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17.2节 少年康熙帝


清皇室真是一个多灾多难而又屡有奇遇的政权。

在中国封建历史上,汉唐清并称三大强盛时代。通晓历史的人不难发现:汉唐时代的皇帝实在是明少昏多,内乱迭起;反观清王朝的皇帝,却几乎个个都是勤政强干的主儿。清王朝多小皇帝,但自幼当政,内乱政昏的局面在清代却极少出现。不是没有。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再加上入关前的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强国君主链条!历清十帝,中国国力勃然兴起:国土增加两倍,人口由六千万增加至四亿,法制稳定,经济发展。

尽管说清王朝也有一个混乱不堪的尾巴,但它毕竟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强大的帝国。

清室政权的共同特点是:勤政、质朴、务实。勤政治国,不存一丝懈念,心中时时保持一种警惕一种警觉,这是清帝的共同点。莫要说这是少数民族入关所致,相比之下,历史上有多少王族在濒临灭亡时依然昏债腐败,南明小朝廷就是一个典型。说质朴,清朝皇帝一帝一个年号是最好的明证,不玩花架子频频改年纪元;皇室支出、内宫人役、帝室嫔妃,各项均不到明代的十分之一!赏赐臣下,重在名号(黄马褂、御马、双眼花翎);而不是滥赐金银。即使赏赐金银,也从未超过三百两,其像征意义也远远大于物质实惠。说务实、开边、平乱、河漕、水利、平冤狱、察民情,一宗一宗坚持干;清帝之中,没有求长生不老药的,没有登泰山封禅的,没有令天下大宴三日的,没有歌功颂德的……

到吴三桂做平西亲王时,清室四帝(努尔哈赤、皇太极、顺治、康熙)都保持了中央政权的稳定延续。稳定的中央王权是国家的命脉。在法制既定的前提下,稳定勤政就成为国家之关键。如秦自商秧变法,二百年间统一中国,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王权稳定,六世奋斗。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王、秦庄襄王、秦始皇,一浪高过一浪。所以汉代贾谊在《过秦论》中才感慨而发:“奋六世之余烈,成千古之帝业!”

当吴三桂为心中那个朦胧而又远大的志向处心积虑、忧思难解的时候。在千山万水,遥遥相隔的北京紫禁城中,却有一个人清楚地知道吴三桂的志向。

这个人,就是少年天子爱新觉罗·玄烨,史书上以其年号称其为康熙皇帝。

小玄烨自8岁即位,有着惊人的政治才能,仿佛天生是一个大政治家。屈指算来,这已是康熙登基第四个年头了。

连着几场冬雪过后,接着又是连绵的春雨,万木萧疏的北京城随着节令更替,又俏悄地复苏了。

康熙半躺在养心殿的御榻上,目光炯炯地盯着上头的藻井。苏麻喇姑和太监张万强二人挨次立在下首脚踏子上,也是沉思不语。殿内数十盏烛火照得通亮,殿外廊下侍立的宫女太监也都一声不响。康熙、苏麻喇姑和张万强都十分清楚,一场急风暴雨即将在这数百年漂沉不定的宫廷里爆发。

“儿皇不能做阿斗,儿皇不能做汉献帝,儿皇不能做后周柴宗训!儿皇要自己主宰天下,做一代明主!”

这是头天晚上在慈宁官,康熙屏退了所有的太监宫女之后,跪下对太皇太后说的话。

“我要诛奸除凶,擒拿鳌拜。已定在明日行事。”

顺治帝驾崩之时,念玄烨年仅八岁,特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佐理政务。在四大臣之中,首席顾命辅政大臣索尼资格、名望高过其他人,但年老体衰;苏克萨哈倒年轻气盛但太无心计;遏必隆向无定见,软弱无能。四人之中,鳌拜虽位旬最末,权力却是越来越大。自三朝元勋、功高盖世的索尼一病归西之后,鳌拜便无所顾忌,先是收服了遏必隆,又诬陷苏克萨哈谋反,诛杀满门。至此,鳌拜便大权独揽,全不把年幼的康熙放在眼里。

所有这一切,精明强干、身历三朝的太皇太后心里都清清楚楚。

“皇帝都准备好了?”太后镇定他说,“这事只在早晚,是一定要办的!”

“祖母”,康熙侃侃而言,“自我列祖列宗开创大清基业以来,从未听说过这么胆大妄为的臣子。鳌拜身受先帝不次之恩,封为托孤重臣,近八年来欺凌同僚、杀害辅臣,践踏朝纲,屡次咆哮金殿,中外臣工无不侧目而视,若容这等贼子成立于朝堂,我大清江山,迟早要落入此贼手中!”

见太皇太后频频点头,康熙鼓足勇气又说:“圈地一事,蠢国害民,原是先朝弊政,先帝粗定天下后,就曾有意废止。儿皇秉承遗训,多次下诏停禁。鳌拜胆敢依仗权势,肆行无忌,竟将皇庄土地一并圈入镶黄旗(鳌拜属镶黄旗)下。上三旗内常常因此屡生事端,下民百姓背井离乡,四处流浪或为盗为贼,或为明朝余孽所诱,与我大清为敌。”

这番话说得痛心疾首,义正词严,连太皇太后这样久历政治风险的人也听得心摇神动。

说到这里,康熙抬头看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此时十分激动,满头白发都在微微颤动。扫了一眼康熙,她坚定他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过兹事至大至重,皇帝要谨慎行事,周密安排。”

“是!”康熙道,“儿皇已作安排,没敢惊动老佛爷。今已事不得已,特预先告知。胜负未决,恐生不测。儿皇想请老佛爷暂时起驾奉天,回避几日,万一事有不谐,请老人家尽往儿皇身上推便了,待大局稍稳,儿皇亲迎銮驾归京!”

太皇太后摇摇头道:“皇帝,你一片孝心,我很感动。但我哪里也不去!我十四岁进宫,伏侍你祖父这些年,什么大风大险没经过。我老婆子就坐在这里,瞧着鳌拜老贼头悬国门!”

康熙见老人如此决绝,想到明日一场背水之战。心里激动异常。太皇太后也是满眼是泪,祖孙二人的心合在了一起……

回想到这里,康熙从榻上一跃而起,吩咐张万强:“启驾奉先殿!”

奉先殿原是清室祭主用的,除非大祭大奠,平时只有几个老内侍守候。然而今日却不同。

康熙昂然按剑,大踏步踏入殿门,殿外看着鸦雀无声,殿内竟是灯烛辉煌,凡窗根透光之处均被严密遮盖,太祖太宗的画像下面,以一等侍士魏东亭为首,并排跪着穆子煦、郝老四、犟驴子。狼曋等十六个毓庆宫侍卫跪在第二排,连同后来陆续选进宫里的小侍卫共有六十余人,整整齐齐跪了半个大殿。所有这些人,都是康熙几年来培植的心腹侍卫。

康熙正了正衣冠,先向列祖列宗神位敬香礼拜。礼毕,康熙回身厉声叫道:“魏东亭!”

“奴才在!”魏东亭一跃而起,向前跨了一步俯伏在地。

“朕委你的差事可做好了?”

“启奏万岁:九门提督吴六一将于卯时率部进宫,把守太、中、保和三殿要津,静待我主号令!”

“好!”康熙大为兴奋,一双眸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诸位壮士!”康熙朗声说道:“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贼臣鳌拜专权欺主,擅杀大臣,圈换民地,涂炭生灵,其心好险,其罪难赦!”

说到这里,康熙的脸涨得通红,又说:“当今社稷垂危,有被鳌贼篡夺之虞。朕每念及此,五内如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中夜推枕,绕室煎虚,朕决意托祖宗在天之灵,擒拿残贼,列位壮士皆我大清忠贞之臣,望能奋发用命,卫我朝纲,靖我社稷!”

下面跪着的侍卫听到这里,早已热血奔腾,群情激昂,齐声答道:“臣等,谨遵圣谕!”

“圣主!”魏东亭膝行数步奏道:“鳌拜欺君罔上,早存谋逆之心!自古忠臣烈士,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岂敢惜身而与国贼共戴一天!主上请降圣谕,臣等虽赴汤蹈火,决无反顾!”

一番慷慨陈辞,几十个人激动得泪光满面,庄严肃穆的大殿内气氛顿时显得悲壮而又紧张。

“热河勤王之师三十万,旦夕可至。众位放心去做!若有不测,吾敬尔母如朕母,待尔妻如朕妹!”康熙按剑而立,满面肃杀之气。他一下子将兵力夸大了十倍,众人听得十分振奋。

“谢万岁!”众侍卫一齐叩首低声言道,“臣愿死力向前!”

“拿酒来!”康熙大喝一声。

话音方落,奉先殿一个老太监双手高擎着一只巨碗,里面盛满了酒。康熙“噌”地拔出宝剑,在自己左手轻轻一抹,鲜血如注流进碗内。

康熙捧过碗来,先向地下轻酹少许,举起碗来猛饮一口,然后递给魏东亭,其他人也挨次捧饮。饮毕,将空碗拜还给康熙。

康熙正待发话,忽见内大臣索额图戎装佩剑匆匆上殿,躬身奏道:“万岁!吴六一已亲率大兵进宫。”

“好!”康熙将手中大碗狠狠地向地上摔去,把碗摔得粉碎。

“朕下特旨:着御前一等侍卫魏东亭全权领命,擒拿权奸鳌拜。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抗旨者,格杀勿论!”

“喳!”众侍卫“忽”地一声跪下,高声复诵:“有抗旨者,格杀勿论!”

乾清宫依然是一派平静气氛。自顺治初年起,这里就是皇帝召见大臣议事处理朝政的地方。这时,鳌拜正坐在殿内中间一张椅子上,看着顺治皇帝御笔题额“正大光明”四字,颇有点忐忑不安。他想像着如果自己坐在上面的御榻上该会是怎么个模样,又是何种心情……

殿角大座钟的“嗒嗒”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使人听了烦躁不安。忽然“沙啦啦”了一阵之后,大座钟“噹、噹”敲响了七下。此时正是卯牌时分,到了皇帝临朝的时间了。永巷口垂花门的门闩“哐”地一摘,鳌拜绷得紧紧的心又是一跳。

康熙的八人銮舆从月华门房缓缓而出,舆前太监高叫一声:“万岁爷启驾了!”听到这一声儿,除了侍卫,鳌拜等人立刻走下丹墀,撩袍跪接。

但奇怪的是銮舆并未在乾清门前停下,一直抬往景运门而去。鳌拜惊疑陡起,忙起身一把扯住走在后头的一个太监。急急问道:“皇上不在乾清宫临殿么?”

“在,”太监很爽快地答道,“太师少待片刻,皇上还是先到毓庆宫练一趟布库(摔跤)才来,这是多少天的老规矩了。”

鳌拜自年前称病,已有两个月没有上朝面圣了。三日前,康熙带着几个侍卫突然造访鳌府,名义上是探视一下这位称病不朝的大臣,实际上是在大动手之前,制造一种君臣和睦的气氛,麻痹对方。

鳌拜今日入朝视事,主要是拜谢皇上看视的隆恩,至少名义上是这样的。

康熙迷上布库的事儿,鳌拜早从自己安插在宫中的人那里听到了。“小孩儿毕竟玩心重”,他心里冷冷一笑。

这就只好等了,鳌拜憋得紧紧的神经又稍微松驰了一点。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只见太监张万强自景运门大踏步走了过来,直到乾清门前立定,躬身笑道:“万岁爷请鳌拜公爷毓庆宫说话。”

“不是说在乾清宫召见的么?”鳌拜急急地问道,“怎么又改到毓庆宫呢?”

“召见仍在乾清宫,只是几位贝勒、贝子都还未到,万岁爷的意思是请公爷到毓庆宫随喜,尔后一同过来。”

“知道了,我随后就到。”鳌拜满腹狐疑,但又看不出有什么破绽,于是强自对张万强道:“请万岁稍侯片刻。”张万强答应一声“是”,便躬身而退。

鳌拜咬着牙思忖半晌,然后说:“穆里玛、葛褚哈随我到毓庆宫。”乾清宫的数十名侍卫都是鳌拜的人。这两人更是他的亲信。

“喳!”两人齐声答道。

出了景运门向北就是毓庆宫,鳌拜刚跨进垂花门,早见毓庆宫总管侍卫孙殿臣满面笑容迎了出来,说道:“鳌公爷来了!皇上等得有点急了,叫标下再来瞧瞧呢!”

“我这不是来了嘛!”鳌拜一面说,一面径自朝里走。后头穆里玛和葛褚哈赶到,挺身便也要进去,却被孙殿臣笑嘻嘻地拦住了。

“二位哪里去?”

“进宫靓见圣上。”

“成!拿牌子来。”

一句话说得二人大瞪眼,从没听说值日侍卫见皇上还有要牌子的规矩!

孙殿臣见他二人发愣,扬着脸道:“皇上今儿单独召见鳌拜公爷,没说见你们二位,请稍候一下罢!”说完也不等回答,回身便“哐”地将前宫门关上,一阵门镣吊儿响,“咔”地上了闩。

“上当!”二人惊呼一声,扑上去用力撼门,可恰如蜻蜒撼树一般,哪里动得分毫!

毓庆宫大殿里的鳌拜,已陷入二十名大内侍卫的重围之中,殿外还有四十多名小侍卫张弓搭箭、腰悬宝刀等候着,怕他突然施计逃跑。一进宫门,鳌拜就觉得有点异样,偷眼一瞧,殿内似乎只有康熙一人坐着,殿内静悄悄地,等听到宫门口“哐”地一声,又没看到穆、葛二人跟进来,就晓得事情不妙,但又一想,自己武功卓绝,凭一个孙殿臣加个小康熙,能将自己怎么样?便一步跨进大殿,跪伏在地:“老臣鳌拜,奉旨觐见万岁!”

康熙见他一反常态,跪着不动!心里冷笑一声,稍停一下方开口道:“鳌拜,你知罪吗?”

殿内极静,这一声如晴空霹雳,震得鳌拜耳鼓嗡嗡作响。他忽地抬头见康熙高高坐在御椅上,手按宝剑,双目的的地盯着自己,稍一迟疑,他立刻抗声回道:“臣有何罪?”说着双手轻轻一拍,从容站了起来,用挑衅的眼光扬脸看着康熙。

看到鳌拜如此嚣张,“哼哼!”康熙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

“尔有欺君之罪!”康熙高声说道,“尔结党营私,妒功害能,欺蒙君主,乱施政令,图谋不轨,十恶不赦!——来呀!与我拿下!”

话音刚落,殿角帷幕后闪出魏东亭、狼曋、穆子煦等五人,拔剑怒目逼近鳌拜。

“哈哈哈!”鳌拜仰天狂笑,“老夫自幼从军,出入于百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凭你几个黄毛孺子想要拿我……”

笑声未落,便听殿角帷幕“哗”地一响,又有十几个侍卫仗剑怒目跃了出来,正惊疑问,听到身后一阵搭弓张箭的声音,回头一看,殿外几十人已列成阵势站好,箭上弓弦,齐刷刷地对着自己。

鳌拜惊愣了一下,忽地将袖子一援,扬眉大呼道:“这宫外都是老夫天下,你们哪个敢来拿我?”

“我敢拿你!”犟驴子姜立子大叫一声,一个箭步跃上,反手便抓鳌拜的袖子,鳌拜伸过掌来一抵。双方手掌刚一抵,犟驴子便觉一股极大的推力直贯掌心,踉跄后退几步才站稳,瞪眼盯着鳌拜,憋着劲发了一招疱丁解牛,单掌直立,红着眼又扑了上来。

穆子煦、郝老四、狼曋见犟驴子吃了亏,相互看了一眼,打了个手势,便一齐逼了上来。鳌拜见上的人多了,不敢轻慢,双手一叉,从袖中抽出两把从不离身的铁尺,挥动起来。转动之中,一条二尺多长的辫子也甩得风响。刚好被犟驴子抓在手中,猛地一拉说道:“中堂朝天!”一语未终,自己竟凭空被摔出七八尺远,幸好肩先着地,未曾受伤,坐起来骂道:“奶奶个熊,怎么弄得?”也顾不得弄明白是怎么摔的,红着眼大吼一声,又扑了上来。

魏东亭动也不动地挺立在康熙身前,冷冷地看着。见犟驴子刚扑上去就被鳌拜袍袖迎面扫去,又摔出两丈开外,便开口叫道:“大家小心了,老贼用的是‘沾衣大八跌’!”

打斗愈来愈激烈。

除魏东亭紧紧护住康熙,十九名侍卫将鳌拜团团围住,鳌拜再厉害,也有些吃不消,到底是“好汉架不住人多”。眼见着身手不那么灵活了,一个不留神,一把铁尺被犟驴子夺了去,一怔之下,另一把又被狼曋用刀挑飞……

忽然康熙身边的魏东亭呼哨一声,围斗鳌拜的六七名侍卫“唰”地一声散了开来。

鳌拜见众侍卫散开,正觉奇怪,忽地感到头顶上有异物,心里刚叫声“不好”,想要躲避,为时已晚,一张大网“哗”地落下,恰恰将他网在中间。在用金丝、人发和苎麻三合一精工制成的网中,任凭鳌拜有天大的本领,也施展不开。他左挣右扯,却愈缩愈紧。十多名侍卫一涌而上,拳打脚踢,早把他打得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九门提督吴六一也开始动手。先是封住德胜、安定、正阳、崇文、宣武、朝阳、阜成、东直和西直门,断了皇宫大内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接着亲自带着手下径入乾清宫,将鳌拜的人一网打尽,乾清宫是皇上处理政务的地方,可侍卫总管却是鳌拜的亲兄弟穆里玛,乾清宫侍卫也多是鳌拜的人,穆里玛和葛诸哈刚随鳌拜去毓庆宫,吴六一就带人动了手,等到穆里玛两人忙着跑回来叫人时,战斗已经结束,他两人自然也没逃掉……

毓庆宫、乾清宫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皇宫差点翻了个个儿,但皇宫外的人还一无所知。等到吴六一带人突然抄了鳌拜府,整个京城顿时被震动了。内务府、巡防衙门不知出了什么事,要闯进府内查看情况,差点被吴六一扣了起来。

树倒猢狲散。鳌府的仆役听得一声“抄家”,便似没了王的蜂一样乱了窝。有的请了长假,有的辞了知事房主子另谋差事。那吴六一只将鳌拜本人监禁起来,其余的人倒也不去约束。一大家子三四百口人,竟去了二百多,只有一些家生子的奴才守着窝儿飞不了,离不去。抄出来的东西在大厅前堆得小山一般,可忙坏了负责登记的人……

经过一个多月的会审,鳌拜的案子终于定了漱。鳌拜的罪状总共列了三十条。为鳌拜定谳的奏本摆到养心殿的龙案上后,康熙却犯了合计。鳌拜之罪,罪在不赦,人人皆曰可杀。但康熙想到的却是另一面:鳌拜把持朝政数年,投靠他的人不少,现在内未安外未靖,鳌拜故旧部属遍布内外,杀了鳌拜如果生出不虞,那就不上算了!何况,他现在已是废物,杀与不杀都是一样。

“还是不杀为好!”康熙自言自语道。他沉思一会,握笔在手,抹了朱砂。他要亲自起草诏书。

“鳌拜系勋旧大臣,受国厚恩,奉皇考遗诏,辅佐政务,理宜精自乃心,尽忠报国。不意鳌拜结党专权,紊乱国政,纷更成宪,罔上行私,凡用人行政,皆欺藐朕躬,恣意妄为,文武官员,欲会尽出其门,内外要路,俱伊之奸党。与伊交好看,多方引用,不合者即行排陷,种种奸恶,难以枚举!朕已久悉知,但以鳌拜身系大臣,受累朝宠眷甚厚,犹望其改恶从善,克保功名以全始终。乃近观其罪恶日多,上负皇考付托之重,暴虐肆行,致失天下之望!朕以鳌拜罪状昭著,将其事款命诸王大臣公同究审,俱已得实,以其情罪重大,皆拟正法,本当依议处分,但念鳌拜效力多年,且皇考曾经倚任,朕不忍加诛,姑从宽免死,着革职籍没,仍行拘禁。”

康熙疾书至此,大大写了一个“钦此!”两个字。写完,又细读一遍,觉得文采不足,意思却至为明白,也就无心细研了。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此时康熙真觉得天高地阔,几年来在朝政的挤轧之下,他虽也时有说笑,但他自己也知道,那都是政务的需要,现在鳌拜一旦被擒,数年来的积郁都泄掉了。

此时,康熙心中也并非没有令他担心的事,最使他放心不下的还是平西亲王吴三桂。

内忧已除,外患依在。

鳌拜和吴三桂常有书信往来,康熙是早知道的。为了稳住吴三桂,不至于在擒鳌拜时横生枝节。康熙当时接受内大臣熊赐履的建议,晋升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为太子太保。那么,现在除掉了鳌拜,接下去该怎么办?

吴三桂先叛前明,再叛李自成,脑后还会有第三块反骨。况且他拥兵十几万,虎踞云贵,开矿、煮盐、铸钱、制造兵器、囤积粮食、储藏军火,并向各省擅自选派官吏,这安的是什么心?还有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分别坐镇广东、福建,这两人也有图谋不轨的迹像。西北准噶尔的蠢动和东南台湾的骚扰,虽也可虑,但是目前还影响不了全局。这三王若联手作乱,实为心腹大患,他们一摇便会天下震动……想到这里,康熙心里一寒。

想到此,康熙信手写了两个字:“靖藩”。

康熙坐了一会儿,但觉百忧集结,万绪纷来:山东、安徽两地巡抚迭次奏报,说因黄河决口,泥沙淤塞运河,舟楫难行。光北京城每年就要靠漕运四百万担粮。这两件事也实在叫人揪心。于是,在“靖藩”两字之后,他又写下“河务”,“漕运”四个字,想想似乎又有什么不妥,提起笔来另写了一张,然后自言自语道:“还是这样更好些!”再看时,“靖藩”已改为“三藩”了。

“张万强。”康熙大喊一声。

“奴才在。”侍候在旁边的张万强赶紧跪下。

“替朕把这个贴在柱子上,朕要每天看着它,免得被眼前的琐事搅忘了。”

“喳!”

将三藩位列天下大事之首,可见康熙对吴三桂是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的,它竟然比黄河决口而淤塞河道,比保证北京粮物供应的漕运更重要,是天下第一大事。

康熙觉察到了什么?

所谓三藩,就是云南的平西王吴三桂、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广东的平南王尚可喜。平西王吴三桂兼领云贵两个省。三藩地占四省。南中国基本上处于一种自治状态。

吴三桂自不必说,尚可喜与耿精忠均是早于吴三桂正式降清的将领。

尚可喜降清后因战功被皇太极封为总后,后又封智顺王,是镶蓝旗所属。甲申年随多尔衮入关,进剿明军及大顺、大西、永历军,以战功封为平南王,比原来的智顺王有实权得多。因为他主要平定广东的反清势力,所以镇守广东,由于年迈,由其子尚之信掌握实权,尚可喜基本上处于休闲状态。

耿精忠则是袭父职而封王的。其祖父耿仲明在清入关前降清,因战功封为怀顺王。甲申年随多尔衮南下入关,由陕西到湖南,后又同征广东,封为靖南王,后因隐匿逃犯罪被削王爵,羞愧自缢而死。康熙六年,由其子耿继茂任靖南王。但继茂继任两年即死。便由耿精忠袭父职继任官爵,任靖南王。

三藩其所以成为一个重大问题,被少年天子书写在庭柱以为诫,大致有两方面原因:

其一,藩镇之王屡次对中央朝廷构成的割据威胁甚于叛乱夺权,所形成的历史教训:与中央王朝出于集权统一政令而产生的本能反应,都使熟读史书的康熙不能忽视此事。

其二,三藩成为天下安定后的封疆大吏而自顾一省两省后,造成的劣迹对清中央政府的振动。先说平西亲王吴三桂,其权力滥用和治民苛刻都太显眼,自选官员遍天下,且多在要冲之地任要职,而这些人又多有作威作福、政绩恶劣、不受朝廷辖制者;其次,吴三桂的兵权始终不交,且不断扩兵。

其三,耗费朝廷俸银每年达九百余万两不说,还自己征税,自己铸钱,自己开矿,民众负担过大。

其四,王宫修建规模太大;其五,属下官员蔑视地方……总的说,吴三桂不善民治,给云贵两省造成一种“吴家天下”的局面。

再说尚之信,这位继承父爵的平南王,性格阴狠,狡猾多端;滥施刑条,横征暴敛,私设关卡勒索商旅……是三藩之中最为无行的一个。

还有耿精忠,这位花花太岁主要劣迹是刮民太过,税赋太重,百姓不堪忍受,流亡于外省者甚多;且在福建境内散布谶语“天子分身火耳”,竟为耿民当作天子……

这些自毁形像的劣迹岂能不引起注意?

还在鳌拜执政时,御使郝浴、杨素蕴就上疏弹劾吴三桂藩地这些不法行为。稍后,中央派往广东的潮州知府傅宏烈,又尖锐弹劾三藩劣迹,主张“撤藩”。不料这道密奏却被吴三桂在北京的眼线探得,竟将傅宏烈押解到北京,请康熙处置。

历史之鉴——三藩劣迹——三藩权术,这三方面因素,使天才的康熙高度惊觉。

三藩要干什么?

即使三藩没有野心,这样行吗?

康熙对三藩给中央造成的负担看得非常清楚:皇室国库每年收入白银三千七百万两,吴三桂拿九百万两,尚可喜、耿精忠每人拿五百三十万两,共占二千万两,几乎是国家支出的三分之二!仅此一条,任何一个中央政权都不堪重负。再倒过来,三藩四省从不向中央纳税。那么三藩每年的收入当与中央无差!一个藩王拥有重兵,又拥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又在山重水复的边睡地带,那么将会发生什么事呢?

任何一个有全局眼光的政治家,都会这样想,一想之下,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康熙反复思索,得出一个结论:三藩迟早要反叛中央朝廷;撤藩要反,不撤藩也要反;反是肯定的!只是迟早的问题。否则,为国家重臣者,岂能如此无视朝廷利益?如此长期不法?

康熙打定主意,决定暂不躁动,他在等待时机。

但时机不能坐等,首先要竭力保护那些请旨撤藩而被三藩加害的忠臣和人才。

潮州知府傅宏烈因密奏撤藩而被吴三桂抓住把柄问成了死罪,康熙得报后飞骑传谕:押解傅宏烈到京,交刑部会审,从重治罪!傅宏烈到京后,康熙与这位忠诚耿直的臣子秘密会见后,就将他秘密保护了起来,留下了一位对付三藩的良臣。用康熙的话说就是:“朕要留着你这块石头。”兵部尚书明珠作钦差大臣出巡,在郑州杀了西选官员两名,一为郑州知府郑睽龙,一为郑州卫所千总郑应龙;一个是四品官,一个是从五品。他们欺压百姓过甚,仗着是三藩西选竟不把身为钦差的明珠放在眼里,被明珠请出天子剑当场诛杀!

后来事情闹大,三藩不答应。

因为诏令权力在先,西选的官员,兵、吏两部不得干预;犯罪亦应交平西王处置。现在钦差擅杀,平西王岂能坐视不理?

明珠为了维护康熙,自请处分。

康熙胆气甚正,不理会平西王方面的汹汹舆论,在明珠奏折来后批:

据该御史不经请旨诛戮职官,本应酌情惩处,以伸国家明令。念其剪暴于我顷,诛逆于初萌,其初志可佳!着令仍以原旨西行,一路查询吏情,细细具折奏朕,所请处分免议。

康熙对吴三桂的怀疑与判断,是正确无误的。

吴三桂不傻,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在待以时机,他在想以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