邓财主心肝呀宝贝呀好一番安慰,玉兰才破涕为笑,说明原委,她说李三夜闯四院,企图对她非礼,邓财主气得脸成了猪肝,嘴唇直打哆嗦。玉兰偷眼旁观,见火候已到,便将她告诉李三的计策添了些油加了点醋和盘托出,当然王掌柜截人和夜行人留柬之事也得汇报,不过她自己的责任是一古脑推了个干净,邓财主心里还直纳闷,这李三啥时候学了这么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打主意竟然打到我头上来了。玉兰毕竟还没有丧尽天良,再说她和李三的露水夫妻也还有些情份,一看邓财主勃然大怒,连忙又抓又挠地给他消气,替李三求情,说李三纵然错不容恕,终究也立下了不少功劳,饶他一次,以观后效,邓财主其实也舍不得李三这条忠实走狗,这时候借坡下驴,答应给李三一次机会。可怜那个李三还蒙在鼓里,脑袋就差点搬了家,邓财主饶了李三,飞刀留柬的人他可不愿放过,而据当时的线索。他又实在找不出半点有关夜行人的蛛丝马迹,邓财主留下李三实际上也是给夜行人施了一障眼法,让他放松警惕,邓财主茶饭不思地想夜行人到底是谁,他当然想不出来,不过,邓财主肯定一点,王掌柜跟夜行人绝对有非比寻常的关系。邓财主一忍再忍,到王掌柜要回老家的消息传出后,邓财主终于坐不住了,他要抓住王掌柜,从他口中套出夜行人的下落。王掌柜根本没有料到邓财主会因为那么一点小事衔恨至此,别过胡胡李后没走多远,就被几个县衙门的衙役截住了,王掌柜当时是替胡胡李考虑,他知道邓财主是慑于夜行人的示警才不敢动胡胡李。王掌柜早已从小道知晓玉兰将飞刀留柬这事泄密。他怕自己万一和夜行人对上号后邓财主对胡胡李会肆无忌惮,所以王掌柜根本不敢动武,任由几个衙役把他五花大绑,抓回县衙。县太爷早得了邓财主白花花的银子,问案十分卖力,惊堂木拍得“啪啪”山响,要王掌柜供出背后主使之人夜闯私宅谋财害命的犯罪事实,王掌柜横了心任由县太爷吹胡子瞪眼地叫唤大刑伺候就是不开口。县太爷碰到这种硬茬无计可施,几个动刑的衙役打断了两根皮鞭,一个个累得东摇西晃,头晕眼花。王掌柜就是不开金口,县太爷是真急了,你既然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就索性成全了你吧!县太爷笔走龙蛇,写了张监斩令,署上第二天的日期,然后对三班衙役说:
“小的们,明天大老爷要陪更大的老爷喝酒,你们小心着把这位的脑袋砍下来就得了,回来我重重有赏。”衙役们一听有赏眉开眼笑,异口同声答:“是”。第二天县太爷还真喝酒去了,是不是陪更大的老爷谁也不知道,衙役们放出口风,为起“杀鸡骇猴之效”,到了午时三刻就把王掌柜送上路了。
胡胡李不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只认准一条:邓财主杀了王大哥。王大哥待他这恩重如山,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其实四叔来找胡胡李并不仅仅是为了安慰他两句,他的主要目的是把胡胡李接回去,王掌柜即便在这儿不出事他也要来。
不能不说四叔和四婶对胡胡李有真情实意。但话又说回来了,常言道:“绝户爱财,老人惜命。”四叔四婶两口膝下没有子女,没尝过抚养子女长大成人的艰难,老俩口身子骨还硬朗着,干得动农活时当然不巴望谁在他们的饭碗里抢食吃,所以胡胡李以前短住可以,敢有那么一两个月在老头和老太太眼皮底下老是晃,老两口就吃不消了。因为胡胡李在他们家住一天,他们就得负担一天的吃食,那可简直是揪他们的心尖肉啊!胡胡李跟王掌柜进县城以后,老两口夫唱妇随地过了段舒心日子,到底老了,一天早上起来,四婶忽然就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四叔赶忙叫了几个近邻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床上,又找人叫来郎中,郎中看完后,抓了药,说是年龄大了,身子虚,不要干重活,需要静养。四叔这下可苦了,地里农活忙不成,整天守在老伴的床头前长嘘短叹,眼看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十来天,老两口都受不了了。两个人都认为应该找一个人服侍他们颐养天年。虽然嘴里没说,两个人心里都在想着胡胡李。胡胡李人机灵,又懂事,能干,正是赡养老人的最佳人选。四婶最初还不好意思提出来,她害怕胡胡李心里对以前四叔他们俩的所作所为心存芥蒂,四叔倒不这么想,老头脚不沾地地忙活了七八十来天,明白了再多的钱也不能当一个活生生的儿子使唤呀!况且老两口的那点家业,也不见得就能拴住胡胡李的心。老头打定了主意,和老太太坐在床上盘算了一回。估计胡胡李不会太磨老叔和老婶的面子,于是就准备动身往城里叫人,就这当口,王掌柜被县衙门砍了头,老头认定这是个好时候,便到城里来了。
胡胡李早就有心过继给这位老实憨厚的四叔叔,年轻人谁不想有个安乐的家,胡胡胡李寄身破庙时,每晚对着昏黄的油灯和绕灯飞舞的小蛾念叨,蛾呀蛾呀,你们谁能帮我找回爹妈呢?我感激你们一辈子。蛾当然不会替他找个爹妈,胡胡李也就在破庙里一呆许多年,想起爹妈就黯然神伤。但胡胡李是个倔强的孩子,不会去奴颜卑膝讨谁欢心,四叔来看他时他毕恭毕敬,绝口不提想当他儿子给他养老送终的想法。
跟王大哥挪到城里实在是情非所已。四叔亲自劝他回去自然是他巴不得的事儿,再说王大哥的身后事和未了心愿必须得回李贾村才能完成,王大哥给他说过有人暗中保护他的安全,邓财主决不敢动他一根毫毛,胡胡李对王大哥的话从来没有怀疑过半句,这下他准备太岁头上动土,去瞅邓财主的碴儿了。
四叔和胡胡李将面摊的家当可卖的卖了,能送人的送了人,找风水先生相了块好地皮,找了一帮子吹响器的,胡胡李亲自披麻戴孝,送王掌柜入土为安。风风光光地办完了丧事,胡胡李又在王掌柜的坟头痛哭了一场,暗地里发誓一定要拿邓财主的人头祭奠王大哥的在天之灵,然后就带了所剩无几的银钱,和四叔一块回了李贾村。
李贾村的人都知道胡胡李和王掌柜的关系,见了面只是聊他在城里的见闻,谁也不去扯王掌柜那一摊子事,胡胡李并不想太暴露自己的意图,也避而不谈王掌柜。邓财主派了李三过来探望过一把,胡胡李笑脸相迎,笑脸相送,话题到非提起王掌柜不可时,胡胡李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说他被杀总有杀他的理由,人死了就算完事。李三听了很是受用,这回事也就那么搁下了。
胡胡李改了称呼叫四叔叫爹,叫四婶叫娘,老两口孤独了大半辈子,终于听见有人叫他们爹娘,心里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对胡胡李是百般疼爱,如同己出,胡胡李闲时陪老两口聊个家常,逗个乐子,串个门,赶个会,忙了就到地里没日没夜地干,家里地里全不用爹娘操心。老两口越发地认定这步棋走对了,晚上躺在被窝里老是在梦里笑醒,见人脸上也有了喜色,似乎是越活越年轻了。
胡胡李明里没有动作,背地里却在做杀掉邓财主的一切准备工作,王大哥将自己的能耐全部教会了他,他有十足的把握将邓财主无声无息地干掉而不留一些痕迹,但是怕万一给人发觉连累了爹娘,故而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也该着邓财主免挨那一刀,胡胡李过继给四叔四婶的第三个年头上,李贾村流行瘟疫,邓财主偏偏就患了病,医治无效,一病不起,病榻上受尽了折磨,便寿终正寝,呜乎哀哉了。胡胡李得知这回事后跑到王大哥的墓边痛哭了一场,骂了自己一通无用的话,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自此也就不再蓄谋去打邓家的主意。邓财主一命归阴,留下偌大个家业,谁也不管,邓财主只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做绸缎生意,等邓财主的心腹狗腿捎信让他回来时,邓财主苦心经营一辈子的“民脂民膏”已给折腾了个差不多,几个姨太太一个个偷了些细软带着曾经的地下情人各自远走高飞了,玉兰也不例外,当然李三没有福气和她比翼双飞,依旧在邓家干他的狗腿子。邓财主的儿子在外混了半生,比邓财主尤其心狠手辣,吃人简直就不吐骨头,他在家呆了两年,邓家又恢复了原来的状貌,比之老邓财主在世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依旧称呼他为邓财主,心里却比恨老邓财主还要恨他了。
欲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弹指一挥间,胡胡李在四叔家里已经呆了五六年,长成一个虎背雄腰的棒小伙子了。
四叔和四婶不是没考虑过给他娶房媳妇的事,大城县农村的年轻人结婚都早,过了十五六岁还没说上媳妇的就成“大龄青年”了。老两口开初的时候还慢声细语地劝胡胡李,说要给他讨一房媳妇,咱李家也算有个后想,胡胡李根本无动于衷,嗯啊两声就敷衍过去了。老两口还以为他暗地里已经有了意中人,也不怎么管他,到后来眼看翻过二十岁这个门坎了,胡胡李的意中人还没露面,四婶按捺不住心性,有一天把胡胡李拉到一边,非逼他说到底相中了哪家的闺女,只要是门当户对,一切包在她身上,胡胡李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天没吱声,最后给四婶摊了底牌,说这回事压根就没有,爹妈你们就别瞎猜了。四婶当时眼睛都直了,一屁股蹲在地上,心说:“我的娘啊!原来是我们老不死的心眼太多,”慌得胡胡李赶紧跪在地上求饶。四婶一想,小孩也没什么错,没必要责骂他,你不找我和你爹给你找,找来了我们俩做主,吹吹打打一娶进李家门,还怕你不要。四婶心里这么揣摸着,那股子无名火也就消了,安慰了胡胡李几句,看胡胡李还是有一疙瘩没一砣的,听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老人家的火气腾就又上来了,手里的活计也扔一边了,搬了个木墩和胡胡李对脸坐下,胡胡李走也不是,挪开也不是,只得耐住性子听四婶说道。四婶本来没什么多说的,说了几句看胡胡好像还是左耳听,右耳扔,老人家可就找着了借口,展开长篇大论的训导了:
“儿啊!不是做娘的逼你,孩子长大了谁不娶媳妇,谁家的长辈也不想当绝户头,都想有个后人,百年以后坟头上有个烧纸钱的啊!你看看咱村里,比你大的,比你小的,比咱富的,比咱穷的,谁还没有抱上娃娃,你咋就不知道着急呢!
昨儿个东庄你表舅过来串门子还说,老表姐,外甥都这么大了,咋还没说个媳妇呢?儿啊!咱家不是娶不起媳妇,要钱咱不比人家少,要人,咱的人样也挑不出毛病,你咋就不替你爹俺俩想想,你再不娶,让你爹俺俩咋往人前头站呀!”
老人家说着说着动了真感情,拿东家的二狗子比比,再让胡胡李去看西家的三癞子,说是比胡胡李小了七八岁,小孩都会满地爬着叫妈了。老人家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话没说到底竟杂着哭音了。
胡胡李一看大事不妙,把娘给惹哭了,赶忙找手帕给老人家擦泪,老人家这会儿端上架子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回屋躺床上把头蒙住了,胡胡李坐站不是,劝又劝不下,只得去把四叔叫回来了。
四叔正吸着旱烟靠在墙根儿同一帮老人闲聊,一听胡胡李说明原因,脸也聋拉下来了。边往家走边给胡胡李上课:
“儿啊!不是你娘脾气大,你想想,谁家的爹娘不想抱孙子呀!二十大几的人了,难道还想打一辈子光棍儿,别说你娘生气,这两天有工夫我还得跟你说理呢!”
胡胡李心说这下可好,戳一个蚂蜂窝就了不得了,我一下子把两个都给戳了。看爹气哼哼地往家里走,胡胡李没办法了,涎着脸对爹说:
“爹,不是我不想娶媳妇,我怕娶来媳妇万一不孝顺爹娘,那不是还不如不娶吗?我一个人替二老养老送终……”
爹的鼻孔里很威严地嗯了一声,胡胡李连忙压住满肚子的话,不再吭声。
那个老人家在床上蒙着被子等了会儿,仿佛听见胡胡李出去了,掀起被子一看还真是,这个气可是更大了,泪眼婆娑地在屋里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毁,老太太一腔怒火没个发泄的地儿,一气之下,举起窗台上的盐罐子扔屋当中了,扔完了又可惜盐罐里的盐和买盐罐子花的几文铜钱,坐在床上拍着腿哭天抢地起来。
胡胡李和爹挑帘子进屋时时老太太正哭到伤心处,嘴里还数落着:
“你个杀千刀的小畜生,你就不替娘想想啊!你让爹娘以后咋往人前站呀!你个小畜生!”
老太太还真机灵,一看两位进来了,立马把娘换成了爹娘。
老头一脚跨进堂屋就看见屋当中满地白花花的盐粒和陶罐的碎片。胡胡李也看见了,心里“卟通卟通”敲小鼓,呆愣愣地站着冲着老太太看,老头一把把他拖到床前说:
“看把你娘气的,还不赶快给你娘赔个不是!”
胡胡李那敢怠慢,绽开一脸的笑容,帮老太太擦了泪,拍着胸脯给老太太说:
“娘,您老人家别生气了,万一气坏了身体咋办?娘,你放心,我这就让爹去找个媒人给我说媒。年底保证娶过来,娘,您老看这样行不行?”
老太太心里本来就憋在这口气上,一看胡胡李那急得抓耳挠腮的可怜相,心里一热,“卟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要说这年龄大了找媳妇还真难找,老头找人说了三四个茬,不是老太太相不中人样,就是胡胡李看不上脾气,老头东奔西跑了七八天,脸也累黄了,腿也跑细了,老太太和胡胡李还是不满意。老太太还戳着他背梁骨说他没有眼光,没有能耐,连个好儿媳妇都找不来,老头一气,也不找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跟老太太怄气,老太太等着抱孙子真是等急了,不找还是不行,老头又不去找,胡胡李自己又不能出去相媳妇,老太太气得在屋里又摔了一个盐罐大哭了一场,躺倒床上生起病来了。这一病不大紧,再也起不来了,郎中检查了一下说是老病根,给气一冲,又犯了。胡胡李忙前忙后地照料,老太太心里才稍微有点宽慰,每天吃了药就躺床上掰着指头数算她知道的大姑娘小媳妇,这么疯疯癫癫地弄了几天,还真给她逮住了一个好茬。
那天胡胡李喂娘吃了药,到院子里去劈柴,忽然就听见娘在屋里哈哈大笑起来,紧跟着爹也大笑起来,胡胡李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跑到屋里一看,老头老太太坐在床上正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笑完了老太太戳着自己的脑门子说:
“老糊涂了,真是老糊涂了,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要,偏偏要去挑人家的。”
胡胡李不明就里,看爹娘的高兴劲儿,知道他们俩又相中了一个媳妇,还没来得及问,老头就开了口了,“儿啊!你爹娘可是等着年底娶儿媳妇啦!”
胡胡李看二老的神秘劲儿,明白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应了一句:
“一切全凭爹娘作主,您二位老人家就费心看着办吧!”
老太太找着了儿媳妇的最佳人选,去了块儿心病,那病竟不知不觉好起来了。老头又出去跑了几天,回来给胡胡李说一切妥当,就等着择个吉日娶过来。
胡胡李到这时候还不知道要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长得什么样。旧社会的规格是多,大户人家娶个亲洞房花烛夜前新娘新郎见过面的不多,一般人家可就不太严格了,一辈子的事谁都不可能等闲视之,结婚以前双方见次面,互相看看的过程大多还是有的。胡胡李也想着是不是该给娘说一声见对方一面,又怕这样会惹老娘生气,忐忑着总说不出口,还好,他没问,老娘就告诉他了。
原来老两口认为的最佳人选是老太太她娘家的远房侄女。老太太娘家是曹家坟的,在大城县东北角,离李贾村有十多里路,两个庄子都靠着子牙河,往来较为方便,这村的闺女嫁到那村,那村的媳妇娘家是这村的不少,老太太娘家人稀没落,嫡亲的娘家人只有一个弟弟,前些年发水也丧了命,再远些的几个哥弟也都成了一家子,平常不大走动,这个侄女的老爹和老太太是一个老太爷,见了面打招呼还挺亲热的,她的双亲也是发水那年没的,她本人又没有亲姨、亲姑,跟着一个近门的叔叔过活,日子过得很苦。
老两口挑中她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其一,按辈份她本该叫老太太姑姑,过了门成一家亲上加亲,婆媳之间容易相处。其二,老两口也有私心,不忍心将一辈子挣的一点家业留给别人,万一媳妇是个大手大脚的,把家业糟塌了怎么办,还是知根一些的好,俗话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其三,这个侄女也是受过苦的,知道怎么过日子,再说人样也还说得过去,所以老两口想到她以后,一拍即合,就开始张罗着办喜事了。胡胡李对这回事也无所谓,只要能孝顺爹娘,跟他好好过日子就行,人样好赖无关紧要,他没有别的意见。
大城县的风俗,谁家的小子结婚,要提前十天半月给左邻右舍打个招呼,一来是讨个喜兴,二来到时找人帮忙也方便,老头和老太太等这回事等得心焦,老早就放出了口风,让胡胡李走东家串西家挨门挨户会了一遍,说是年底晚辈要办大事,望各位叔伯大娘,父老乡亲多多关照。
喜期定在腊月二十九,老头“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头很足,迈着老胳膊老腿亲自跑了二三十里路找一个久负盛名的风水先生看的日期。喜期一定,李家就连轴转着忙活上了。
婚姻事在农村很有些讲究,每一回事都必须得办得有规有矩,否则会给人留下几辈子的笑柄。这些胡胡李都不知道,老头是个明白人,今儿指使他上城里买些花布,说要给新娘子做衣服,还要做几床新被子,明儿又叫他和谁谁一块去看两棵树,说是谈好价钱买回来做家具用,后天又让他去采购些菜呀酒呀肉呀的杂七杂八的食物,说是请客少不了的。当然,这些原材料弄好之后紧跟着就是找裁缝,请木匠,唤厨子。胡胡李忙得晕头转向,被指使得团团乱转,还老是丢了东忘了西,惹得老娘在旁边抿着嘴笑他高兴糊涂了。老头这时俨然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运筹帷幄,制胜千里,吆喝吆喝这个,使唤使唤那个,虽然有高兴劲儿撑着没累出病来,嗓子却给喊哑了。老太太帮不上大忙,呆在一边别人又嫌她碍事,只得躲进屋里给未来的小孙子缝肚兜。
人忙了时间自然就过得快,胡胡李屁颠儿屁颠儿地跑了几天,忽然就发现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
腊月三十就是年尾,正春节。二十八时新年的气氛已很浓了,鞭炮声爆豆子一样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大人小孩都换上了新衣服在街上走动,满脸喜气洋洋,小孩子们攥着压岁钱兔子一般飞快,往杂货店跑。胡胡李想到除夕的时候想到了腊月二十九,心里怦然一动,过了明天我就是成年人了,我就会有一个老婆,和我一块吃饭睡觉。他实在想不到结了婚还有什么更多的内容。但心里甜滋滋的倒是真的。
这天的天气很好,冬天里冷是肯定要冷的,只要不下雪,刮风也没什么。吃罢午饭,老头招呼的帮忙的全到了,一拉溜七八个棒小伙子,还有两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迎新客。家具早已做好漆好,几个小伙子收拾麻利,一人喝了碗壮行酒,喝着号子抬着东西出了李家大门,外面负责燃放爆竹的一看人出来了,一点火捻“噼哩叭啦”的响声震天,等在一边的民间艺人立刻“吗啦吗啦”、“咚咚啪啪”地吹打起来助兴。四个棒小伙抬着嫁妆走在最前,后面是接新人的花轿,迎新客在花轿两边压着碎步走。民间艺人走在队尾吹得极卖气力。一群小孩跟在后面人欢马叫,胡胡李看着这支庞大的队伍缓缓地逶迤消失在村口,回到家里倒头便睡,至于院里,屋里的几桌酒席猜拳行令,吃五喝六之音他全听不见,他是真的累了。
老爹把胡胡李叫醒时还不到后半夜,乍一起来天气很冷,连打了两个寒颤。老爹笑吟吟地举着一身新衣服。还有一束大红花。胡胡李洗了脸,换上衣服走进屋当门,正凑在一块围着火盆烤火的左邻右舍立马喝上了彩。果真人要衣妆,胡胡李一换新衣,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接新娘子的队伍还没有回来,想必是正在那边大吃大喝。
这边的酒席还没撤去,杯盘狼藉着,胡胡李要去整理,边上人不让,说新郎官就该有新郎官的样子,胡胡李只得呆在一边呆着看别人忙活。
天交丑时,门外忽然飞也似跑来一群小孩,大叫“新媳妇来了”,屋里一群人正等得没精神,发一声喊全拥出门外。
门外已经等了不少人,冻得直跺脚。小孩子却不知道冷,蹦蹦跳跳地,迎亲归来的队伍已到村口,当先打着的两盏大红灯笼照得雪地一片通红,吹鼓手吹得声嘶力竭,声音远远地传开去,队伍一边走还一边放着爆竹,所有的人都笑着,胡胡李本来站在人堆后边,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是自己娶媳妇,而觉得很小时候由母亲扯着看别人娶亲一样,直到队伍走到门前,大家伙儿才想到新郎官还没露面,老爹哑着嗓子叫了好几声,他也没听见,队伍停在门口又吹又打又嚷又叫,等着新郎官出来迎接,老爹急得什么似的偶一回首发现儿子正躲在人群后面忘乎所以地看热闹,赶过去就把他揪了出来。
胡胡李跟在轿子旁边进了院子,两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扶着新娘走出轿子,胡胡李初始不知自己该干什么,老爹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一下也跟上去了,两个伴娘挽着新娘子进了屋,把新娘往椅子上一按,回头看了看呆头呆脑地跟进来的胡胡李,捂住嘴笑着跑出去了。
新娘子穿了一身大红的新衣服,绣着大朵大朵的花,因为盖着红盖头,胡胡李看不见她长得什么样。屋里只有胡胡李和新娘子曹氏两个人,新娘子坐在椅子上,很安详,胡胡李看了几眼新娘子,忽然想到今天晚上两个人就要脱得光溜溜地躺到一个被窝里,脸“腾”就红到了耳根,本来坐得稳稳当当的立刻局促不安起来,像是屁股上长了疮。外面老爹正大声地劝送新娘子的人喝酒,语声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气。有的人已经开喝,酒杯子“哐啷哐啷”地,酒桌上的粗话一句句清晰地传入耳鼓,还有小孩的笑声,女人喝斥男人声,简直乱成了一团麻。胡胡李实在坐不稳,悄悄地站起来走出去了。老爹眉开眼笑地陪着几个他不认识的人说话,一看胡胡李出来,笑得更甜。起身招呼他过去坐下,指着一位年长者让他叫大哥,以下依次坐着的稍年轻一点的分别是二哥、三哥直到七哥,胡胡李一一打了招呼寒喧几句就是喝酒,新娘子女流之辈,不喝酒有情可原,新郎官不喝就说不过去了,胡胡李推三阻四地让了一番看众位哥哥渐显厌色,激发了胸中的血性,于是不再推辞,该自己喝自己喝,该碰杯碰杯,不管什么路数,都是杯到酒干,那酒第一杯喝着和吞胡椒面差不多,到肚里胸口如遭重击,胡胡李噎得脸红脖子粗,第二杯重击就稍温柔些了,咂咂嘴似乎还有点香味,第三杯以后胡胡李发觉房梁有掉下来的可能性,下盘虚浮的坠入五里云雾,眼前一干人众的脸部渐渐浮肿、朦胧。……他仿佛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幽幽地叹息:“你醉了”语气像是母亲小时候哄他睡觉时哼的儿歌,胡胡李想叫声娘,喉咙里格格直响发不出音。好像是谁把他扶上了床,又帮他脱下衣服,他忘记了自己是在过洞房花烛夜,酒意在他大脑中燃烧,他想起了子牙河滔滔的浊水,浊水之后他父母躺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呻吟,他眼前叠印着小时候看到的那个扭曲着倒下的无头尸体,很多个无头尸体,脖子里都标出一股血箭。
他觉得喉头发甜,有什么东西努力从肚里往上翻腾,像子牙河里努力冲出河床的水,像无头尸体脖腔里的血箭——他吐了,他听得到“哗啦哗啦”的响声,有一片血红在他眼前慢慢浮起,他怀疑那是自己脖子被砍断后流的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头仿佛还在。他想高兴的笑起来,眼前血泊越浮越大,仿佛要把他笼罩、吞噬。血泊中忽然出现了王大哥血葫芦般的头颅,双目怒睁,好像要告诉他什么事或者是要戳指大骂谁一遍,嘴张得大大的,露出满口森森白牙,他知道他对不起王大哥,他想告诉王大哥他对不起他,王大哥忽然消失了,他茫然四顾,血泊霎那间隐退,一团乳白色的雾气弥漫过来,立刻就整个包围了他。雾中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甜香,像母亲乳汁的味道,他用力地吮吸了几口,那团雾气开始颤抖,似乎还有隐隐的呻吟,他感到两条蛇一样的东西突然箍到他腰间,用力地勒他,蛇温暖、滑腻而且潮湿,他的心灵滑过一丝颤抖,他想狂叫,他想摧毁什么,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迅速膨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他感到自己像一把大刀,准确地砍到邓财主的脖子上,他听到一声压抑之极、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惨叫,他又发现自己在流血,喷泉一样地流血。血快流干了……。
胡胡李醒来后第一感觉是后脑像被木匠锯了道缝,一群蚂蚁在吞吃他的脑浆,他闭上眼甚至能想象到蚂蚁怎样一只一只地挤进那道缝,怎样一口一口地吃,吃得头上白花花的,一种无法言传的疼痛紧紧攫取了他的神经。他在床上翻个身,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正出神地看他,他努力清醒头脑才想起这女人已经是他的女人,是昨天才娶过来的,“昨天……”胡胡李一想起昨天有一些回忆便断断续续地水泡一样从心底泛起。首先想到的是那个怪怪的梦幻一般的意境,他那仿佛能听见“咕咕”的声音和向外涌出的鲜血。他不明自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身无寸缕,身体外边只盖着厚厚的棉被,他看见的女人眼睛里掠过一丝难言的羞涩,头也倏地低下去了。
女人应该说不能算漂亮,但也不算丑,两只眼睛大大的,眼波流动,另有一番妩媚的韵味,银盆大脸,就是老年人说的福相,鼻梁高挑,脸颊上有几个小红疙瘩,但胡胡李认为无伤大雅,相反他倒觉得有了这个女人衬得要白净一些。胡胡李对曹氏的第一印像十分满意,曹氏昨晚上已经“肆无忌惮”地把丈夫从头到脚看了个遍,也没挑出什么刺来。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躺着的想站起来,苦于四肢无力,坐着的想走过去,又羞于启齿。这样对峙了有多长时间不知胡胡李知道不知道,反正曹氏是心头有如撞鹿,没有留意,最早打破僵局的是胡胡李的一声“哎哟”。胡胡李在床上不动声色的努力了半天,手脚仍然不像是自己的,只有脑袋还能转动一两下,转一下还疼得他吡牙咧嘴。看看曹氏,曹氏低着头摆弄衣角,就不往这边看,无奈何胡胡李只得自己凝神竭力,借着一股猛劲用力把身子往上一撑,脑袋重重地磕在床帮上了,身子“扑通”又回床上了。曹氏在那边虽说没抬头,那颗心可全在这边,胡胡李用劲时“吭哧吭哧”的让她又怜又爱,但还是碍于情面,没有过去,胡胡李碰住脑袋那一声惊呼终于救了她,让她找到了心理平衡的借口。
胡胡李被疼痛搞得筋疲力竭,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他觉得头上出了虚汗、凉凉的,毛孔却像是挨了针扎。他闭着眼,陡地闻到了一阵香味,和梦幻中的香味一样,接着他感到有人拿手帕给他拭去额上的汗,动作很轻柔,像春风掠过子牙河水激起一层层的微波。有一个温暖而又柔软潮湿的手掌放在他胸膛上,他在瞬间想到了昨晚上那两条蛇,他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越跳越急。那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不愿睁眼,情愿就这么躺着享受这一切。尽管头疼得他直吸凉气。
曹氏没有辜负公公、婆婆和丈夫的期望,过门之后,家里地里,缝缝补补都是一把好手,不管干什么活计都是拿得起放得下。老头和老太太开始还不服老,强撑着折腾。胡胡李和曹氏劝了几次之后,二位老人家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地干也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有些时候还会帮倒忙,或者越帮越忙。二位肚里一盘算,索性把地里活一推六二五,全扔给胡胡李夫妻二人侍弄。家里活诸如天忙时烧个饭、涮个锅之类的,曹氏脱不开身,也会麻烦老太太一两次,绝大多数时间二位老人家是逍遥自在赛过活神仙。这且不说,曹氏在待人接物方面也很让老人家满意,不像有些媳妇,有人了一口一个爹妈叫得比蛐蛐都欢,背地里模眉竖目喝斥来指使去比饿狼都狠,曹氏喊爹妈喊得那个甜劲,老两口听着比泡在蜂蜜罐子里都舒服。每顿吃饭先给爹妈端上,然后是丈夫,最后才是她自己,平时问寒问暖,孝顺倍至。老两口有个什么不顺心事儿,她低眉顺眼地坐着一劝就是半天,非得把老两口逗笑才行。对待左邻右舍,曹氏向来是不卑不亢,谁有个急事跑前边帮忙,当然谁要是想欺负李家她也是从不示弱,遇着问题镇静自若,颇有大将风度。因此,曹氏过门没半年工夫,左邻右舍的夸奖就狂风一般刮进老两口耳朵里去了。老两口私下不知絮叨了多少遍,说李家列祖列宗保佑,李家才烧了高香,讨这么一个好媳妇。胡胡李心里那个舒服就甭提了,晚上劳累一天后躺在床上和曹氏相偎相依时,多少次他暗暗地祷告:爹娘的在天之灵若看到儿子如今的样子,那该会多么高兴啊!
曹氏转眼间嫁进李家已有大半年,老两口心里高兴,越活是越年轻,整天闲在家里没事干,老头耐不住寂寞,东家串串西家走走,那边有个什么稀奇古怪的跑去凑个热闹,再没事了坐在太阳底下陪几个老头聊聊天,下下棋,活得还挺滋润。老太太就不行了,她本来也是闲不住的,手边没活就觉得没意思,手脚都不知道搁哪儿好!况且老婆子又不如老头那么活便,没法东游西逛,只好呆在家里独自想些糊里糊涂的事情,想着想着老太太就发了慌了,媳妇过门有七八个月了,按理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即便说现在没有生下来小孩,媳妇那肚子也该显山露水了呀!老太太在那儿想抱孙子想疯了。偏偏儿子和媳妇一听她絮叨这回事就笑着躲到一边去了,不和她打照面。老头整天悠哉悠哉,也把这回事给忘了。老太太胡思乱想着越想越是害怕,“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那会儿把胡胡李过继过来其一是为了养老送终,再则就是为了保存李家一脉香烟,万一媳妇是个不生蛋的老母鸡,那就是好的赛过天仙,也是白扯。
老太太掐着指头算得自己心惊胆颤,四肢发虚,正没法处,胡胡李就满头大汗地扶着曹氏回来了,老太太还犯嘀咕以:“这日头还没正照呢,下地的怎么就放工了?”胡胡李也来不及理会老娘,进门先把曹氏扶到里屋床上,安置妥当,老太太也跟到里屋,看胡胡李寻了条毛巾给曹氏擦汗,曹氏半倚半躺在床上,满脸红晕,很害羞的样子。胡胡李在一边慢声细语地劝慰她,语气中微有几分心疼的责备:“你看你,非这么强,不让你干活你还不愿,万一要是动了胎气看爹娘会愿意你。”老太太本来正一脸狐疑地瞧着,不知道曹氏出了什么毛病,听胡胡李这么一说,满腹疑云和半个上午的抱怨悉数消散,雨过天晴,老太太脸的皱纹笑得跟干核桃壳似的,心里说:“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会找事。都怀上这么久了,每天还冒着星星,顶着月亮去地里干活,你是成心不想让我抱孙子了。”再转念一想,老太太眼圈可就发红了,感情媳妇还是在替我们二位老东西考虑,她万一躺下了,儿子不说,我们俩的事儿可就出来了。老太太刚才也是胡思乱想,这时坐在媳妇身边看着媳妇有些憔悴的面容也是胡思乱想,想的内容却翻了个个儿。
老太太看儿子在一边闲着没事可做,应该又把他骂回地里去了,胡胡李恋恋不舍地还不想走,老太太发了急:
“你还在这转什么转,又不是你怀了孕,帮忙也轮不到你,时候还早,下地干活去吧!走到村口顺便把你爹叫回来,他可能又跟你老刘叔下棋去了。”
胡胡李走了不提。老太太瞅着曹氏病态恹恹的模样儿发了一会儿呆,曹氏半闲着眼,看着她也不说话,老太太又怜又爱,又气又恨,忍不住又数落开了:
“孩子,你说你这是何苦来呢!咱老李家就你这儿一个媳妇,万一累坏了身体怎么办,该躺着养的时候就得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谁会笑话你偷懒不干活。地里活你放心,你爹那几根老骨头还经得起几下折腾。家里的事儿就包给老婆子我了,……”
老太太话没说完自己忍不住高兴地“卟哧”笑出声来了。
老头在外边听了胡胡李的招呼,一盘好棋下到中途,推了棋盘就回来了,坐在外边陪着老太太笑。
曹氏这一怀上孩子更是被宠上天了,老头老太太虽累心里高兴,老太太开了很多食品补品让胡胡李一股脑买回来放着。曹氏也实在动弹不得了。老太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明彻夜陪在媳妇床前翻来覆去地絮叨一些老掉牙的事儿给媳妇解闷。曹氏知道老太太是怕她一个人呆着心烦,老太太那几个故事讲的她耳朵听出了老茧,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曹氏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果真生下了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小子,老太太只看过别的接生婆接过生,自己可从来没干过,但是她不放心,害怕别人要是出一点差错,那她可就心疼死了,所以老太太痛下决心,发奋图强,东跑西颠地向几位接生婆取了些经,然后就满怀信心,准备亲身给媳妇接生了。
曹氏分娩那天老头和胡胡李一整天没干活,曹氏在里屋“吭唷吭唷”地用力,时而有几声压抑不住痛苦的呻吟,老太太一点动静都没有,胡胡李在外屋摸了满把的汗,心里“卟通卟通”地像装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曹氏的每一声呻吟都像是尖刀一样划破他的心脏,时间过得真是缓慢。一直折腾了有三四个时辰,胡胡李觉得自己都快要崩溃了,里屋忽然有了响动,曹氏的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伴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婴儿哭喊一齐飞入胡胡李的耳鼓,接着是老太太的一声压抑着惊喜的慨叹:“苍天有眼,李门有后啊!”胡胡李那一刻真想跑出去大嚷大叫一番,告诉所有他能告诉的人,他胡胡李有了一个儿子。听着儿子洪亮的哭声,胡胡李只觉得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都熨熨贴贴的,像是三伏天喝了一杯雪水,他想——,他什么都想,天地间凡是能想到的高兴事儿他都想到了,回头望望老爹,老爹的喉间激动的格格作响,像被一口浓痰堵着,脸上早已老泪纵横了。
胡胡李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这消息可是爆炸性的,谁都没想到老李家坟头上还真添了根香火,按农村的习俗,亲戚邻居和平时常在一块走动的都要送些红皮鸡蛋,为的是让孕妇补养身体,实际上这不过是那辈子那朝传下来的旧规矩。
仅只老头自己出去买的鸡蛋就够曹氏吃到小家伙断奶了。但各家的鸡蛋还是照送不误,曹氏在村里为人好,大姑娘小媳妇群里很有威望,三五成群提着竹篮过来探望她的今儿一拨,明儿一伙的,老头老太太胡胡李坐在大门口满面春风地打招呼,谁瞅见他们爷儿仨准都会停下来客套两句,说一些恭喜祝福之类的话,胡胡李高兴得有些昏了头,只知道坐着“呵呵呵”的傻笑。
来探望的络绎不绝地来了十多天,送来的鸡蛋粮食堆里埋不下,柜子里放,柜子里放不下,又往抽屉里放,最后实在找不来地方,老头子灵机一动把盐罐子给腾出来一个,还是不够装,这些鸡蛋都是随喜的,又没法挑集市上去卖,那些天老爷儿仨可过了鸡蛋瘾了,曹氏那边补得滋滋润润的暂且不提,老头老太太胡胡李三个也跟坐月子似地,那鸡蛋做的那个花样,煎煮炒腌,能变的法全变完了,吃得三位看见鸡蛋嘴里就直冒酸水,肚里就直兴风作浪,方算罢休。
那天老头逼急了腾出一个盐罐子装鸡蛋,腾着腾着就想起老太太逼胡胡李结婚那次摔的那个盐罐了,禁不住咭咭呱呱笑了起来,老太太正在里屋给小孙子换尿布,听见老头在外面笑个不停,隔着套间门就问上了。
“老头子,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得了荆州似的。”
老头不吭声,嗯嗯啊啊了半天等老太太按捺不住跑出去提着他耳朵了,方才挤眉弄眼地指了指涮得干干净净的盐罐,老太太忘性大了些,愣了半天也没愣出个眉目,那只手却牢牢揪着老头的耳朵不放,老头吸着冷气偏着个脑袋嘴都凑老太太耳朵上了:
“死老婆子,疯老婆子,我是说,一个盐罐子白白被谁给报销了,要不用来装鸡蛋多方便。”老太太也想起那天自己的泼辣劲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笑完了冲老头发脾气:
“你还说,要不是我,你现在到那儿去偷个胖乎乎的孙子,让你这老不死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老太太说完自己又忍俊不禁地笑了。老两口嘀嘀咕咕,又说又笑,曹氏在屋里躺着,沉浸在一片做了母亲的喜悦之中,看着躺在襁褓中的婴儿,小家伙刚出娘胎,粉红色的躯体嫩嫩的,像春天绽开的第一朵小花,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稀疏的几根黄头发软软地耷拉在头皮上,此刻他正睡得香,粉红色的小胖腿偶而动弹一下,像是睡梦中遇着了什么高兴事,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肉嘟嘟的小嘴不时咂巴两下,攥的紧紧的小手举在头两边,曹氏在小家伙的额头上轻轻的亲了一口,一股奶气直沁心脾,熏得曹氏几乎沉醉了,这是她的心尖肉呀!她恨不得把小家伙紧紧搂在怀里亲个够,但她没有这么做,生怕惊了小家伙的好梦,再说小孩子柔嫩的筋骨也经不起她一搂。曹氏躺在床上抚摸着儿子柔柔的小脑袋浮想联翩,她想到了新婚之夜胡胡李酒醉后的疯狂,想到了那痛彻心肺的侵袭和夹杂着奇妙快感的……。还有小家伙初出娘胎地极力挣扎给她带来的痛苦,那是一种即将孕育出幸福的痛苦。她想到了在娘家时受到的种种冷遇和结婚后胡胡李对她的千般恩爱,她很满足。
生完孩子后的第一大事是给孩子起个叫得响的大名,这件事在目前的李家尤其重要,老头活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没个正儿八经的名号,胡胡李幼小时没了爹娘,有可能起过名字,但是从没有人叫过,大家都叫他胡胡李,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别的名字。老头为了给孙子起个好名字没少费心血,李家祖籍浙江绍兴,后来又举族迁往山东,再由山东迁他们这一支到直隶河间府大城县。兵荒马乱中,几经辗转,先祖留下的族谱早不知遗失到什么地方了。老头苦思冥想方才忆起他小时候曾看见过爹爹拿过一本家谱,那上面好像按辈份排了李家后代中取名应依据的原则,那本书后来被老头他老娘纳了鞋底,老头一辈子没进过私塾,没请过先生,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别说没有看过,即便看过也不知道写的什么。再依老祖宗的定例看来是不可能了,老头从邻庄请了一个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给大孙子起了个名,老先生是十里八方有名的学问人,曾经中过举人的,姓张,张老先生年轻时在外做过几年小官,后来不满当世,解甲归田,傲啸风月,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连县令都让他三分。老头给张先生封了厚礼,当然别人看来可能不怎么丰厚,但李家已是尽其所能了,老先生摸着雪白的胡须沉吟良久,方徐徐地说:“当今天下大乱,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匪夷八寇,民心思治,就让他叫个国泰吧!”老头如同奉了圣旨,一溜小跑回了家,给老伴、儿子儿媳报信儿。于是,胡胡李的第一个儿子——李国泰就成了祖孙三代中第一位有名有姓的人了。
给孙子起完姓名才算是忙完了一小步。小家伙过满月才是最要紧的,一般来说,小孩子过满月在农村是最最隆重的,比媳妇过门,老人祝寿都要热闹,不过只有富人家才每个小孩子满月都大张旗鼓地摆酒席庆贺,比较差一点的就只有头胎才勒紧裤腰带铺排一次。老头打定主意,即便以后这些日子再紧巴,小家伙的这回事也要办的像个样儿,老李家人前人后也好长些志气。老头的主意老太太无条件双手赞成,倒是胡胡李和曹氏有点小意见,认为应该防个后,两位老人年纪大了,说一声有个三长两短,大病小灾的,钱到那儿请去,但是胳膊毕竟拗不过大腿,老头活了这么大岁数,在人前一直觉得腰板不那么直,这番立意要风光一次,谁说也不行。
过满月其实也没有什么较为重要的仪式,农村的庆贺形式千头万绪到根本也就只有那么一种——吃。把东西凑到一块儿,一帮人坐着胡吃海喝一通,主客都是皆大欢喜。主家壮了声势,长了面子,客人吃得舒服,占了便宜,老头粗略估算了一下客人数,约摸有十二三桌的样子,这在这一片是很大的排场了,好在老两口和小两口日里节衣缩食,留了点家私,再捣腾着卖点什么,凑几个钱,还不至于欠什么债,老头计算完毕,狠一狠心,把家里喂的一只半大不小的猪给杀了,那头猪正长得起劲,老头本意是再等一段卖了弄笔钱给老太太他们俩合个大棉袄,也算少了百年以后胡胡李夫妻的一桩大花销,这下子也顾不得了。打盆说盆,打罐说罐,老两口只有走一步说一步了。猪杀了大约有七八十斤净肉,喝酒菜上肉算是解决了,鸡也是自己家喂的,下蛋下得正多,也一跺脚宰了十来只,鱼到集市上去买,时鲜菜自家菜地里产了一些,再多多少少买点。酒桌酒杯之类专门有出租的,可以掏钱去租一套,一切准备停当,小国泰满月的日子也差不多到了。
小国泰过满月那天的盛况一直在李贾村的老辈子人嘴角上挂了好几十年,谁提起谁竖大拇指。说是给李贾村的穷兄弟们长了志气。那天的情况李贾村没有人不知道,因为全村男女老少,包括邓财主家都在被请之列,再加上胡胡李年轻时混迹江湖时结交的一批朋友,曹氏娘家的亲朋故友,整个李贾村都喜气洋洋,大人小孩穿梭往来,胡胡李家里更是欢声笑语,张灯结彩,胡胡李和老头忙着招呼男客,老太太陪着曹氏在里屋招待女眷,据村上人们说,李家那天的酒桌上可真叫丰盛,流水席上了有三四个时辰,大师傅在厨房里一个劲儿催着端盘子的上菜,端盘子的苦着脸去酒桌上看看一遍没动,再看一遍还是没动,每个人都吃的从鼻子眼里往外冒饭。临走时人人手里提着大小袋子的吃食,小孩子口袋里装着零食。
李家忙完了小孩满月,高高兴兴又筋疲力竭,全家老小着实歇了些天,老太太整天抱着孙子宝贝似的,连媳妇她都不想让碰一下,那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心里怕碰着。
李家人迎来了一段最和煦美满的日子,胡胡李看着全家老小脸上春花般绽开的笑容,不止一次这么想:李家的苦日子熬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