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2.3节 “小刀刘”的刀并不温柔


京城内有两家赫赫有名的“阉人世家”,一个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王,一个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九岁的李莲英跟着他爹来到了“小刀刘”家……“小刀刘”的刀并不温柔……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灵杰的决定一说,胡胡李夫妇总算是从夹缠不清的“空门”与“皇门”中解脱出来,重新跌入了另外一个陷坑——让不让儿子去当老公。这也算免了夫妇俩的一番煞费心机的思虑,有空门与皇门作比较,不但比较不出来结果而且两个人顾此失彼,一忽儿倾向于空门,一忽儿主张入皇门,搞得晕头转向,白天办不成正事,夜里睡不成好觉,整天像正下神的巫婆一样嘴里穷叨叨。

小灵杰那天晚上等一家人到齐后围着饭桌喝汤时,瞅准时机冷不丁来了一句:

“爹,妈,我想去当老公。”

皮硝李虽然这一段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乍一听儿子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还是立马怔在那儿了。一口菜夹在筷子里已送到嘴角,到底再也送不进去,用了半天劲右手就只在那儿打哆嗦,菜上的汤汁都溅到他脸上去了。皮硝李索性松了手,两只筷子一口菜砸到桌面上,有一只筷子蹦到小灵杰面前,蹦势不减,小灵杰一把抓住,面色凝重地将它和另一只筷子并排放到老爹面前,两只大眼睛瞅着老爹呼闪呼闪地眨着。皮硝李从嘴里长长吁出一口气,复又抄起筷子,伸到小灵杰面前的炒鸡蛋里夹了一口,自顾自地缓缓伸到嘴里,费力地咀嚼了一阵。小灵杰看见老爹粗大的喉结牵动着气管在他苍老的皮肤下蠢蠢蠕动,像一只冬眠苏醒的蛇在舒展筋骨。皮硝李把菜咽下,又咂巴了咂巴嘴,甚至把舌头伸出来在两个嘴角各舐了一下,终于说:

“炒鸡蛋吃着真不错,拌韭黄也够味儿,都好吃,都好吃……”

破硝李哽咽着把最后一个“吃”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后,缓缓地垂下了头。他的头上已有不少白发,才刚过三十的人呀!

曹氏看着丈夫痛不欲生,自己心里也蛮不是味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竭力忍住不让它流下来,并且还强装欢笑地抄起筷子招呼呆呆坐着的一群儿子:

“你们傻呆着干啥?多看两眼菜也进不到你们肚子里,都快吃呀!凉了还得捅开火再热一遍,小灵杰,你先别提这事好不好,让你爹我俩再好好考虑两天,好不好!妈——求你了。”

曹氏终于没有那么大定力来将澎湃沸腾的心潮蕴藏在平平淡淡的话语中暗示出来,她本来想说很多很多与矛盾焦点无关的话以活跃饭桌上的气氛,最好是能引开大家的注意力,她失败了。平时的如珠妙语这会儿全打横躺在舌头底下任她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她口干舌燥、勉勉强强说几上字就得用舌头舐一下嘴唇,她急得喉咙眼里向外冒火。

小灵杰没有在老妈的哀求下软下心肠。他对说出这件事之后可能触发的结果虚拟了多种情形,最坏的一种是老爹拿把菜刀架到脖子上以死相胁。但他有也办法,老爹可以为了不让他跳入所谓的苦海而去死,这就是老爹的弱点。这个弱点是致命的。他也可以用自己的死去迫使老爹收回成命并答应他提出的要求,老爹会往脖里架刀,他也会。他专门准备了一把匕首,此刻就藏在他怀里。但现在看来匕首是用不上了。老爹会独自伤心的可能也在他推测之中,他以为如果真是那样根本就不用再枉费心机,直截了当、板上钉钉地坚持己见就行。他发觉自己大错而特错了。他这时才真正明白“说着容易做着难”这句朴实到极点的大白话的确切含义,事情没有像棍子一样敲到你头上,不管你咋样去想都不可能想出到底会有多疼。老爹现在痛不欲生,小灵杰现在肝肠寸断。

他看着老爹一点一点地将炒鸡蛋夹到嘴里再咽到肚里时,他甚至想跪下来请求老爹原谅他的鲁莽和草率决定,他自以为精心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心理防线在老爹的无声攻势下已濒临崩溃,他在自己就要跪下求饶的一刹那闭上了眼,一只手下意识地回缩,触到了怀里的刀柄。他浑身上下猛地一震,像是不小心碰着了麻骨,一股神奇的力量控制着他的手伸进了怀里,刀身冰凉,似乎能摸出耀眼的寒光和刺鼻的血腥。小灵杰猛然惊醒,倏地把手缩了回来。思维静止了瞬间再开始活动时,老爹和老妈的言行对他已没了半点吸引力,他甚至隐隐能看出其中掺杂着不少矫揉造作的成分。老妈的哀求不但没有让他感动,反而使他有一种歇斯底里式的残酷快意。那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至尊无上,连老爹老妈都被迫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他又在心里念叨了一遍“虽千万人,吾往矣”,英雄气概顿生,鬼使神差般地刷一声拔出匕首,一用力插到了桌面上。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明晃晃的匕首还在不停地颤动,细微的“嗡嗡”声在死寂的环境衬托中特别刺耳:

“爹,妈,我再重申一下,我一定要做老公,我意已决,谁要敢再劝阻半个字,我言出必践,就用这把刀把我自己杀死,你们可以防备,不过你们须知,防得了我一时,防不了我一世。”

小灵杰竟是越说越来气,似乎爹妈成了与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气哼哼把话说完,起身走到床边,也不脱鞋,和衣躺了上去。

曹氏还从没见儿子发过这么大的火气,被搞得手忙脚乱,未及出声制止,儿子已直挺挺地倒到了床上,皮硝李仍低着头,似乎是在颤抖着饮泣。

那一天晚上的饭局就这样不欢而散,此后几天中,李家的战云更加浓重,皮硝李看谁都不顺眼,对几个儿子动辄就非打即骂,有些时候明显就是找茬儿。小灵杰一如往日,整天嘻嘻哈哈地笑,皮硝李并不管他,其实即便管也没办法,他根本就找不出二儿子有啥错,连找茬儿都找不到。

小灵杰嘻嘻哈哈绝不是咽泪装欢,他确实很高兴。显而易见,在第一个回合中,他取得了压倒的优势,完全的胜利,老爹的表现无疑表明了他已全面崩溃,已无还手之力。小灵杰有十成的把握,最后老爹一定会向他屈服。他不在乎老爹老妈现在会是多么难受、椎心刺骨、摧肝折胆、还是生不如死,他都不在乎。他只相信老爹老妈绝不会因此而去寻死,因为他选择做老公这条路在爹妈看来肯定有贪图功利的意图,他舍弃了入空门就是明证。所以小灵杰认为他当老公的殷切心理笼罩在这样一种色彩之下会在很大程度上减轻爹妈愧对先人的负罪感。爹妈肯定不希望他死去,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无话可说。再说,当老公后若有发达,他不会忘掉爹妈,他会尽量让他们锦衣玉食,颐养天年。小灵杰认定自己要发迹,发迹之后他就会回报爹娘,有了这一点心理支撑,他简直觉得爹妈现在就是受再大的苦都值得,因为总有一天他们会苦尽甘来!

小灵杰没有猜错,皮硝李最后终于服了输,他服输的时候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给小灵杰说“你想咋办就咋办”时神情平平淡淡自自然然,像喝口凉水。他也不是故意装成那样,他是真正想开了。现在他认为当老公也没啥了不起,当然小灵杰想到的那个原因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基础。就是那个走投无路的选择使皮硝李最终抛却了做李家败家子的疑虑。即便真成了败家子他相信到了九泉之下见着列祖列宗他也会振振有辞,他至多能负一半责任,就负这一半责任他还得是看列祖列宗的面子。再说皮硝李也不是就愿意这么苦熬一辈子,他之所以不愿意太给儿子灌输关于荣华富贵的理论只是因为他认为那些东西不属于他,那个世界也不属于他,他自己生来就是苦命人,就得苦一辈子,他这辈子完了,他不希望儿子一个个都像他那样一辈子抬不起头。有时他甚至认为帮助儿子脱离苦海本身就是他不容推卸的责任。但他确实没有这个本事,现在儿子被逼到去当老公的路上,不一定就是坏到底的事情,依眼下来看,要想出人头地似乎也只有当老公这一条路可走,特别是对于他们这样的穷苦老百姓。既然已经趴到了地上,皮硝李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捡起来一个金元宝的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皮硝李认了。事实上这些道理他早都想过,而且想过不只一遍,只是那时由于还有空门一个选择,入皇门的种种长处才在与出家的对比之中丧失了光彩。是小灵杰的以死明志帮他走完了这个进退维谷的历程,把他置于“而后生”之死地。他家真后生了,皮硝李面临的最重大问题是让儿子在当了老公之后尽量不要在名利场中丧失了自我,不要一进皇门就忘了爹娘,忘了做人的道理,他认为崔玉贵就很不错,人家是侍候皇上的内廷总管,在大街上见了他这个不名一文的寒酸老乡都能慷慨解囊。既然已作了名声不好的老公,那么在老公之中做个心肠好的人总不是没有可能。他希望儿子能像崔玉贵,他同意了儿子的要求之后仍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入宫之前的“系统”教育。

皮硝李的口才不好,一句话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几遍听的人还是弄不明白他是啥意思。平时小灵杰总是在老爹教训他时横鼻子瞪眼地争辩,皮硝李自然说不过他的伶牙俐齿,教训到最后反倒会被儿子教训一顿。不过这次儿子没有和他争辩,他说啥就是啥,他说啥儿子就只微笑着点头,闹得他说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很没意思。他不晓得儿子听懂了没有,有没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但是他没有重复地讲。他相信儿子决不是傻瓜。

曹氏却一时之间转不过来这个弯,虽然有时候她甚至比丈夫还更有须眉气概。但这种把身上掉下来的肉扔到火坑里的事她真干不出来。别的不说,仅仅那个净身的手术就足以让她魂飞魄散。从皮硝李决定让小灵杰入宫以后,曹氏不分昼夜地哭了几天,也无怪乎皮硝李骂她头发长、见识识短。女人大多数时候可以聪明一时,但往往在关键时刻会显露出女人生性软弱的本质。曹氏宁愿带着儿子再回到老家,她宁愿饿死在子牙河边上,也不愿意眼看着儿子忍受那种非人的折磨,也不愿让儿子从此背上“老公”的黑锅。但她也明白以她之力改变不了丈夫和儿子既定的主张。她哭够了就迫使自己去想通,迫使自己含着泪教儿子入宫以后怎样为人,怎样处世。诸如说打人一拳、踢人一脚的事千万不能干,自己吃饱了,也要想着别人,苍天不会辜负好心人,不修这一世,要修下一世等等。小灵杰对老妈的话唯唯喏喏,也是含着泪答应了老妈。曹氏把这些从自己切身体验中总结出来的处世经验絮絮叨叨地讲了不晓得多少遍。她也讲不烦,小灵杰也听不烦,娘儿俩有好多天都围坐着炉火边说边以泪洗面。

人不会一直把自己沉浸到悲痛之中,除非她愿意自讨苦吃。渐渐地,曹氏也慢慢明白过来了。以一刀之痛换来后半生的安乐平和,去当老公只要不出大错,都至少能不愁吃穿,安乐平和,她相信儿子不会犯下大错。她也觉得这么做并不是像她以前想的那样了。想想看,在家里能有啥奔头?整日忙活皮子,熟皮有许多道工续,说的是大人小孩都能帮两手,可事实上帮上两手就得让人脱一层皮。熟皮子最重要的是用硝来揉,硝有毒,气味大,辣眼睛,还腐蚀手,而且呛人。揉皮子得下大气力,把皮子用钉子绷在地上或墙上,用硝使劲地揉,揉完了再放进大缸里用水泡,泡完了得刷洗,刷洗时是带着水将皮子捞出来的,特别沉。本来皮子就有血腥气,再往缸里一泡,又染上芒硝气,一散开像尿池子里的味道,辣得眼睛几乎都没法睁开,呛得人喘不过来气。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也不是一年两年,极有可能一辈子都得这样,都得白天黑夜忍受臭味的“熏陶”,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按理说儿子算是找了条跳出脏水坑的康庄大道啊!

曹氏想着想着就这样收了心,把注意力转移到为儿子烧香求神上去了。诚如无尘道士所言,神、仙、运、命都是骗人的鬼话,都是弱者自我麻醉、自我宽慰的一种手段。人处顺境时只顾勇往直前,绝大多数人想不到去求助神仙运命,只有到穷困潦倒至无计可施时方才会指靠冥冥中上天的旨意,于是才有“急来抱佛脚”一词的产生。如果搁在平常日子,你随便问一个人,不对神仙运命嗤之以鼻的只怕很少。可一到“难”字当头,一大批一大批的善男信女便纷纷涌现,竞相拜倒在庙宇道观的石榴裙下。其实他们未必是突然想到了天地间还有神灵,而是他们突然发现自己脆弱得竟至于必须找个精神寄托把自己牢牢绑在偶像上面才肯心安。曹氏也许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她在此前是不大信这一套的,只是自从小灵杰迭遇险境,怪事接二连三发生之后她才觉得有些事实在太过古怪,非简单的人力所能为之。所以她也主动将自己变成了信女,在家里专门请了一尊观音菩萨的泥胎,曹氏自此晨昏三磕头,早晚一炷香。这还不行,夜静更深之后,还得爬起来再上一炷香,念叨几句,元非是要菩萨保佑儿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飞黄腾达。

净身的最好时间是二月或八月。因为净完身后,下身不能穿任何衣裳,怕磨擦伤口容易引起感染。冬天太冷,就是烧着炕也会把净过身的人冻个差不多。净身若选在夏天,天气又太热,空气流通厉害,也容易引起伤口感染,使之不容易愈合。再说净身之后数天之内得床屙床尿,要多脏有多脏,要是夏天,那一股难闻的气味会把人熏死。这样一来,天气凉爽的二八月就成了净身的最佳时候。小灵杰是年前打定的主意,因此净身的时间就定在二月。日子过得很快,似乎还没有拂去春节时燃放爆竹腾起的烟雾,一算时间,离二月就只剩七八天了。

该开始张罗着准备送小灵杰净身了。因为李家是头一次干这种事,具体有啥环节、要求、必备品都不晓得,向外人打听又不好意思,所以皮硝李决意赶在二月到来之前按崔玉贵留下的地址去找他一下问问情况,因为这等大事理所当然不能让小灵杰亲自前去。曹氏则仍日日烧香祷告,啥事也不过问。那兄弟四个不晓得当老公是啥玩意儿,问爹妈又老挨训斥,所以一直蒙在鼓里,但是照他们小心眼里想的,凭老二那么大的能耐,岂能是去干啥见不得人的坏事,肯定是与光宗耀祖、振兴李家有关。几个小家伙胡乱测了一通之后,更加增添了对老二的佩服和崇敬之情,把他看的比天神都高。

正月二十七那天,皮硝李去找了一趟崔玉贵,回来时眼圈红红的像熟透的水密桃。显然是崔玉贵给他说了些什么,而且是与净身的坏处有关,曹氏忐忑不安地问他事办好了没有,皮硝李没有回答但是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迅即就把身子背转过去了。小灵杰在老爹转头的一霎那看见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摔落到他的前襟上。他几乎可以断定老爹是受了崔玉贵的劝诫,不客气一点说就是蛊惑,要不这么长时间以来都平安无事,不会说难过就忽然难过到这个份上。

皮硝李那天是找到了崔玉贵,崔玉贵给他指的地方是“尽忠胡同”,而且还有大致的方位,就这样还是费了皮硝李好大的事。他觉得快到地点时便开始打听,接连打听了七八个人,大家都很纳闷地摇摇头,表示抱歉。最后还是他向一个老者打听时,才得知了尽忠胡同的所在,但也不是那个老者告诉他的。老者也不知道,而且他还耳聋眼花,胡胡李看他白花苍苍,齿豁牙落,一副德高望众的模样儿,总以为他一辈子在这片地儿土生土长,若是有这么一个胡同,他应该是知道的,于是说一遍老者听不懂指指耳朵摇摇头,于是他就加大音量再说,一连说了七八遍,他估计他站的那个街筒子里有一半人都得听见他在问尽忠胡同,老者最后没再指耳朵,而是迷惑不解地拍了拍脑袋,最后仍旧是坚决地摇头,皮硝李大失所望,心说我恐怕是让老乡骗了。没精打采地转过身就要走,一声刺耳的尖叫忽然钢针一般扎进了他的耳鼓,搞得他耳根痒痒,还吓了一小跳,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穿青袍子的年轻人。说是年轻人,是他肤色白嫩,连胡子都没有,貌相还蛮俊雅,这个人说的是:“你找尽忠胡同干什么?”

皮硝李怎么也不相信那句话是从这么齐整一个年轻小伙子嘴里说出来的,那音调说男不男,说女不女,又尖又利,却还有略微沙哑的男音掺杂在内。他猛然省悟过来,这个年轻人是老公。因为那个年轻人非但说话不男不女,连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无一不像未出阁的大姑娘,而且他还没有胡子。

皮硝李有些疑怔,崔玉贵也是老公,也是脸蛋光溜溜的,可也没像眼前这位看着别扭啊。虽然容貌可人,可站着既不像玉树临风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又不像袅袅婷婷的二八多娇女,就像挺大个老爷们儿穿了件闺阁女子的花袄,咋看就只得出两个字的结论——别扭。他可不晓得这个年轻太监已有三十多岁,比他还要大些,而且还是内庭太监中数一数二的大“美男”,其余的那些排不上号的,年迈力衰的太监看着才是板板正正的别扭。他也不晓得崔玉贵之所以仍颇具阳刚之气是因为他自小坚持练武,练气功,长期不缀的缘故。

皮硝李听了那个年轻太监的问话后浮想联翩,好半天才想起答话。

“我找我老乡有事儿要办!他告诉我说他住在尽忠胡同。”

年轻太监的眼里原先满是猜忌和疑问,还有几分怨恨,这会稍稍缓和了些,看上去却仍是很有一点不对劲。他清了清嗓子,像女孩子一样拿一方精细的白绢手帕捂住嘴,然后说:

“你说你找老乡。你老乡姓甚名谁呀!”

这句话比方才柔和了许多,皮硝李是傻子也能听得出是比方才柔和,然而柔和倒还不如发狠着说。发狠着说倒还有点男人味儿,一柔和全“柔”成女人味儿了。特别是最后那个“呀”字拖长了几个音节,语气拐了好几个大弯,就像大姑娘向情郎说悄悄话时卖弄风情一样,韵味十足。可是皮硝李明明知道他本是男儿身,越看他像女的便越别扭,此刻已别扭得他想呕吐,但太监的话又不能不答,他只得忍住恶心尽量使自己平平静静地说:

“我老乡叫崔玉贵,在宫里做事。”

他明白后半句是白加,这个太监如果认得崔玉贵,肯定晓得他是在内廷做事。果然,年轻太监一听他说出崔玉贵三个字,一下子笑逐颜开,用中指和两根小指捏住白手帕,伸出春葱般白皙的食指向他虚点了一下,指尖差点没触到他的鼻头,皮硝李闻到一股类似于女人体香的气味儿,未及反应,太监已收回手指,叉在腰间:

“哎哟哟,你咋不早说呢?原来是找崔总管,请随咱家来。”

太监说完轻移“莲”步,袅袅婷婷地车转身便走,宛如弱柳扶风,雨打残荷。皮硝李觉得平心静气而论,这个年轻太盐走路的姿势很好看,可他就是平不下心,静不下气,跟着太监走了没几步,他竟然不自觉地也七歪八扭起来。

年轻太监虽然走得花里胡哨,脚程可并不慢,象花蝴蝶般地引着皮硝李东拐西转足足过了十多个大小胡同,最后终于停在一个巨大的黑漆大门前面,门极雄伟,令皮硝李不解的是门楣上竟没有匾额。太监轻轻地在门上扣了三下,门“吱吜”一声开了道窄缝,看来里边早有人候着。太监压低声音冲里边嚷了一声找崔总管,然后便扯着皮硝李进了院门。

门内一条宽甬路,路边两排剪得齐齐整整的矮松。视线再往前被一座高大的建筑挡住。那幢建筑风格极为古朴,红砖蓝瓦,和农村建的房屋样式别无二样。皮硝李刚踏上甬路,回头再看,大门已被关闭,又一个穿青袍子的人影正隐入门旁边的耳房。

年轻太监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并不理会皮硝李的动静。皮硝李心下诧异,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

崔玉贵就住在那座建筑里面,不过不是从正面走进去的,到建筑前,沿墙根绕到背面,皮硝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座建筑后面挡着的竟是一条繁华的街道,热闹程度不亚于京城的其他闹市区,凡是其他地方能有的休闲娱乐场所,象酒楼、茶馆、澡堂、理发铺、裁缝铺、吸烟店等等,这些都不足以让皮硝李目瞪口呆,使他惊呆的是这条繁华街区出没的人不分老幼,全是老公。街上有架鹰的、提鸟的、遛狗的、喂猫的,店铺里有跑堂的,吃喝的,打杀的,坐柜台的,无一例外全是不男不女的老公,有几个从一间茶馆里晃悠出来的人外穿着青袍子,鸡皮鹤发,举步难艰,他初时以为是老太太,走近了听他们一开口说话,才明白过来那只是年岁比较大的老公。

皮硝李几乎忘了往前移步,呆愣愣地站在那儿了,年轻老公叫了好几声他都没听见。他骤然间省悟过来,以前他想的有关老公的东西都太概括和抽象,虽然有那么一点关于日常作息生活的推测蹦入脑海,但都被他对崔玉贵留下的印象全盘掩盖了。眼下这条胡同里几乎可以算是一个老公从少年到老年的全部生活发展史,他想不到绝大多数的老公竟是表现出这么样一种姿态。置身于这些奇形怪状的老公中间,他头脑昏昏,直想呕吐。天上是光天化日,几朵白云缓缓飘过头顶,衬的天空异常明净。皮硝李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再低下头时,他蓦地认为在这群老公中间他倒变成不正常的人了。他承受不了眼前这些扭腰摆臀,似乎是故作姿态的老公给他带来的打击。他想拔腿逃回去,一个巨大的声音在他腹腔内轰轰作响,震得他心口像遭了雷击般又麻又痒又痛。

那个年轻老公眼中的怨毒又现。皮硝李茫然无助地看过去时正好看见他在咬牙切齿,虽然这样,皮硝李看见他时心中不自觉还是多了一股温暖。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情,一到生死存亡时,一切不舒服的或看不惯的所谓“成见”都是扯他娘的蛋。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都可能握手言和,化敌为友。皮硝李现在只觉得自己正被一种氛围围困挤压笼罩。他几乎无法再去呼吸,喉头堵塞。这一群人中他只认识那个年轻老公,是他把他带到这块地方的,他在被那种氛围几乎吞噬之前能够想到的唯一的救命恩人只能是他—那个年轻老公。

年轻老公长叹了一声,幽幽说道:

“请随我来,崔总管就在前面。”

崔总管果然就在前面,皮硝李木偶一般机械地向前又迈了不几步,前面的年轻老公在一个精巧别致的小檀木门前停了一下,轻轻照门上叩了两下。又把耳朵凑到门上听了听反应,然后示意皮硝李进去,他自己则在皮硝李身后把门带上,冲坐在太师椅上的崔玉贵打了个招呼,随即站在一旁。

崔玉贵正坐在太师奇上闭目养神,屋里陈设极其简单,除一桌、一床、一椅、一几外,别无他物。但皮硝李仍然看桌上和几个的几件简单摆设都价值不菲。

崔玉贵挥手让年轻太监退下,然后对皮硝李笑逐颜开:

“亏得你还找来了,我那天一时疏忽,竟把这个地方告诉了你,这地儿可是很难找的,你也看到了,这条胡同里都是……像我……这一号的人。”

崔玉贵说到最后声音倏地放低,皮硝李几乎听不清他说的啥。他沉吟了半天,才斟酌着词汇把来意曲折地表示了一下。他虽然心里蛮不是味儿,可是他也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他无路可走。

崔玉贵听完皮硝李的陈述后大惊失色,差点从太师椅上蹦将起来,嘴张得能塞进两三个鸡蛋,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两人沉默良久,皮硝李一声长叹,崔玉贵也一声长叹,然后说:

“外面的——你都见到了,如果考虑好了,我也没法拦你。”

皮硝李沉重地点头,崔玉贵晓得事情已无法挽回,便把净身的注意事项,凡此等等详详细细给皮硝李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禁不住声泪俱下,皮硝李想到不久以后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要受此等折磨,也要变成这里的人这样,也是放声大哭,不能自抑。

该说的话都说完以后,崔玉贵又和皮硝李在那儿聊了些关于老家的事,并且留他吃了一顿便饭。天色将晚,崔玉贵还要当班,皮硝李方才告辞出门。

皮硝李出去走的不是来时那时那条路,但仍然是七拐八歪,是一个小老公把他送出去的。走出一道小门后皮硝李听背后门又是“啪”一声被关上。门口正对着闹市区,虽然已是繁星满天的晚上,却仍是人来人往,乍一置身其中,皮硝李看着满街的亮丽灯光交相辉映,像是醒了一场大梦。

崔玉贵答应净身师那边由他负责打点。但是还有许多事情还要皮硝李自己忙活,譬如说得寻找一些臭大麻用作手术时的麻醉剂。这回事很棘手,因为臭大麻的开花期是在端午节前后,而要做麻醉剂还必须得开花的臭大麻才行。臭大麻杆不高,长着大大的浓绿的叶子,像手掌一样从杆上四外伸出去,花是雪白颜色,整个看呈钟形,开着喇叭口,向上有两个果实,有小酒盅大小,圆圈的,用手搓一下,有一股奇特的臭味,要搁在端午前后,别说要的量不多,就是几筐几篓都不费啥事儿。找着杂草丛生的荒地,其中成片成片都是臭大麻。可这会儿……,皮硝李问过药店,药店老板差点没揍他一顿,破口大骂说他故意出他们药店的丑,要是连臭大麻这种不入流的草都卖,那他们药店还成啥体统,百十年老字号的牌子白扛了。

不找不行,皮硝李只好出了城到乡下去问,好在这玩意儿有麻醉的作用农村人都晓得。有些人还有去年留下的,功夫不负有心人,跑了许多天腿都细了的皮硝李终于找到了足够用的野大麻,还是花大价钱买来的。

再要的就是如下几类:

一、三十斤小米,这是一个月的吃量,放在净身师那儿,因为净身后一个月时间内你吃住都得在净身师家里。

二、几大篓玉米骨头(搓掉玉米粒后的棒子),烧炕用的,净身后需要暖。

三、芝麻壳几担;用来烧成灰,清除秽物,洒在下身部分,因为芝麻壳灰最细,不烧皮肤。

四、半刀窗户纸,得用比较厚实的,用来糊好窗子,不让屋子透风。

北京城有两家赫赫有名的“阉人世家”,一个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王,一个是地安门外方砖胡同的“小刀刘”。这两位都是祖辈传世的手艺,受过皇上的亲自封赏。他们俩全是六品顶戴,比县太爷还高一级。毕、刘两人据说每年要向清廷内务府供奉一百五六十名太监。因为太监是人,也要生老病死,况且老年太监还要退休养老。皇上那天生气说不定就抓住几个本来没到死期的小太监干掉,反正这号人永远也缺不了,没有自动去做还有那么多囚犯等着呢!这样一来,清廷内务府每年就必须得找够差不多数目的年轻太监去填补因各种原因而没法再工作的老太监的空缺,而偌大个北京城,就毕刘两家净身世家,除了少数自净的之外,所有当太监的都得从这两家中的一家那里获得当老公的资格,即把阳物割掉。

因而这两位能受皇封,戴官帽,地位举足轻重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当然,这两个净身师和太监之间的联系也十分紧密,那是无庸置疑的,太监被阉割之前要拜净身师为师。那时候“师道尊严”还是顶顶重要的。所以太监见了净身师自然是毕恭毕敬,这么样一来二去双方的联系自然就铁上了。

崔玉贵是在小刀刘那里净的身,他认为小刀刘的刀法还算可以,不太痛苦,所以他给小灵杰介绍的是小刀刘。

拜师赶在净身前几天进行,崔玉贵那天没到,来的是他托的一位叫沈玉兰的太监,也是他们老乡。沈玉兰四十岁出头,老态已经毕现,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脸上皱纹重迭,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是他的笑容倒很慈祥,让人看了有如沐春风之感。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太尖厉,虽然嘶哑得几乎听不大清楚,却并不是太古怪。沈玉兰那天在方砖胡同口等着他们,事先定好见面后一块去刘家拜师。

皮硝李买了一个猪头,提着一斤白酒。那天刚蒙蒙亮就动了身,天气还不太暖和,风挺大,从西直门到地安门外走着正好顶风,冷倒是不太冷,就是费劲,磨磨蹭蹭,爷儿俩虽然紧跑慢赶,还是到日上三竿时才赶到目的地。

崔玉贵本来说好不让皮硝李带任何东西,啥他都备得有现成的,皮硝李觉得那样太不好意思,所以还是带了些礼物。

沈玉兰等在方砖胡同口直搓手,显然是很着急,可能还有几分冷的意思,因为他穿得很单薄。沈玉兰见面之后先絮絮叨叨地埋怨了他们爷儿俩一通,说东西他都已放到刘家了,还花这冤枉钱。

拜师仪式很简单,或许是因为小灵杰是崔总管介绍过来的人,净身师特别照顾的缘故,并没有特别烦琐的礼节,沈玉兰带过来的礼物可真不少,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净身师小刀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车轴汉子,塌鼻子,团团脸,元宝耳朵扫帚眉,眼睛倒很有神,看人时像一只老鹰,还长了一脸粉刺,疙疙瘩瘩的像癞蛤蟆皮。沈玉兰把皮硝李和小灵杰带到小刀刘家门口时,沈玉兰特意回头问了小灵杰一句,“害怕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小灵杰往前看看,小刀刘家的大门上并没有啥吓人的东西,也是黑漆得油黑发亮,密密层层排着铁页大钉。门口的俩儿石狮子倒挺大还张着牙舞着爪,石狮子是用青色石头雕的,那才真叫青面獠牙。小灵杰当然不怕,这个门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他怕什么,因此沈玉兰用探询的眼光看他时,小家伙坚决地摇了摇头。沈玉兰于是回头去招呼家丁进去报告。

乍一踏进刘家的院子,小灵杰立刻觉得眼前一暗,似乎没有了日光,确实没有日光,而且阴森森的冷气逼人。适应眼前的黑暗之后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四周遮得严严实实,不知是用啥遮的,反正是连一线光都透不进来。

前面的家丁擦地一声点着了一盏铜灯。也不晓得从那儿钻进来的风,吹得火苗摇曳明灭,端着铜灯的那个家丁的脸被扭曲得丑陋不堪,而且泛着青色,很像门口的石狮子。

脚步声在甬道里显得特别沉闷,铜灯火苗不大、又忽明忽暗,小灵杰只能随着家丁一前一后移动双脚往前走。皮硝李的心里可不是像小灵杰那样除了好奇别无其他,皮硝李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一步便觉得离地狱又近了一步。他不由的想到数天以后儿子就要沿着这条甬路走向净身房,再出来后,就成了老公,就成了不男不女的老公。黑暗中皮硝李眼前又浮现出了尽忠胡同里那些老公,猛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净身的危险性是人所共知的,小刀刘操刀营业这么多年,手下不知断过多少人的命根子,也不知弄死过想当老公的人。这些人活着时从这条甬道上经过时不知想没想过他们是正一步步去靠近死神,他们无辜死亡之后冤魂肯定不散,说不定就聚集在这条不点灯就伸手不见五指的甬道里。

皮硝李眼前浮现的那些老公原先只是影子,转眼间没有了四肢手脚,就在皮硝李眼皮子下挤眉弄眼,跳跃奔跑,时不时还发出两声低低的哀呼。……自己的儿子是否也会是从这条路一步步走向死亡呢?皮硝李忽然被自己这个想法紧紧震慑了。他似乎看到一群披头散发的恶鬼——他们是死在刀儿匠手下的无主游魂——桀桀怪笑着拉住儿子往鬼门关里拖。皮硝李下意识地抱住了的肩膀。眼前忽然有了亮光,窄窄的只有一线,在甬道上形成一条光带,家丁灭了铜灯,示意几个人继续往前走。沈玉兰显然是认得路的,他此刻替代了家丁走在前面。又是约有十多步远,这十多步远的甬道是由厚厚的纸板密封的,微微能透进些光亮,使甬道这一截阴得像暴风雨到来之前阴云密布的夏季。

沈玉兰向右一折,小灵杰随后跟进,那是一个布置得极为华丽的宽阔大厅。在这里,小灵杰见到了他要拜的师傅——小刀刘。

小刀刘正躺在雕花的大床上让一个丫环模样的小女孩给他捶腿,眼睛半开半闭,神情似笑非笑,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然而小灵杰分明一眼就看见小刀刘的一只右手正在小女孩的胸部摸索,他们进来时小女孩正在无声地躲闪。

小刀刘看见沈玉兰后便站了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肩膀,大声问道:

“崔总管一向可好?”

沈玉兰仰天打个哈哈:

“托您的福,崔总管身体一向康健,此次咱家过来,他还要我代他向师傅问好呢!”

说罢回头目注小灵杰:

“孩子,这个就是你刘师傅,还不快跪下来磕头请安!”

小灵杰二话不说,扑地跪倒:

“师傅您老人家好!”

小刀刘眼睛笑成了一道缝,但还是当仁不让地受了小灵杰好几个头,方始把他搀起,小灵杰站到了一边,小刀刘复又回到床边坐下;“岂敢,岂敢,崔总管何等身份,怕是要折杀刘某人了。”

双方寒喧几句后便开始正式拜师。一个家丁上来把沈玉兰带的东西摆到一条香案上,然后小刀刘便大马金刀、堂面皇之地拉过一把太师椅端坐在香案旁边,小灵杰先拜祖师爷,然后又口称师傅跪在地上给小刀刘连磕了三个响头,小刀刘一把把他扯起来拉到身边,皮笑肉不笑地抚摸着他的头顶,摸得小灵杰蛮不是滋味,觉得头上有无数条毛毛虫在爬,“小家伙蛮机灵的,今年几岁?”

“九岁!”

小灵杰老老实实地答完后,从小刀刘的掌握中逃出来。屋里的陈设金碧辉煌,像是个官宦之家,只是缺少一点闲情雅致,就像是屠夫穿一件官服,咋看咋觉得与人不相称,咋看咋能看出粗俗。小灵杰无暇注意这些,他记着袁郎中给他提过,刀儿匠家的正梁上挂着不少红布包裹的升,然而他所处的屋子根本看不到正梁,因为头上就是顶棚,正梁被隔到了上面。

在小刀刘家里没啥别的话聊,沈玉兰也没话,行完拜师礼后又草草交待了几句诸如多多照顾之类的话,三个人便匆匆告辞,穿过黑咕咙咚的甬路之的后,猛然站在阳光底下,头晕眼花,只觉得天旋地转。

因为听说皮硝李这次有了不少麻烦,小刀刘也没有要求三老四少做担保,合同也没有订。可能是崔玉贵事先交涉好的,小刀刘一分银子也没要,皮硝李让了几让,他最后说崔总管交待过的,银子由他付,皮硝李于是只得作罢。

净身也得选良辰吉日,皮硝李找地仙儿看的好日子是二月十九。拜师之后又在家呆了几天,那几天皮硝李和曹氏都没睡过一天好觉,啥事都干不成,不是丢东就是忘西,拖累的小灵杰也团团乱转。二月十八晚上是最难熬的一夜,皮硝李和曹氏跟小灵杰三个人坐在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夜。皮硝李躺到床上后一劲儿的翻身。曹氏一眼没眨,跪在香案前祈祷到天亮。小灵杰睡了一会儿,他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无所谓害怕与恐惧,早上起来后他发现老妈的眼泡红肿,他喊老妈老妈根本就不理他,甚至于连头都懒得回,看都不看他一眼。

咸丰六年阴历二月十九,早晨。

是阴天,风刮得特别大,刚刚显露出来的一点春意也不知被大风卷到了何方,还没有发出嫩芽的干树枝在风中啪啪地用力摔打着,碰撞着,街上行走的人都弯腰曲背,一个个举步维艰。天阴得像蒙在锅里,看不到云彩。但那种厚重的、压抑人神经的感觉却无时无处不在,抬起头来,凝神看上一会儿,你会猛然害怕天会塌下来把你砸死。

皮硝李找了辆排子车,拉着儿子和应送的东西在鸡叫头遍时便出了门,因为对皮硝李而言,呆在家还不如走在路上好受。小灵杰很奇怪,因为他上车时老妈根本就没出门,但却见不到影,他刚起床晕晕乎乎的也没想到问老爹一下,坐了车走出老远时,他偶一回头发现老妈正站在皮作坊门口向这边张望,他看不清楚妈是否在流泪,在大哭,他想可能会。

依旧是穿过甬道,依旧是在那个大厅里坐了会儿,以后皮硝李告辞。他被引出大厅,沿甬路又往前走,大约有六七十步远,前方豁然开朗,甬路到了尽头,尽头处是一所房子,是家丁引他过来的,说是认认门,他以后一个月里的吃住以及动手术都将在这间小房子里进行。其实不用家丁介绍小灵杰也看出了几分端倪,那个小房子表面看上去不高,正常人可能站着能碰到屋檐,只有一扇门,是脉络清楚的松木制成,有一种坚实厚重感。门和墙壁之间严丝合缝,应该是为了防风。小房上只有门左侧有一个小窗户,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有啥,窗户上明显有厚纸被撕掉后留下的痕迹。

小灵杰没有进去看,家丁不让,但是没说原因,小灵杰推测家丁是害怕吓着他。小灵杰肚里一百二十个不服气和二百四十个好笑,可就是没办法说服那个家丁。

从小屋那里回来后小灵杰就被叫去帮忙了,一切活动都在甬道两边的房子里进行,小灵杰根本就想不到甬道两边竟然有大大小小那么多个房子,家丁随手照黑洞洞的墙上插一下钥匙就能扭开一道房门。房子都是平顶,像农村的鸡窝。

小刀刘在一个房子里烧了一大锅水,小灵杰坐在房边帮他摘臭大麻叶子和花。摘完后连洗都不洗,便和着其他几种干成黑色的草一样的东西扔到了锅里。小灵杰只认得一种是野蒿子,小刀刘告诉他另外的是蒲公英和金银藤,都是用来熬汤水洗下身的,当然还得喝一部分。和臭大麻同锅煮的还有两个新鲜的猪苦胆、两个鸡蛋。小灵杰不晓得猪苦胆和鸡蛋是干啥用的,问小刀刘,小刀刘起初虎着脸不肯说,还训斥他小孩子不能多话,该闭嘴时就得闭嘴,没谁会把你当哑巴卖了。后来看小灵杰一点怯意也没有,小刀刘对这个小家伙倒不得不刮目相看了。以往到他这儿净身的小孩子一个个都哭得眼睛红肿,谁一提与净身有关的事儿能吓得一屁股坐地上还得屎尿糊弄一裤裆,到最后抬到床架上时有的都已经昏过去了。这位倒好,不告诉他,他却自己问起来了。

小刀刘故意说了很多净身时的惨状让小灵杰听,企图敲山震虎,小家伙忙完猪苦胆和鸡蛋后便坐在一边往灶眼儿里添柴,任小刀刘咋样形容他都只微微地笑,拿柴的手连抖都不抖。最后小刀刘自己都快被自己的叙述吓倒了,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

“小家伙,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小灵杰还是无动于衷,自顾自往灶洞里添柴,不经意回头看见小刀刘还张着大嘴的是在等他回答,不得已之下说:

“我害怕啥?不就是挨一刀吗?他们怕是他们胆小,他们笨蛋,我才不怕呢!”

说完之后觉得意犹未尽,似乎是怕被小刀刘误会是老爹逼他来的,小家伙又补充了一句:

“他们可能都是被爹妈逼着来的,我是自己想,爹妈也管不了我。”

小刀刘真是觉得有大白天闹鬼的可能,这像八九岁小孩说的话吗?小刀刘打心眼里觉得此儿非比常人,像这样八九岁就有胆有识、不畏痛苦的人,到哪儿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个,日后他不发达谁还发达。小刀刘一改开始莫不经心的初衷,开始和小家伙你一句我一句闲扯起来。

“小家伙,你咋会那么多路不走,偏偏要挨一刀入皇门呢!”

“想出人头地呗!”

“哎!这你就错了,当老公的也没有几个能出人头地呀!”

“我就认为我行。”

越谈下去小刀刘越觉得这孩子有前途。经他手出去的太监仅这些年来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老的也有小的,有混抖擞的也有平庸的,甚至还有杀了头的。没有一个像小家伙这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不该只是一个孩子,因为他说的好多话有些人活一辈子也未必能想的出来。小刀刘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力,他从来没有看走过眼。内务府分出去的太监,包括皇宫里和各个王爷府里的,至少有一半是在他手底下挣过命的,别看有些太监现在看起来人模狗样儿,自以为耍心计耍得得心应手,翻云覆雨地搞得蛮像回事,但小刀刘就是不信他能这么样得意一辈子。因为他知道,也许只有他知道这些人的底细,他一想到那些人在他的刀下屁滚尿流、魂飞胆散的丑态就感到恶心,他一看到那些人现在颐指气使地大呼小叫就恶心的想吐,一想到他们那会儿的丑态他非得吐出来不可。依他看,那些人至少都缺一种技能,就是处乱不惊,他听过一句老话叫“泰山崩于前面色不动”。他特别服气这句话,他觉得做人只有做到这个份上才可能有大成就,否则就是你再得势,充其量也只是数朝数夕,兔子尾巴长不了。因为机会只能给你某种便利,甚至可以把你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但是绝对不可能替你去保住他。要想保住地位只有一个办法可想,就是得培养一种魄力,一种君临天下,宠辱不惊,处惊不乱的魄力。这不是他一个的想法,他听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听的多了他于是也这么认为。眼前这个小家伙这方面的能力似乎是天生的。不管他怎么耐住恶心去形容净身时的痛苦,小家伙仍然平心静气,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刀刘忽觉得这样一个人才干皇差似乎很亏。但是他也只能这么想想而已。机会不是每个人都能碰到的,如果生在豪门,他敢肯定,眼前这位不难位列公卿,权倾朝野,然而,他不是,他是个贫苦农民家的儿子。小刀刘想到尽处默然不语。

小灵杰总算搞明白了猪苦胆和熟鸡蛋都是干啥用的,每个猪苦胆要剖成两片,等把睾丸挤出来后要贴在球囊两边,因为猪苦胆比较粘,又可以止血消肿,至于熟鸡蛋则是为了塞到嘴里,堵住嗓子眼,也是割睾丸时用的。因为割睾丸要先在球囊左右割开一个深口子,是横割而不是竖割,主要目的是先将皮肤下的筋络割断方将睾丸往外挤,要把睾丸从割口挤出来,奇疼无比。小刀刘给他讲这回事时说到往外挤的疼痛时眼睛里是蕴含着极大的惊恐,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完的。

小灵杰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滋味,但他不怕,他也明白不怕并不就意味着到时候他能淡然地承受那种痛苦。他可以努力,尽最大努力去承受,反正承受得了承受不了都得承受。既然如此,他觉得应该做好汉而不是做孬种。

鸡蛋就是在挤睾丸时塞进嘴里的,这是净身师想出的绝招,因为熟老的鸡蛋又硬又韧、挤不烂压不扁。堵住喉咙眼就会让人出不动气。人不出气就憋得慌,憋急了于是浑身用力,身子打挺,一股力气不自觉会使到小肚子上,小肚子用力往外一鼓,净身师就利用拼命挣扎不感到特别疼痛的一刹那,一下子把睾丸就挤出来了。

割去睾丸是第一步,第二步还要割势。势在太监的俗语中叫“辫子”,这是真正的技术活。要说割口挤睾丸也不是容易事,但是只有熟鸡蛋、猪苦胆,再有一把利刀,附之以眼明手快就够了。割势不行,没有长时间的刻苦训练和实践操作经验是根本不可能将势完全割掉的,这也是刘、毕两家之所以雄踞京城阉割界的龙头老大地位而又数百年名声不坠的主要原因所在。单割睾丸那一刀大多数净身师干得都很麻利,真正的功夫就在割势上,如果割的浅了,留有余势,将来内里的脆骨会向外鼓出,那就必须挨第二刀,俗称“刷茬”。

“刷茬”的苦不下于第一次挨割。如果割得太深,将来伤口长好后,会往里塌陷,形成一个坑,解手时候极不方便,因为尿出来是扇面状。十个太监里面有九个尿裆,就是阉割后留下的后遗症。

这些东西是小灵杰在袁郎中那里不曾听到的。他再回想一下袁郎中的话,觉得如果自己凭着这些理论再苦练上许多年,十数年后京城不难出现毕、刘、李三家净身师之足鼎立、共分阉界天下的局面。然而这不可能,他现在是放在砧板上的鱼,只有等着挨宰的份儿,虽然是他心甘情愿,可是稍往深里一想仍然不那么是味儿。

那锅热水足足滚了一个时辰才算成,因为小刀刘说鸡蛋煮得越老就越好,就越韧。小刀刘把大锅里的水舀出了一大碗,放在锅台上晾着,然后又把猪苦胆和熟鸡蛋捞出来,剩下的水全都倒入大木盆,让小灵杰脱了衣裳,俟水稍凉,跳进去将下身好好洗了一遍,这是为了消毒,因为创口最怕感染,很多人净身以后不久死去就是因为伤口感染。

洗完澡后,小刀刘瞬间变得庄重而且严肃,引着小灵杰沿甬路走到那间小屋子前边,小刀刘打开门,一下子没入黑暗,小灵杰随后跟入,岂知里面的地比外边要低出许多,小家伙猝不及防,摔了个大马趴,一下子扑到地上。小房里极其干燥,地上很松软,好像是垫有沙土,但是有一股血腥味,不是新鲜的血腥,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在这里阉人流血后,虽然擦拭得干干净净,但是仍然不能洗去的那种渗透到屋子的每一块地方、和空气同生共死的血腥。小灵杰以前闻到过这种味,是在屠宰场,每年春节时候都杀猪宰羊的地方。

小刀刘关上门后点着了一盏油灯,油灯在墙上的壁洞里,黯淡的灯光之下,小灵杰将屋里打探了几眼。从地上爬起来以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靠里墙根的一个由破砖碎坯垒起来的床一样大小的台子。小灵杰又产生了第一次见到李老公时那种久违的感觉,鬼使神差他一下子认为这地方他很熟悉,他甚至搞不清楚是自己先想到屋里有这么样一个台子,尔后看到真有,还是先看到后才想起以前自己梦里依稀见过这玩意儿。台子是长方形的,垒了有五六砖那么高,下面是土坯,上半截直到炕面都是青砖整整齐齐码成的,砖虽然破但码得却很有规则,小刀刘告诉他净身之后这个就是他的铺位。用砖铺面是因为一个月来的大小便,经常会洒到炕上,要用泥坯,怕早成了泥浆。出于对自己住处的关心,小灵杰走过去仔细看了一下。台子上很干燥,也并没有太大的骚臭味。他再往小屋里其他地方巡视一下,也看不到半点肮脏和血污的底迹,如果不是鬼火一样的煤油灯烘托出的阴森气氛,这间小房子应该是个理想的居屋。

小灵杰进来时没有穿裤子,小刀刘告诉他应该先把身体晾干,而且还得先适应一下气候条件,反正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小灵杰一想也是,于是便光着屁服跑了进来。

土炕上面有一个墙洞,煤油灯就放在那里,火苗仍旧很小,小灵杰看着屋里的东西都迷迷糊糊的,他怀疑是自己三天没吃饭的缘故。从拜师回去之后小灵杰便被剥夺了吃饭权,因为净身师要防止你在净身时吓得屁滚尿流,而且就是刚净过身之后拉屎撒尿也不太方便。据说人最多只能饿七天,不过得不停喝水,小灵杰这三天连水都几乎没喝,早已就觉得又渴又饿,进屋后摔了一跤再爬起来头晕眼花得更是厉害。为了能把屋里看的清楚一些,小家伙跪到炕面上把灯蕊往上挑了一下。

煤花“噼噼啪啪”一阵响,屋里骤然明亮了许多。小灵杰偶一抬头竟发现房梁上吊着一个轱辗,轱辗上有一根大拇指粗细的绳子,绳子一端系在背后的窗棂上,另一端绑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匕首此刻就一动不动地卡在轱辗这头,小灵杰怀疑那把刀子就是净身时用的,但是他又想不通要把刀子挂那么高干什么,是不是属于净身这个行业的一种习俗,或是有别的目的。

小灵杰眼瞅着那把刀子发了呆。一刹那间他想到这把刀已喝了不少人血,有许多不是老公的就因为它的出现而魂飞胆丧,之后就成了老公,现在轮到他了,那把悬在房梁上的刀很快就要喝他的血了,那把刀喝着他的血时会是怎么样的滋味?他被那把刀喝着血时会是啥滋味?这一切很快就会变成现实,小窗口还在向里洒着淡黄的光景,等到窗子外边的天空和小屋里一般黑暗时,他就已经成了老公。到那时现在的一切揣测都会一一得到校正和验实。小灵杰企盼那个时刻的到来,离天黑不到两个时辰了。这两个时辰在别人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不小心就会让他从指头缝里悄悄溜过去,可是这两个时辰对于小灵杰,可是举足轻重的,他以后的所有人生之路都得在这两个时辰之内获得必须的通行证。这两个时辰是从肉体的恬淡转向痛苦,但是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从精神的空虚转为充实……。

小刀刘走了进来,手里端着那碗凉透了的臭大麻水,衣裳换成了十三排十字排扣的紧身衣,衬得人利落了许多。他身后跟进来了一个家丁。家丁用一手托着扛在肩上的一块窄木板,另一只手晃晃悠悠地提着一只小桶,桶里向外溅着凉水,里面放的是那两个猪苦胆和两个剥去壳的熟鸡蛋。

小刀刘的胁下还夹了一张大纸,显然是用来糊窗户的。小灵杰注意到了家丁肩上扛着的木板,那块板很窄,仅够一个人躺着,也不太长,像小灵杰这样的个子躺上边就不会空多长天地。那块板正中间有个洞,小灵杰看见木板背面洞的那块翘起和洞口形状大小完全一样的小木片,显然那地儿是可关可开的活板,为了方便人躺上去后解大小便。木板上、中、下都有形同于镣铐的那种套锁,不用问是为了捆绑净身人的手脚和大腿,以免他乱动影响手术的正常进行或者手术后的伤口恢复。

小刀刘发觉灯光明亮了不少,于是又过去把灯芯拔得小了些,小灵杰迷惑不解地看他,小刀刘抓了大纸,一边用浆糊往窗上粘一面苦笑着说:

“你就是再胆大,再杠子气,也不能把啥看个明明白清清楚楚啊!”

小灵杰倏然醒悟,灯光弄暗原来也是净身师的一个手段,灯光太明你就会不自觉地看清手术的所有过程,看得太清你会更加深刻地体味到一步步陷入痛苦、接近死亡的滋味,你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忘掉,那是一个耻辱的印记,也是一个无法甩脱的沉重的思想包袱精神负担,你会为抹平由他造成的精神伤痕付出预想不到的代价,因此有些东西还是不知道的好。

小刀刘把窗纸糊上后屋里更暗,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大麦杆粗细的软管,摸上去湿漉漉的,还很柔软。小刀刘说这个是为了手术后疏通尿道,要不尿道长死后即使伤口不发炎也会被活活胀死。

家丁早已把芝麻壳灰洒在炕面上一些,然后把木板用砖支在炕面上,离炕面有四五寸高的样子,又在木板上撒了些灰。猪苦胆也被劈成了展翅蝴蝶似的两半,和熟鸡蛋、软管一块放在木板旁边的炕面上,一切准备就绪,家丁回头轻轻地叫了一声:

“师傅,都准备好了。”

小刀刘用眼睛示意,小灵杰明白他的意思,跑过去把一大碗臭大麻水捏住鼻子灌得一干二净,灌得他小腹发胀,然后雄纠纠气昂昂地躺到木板上,睁大两眼说:

“绑吧!”

小刀刘的动作很轻,带有几分烧香拜佛式的虔诚。套锁分别锁住了小灵杰的两只手腕、大腿根部和两只脚踝,他试着挣了挣。全身能动弹的部分就只有那颗头颅,可以抬起一点,但那样的话胳膊和肩窝连结处便钻心地疼。小灵杰不期然想起了鬼地探险时那个被脱光衣裳绑在床上充做诱饵的女人,那个白白的象一条鱼一样的女人,小灵杰暗暗好笑那时候咋会能想到现如今他竟然也被赤条条绑在床上,像那个女人,像个“大”字。他那时怎么会想到如今他会不顾一切地想去当老公。他又想起自己的下身当时燥热,小鸡鸡竖得硬梆梆的,憋闷得全身酸软的感受,他又想起了女人高耸的奶子和硕大的屁股还有被满头乌丝遮住的半拉泪脸还有他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压抑惨叫……。

“小家伙,看不大出,你人小心可不小啊!想啥好事了,嗯!”

小灵杰不由自主地又竖起了小鸡儿,这倒给小刀刘创造了机会,他三下五除二用一根绳子把小家伙的小鸡鸡紧紧绑住,勒得小灵杰直抽凉气,小灵杰明白,痛苦从这时就要开始了,因为他的小鸡儿已被扯得绷直,那根绳子另一头绑在窗棂上,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开始。

自从喝了臭大麻水以后,小灵杰一直就集中不了注意力,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忽东忽西,一霎那间他想到了很多,但很多都是浅“想”辄止,因为他很快又想到了别处。他觉得脑子晕晕乎乎,肉皮发胀发麻发酸发紧,好像身上任何部位的肉都在颤动。他想起了很小时候玩蛇时,把老爹旱烟袋里的烟油挖出来,塞到蛇的嘴里,不一会儿就见蛇像发摆子一样颤动起来,又像春风吹拂下起伏不停的麦浪。他那会儿没想过考虑蛇的感受,只是在旁边拍着手跳着蹦着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高兴,如今他就像蛇吃了烟油一样,那条蛇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也会拍着手蹦着叫着高兴。因为它看到了自己的仇人受到了惩罚,落了个和它一样的下场。

小灵杰又想起了小时候跟着老爹去看屠宰场宰羊的事儿。羊一到屠宰场外就会闻到血腥味,这种动物很有灵气,预感到不妙,你打它也决不会再向前半步,你必须把绳子另拴一根在羊头上,一个人在前边拉,一个人在后边推,用力才能拉起去,像在地上拖一只大木箱,因为羊坠着肚子不走,你就又拉又推把它拖进去也是蹭着地皮拖过去的。小灵杰不晓得羊进屠宰场是啥味儿,肯定它是不愿死。但是自己可是主动愿意受阉的,怎么会忽然想到进屠宰场的羊,为什么?仅仅是境遇相同吗?

“……”

小灵杰乍一抬头,看见那把原先悬在梁上的刀正在缓缓下滑,部位正对着他的裆部。小灵杰忽然在心里升起一阵难言的悲哀,他也不晓得是为啥,但是他敢肯定不是恐惧,他半分恐惧也没有。他又看了小刀刘本来如鹰隼一般的眼睛,此刻却如幻似梦,似乎是两汪水银,像一个人,像一个人!小灵杰骤然如中雷击,他觉得自己彻头彻尾错了,自己是个大笨蛋,错得蠢笨到了极处,他看见小刀刘的嘴在蠕动,他听不见他说的啥。他只是在心里流着血泪臭骂自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可惜后悔也晚了,那把刀已在他的视线中一部分一部分地逐渐消失,此刻已只剩一个刀柄,他的心理防线于瞬间崩溃。

他没有听到小刀刘的问话,小刀刘是在例行公事,他问的是“你后悔不后悔”,一般是要连问三声,如果要求净身的不表示后悔的意思,那他就要动手;如果净身的说一声后悔,那还不晚,他可以立刻把人从木板上解下来,让他回家。他连问了两声小灵杰没有回答,他看到小家伙的眼神里有一种炽烈的渴望的光泽。小刀刘已被小灵杰以前表现出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完全折服,他理解成了小家伙不屑于回答此问题,问到第三声时,小灵杰突然石破天惊地叫出了一个字:

“不——不!”

声音拖的很长,但没有半点拉沓或者气竭的征兆,那个“不”字自始至终都像是一个被无限拉长的果断音符。小刀刘再不手软,在那个家丁把熟鸡蛋塞入小灵杰口中、小灵杰小腹外挺的一瞬间,从袖里掣出一把利刃,刀光一闪,随后左手用力在球囊上一挤,两个血肉模糊的睾丸骨碌碌掉到了地上,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总共还不到一眨眼的工夫。因为小灵杰那时间眨了一下眼,他眼睛闭上的一瞬,同时他觉得挺起的小腹一凉,睁开眼时,小刀刘在他闭眼时俯下的身子已回到原来直立的样子,放在胸前的左手上满是鲜血。

也许连小灵杰也说不清他那个中气十足的“不”字到底代表着一种咋样的感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回答小刀刘的回话,如果他能听见小刀刘问他的话,他今生的路绝对不会走向一代权监。但是,历史铁证如山,不容许有半点假设,他当时确确实实没有听见。

小刀刘重新站起时小灵杰猛然发现自己中了圈套,因为他在下身一凉之后不由自主地挺起了上半身,他当时感觉不出下身和肩窝的痛疼,他挺起脑袋仅仅是生理上所说的条件反射。他看到绳子拴着的那柄刀依旧寒光闪闪地在他裆部上方悬着,一动不动,似乎在嘲笑他的愚笨无能。小灵杰目光游移,又看到小刀刘右手里紧紧攥着一柄和绳子上那柄一模一样的刀,差别只是手里的那柄刀还在往下滴血,一绺血丝蚯蚓一般附着扭曲在垂着的刀身上,一直延伸到刀尖,那是他的血。小灵杰胸口猛中雷击,视野的下限,扫中自己的下身,模模糊糊映出一片血红的颜色,他被骗了,他感到大腿内侧潮乎乎、热乎乎的,是他的血。他不相信,因为他没有做所谓的拼死挣扎,他只是被熟鸡蛋憋得眼睛突出,毛孔乍开时用力挺了一下小腹。他清清楚楚记得下身仅仅一凉!难道就这么快,难道他就真的已无法反悔,为啥他感不到疼痛呢?他的目光仍游移不定地转悠,他看到了那个家丁,家丁刚好直起身,手里捏着两个血肉模糊的小圆球,那是我的……,小灵杰的身体不自觉一颤,一阵冰凉的感觉一下子扑入他的心脏,他没反应出冰凉有多可怕,疼痛!那能叫痛疼吗?一种可怕的感觉像轰雷一般截入他的左右太阳穴,浑身上下一瞬间像被万支钢针扎得透了气。那绝对不叫疼痛,该叫啥呢?他没有想出来……

小刀刘看见小灵杰蛇一般在木板上扭动了两下身子,套锁已深深勒入他的脚踝、大腿和手腕,他头上血脉贲张,青筋暴起,嘴张了一下,上牙咬住了下嘴唇、小刀刘急忙凑到他头旁边。小灵杰已晕了过去,头上满是冷汗,嘴再张开,下嘴唇上鲜血随之沁出,成一道血红的弯月形。

小灵杰先是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想追逐那些闪闪的金星。他跳起来,他跳起来了,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没一点借力处,他把头一点一点往上耸,耸一下斗就高一些,金星渐渐汇聚成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球,有人头那么大。他想抱住那个金球,他拼尽全力往上一耸肩膀,他的脑袋一下子飞了出去,离金球越来越近,触手可及了,伸手,手呢?他低头一看,身子没了,往下看,身子正在原地团团乱转着手舞足蹈,他看到自己没了脑袋的脖颈上断口十分平滑,像用锯锯断的老树,还有一圈一圈类似年轮的东西。他不感到害怕、疼痛和恐惧,只觉得十分好玩,他看着自己的身子张牙舞爪地一蹦一蹦他甚至想哈哈大笑,他没有笑出声,“轰”一声大响,像爆竹在耳边炸响,坏了!他忘了他的脑袋还在像炮弹一样飞向那个金球,他的脑袋似乎被撞凹下去一块,他一阵发晕,像是突然回到了老家子牙河滩边的老柳树下懒洋洋地晒太阳。太阳咋没出来,四周怎么这么黑暗,黑暗中他觉出有四堵墙从四个方向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压过来,还像移动门轴一样“吱吱”响着。他还是没有身子,他的脑袋被墙牢牢卡在中间,墙还在向中间挤压,他的头被压得越来越小,压成了圆柱形的肉饼,像一支爆竹。爆竹有捻,在他的头发上,不,是他的头发被挤成了炮捻,炮捻着了,“哗哗啦啦”地响,他吓坏了,他想哭,他想哭出泪来把燃着的炮捻浇灭。他哭不出来,他的脑袋炸开了,片片粉碎,他的眼睛和耳朵被巨大的气浪抛到半空。他听到爆竹爆炸时的惊天动地的响声,他看到自己的脑浆花花绿绿地雨一般撒向大地,我死了,他终于发现了这个可怕的现实,他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大喊,他不知道这一声大喊是怎么出口的,因为他的嘴也已碎成肉浆和血沫,但他的耳朵还完整,他听到了自己的叫声。……

大叫声中他醒了过来,下身像火钳子挟着一样疼痛,疼痛是具体的,从下身在他醒来之后渐渐向上爬行,弯弯曲曲地爬、由下身到小腹,由小腹折向肋部,到脖颈,到太阳穴,到头发梢。他在疼痛袭到头顶时,觉得头发根全湿了,头发梢竖在一汪汗里,像于牙河发水时顽强探出河心的柳树。

他明白手术已经完成,他已不再是两三个时辰以前的他。

因为他感觉哆嗦的两腿间夹了一块薄薄的窄木板,他明白那是用来托住球囊的。但那木板在他感觉中似乎很薄很薄,薄得像刀片一样,十分锋利,他每哆嗦一下,大腿内侧碰到木片时,都像刀割一样疼痛。随后他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哆嗦,连腮边的肉都在跳动,他的嗓子像火一样干辣。什么叫生不如死,现在如果有人问小灵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他小灵杰现在就是,他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形容自己的痛苦,凡是他想到的词汇他觉得都不能抵他所受痛苦之亿万分之一。

如果他那时能动弹,他一定会找一种最痛苦的死法去死。因为他此刻已被疼痛,或者说不是疼痛,单纯就是难受已充满了他全身。他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每块肌肤,每滴血液,乃至每寸毛发里都有成千上万个数不清的难受充溢着,他整个是一个痛苦,一个难受,一个没法摧毁的难受。再痛苦的死法与这个大难受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他无端地以为以大痛苦加诸于大难受,两相抵销一些,他会好受一些。

小刀刘后来过来探望了一次,小灵杰不晓得具体是啥时候,反正小屋里一直亮着那盏鬼火一般的煤油灯。他渴了,想喝水,他想到渴的时候已渴得无法自抑,他发现如果不立刻把水给他送过来他立刻就会被渴死。小刀刘的目光中有几丝慈母般的柔和,他出去了一会儿,找回来一个旧皮球,在边上剪了一个小圆洞,又用一根软管把它连到小灵杰嘴里,皮球被拉到了梁上的绳子上。小灵杰贪婪地吸水,软管里的水缓缓流进心田,一阵清凉,他仿佛看到水珠碰到发热的内脏时冒出丝丝白汽。他不停地吸,小刀刘最后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然后叹息着走了。他没有理会,只顾吸水,他要用水把心脏里的火浇熄,小刀刘给他准备的有臭大麻水,也是伸出一个皮管伸到他嘴边,但他不喝,虽然他知道那玩意儿确实有麻醉作用,能减轻他的痛苦,但他就是要赌这个气,他就是不喝。他宁愿喝凉水喝得全身哆嗦,他就是还要喝。

凉水他只喝了一天,小刀刘再过来时说已是第二天后晌,他给小灵杰带来了一罐稀米粥,仍让他用软管吸着喝,算起来,小灵杰已有整整五天没吃东西了,稀米粥就是让他充饥的。

屋里的气味从第三天起开始难闻,因为这两天小灵杰没法下“床”拉屎撒尿,木板子下面放着一个破瓦盆,让他自由的拉稀屎,另外,屋里的血腥气还没除去,小屋又严实得密不透风,一切气味都在方寸之间的空间里熏蒸,不难闻才怪呢。

屋里的气味都是小灵杰自己制造出来的,包括血腥。他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在死寂中嗅自己的血腥,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他只有眼睁睁地嗅自己流出的血。他又想起坠着肚子不愿进屠宰场的羊,一阵心酸,但他没有哭泣,他要活下去,反正事已至此,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他的前方现在确确实实就只剩了一条路可走——去当老公!小灵杰再咀嚼一次无尘道人的话,虽千万人,其往矣!这时候他才发觉说出这句话的人若非有大痛苦、大难受作为铺垫,绝不会有如是想法,即便前方有人千万,他仍然要闯上去。他无所畏惧,是因为他经历的一切痛苦连千万人造成的威慑都比不上,他可以坦然面对。痛苦的经历无疑是一种可以凭靠的资本。然而说出这句话的人肯定是把泪水硬生生咽回肚里的,就是大英雄也无可奈何。他可能不怕痛苦,但绝不是不知道痛苦,他可能比一般人更能体会痛苦的意蕴,痛苦某种意义上在他们眼里是一次洗礼,一块跳板,他咽下泪水装出笑脸去迎接千万人的诅咒、殴打,乃至企图从肉体上完成的对他的消灭,他不怕!不怕是最重要的。

小灵杰也不怕,既已被置之死地,以后他就要觅路而生。

经历过痛苦之后便更渴望幸福,眼下小灵杰是这么样,他发誓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抓住一切时机攫取幸福。他要捞回他付出的,他相信即使不停地捞到死,他也捞不够足以让他补偿住痛苦的幸福,所以他要不停地捞,一直捞到死。生命的意义在此刻已然把他局限进了一个人为的甬道,甬道黑洞洞的,只有走到头才可能看到光明,他还在甬道远头,命中注定他必须忍耐一切才能走到光明。

什么东西都是失去了才晓得其珍贵,小灵杰此刻也明白了爹妈对自己亲生骨肉的良苦用心,他现在觉得他失去的太多。司马迁说出大势已去时肯定是泪流满面,不过他是有了亲生骨肉后才被阉的,他的心理有依托。小灵杰呢?他想起了心中那个萦怀不去的影子。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事已至此!

他再一次告诉自己这句话,努力将一阵一阵涌上来的后悔压下去。得其所哉,又有何悔意可言。但他不后悔吗?只有他自己才晓得。

巨大的痛苦还没有到头,三天以后他下了地。睁开迷朦的双眼看看,自己已成了个空皮囊,不折不扣的空皮囊,肋骨在肚皮里狠劲向外钻,绷得肚皮紧紧的难受。再看下身,啥都没了,他那个曾经发烫地挺起过的小玩意儿已无影无踪,只有一个刚刚结住血痂的伤疤留在那儿,他发现那根软管果真代替了原来的小鸡,他想想从此撒尿要从人造的东西里流出来,真是辛酸得不可思议。

这时候最大的痛苦是每天要三次抻他的腿,小刀刘每次给他抻腿时都要费劲巴力地给他解释,说此时不抻,腰就有可能佝偻下去,一生也不可能再抻直。小刀刘在开抻之前还一叠声地跟他说得罪,他此时往往很不耐烦,要抻就抻,说那么多废话干吗?可是小刀刘一动作,他透过朦胧的双眼看到小刀刘全神贯注地将他像伸面条一样抻来抻去时,他都咬着下嘴唇发誓出去后第一个要治的就是这位,他怀疑小刀刘天生就喜欢折磨人。

他回家之前都没能见着那神秘的“宝”,他问小刀刘要,小刀刘苦笑着说这是规矩,任谁也不能破坏,要不会遭天谴,他于是也不要了。是老爹把他接回家的,他那时伤势已经大好,只是仍然瘦,他怀疑自己成了天底下最瘦的人,他出去后乍一看到耀眼的阳光,先天旋地转了一番,然后便觉得自己做了啥亏心事,见不得人。老爹拉了辆排子车,车放在刘家大门口,老爹像疯子一样冲进来,当时他正和小刀刘对坐谈天,他忘了都说了些什么,老爹就像旋风一样卷进了屋子,他看见了老爹。

老爹消瘦多了,似乎比他想家中的自己还要瘦,瘦得像一张薄纸。老爹的眼里放着灼灼的光,一眼看见他时声音都颤了:

“灵杰!我的儿呀!”

老爹在小刀刘的大厅里抱着他放声大哭,他能感觉到老爹内心的颤栗,像那次老爹跟着他往家跑着看爷爷那次一样,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感动,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用眼睛的余光瞄见刘家的几个丫环仆妇都躲在屏风后面吃吃的偷笑,无庸置疑是在笑他老爹,那里面包括第一次来时见到的那个被小刀刘抚摸过的小姑娘,她长得很漂亮,漂亮得像一朵开在春天的玫瑰花,小灵杰是第一次听见她笑。

“她笑的和她长的一样美丽,一样漂亮。”

小灵杰在心里告诉自己。

皮硝李拉着儿子走在阳光下,他觉得阳光下他的噩梦该到底了,这一个月来他不晓得自己是怎样挺过来的。曹氏天天坐到菩萨前面的蒲团上祈祷,她决定长年吃斋,是从小灵杰去刘家前一天晚上作的决定。皮硝李看着妻子,整天坐在蒲团上下神一般念念有辞,心里很不是味儿,他找不到解脱的办法,日思夜梦全是儿子躺在刘家下身血淋淋地嚎叫,有几次他在梦中甚至看见儿子拿了一把切菜刀砍向他的脑袋,嘴里嚷着说是他这个当爹的把他推下了火坑。他还梦见儿子像一条死狗般被刘家的家丁拖着扔到一片旷野地里,立刻有野狗围上来啮咬儿子的尸首,他在旁边看着甚至能听见野狗鼻孔里“哼哼”的满足叫声和嘴里“咯咯吱吱”地啃儿子的骨头声,他想跑过去可是腿被谁抱住,怎么挣都挣不脱。

是他害了儿子,他自己这么认为。他不敢问儿子是啥想法,他怕儿子也这么想。他拉着儿子慢慢地从阳光下穿越,天很暖和,是三月份了,快入进四月了,路边的深宅大院掩不住阵阵浓郁的花香逸出,他闻到了。他想给儿子聊天,但不知怎么开口,回头看儿子,已经在排子车上睡着了,他的心一阵紧缩,儿啊!爹对不起你!

小灵杰又疲又累,适应了阳光后他觉得很舒适,四肢百骸暴露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说不出的痛快。他想让老爹一直拉着自己在阳光下走,他闭着眼,他不顾忌别人看到他,但他不想看见任何人,他用手把耳朵眼堵上,因为他也不愿听见人声。他睡着了。

他又看见一群仆役站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前惊天动地的叫他“李老爷”,他心满意得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