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并生的兄弟果,从此番汉一家,茹费理要一个“光荣的解决”,却等于把 光荣当成绳索套在脖子上,而把绳索两端交给中国人。上帝嫌孤拔杀人太多,他死 前终于赦免一个,未必不是求得心灵稍安。
这是在森林里的一处兽窖,几丈深,四壁陡峭,里面插着很多尖削的竹签。
刘朝带双手反绑着坐在窖底,他只能看见很小的一方天空和树木的繁茂枝叶, 看着松鼠在树枝上跳来挑去,自己却一筹莫展。
绑了刘朝带,马来诗宾决定反叛,但他必须借重父亲的威望。
在头人木屋里,濂花勇像在闭目养神,听着马来诗宾的鼓动。马来诗宾认为, 现在不反,日后就晚了。谁也没有这刘麻子厉害,他要派兵进山,要把生番、熟番 统统赶下山去,那他们就永远失去家园了。
濂花勇问:“真会这样吗?”
马来诗宾说这是刘道台亲口对他说的,他若不是跟咱们有鸦片、樟脑上的生意, 他也不会把这个底露给我们。
濂花勇说:“光我们一个社起事,没有用。联络五十一社,要时日,人家也不 一定与我们一条心。别惹火了官军,连法国人都不是对手,我们打不过的。”
马来诗宾已派人到中路番社,还有北路的北港、万雾各社去联络了。
濂花勇仍然说此事不可莽撞。
这时马来诗媛来了,濂花勇问:“你的伤好了吗?”又对马来诗妹说:“你不 好好照顾姐姐,这么远跑来干什么?”
马来诗媛看了马来诗宾一眼,说:“我来要人。”她转向马来诗宾问:“人呢?”
马来诗宾装傻:“人?什么人?”
马来诗媛厉声说:“你不是把刘朝带抓来当人质了吗?”
“哪有这事!”马来诗宾矢口抵赖,说他从来没见过刘朝带呀,问这是谁告诉 她的?
濂花勇问:“你大概是抓了人吧?你这不是捅马蜂窝吗?你是生怕山寨里太平 啊。”
马来诗宾想一走了事,站起来说:“我真的没抓人,别听她胡说。她是想人家 刘朝带想疯了!”
马来诗媛怒不可遏,刷地从墙上抽出父亲的双刃刀,一下子架到了马来诗宾的 脖子上,她说:“你不说,我今天先杀了你,我也不想活了。”
马来诗宾胆怯了,忙陪笑脸,说:“你看,我不是为你好吗?那小子没良心, 不想娶你,我想教训教训他,替你出口气……”
“你多管闲事!”马来诗媛说,“人在哪?”
濂花勇也说:“你还是抓了!你怎么说话越来越没准了!马上放人。”
“好,放人,放就是了。”马来诗宾说。
马来诗媛把刀从他颈上移开,说:“带路。”
马来诗宾只好说:“好,好……”刚要迈步,有人来报:“大头人,福建巡抚 刘铭传来了,就在山门外。”
濂花勇、马来诗宾都大吃一惊,濂花勇站了起来,说:“都是你闯的祸!来的 好快呀!”
马来诗宾问来了多少人马?
报信的人却说他没带一兵一卒,也没带枪,只是他一个人骑马来的。
不但濂花勇、马来诗宾大为惊奇,连马来诗媛也困惑了。濂花勇说:“绝不能 是他一个人,必定有讨伐大军在后面,你可给山社惹来大祸了。”
“大不了鱼死网破!”马来诗宾想出一个主意,把刘铭传赚上山来,一条绳子 捆了,也当成人质,有什么要求,叫他当面点头,不答应一刀宰了,永绝后患!
“胡说,”濂花勇气的胡子直抖,“你吃了豹子胆了!”
马来诗媛这才听明白,刀又指向了哥哥:“原来你想反叛啊,你怎么不拍拍良 心!今年山里没粮,刘大帅从军粮中拨出几十石运到山里,你现在要杀人家?”
“你懂什么!”马来诗宾说。
濂花勇吩咐拿吉服来。马来诗妹从屋里拿出清朝的袍褂,濂花勇一边穿一边说 他亲自去迎大帅。
马来诗宾指着他穿在身上的补袿说:“你怎么穿这个!”
“我是朝廷封过的六品官啊!”这是从前官方赏穿的。濂花勇说,为了番社上 千口人的平安,他也不能往绝路上领他们啊。
马来诗宾气得直跺脚:“这个家我呆不下去了。”
“你滚得远远的,别再回来!”父亲说。
马来诗宾抬脚要走,马来诗媛说:“往哪走?跟我去放人。”又用刀尖抵住他 后心。他无奈,只好乖乖地走在前面。
濂花勇上路前用近乎央求的口吻对女儿说:“马来诗媛,你能请刘朝带帮咱说 几句好话吗?”
“不能。”马来诗媛说,“你们抓了他,他险些丢了命,回过头来让人家说你 好,天下有这样的美事吗?我要告诉他,说他怎么受尽折磨,说你们怎么密谋反叛, 让他鼓动刘大帅发大兵来踏平太鲁阁社每一寸土!”
濂花勇指着女儿鼻子说:“看你,不帮就算了,说这么一大堆歹毒的话来。”
太鲁阁社的番民用土人最隆重的庆典仪式迎接刘铭传。兽皮鼓、牛角号,各种 乐器和鸣,土人跳着奇特的舞蹈,夹道迎接客人。
濂花勇全副官员打扮,在山门口向刘铭传拱手,说:“大帅怎么会到偏僻山社 里呢?太委屈你了。大清官员可是从不迈进山门坎的。”
刘铭传只带了汪小洋一个从人,又是徒手。刘铭传面带笑容,也拱拱手,说: “早想到山寨来看看你们,领略一番风土人情了,前一阵子因为忙于同法国人较量, 没倒出功夫。”说罢一指后面一匹马身上的驮子,说:“我带来些绸缎、盐巴,不 成敬意。”
“太谢谢了,”濂花勇说,“我们番民没有向大人进贡,反倒是大人破费,心 里实在不安啊。”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地向后面看。
刘铭传发现了,问:“大头人在找什么?”
“你总不能是一个人来的吧?”濂花勇问。
“当然不会是一个人。”刘铭传说,“我带来十万大军啊!”
濂花勇吓了一跳,极度不安起来。刘铭传伸出双手,竖起十指说:“这不,十 万大军全在这吗?”
濂花勇放心地笑起来:“大人胆子也太大了,这一路上不平静,土匪也多,我 们番社里也是十个指头不一般齐,好的坏的都有啊。”
刘铭传说:“我是为百姓办事的,汉人、番人同是朝廷赤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既然心里坦荡荡,就不怕有人杀我,杀我干什么?留着我,不是可以为台湾百姓 办点事吗?”
濂花勇很受感动,陪他上马一路走着。刘铭传象漫不经心地说:“总有人说, 汉人又要来征剿番民了,我刘铭传不做这样的事。番民只不过在深山里一代代生活 得久了,才叫番民,其实番汉一家,你们本来也是我们的兄弟。”
濂花勇说:“若是官府的人都像大人这样待我们就好了。”他顺手采了树上的 野果,递给刘铭传。
刘铭传拿过来就吃,濂花勇说,“你吃了兄弟果了!太好了。”
“怎么叫兄弟果?”刘铭传问。
“你没见,果子都是一串两个并生的吗?”濂花勇说他们这里,若是谁家兄弟 不合,上门来说合的人就会采兄弟果给他们吃。
“那我们是兄弟了。”刘铭传大笑,又说,其实,往上推两千年,你我的祖先 可能真的是兄弟。
濂花勇问刘铭传,都传说番们是秦人的后代,不知是真是假。
刘铭传用肯定的语气说,秦始皇派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到台湾神山来采药,这 些人乐而忘返,番民就是他们的后人,不然他们怎么长得和我们一模一样呢!
濂花勇说:“我就爱听这话,越说越近乎。”
马来诗宾把两个妹妹领到兽窖跟前,说:“他在里面。“说罢跳上马就走。
马来诗妹问:“你上哪去?”
马来诗宾说:“不知道,反正这里我呆不下去了。”
马来诗媛说:“叫他走,我们太鲁阁社不缺他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传到了窖里,刘朝带微弱地叫着:“是马来诗媛吗?我在这,快来救 我。”
这时马蹄声远去,马来诗宾已消失在林中。马来诗媛来到窖口,向下望,她看 见刘朝带完好无损,放了心,他坐在竹签子空隙中,真像一头困兽,就开玩笑说: “这是一头什么野兽啊?怎么会说话呢?”
妹妹说:“别折磨他了。”她从背后解下砍刀,灵巧地爬到一棵大榕树上,砍 下一根粗壮的寄生藤,一端顺到兽窖中,对底下喊:“喂,抓住!”
刘朝带站起来,说:“我还绑着呢!”马来诗妹便小心地丢下砍刀,刘朝带弄 断了绳子,紧紧抓住藤条。妹妹刚要拉,姐姐叫了声:“不行。”妹妹问:“怎么 了?”
马来诗媛担心,万一拽不动了一松手,他再跌下去,穿到竹签子上,那还得了?
马来诗妹便把藤子绕到大榕树树干上几圈,固定了,才去拉,刘朝带被拉上来 了。
刘朝带说:“我也当了一回老虎,不过这滋味不好过。你们若不来,说不定晚 上真会被虎吃掉。”他特地向她们深深一揖:“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不用谢,”马来诗媛的脸又冷冰冰的了,就当他是救了一头狼、一头狗熊。
妹妹埋怨她说:“你这人真是!一听哥哥把他抓来当人质,你急得不行,连伤 痛都不顾了,为了救他,你把刀架在哥哥脖子上。可这会儿你又这样子,真琢磨不 透你怎么回事。”
“你瞎说什么!”马来诗媛制止妹妹说下去。
但刘朝带显然受了极大地震动,对马来诗媛说:“我真愧对于你呀。”
马来诗媛不理他,只顾在前面走。刘朝带讪讪地跟在后面。马来诗妹说:“一 会好好洗洗脸,去见你爷爷吧。”
“什么?见我爷爷?”刘朝带问,满腹狐疑。
马来诗媛责备妹妹:“你真快嘴。“
马来诗媛说:“你别误了事呀!忘了爸爸嘱咐你什么了吗?“
刘朝带问:“我爷爷怎么到山里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马来诗媛说:“我想是吧。他这么个宝贝孙子丢了,能不着急吗?”
“他带兵来的?”刘朝带说,那他可是太糊涂了!冤仇宜解不宜结呀。”
还好,马来诗妹说他是一个人来的,一个兵没带。
刘朝带吁了口气,说:“这才好。”这种态度,显然搏得了马来诗媛的好感。 她说:“一会见了你爷爷,还有我父亲,你怎么说?”
刘朝带反问:“你希望我怎么说?”
“这叫什么话!”马来诗媛说,“嘴长在你身上,舌头长在你口里,你想怎么 说,别人管的着吗?”
刘朝带说:“我就如实说。马来诗宾扣我为人质,要扯旗造反。”
“很好。”马来诗媛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马来诗妹有点不放心,说:“你真会这么说吗?”刘朝带说:“我为什么要撒 谎?我包庇你哥哥那样的坏人,他会干出更多的坏事。”
这一下,马来诗妹也不理他了。刘朝带忍不住暗笑。
火把和猪油灯窜烟带火,把太鲁阁社头人的房子内外照得通明,皮鼓声声,伴 着粗犷的歌声,男男女女围着火塘在跳舞。
濂花勇和刘铭传高坐在上面,桌子上有大碗酒大块肉,濂花勇以番人最尊贵、 隆重的礼节招待刘铭传。
这时马来诗媛姊妹二人陪着刘朝带过来了。濂花勇站起来让刘朝带,说:“快 上座,”腾出了他方才坐的位子。刘铭传说:“他小小的人儿,没那么尊贵,大头 人请坐。”
刘朝带在下首告了座,濂花勇才归座,说:“真对不起,我有个很不成器的儿 子……”
刘朝带见马来诗媛眼巴巴地看着他,便爽快地说:“谢谢大头人的招待,马来 诗媛招待得很周到,我本来想来看看她的伤养的怎样了的。”
濂花勇又意外又惊喜地去看女儿,马来诗媛说:“朝带还给我带来治红伤的药 了呢。“
濂花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说:“大帅的宝贝孙子人也长得秀气,心地也善 良……”
刘铭传说:“马马虎虎。他从三岁起就跟着我,寸步不离,我有点把他宠坏了。”
濂花勇笑着给他倒酒,指着马来诗媛说;“都一样,这姑娘叫我宠的不像个样 子了,任性得很,她女扮男装去从军,我开始都不知道。”
刘铭传说,马来诗媛一直扮男装就好了,他早把官职给她请下来了,她可是在 基隆、沪尾两战中屡立功勋啊!
马来诗媛叉了一块肉送给刘朝带,对刘铭传说:“你们那叫什么破规矩?为什 么女的不能当官,你们说女的比男的低贱,可多大的官,包括皇上,不都是女人生 的吗?说话算数的西太后不是女的吗?”
刘铭传一怔,濂花勇忙拿眼睛瞪她,刘朝带也用脚碰了她一下。她不买账,说 :“你碰我干什么?我说的不是实情吗?”
刘铭传撑不住笑了:“是实情,是实情。”气氛这才缓和下来。
刘铭传与濂花勇探讨,从前沈葆桢、丁日昌当福建巡抚时,都抚过番,为什么 归而又反,总是弄不好呢?
濂花勇也说不好。反正他们心里不舒服,官府总是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跟他 们不一条心。
刘铭传开始阐明他的主张,抚番应以德抚番,真正视他们为兄弟姐妹,日后, 他准备上书朝廷,他亲自出任抚垦大臣。
“什么事也不让番民作主,谁心里也不会舒服。”马来诗媛冒了一句。
刘铭传思忖一下,说,将来可实行两种办法,一种是请他们下山、进城,与汉 人一样待遇。不肯下山的,由番民们的头人照旧管理,以番治番,官府派员来帮助, 他问濂花勇看这样行吗?
濂花勇说:“这倒好,我们做梦都想,办得到吗?”
“事在人为嘛。”刘铭传说。
马来诗媛突然问:“你见到山门口的界碑了吗?”
“什么界碑?”刘铭传说,“我没看见啊。”
马来诗媛说:“我念给你听:‘番界不得随意出入,汉民不得娶番妇,违令者 斩’。”
“我知道汉番不准通婚的律令,”刘铭传说,这是大清朝廷定的制。不过刻在 碑上就不知道了。
马来诗媛问,大帅是个开明人,你说过,我们是先秦徐福五百童男童女的后人, 不和你们一样吗?为什么通婚要杀头呢?
刘铭传被她问得张口结舌。马来诗媛又问:“假如你孙子他娶了我,你会把他 杀了头吗?”
濂花勇赶紧制止女儿,不让她在大人面前胡说。
刘铭传说这得申奏朝廷,要先改规矩才行。
接着刘铭传话题一转说:“有人说,大头人要带领北路各番民反叛朝廷,我来 看看,我不相信。”
马来诗媛问他,明知要反叛,却又不带大军来兴师问罪,他一个人来,不怕杀 了他吗?
刘铭传说:“我没亏待你们,我也不相信大头人会选择这条路,我才敢只身来。”
濂花勇很感动:“有大帅这句掏心的话,我们心里热乎乎的,你把我们当兄弟 看、当人看,我们自己不能不把自己当人啊。大帅放心,我们永远和朝廷一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