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铭传》第30节


引洋人资金、技术建我铁路、煤矿,刘铭传称之为借种打粮、借船打鱼,西太 后却认为兜揽不得。万里迢迢到北京,番女想用一棵千年灵芝敲开紫禁城的大门, 也就拿到了幸福的钥匙。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怎么进来的,黑衣黑裤的陈天仇已经站在刘铭传床头了, 她身背一口双刃剑,手里提着左轮枪。她没有马上下手,看了片刻刘铭传沉稳的睡 相,他睡前看的一本书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拾起,那是一本《西方富国之路》。陈 天仇心里一动,刘铭传再一次让她感动。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忽然刘铭传睁开了眼睛,他发现了在床前站着的陈天仇,他一惊,却显得很镇 定地坐了起来。陈天仇以为他要去枕头底下摸枪,马上飞起一脚把枕头和枪踢到了 床下。

刘铭传说:“我根本没想去抓枪。你来了好一会了吧?在我没睡醒之前,你有 充裕的时间打死我,不过你没开枪。”

陈天仇说,忙什么,勾一下枪机是很容易的事。她反而把枪收起来了。她以得 胜者的姿态说:“你没想到吧,你这样森严壁垒,我还是轻而易举地站到了你的床 前。你的四夫人带人就在走廊里,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我。”

“我早知道是防不胜防的。”刘铭传说,“所以我不主张防备。”

陈天仇说:“你明知自己有危险,却让人撤掉所有的岗哨,你是胆大呢,还是 以为没事?”

“都不是。”刘铭传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相信你会再来杀我,你一定 要取我人头,就给给好了。”

“那你错了,你不要以为这样就会打动我。”陈天仇说,“现在你是赤手空拳, 我随时能结果你。”

刘铭传说自己没理由恨怨她,她是守信的,陈天仇当初说过,容他打走了法国 人,再来算他们个人的恩仇帐。

门突然推开了,石超和汪小洋等气喘吁吁闯入,陈展如带的士兵几支枪同时指 向陈天仇。

“别这样,都把枪放下。”刘铭传说,这是他与陈姑娘个人的恩怨,与别人无 关。

石超说:“天仇,你不是让我再想想,有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打龙袍固然不好, 我今天又想出一个主意,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你说吧。”陈天仇说。

石超说,从前出红差杀头、该斩决和吃枪子的人,都只有一刀之罪,也就是说, 一刀砍下去,如果犯人不死,那是他命不该绝,应该放一条生路,枪决也一样。

陈天仇说:“你什么意思吧?”

石超为她定了一条规则,他左轮枪里只能装一发子弹,打正了,那是他刘大帅 该死;遇上臭子,打偏了或打不中,那是他命不该绝,总之,只有一枪之罪,他问 陈天仇同意否?

陈天仇想想说:“这很公平。不过,我可是打得很准的呀。”

刘铭传说:“那也没关系,一切都是命。”

陈展如恐惧地坚决反对,有罪没罪也不能这么开玩笑啊,她连说不行、不行。

陈天仇问刘铭传:“我一枪论高低,行吗?”

刘铭传说:“行。但愿你打不准,或碰上个臭子,或许卡壳打不响。

陈展如显得十分紧张,大叫:“大家好好谈谈不行吗?从前他对不起姑娘,今 后加倍补偿就是了嘛。在战场上,在大帅危难时,姑娘不止一次挺身相救,为什么 还有今天啊?”又转对刘铭传:“你怎么能答应呢,这是开得玩笑的吗?”

石超却说:“就这样吧,在场的人都是见证。”他把手伸向陈天仇:“把枪给 我。”

陈天仇把左轮枪扔了过去。石超当众把六粒子弹全退了出来攥到手上,他举起 枪,说了声:“注意看,枪里现在一粒子弹都没有。”

趁人们的视线都转向左轮枪时,他以极其神速之举,将子弹换了一颗,并且放 到了枪里。然后他把枪在头上扔了几下,又请人过目,之后才把枪扔给陈天仇说: “现在,这枪里只有一粒子弹,打中打不中,你们的冤仇都了结了,你认可吗?”

陈天仇说:“我认可。”

石超又转向刘铭传:“大帅呢?”

刘铭传怀疑石超做了手脚,不然他不会拿刘铭传的脑袋当赌注,所以他说: “陈姑娘允诺了,我没二话。”

陈展如叫起来:“不行,怎么能拿命赌着玩啊! ”她吓得哭着数落石超,“大 帅对你不薄啊,你不说平息仇恨,救大帅一把,你却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她 抱住刘铭传不松手,自己面对枪口。

刘铭传有点不耐烦,说:“把她弄走,别在这胡言乱语。”上来几个兵把哭着 的陈展如往外拖,陈展如抱住一根柱子死也不肯走。

陈天仇把左轮枪的轮子随意转了一下,缓缓举起枪来,双目圆睁,说了句: “刘大帅,对不起了。其实,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可谁让你欠了我父亲的一条命 呢! 自古有言,忠义礼信孝为先,这是我活在世上的惟一一件心事,对不起了……” 刘铭传看见她眼里有泪,手也在微微发抖,半天不勾板机。

刘铭传倒很镇定,甚至喝了一口茶,他说:“勾火啊,把枪端平,别抖。”

陈天仇终于一咬牙,勾了板机。结果只是咔哒一下,臭子,并没有勾响。陈天 仇大惊,忙去退子弹。

石超大叫起来:“是个臭子,大帅命大呀! ”

陈展如破啼为笑,抱住刘铭传又哭又笑:“你是大命之人,什么人也伤不了你 呀! ”又回头仇视地向陈天仇喝道:“你还不滚! 你总不会食言吧! ”

“这自然。”陈天仇在手里掂了掂那粒没打响的枪子儿,说:“这是天意。刘 大帅,咱们两清了,从今往后,你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再也不会来扰你好梦了。” 说着双手抱拳,说了声“得罪”,走了出去。

刘铭传站起来,看了看石超,突然问:“那粒子弹,是你掉了包,对不对?”

石超狡黠地笑着否认:“没有啊! 众目睽睽之下,我哪有那么快! 还是大帅吉 人天相,有天上的星宿保佑你呀。”

刘铭传不相信地望着他,说:“你去看看陈天仇,我想她不会在我这呆下去了。 但我诚恳地挽留她,既然旧怨已解,就没有介蒂了。”

陈展如说:“你真是不可救药啊! 你还要留她?知道她哪天翻脸又要杀你! 这 绝对不行,石超,你不用去。”

石超问:“我不知道是听老板的对呢,还是听老板娘的对。”

刘铭传说:“除了这件事,你都可以听她的。”

马来诗媛晓行夜宿,乘海船、走旱路,历尽千辛万苦,真的到了天子脚下,她 不能不惊叹,北京竟如此壮丽辉煌!经过一番探听,这天她出现在东直门外南横街 头条胡同里,她躲在别人屋檐下,看着东直门大街。

这时锣声渐近,已经看清大轿了。马来诗媛看见轿帘半掩,半隐半现地露出翁 同和慈善的脸庞来。她鼓足勇气,猛地从小胡同里冲出去,差点把前面的轿伕撞个 跟头,轿子也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马来诗媛这时已扑倒在大轿前跪下,轿子想绕也 绕不开,只好停下。立刻上来几个跟班的,抡起鞭子就抽,抽得马来诗媛满地打滚, 后来她受不了啦,开始反抗,挥了几拳,打倒了两个,又把一个衙役的刀抓到了手 中。正当更多的护兵把枪对准马来诗媛时,从轿子里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不要 伤害她,一个小姑娘嘛,我来问问她。”

马来诗媛马上说:“大人,我是从台湾来的,我有天大的冤情要来向大人说。”

翁同和完全挑起轿帘,打量一眼她的装束:“你是山里的番民?”

“是呀! ”马来诗媛说,“我叫马来诗媛,我从刘铭传、刘大帅府上来。”

翁同和疑惑地沉吟片刻,对跟班吩咐,“把她带回府中。”哗一下放下轿帘。 两个兵一人扯住她一只胳膊,扯到跟班后头,拥着她走。

马来诗媛抗声道:“我是翁大人的客人,你们怎么像押犯人一样对我! ”

一个兵吓唬地说:“客人?不杀你头,你已经是很便宜的了。”就这样,她被 带回东直门外南横街翁同和府邸,管它是不是押解,她总算见到翁同和了。

翁同和用过晚餐,漱过口,忽然记起来了,就问:“那个番人小姑娘呢?”

家人答,锁在马厩里呢!

翁同和说:“怎么可以这样! 她总不会是歹人吧?快请她来,算了,我去。” 说着往外走去。

马来诗媛被绑在马厩的柱子上。翁同和一出现,她立刻吐了一口,大声说: “人都说你姓翁的是个好官,原来你也这么坏,你这样的人,能教出好皇帝来吗?”

“大胆,该死! ”家丁们大惊,发一声喊,上来就打。

“住手。”翁同和说,“她说的不对吗?人家是拦舆喊冤的人,这自古有之, 又不是犯人,把人家绑在马厩里不给饭吃,这若真是我主使,我是没有当帝师的资 格呀。”

马来诗媛说:“你手下的人一个个像强盗,你管教不严,比刘大帅差远了。”

翁同和捻须而笑,山里人直来直去,也挺有意思,这样的民风,至少北京没有。

马来诗媛说:“这句话还是句人话。”话未落地,又引来一片呵斥声,又有人 上来要打她。

翁同和说:“山野之民没受过教化,不为罪,别难为她了,给她松绑,先送她 去吃饭。”想想,又改了主意:“把饭端到我书房去吧。”

众人面面相觑,大概不懂翁大人为什么如此宽大她。

翁同和的书房犹如书库,图书充梁接栋。此时翁同和坐在太师椅里看书,马来 诗媛在小几上快速吃着饭,咽下一口,她说:“大人你和刘铭传是好朋友吧?”

“要称刘大人、刘中丞。”翁同和说,现在吃饭,不要说话,食不言,寝不语, 文明人都应当有规矩。

马来诗媛并不买帐,吃饭不说话就是文明了?

翁同和专心看书,不理她。她几口把剩饭剩菜全吞下去了,说:“可以说了吧?”

“说吧,刘中丞派你有什么事来找我?”翁同和说,“有他手书吗?”

“没有啊。”马来诗媛说。

“那怎么能证明你不是谎言?”翁同和说。

马来诗媛说她从小就没说过谎。

“好吧,算你没说谎。”翁同和问,“你说刘大帅长的什么样?”

马来诗媛说脸上有浅白麻子,不注意看不大出来,人长得牛高马大,说话嗡嗡 响,像敲钟差不多,爱写诗,写对联。

翁同和笑了:“那,书归正传,他派你找我来有什么事呀?”

马来诗媛说,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朝廷有个规矩,不准番汉通婚,违令者斩。 这是不是太霸道了?

“有这个律令吗?”翁同和说连他都不知道。刘中丞可以上折子请示朝廷撤销 禁令啊,用得着她来跑吗?

“没我的事,我才不来呢。”马来诗媛说,刘大人上奏折了,听说驳回来了。

翁同和望着马来诗媛那天真无邪、充满期望的脸,忽然明白了,他沉吟着说: “这样说来,你想和一个汉人小伙子成亲,对吗?”

“是啊! ”马来诗媛说,她和刘铭传的孙子好,可刘铭传不让,她一赌气把牌 楼上的灯笼都射下来了,他发了火,赶她走。

翁同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有趣。你到底说漏馅了,并不是刘大人派你来的, 而是你自己打他旗号来的。”

马来诗媛说:“我也用不着打他旗号,我知道你和刘家有交情,你能帮我忙。”

翁同和忍住笑打趣她:“可你并不是刘家的人啊,我凭什么帮你忙?”

她说:“你不是好官、清官吗?”

“坏了,”翁同和说,“我若不给你办,就一定不是好官,而是贪官了?”

马来诗媛说她没钱送礼。听人家说,找京官办事,都得大把大把地送银子。

翁同和忍住笑问:“这么说你也是打算给我送银子来了?”

“你还能缺银子?”马来诗媛说。

“我怎么不缺呢?”翁同和反问。

“你教皇上念书,少罚他几回站,少让他背几回书,他还不大把地赏你银子呀?”

翁同和听了,不禁开心地抚掌大乐。

马来诗媛说,依她看,他缺的不是金子、银子,而是寿命。

“你倒挺会说话。”翁同和说。

马来诗媛说他多活几年,不就能多为百姓办点好事吗?

翁同和笑着奌头,这话倒说得不错。

马来诗媛从包裹里拿出一棵包在红布里的有小笸罗大小的灵芝来,说:“见过 吗?”

翁同和拈起灵芝,说:“了不得,这么大的灵芝,我还从来没见过呢! 宫中也 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贡品。”

“这是玉山上的千年灵芝。”马来诗媛说,她父亲都没舍得用,特意拿来给翁 大人的。

“我哪有这个福气。”翁同和放下灵芝,说:“你真有意思,难为你一片心。 大老远从台湾跑来找我,我理应帮忙。可你不懂,我没有办法为这样一点小事去打 扰太后、惊动太后。”

“这是小事?”马来诗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呀。”

翁同和不知怎么跟她解释,对她来说是大事,可对朝廷来说,连芝麻粒大的事 也够不上啊。

很失望的马来诗媛退一步说,太后若没空,翁大人跟皇上说一声也行啊,皇上 好歹是他的学生啊,能不给他这点面子吗?

翁同和有点啼笑皆非,他解释说,皇上还小,没到亲政年龄,他向皇上说,是 他不懂规矩呀。

马来诗媛一把夺回灵芝草,生气地说:“怪不得人家都说,好人别当官,一当 了官心就黑了、硬了呢。”转身要走。

翁同和说:“好大的脾气。你回来。”

马来诗媛又满怀希望地回过身来,问,“你回心转意了?”

翁同和笑了:“算是吧。这样吧,你先住我这,不过你不能急,有机会我试试 看,办得成呢,是你的造化,办不成呢,你别怪我。”

马来诗媛高兴地说:“你只要用心办,没有不成的,若不给你面子,你别教小 皇帝真本事,看他日后怎么治国。”

说得翁同和笑出了眼泪。

当大臣们开完御前会议都陆续退出养心殿后,西太后问留在后面迟迟不走的翁 同和:“你好像有事要单独说。”

翁同和说:“老佛爷圣明。”

“是皇上不好好读书?”西太后说,“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他是皇上,又是你 的学生,你该督教的,不必客气。”

“不是,皇上很用功。”翁同和说:“学问也大有长进,我是为一件小事……” 他从袖子里拿出灵芝来奉上。

西太后面露惊喜,千年灵芝?忙问哪里得来的?这比柳条边外长白山贡来的都 大。

翁同和奏道,是一个从台湾来的番族小女孩送来的,她说愿老佛爷长寿,专门 进奉灵芝来,却不可能陛见老佛爷了,偶然机会托我代进。

“难得这小姑娘一片孝心。”西太后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灵芝说,去年,从吉林 打牲乌拉贡来一支灵芝,没这个一半重,也没这个珍贵。

翁同和说难得老佛爷喜欢,那,这个番族小姑娘的心意也就没白费了。他沒敢 贸然提到召见马来诗媛的话,只能相机行事。

“我要赏她点东西。”西太后说,“她真的万里迢迢从台湾来送灵芝,是真的?”

翁同和说:“臣岂敢蒙蔽老佛爷?”

西太后说:“那我见见她,顺便问问刘铭传治理台湾像不像传的那么好,童言 无忌,小孩子能说实话。”

翁同和说:“那最好不过了。老佛爷什么时候召见她,我好带她来。”

“明天就来。”西太后说

翁同和怕马来诗媛捅漏子,忙说太后可得担待点,她不懂礼仪,恐有礼数不周 之处。

西太后说:“我不会怪她的。你下去吧。”

翁同和刚要走,西太后又说:“等等。你回军机处查查,不准百姓买卖樟脑、 硫磺的折子驳回了没有?”

“驳了。”翁同和说。

“那不过是药材罢了,都专卖干什么! ”西太后说,官家困难,也不差这几个 小钱,告诉刘铭传,别太小气了。

“是,”翁同和说,不过他在台湾清地清赋可是大见成效。原上报交赋税的土 地七万亩,这次清丈后,查出豪门隐匿田地三十七万亩,田赋从十八万两升到六十 七万两。一年多收各种税赋上百万两银子,但这肯定得罪了大户、豪门。近来已有 人攻讦刘铭传,还请老佛爷为他作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西太后说:“我说过多次了,叫刘铭传放开胆子 干。不过,叫洋人开煤矿的事,我看算了吧。”

翁同和说,用洋人的钱,洋人的技术办我们的事,这想法是不错的。刘铭传的 条陈说得在理。

西太后还是不松口,洋人可是兜揽不得的,费了那么大气力把他们赶走了,这 刘铭传昏了头了?又要把煤矿让人家办!

翁同和说,据刘铭传奏报,这是两回事。占领基隆,用炮舰攻打我们的是他的 政府。而帮我们经商办铁路、煤矿的是商人。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洋人吗?”西太后说,“你们真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啊 !还是从前关起门来过日子好啊,那多消停,自从因鸦片打了一仗后,这洋人就堵不 住了,打又打不过,哄又哄不走,叫人头疼。”

翁同和说,所以我们得自强,国力强了,就有了大炮、兵舰,我们就能与他们 抗衡了。刘铭传说,如果再这样软弱、自欺欺人下去,用不了十年,我们就国将不 国了。

“这叫什么话! ”西太后说是危言耸听。别看洋人占点小便宜,成不了大气候。 西太后叫他告诉刘铭传,在台湾好好干,也别太过格,他要把煤矿交给洋人办这事, 连奕劻 、奕譞他们都生气了,满朝震动,依他们,不但是要对刘铭传严加申饬, 还要交部议处呢,是西太后把他们的气消了,叫刘铭传别再惹是非了。

“是。”翁同和说,“臣告退了。”

“你下去吧。”西太后说,“我说了一会子话,也累了。明个带那个小番女来, 别叫宫里人吓着她,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嘛。”

翁同和又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