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72年,暮春时节。
阴雨连绵的江南。
正值梅雨时期,老天爷好像发了邪,不断头地儿只是下雨,或淅淅沥沥,或飘飘洒洒,不是浓云重雾,便是潇潇冷雨。
凄枫苦竹在冷风中摇曳,杜鹃无双在细雨中哀鸣。
新修的通往京都的驿道像一条泥龙,蜿蜒伸向远方的雨帘。浑黄的泥水从田里流到农民冒雨培起的水渠,再流进塘沟,携裹着的草根、树叶、瓜皮打着漩,泛起阵阵白沫。
就在这雨雾迷濛之中,传来了无规则的嗒嗒马蹄声。
一支由四人组成的马队,正顺着泥泞的道路前进。看这一行人全都浑身湿透,衣服紧贴在身上,挥动着有点僵硬的手,扬起水淋淋的马鞭,拼命地抽打着马儿。那似乎早已有气无力的马儿,在主人的抽打下,摇晃着尾巴,无奈而吃力地跑着。马队中有两匹还驮着箱笼,沉甸甸地随着马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跑而上下颠簸。
其中一位男子,武官打扮,三十来岁年纪,身披黑色头篷,面容英俊,壮怀激烈,显然是马队的首领。他望着这雨泣风寒、悲鸟号木之状,又望望泥猴似的人和马匹,眉宇间隐隐流露出淡淡的怨恨难消的沉郁之气。
他深知肩上的重任。他既带着王爷禀呈皇上的密文,又有贿赂京官的珍宝,稍有疏忽,便会人头落地,甚至诛连九族……一想到这,他禁不住浑身颤抖。
“千总大人,往前就是汉水。”
“还有多少路?”马队中为首的那个男子问道。
“顶多再走半个时辰!”
被尊称“千总”的那位男子,用手拉了拉衣领,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看铅似的云空,握紧短鞭,大声对身后的随从们道:“加快速度,马不停蹄,天黑前过江!”
言罢,他一记响鞭,劈断雨丝,那马负痛而起,“咴——”一声长嘶向前窜去,众随从也不敢怠慢,纷纷扬鞭催马,溅起的泥水喷向远处。
马蹄的足迹随着泥泞的道路延伸……
谁又知道,这支马队是平西王吴三桂派出的特使。
吴三桂放出一只信鸽,想试探一番。
自上次康熙召见,吴三桂称病未赴以及吴丹云南探密以来,各种消息又纷至沓来,传入昆明王宫,种种迹像表明:少天子并未放松撤藩事宜。
吴三桂自然不会无所反应,他不想让对方总是抢占先机,陷自己于等待挨打境地,他也在绞尽脑汁,思谋对策。
这天,在庭草交翠,华贵的王府大厅里,吴三桂身着精致的暗花香云纱便服,端坐在那张紫檀木镂花的椅子里,微闭双目,左手指轻轻的敲着茶几,发出又轻又缓的声响,似在蓄养精神。在他对面椅子上坐着的耿精忠却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耿精忠是昨天深夜到的昆明,今天一大早就到平西王的府邸拜望。他在向吴三桂叙述着如何依照尚之信的计策,到达京师,如何被皇上召见,又如何回复皇上的问话及从额驸那里打听事情的全部经过,接着又说了自己对目前局势的一些看法。
吴三桂依旧神态如初,不动声色。可是耿精忠却知道吴三桂心里正在刻意盘算。他想听听吴三桂的真实想法,可吴三桂却一直微闭双目,悠闲地用食指敲着茶几。耿精忠有些耐不住了,他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正欲再开口,就见吴三桂直了直身子,一双兀鹰般的双眼闪烁着傲睨万物,踌躇满志的神采,他腾地站起来,像是对耿精忠,又像是对自己,说道:“好啊!既然小皇上咬住不松口,我可以把总领云贵两省的权力交给他,遂了他的心愿。”言罢哈哈大笑,露出一付春风得意,潇洒从容的神情。
耿精忠听了吴三桂的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便追问道:“世伯!此话当真,我们辛辛苦苦经营的天下,就这么白白地拱手送人,这未免……”
没等耿精忠说完,吴三桂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捻着唇上的两撇山羊胡子:“哎,世侄真是个死心眼的人啊?”
“世伯的意思我一时还真难以明白。”耿精忠眨了眨双眼,不禁迷惑地问道。
“自己打下的江山岂能轻易送人?我的意思是仅把总管云贵两省的民政权上交,小皇上准奏,非但不能减弱咱们的实力,反而让世人觉察到他们意欲撤藩的真实打算,而且朝中也有不少咱们的人,朝野上下定会舆论动荡,君臣离德,民心相背,以后咱们起事就会出师有名了。”吴三桂脸上露出十分的惬意,接着又道:“如果皇上不准奏,则必须有个正式回复,自然免不了嘉勉一番,请咱们继续执政,那样正好大长了咱们的志气,势力大增,还怕朝廷不成?”
耿精忠以为吴三桂是舍不得云贵这块地盘的。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于是便压低了声音说道:“佩服!侄儿我眼光浅短了!只想这云贵,那大江南北不比这云贵大吗?要想扩大地盘……”说到这儿,耿精忠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圈,接着又道,“还非得走世伯这条路!就只怕皇上不进圈套呀!”
吴三桂摇了摇头说:“哼!不信他小皇上有三头六臂,这次定让他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咱们恭候佳音好了。”说完,转身朝厅外喊道:“来人哪!”
“来啦!”随着应声进来一个近侍,“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下去,今日午时安排几桌上等宴席!”
“是!”侍者转身欲走,吴三桂又叫住他说,“慢!你再去前面问问,怎么刘玄初还没请来?”
“启禀大人,刘玄初老先生早就在前厅驾候多时了。”
吴三桂一听此话,便有些恼火,厉声喝斥道:“怎么不早请进来!”
“方才我见两位大人正在说话,所以未敢惊动。”侍者怯生生地埋下头去。
“畜牲!还不给我快快请进来!”
“是!”侍从急忙转身退了下去。
吴三桂刚进里厅衣毕,就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后,门帘掀开,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被引了进来。这个瘦小的老头儿穿一身青宁麻儒服,头带褶角儒巾。一把齐胸的胡须虽然已经花白,但两只小眼睛却十分明亮。脸上一道一道又粗又深的皱纹,像是风干的桔皮。此人便是十七岁既入吴家幕府,至今已有五十多年的刘玄初。
吴三桂素来敬重刘玄初,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把刘玄初让到上座,自已坐在下手。一来刘玄初的年纪大,二来刘玄初又是个资历深长,声望卓著的功臣旧勋,再有吴三桂在官场上总假惺惺地装做十分谦恭,所以刘玄初坐了上席,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
“上茶!”吴三桂朝外厅喊了一声,又转过脸来说道:“今日请先生来,是想请教一下先生对目前局势的高见,小皇上赐枪的事,恐怕您已经耳闻了吧?”
刘玄初两只眼睛一闪说道:“多烦尚喜老弟已经告诉我了。”
吴三桂一边让茶一边道:“这件事不简单呢!谁不知道王辅臣是我的得力干将?小皇上欺人太甚,越发狂妄了,我们不得不有所行动,若再不打打他们的气焰,恐怕……”吴三桂说到此,禁不住连连摇头。
经过一番力陈利弊,刘玄初最后提出了一个两可的方案,他说:“我们应该内紧外松,加紧准备,如果方便的话,王爷可以故意抛出一官半职看皇上如何处理,藉此辨其心机,想必他们也不会难为王爷——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多半岁入拿来给了我们,又要打肿脸充胖子,免捐收买民心,还要治河,哪有钱来打仗?民心也不稳,黄淮决口灾民遍地……”
刘玄初一席话说的情真意切,一语中的有如一团烈火,直烧得耿精忠热血沸腾。他没想到刘玄初这老头子会有此打算,看来吴三桂称帝是十拿九稳的事了,这样一来,自己想借助吴三桂扩大实力地盘的梦想就会不难实现。他很想对刘玄初谈谈自己的主见,可又一想,那只是放屁添风,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只是微微笑了笑;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同王爷所想如出一辙!今后怎么办,全凭王爷决断吧!”
“此举真可谓一箭双雕!”老谋深算的吴三桂呷了口茶,心里暗想,“内里的奥妙纵令子房诸葛再生,也不可能参透内中玄机,更何况当今朝内的这些碌碌之辈。”
“就照我的意思拟旨。”吴三桂吩咐手下人,抬头一看天时不早,进道:“刘先生、耿世侄请赴午宴吧!”
于是,三人一起有说有笑地朝偏殿走去。
于是,这才出现上面那一支马队的情形。
吴三桂向朝廷上奏,请求免去他兼领云贵两省总管的民政权,其推托理由是“年迈体衰,力不能支,恐误国误民”。
奏折很快传到京城。
康熙信步在坤宁宫檐下走动。夕阳西下,金红色的阳光涂抹在紫禁城这一片雄伟的建筑群上,使它们更加金碧辉煌。一群鸽子从殿顶飞过,清脆的鸽铃声直逼云霄。康熙目送鸽群消溶在风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觉精神为之一爽。
回头想想吴三桂的奏折,他笑了。
吴三桂终于行动了,开始正式试探了。
康熙并不糊涂,他在权衡利弊,冷静思考。
云贵两省政务总权仅是吴三桂权力的一小部分,纵然免去,对吴三桂来说也是无关痛痒,非但不能减弱吴三桂的实力,反而因为许多人不明白事情的症结与详情,引起朝野上下舆论纷争,说不定还会引来许多大臣拦阻,为吴三桂说话。但若不免两省总管之权,那也必须向云南有所交待,嘉勉一番,请其继续执政。那样一来,岂非大长吴三桂志气,使他更加骄横,也会驱使更多的官吏去巴结他、依附他,从而使其势力如日中天,使朝廷反倒孤立被动,难以同其抗衡……
同意不宜。
不同意也不宜。
康熙思谋良久,难以断定。
魏东亭呈送的通封书简里共有两份奏折,康熙顺手拿起一份,其中的意思他是清楚的,上次地震使得太和殿塌坍了一角,遂下诏命即刻修复,户部尚书米思翰竟抗旨不办、说是库中无银。这件事自然是要派人清查一下的。看完后,将它放在一边,又拿起另一份看时,不禁一怔,原来竟是伍次友的亲笔折子!这是他半月前写的,康熙瞧着折上端正的小楷字体,心里不由一阵兴奋。
康熙从伍次友受业整整四个春秋,耳儒目染,对其笔迹自然是熟悉不过的了。康熙的窗课都是用这种字体批改的,或圈划、或勾红,伍次友总要一丝不苟地批加评语,如今这亲切的手迹又重现在眼前,见字如见人,真有久别重逢之感。看着看着,他竟情不自禁地小声读了起来:
……臣以为四方不靖,当先以安内为要。不能定民,不可言靖藩;不能聚财,不可言兵事。东西波兴,天下振荡,则西北边患弥甚,实难骤然荡平。
见事不疑,疑事不为,详虑而行后,则事鲜有不克之理。吾主乃天下圣君,当自有明断。
臣一管之见,一得之遇,敢不由陈于陛下?臣本疏旷散人,游历江淮、讲学山东,观士子之心,似已翁然向化,当勉心尽意,广罗人才,荐贤于庙堂,为吾主大业,竟奉绵薄之力。
久违圣颜,时念不忘,对此孤烛昏焰,草章远呈,能不潸然涕下……
今有邪教钟三郎,其教众造谣启衅,煽动人心,志在不测。此间甚猖撅,未审京师若何?于此类案,臣以为吾主当镇之以静,明查暗访,一鼓荡尽,则心自定矣。
再看下边,还有几行小字:
另,臣窃以为处置与三藩关系之方略,应遵循:不招不惹,外柔内劲,蓄而后发,忌不可太上,也不可太下。 伍次友顿首又及
康熙读着,泪水竟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自己的这位授业恩师,才真正够算得上“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啊!怕别人瞧见自己失态,康熙悄悄拭了泪,转身问魏东亭道:“近来京师谣言甚多,你可听到些什么没有?”
“有的。”魏东亭略一思索答道,“那都是些不经之谈,臣已出谕严禁——”
“讲!”康熙厉声吩咐。
“喳!”魏东亭忙道,“多是小儿歌谣——
道士腰里两个锤,火木水土向金归。实心哑子骑白虎,北京城里血如水。”
魏东亭一边背,康熙一边紧张思索,听至此抬头问道:“据你看来,这些童谣因何而起,又指的是什么?”
魏东亭急忙跪了叩头道:“臣实在学陋识浅,未敢直陈。”
“这倒奇了,据情实奏有什么干碍?”康熙一笑,“不管是什么,只管说。”
“是——这指吴三桂。”
“何以见得?”
“‘道土腰里两个锤’”魏东亭解释道,“‘道’者‘倒’也,把‘士’倒过来写,成一‘千’字,腰中两个锤是两点,合成一个‘平’字。火木水土向金归,按火向南、木属东、水属北、土属中央,都归于‘金’;而金乃西言之气,暗指西言当主天下当亡。‘亚’字中心是空的,现在说‘实在哑子’,正是一个‘王’字,凑成了‘平西王’三个字。东青龙,北玄武,南朱雀,惟西为‘白虎’,合起来便是‘平西王骑白虎杀进北京’。这‘血如水’便是‘杀’的意思。”说完叩头道:“这不过是臣妄自臆断,未必能揣对谣言真意……”
“你说得对,”康熙沉吟一会,点头赞同道,“这首童谣确实是指吴三桂,但吴三桂与朝廷思结情困,断无造反之理,想必是不轨之徒众中间煽惑——但身为人主,也不得不有所防范,事事要考虑周全啊!”
魏东亭胆怯地瞥了一眼康熙。对这主儿,他是忠诚得不能再忠了,但时而敬、时而怕的感觉还是不断地萦绕在心头。他觉得康熙像一潭明净的水,观山色湖光令人陶醉,但你若真的跳下去,又会觉得深不可测。想到这里,魏东亭挺了挺身子,神色庄重地说道:“请万岁放心,虽然‘钟三郎’教行踪十分诡秘可疑,但臣下一定竭尽全力查清此案,提拿奸徒……”
“这件事就暂时说到此吧。天已迟了,你可以跪安了。”康熙站起身来,毫无倦意,精神高度亢奋。再一次返身拿起恩师的密折,琢磨着上面加点字的深刻含意,心胸顿时豁然开朗,上前一下子打开窗户,让春夜的凉风吹拂着急速运转的大脑。
一条良计逐渐孕育成熟。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少年天子康熙居然老谋深算,将奏折留中不发!
所谓留中不发,即留在皇上办公桌上,不批示,不交有关部行办理也。皇上只要将奏折一批,往尚书衙门一交,这批示就很快变成及时下达;接旨者就要按旨交接手续。
留中不发,就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康熙此举意图给诡计多端的吴三桂一个高深莫测的感觉。
不表态,任你去想,也许忍耐不住了就会有新动作。
与其小动打草惊蛇,不如不动。
朝廷与三藩表面上依然是一团和气,一切矛盾都没有公开。不动、不发,朝臣们想替吴三桂说话,也不好张口——你就知道皇上会同意撤平西王两省总管?
光阴恍惚,转眼就是一年。
康熙始终没有批下奏折的回文。
想给吴三桂帮忙的京官们,狗咬刺猥——无从下口。
吴三桂感到若再上疏强调这件小事,似乎反倒显得有虚,于是就来个你不发,我就不询不问。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谁都没动。
这是进攻展开前短暂的沉寂。
这是火山爆发前片刻的平静。
沉寂,暗藏着无限杀机。
平静,蕴育着惊人的力量。
终于,吴三桂再也耐不住了,他觉得再也不能这么旷日持久地对峙下去了。
他今年已60多岁了,如果这件箭在弦上的大事一再推迟,说不定那个大梦就永远也不能实现了。所有的积累与准备都会在迁延中付之东流,壮志也会随时间的推移而消磨掉。何况孙延龄与王辅臣身领重兵,虽对自己表示忠心,但康熙又是联姻,又是赐枪,也有被争取过去的可能,而一旦失去这两人的鼎力扶持,自己则是孤掌难鸣,难以同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翅膀渐硬的康熙相匹敌。不行,必须有所行动,强迫朝廷表态,寻机起事,不管少天子是何态度,他都会找到成为正义之师的理由。
怎么逼呢?
连日来,吴三桂卧不安席,食不甘味,眉头紧锁,愁绪万端。自去年上疏以后那种忧喜掺半,举棋不定的心情完全被绝望和恼羞成怒所取代。
吴三桂坐在后花园偏殿中闭目养神,下人送上来一盅盖碗茶,他顺手端起,轻掀泥盖,眼睁睁地看着那飘飘的热气;自康熙小皇帝登基以来,朝廷和他为难之事又一件件地翻上心头。他那颗烦乱的心,就像被无数个满刺的松球滚扎着一般。
他怔怔地捧盅半晌,才又轻软地吹开漂在水面上的茶梗,微微啜了一口。他的眉头倏然皱成一团,竟觉得这茶比起往日业似有云泥之差的苦涩。
吴三桂曾长期驻守北方,他对岩味的乌龙、水仙,溪味的极品毛尖、山青峰等名贵的山茶,全无兴趣。这些清苦的浓汁,实令他难以下咽,那如北国的香片使人提神。他以为是下人搞错了,正欲发火,忽有一缕馥郁的香气钻进鼻中,他才悟到是自己口苦舌干之故。
他把茶盅放回案上,才猛然想起他已传令刘玄初、夏国相、胡国柱等人前来商议逼宫一事。他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之光
平西王府密室里的灯光彻夜不眠。
搜肠刮肚,绞尽脑汁。
几天之后,一小队骑兵护送高参方献廷向广东方向驰去。
方献廷此番广东之行,是前去与尚之信密谋的。
尚之信并非简单人物。他自幼心智聪慧,体格健壮、又是长子,深受王爷的宠爱。只是性格粗野倔强,时常做出一些荒唐越格之事。后随其父平南王尚可喜率兵征战,英勇过人,敢打敢拼,立下不少战功,因此顺治时曾被封过与公爵同等的将军职务。
及至19岁时,尚之信作为人质由广州来到北京从此借酒浇愁,生活放荡,逐渐染上酗酒嗜杀的恶习。素常生活清淡无聊,于是便坐则辄饮,饮则辄醉,醉则辄杀人取乐。深宫静寂,无以解醒,即摘其佩刀乱砍乱刺,宫中侍者连同宠仆艳姬,常常被弄得头破血流。有一次他同七弟和硕额驸尚之隆一起开怀畅饮,喝得酩酊大醉,猝然拔刀猛扑向其弟,侍从急忙上前扑救,幸亏及时阻拦,尚之隆才侥免于难。和硕公主得悉后,奏告皇兄,顺治帝勃然大怒,谕令严惩其罪……
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时,尚可喜上书请求将其子尚之信由在京宗管派到广东佐理军事要务。尚可喜治军较为忠厚,人亦少心计,驾驭部下蛮兵悍将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尚之信得到康熙同意,便南下广东奉钦命佐理军务,他以极其野蛮残酷的方式治军,将吏畏惧只得俯首听命,不敢稍违其意。
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虽然环境改变了,但尚之信的暴虐本性不仅未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小则鞭鞑,大则杀戮,专横跋扈,罔利恣行。父亲稍加过问,就不高兴。为了摆脱其父的干预,竟不惜万金营造别宅以自居,以便号令自擅。他对其众多的弟弟,经常加以排斥和谩骂,左右僚属及诸姬妾日常向老王爷哭诉。尚可喜虽然心里着实恼怒,但考虑到尚之信乃嫡亲长子,且又喜爱其才,故终不忍刻意责备。
尚之信总理广东藩事后,嗜酒嗜杀,纵狗食人不说,竟连老子也不放在眼里,一次尚可喜派官监传他有事,他竟指着这个官监的肚皮说:“此中必有奇货。”说着说着,就用刀戳开了这个官监的肚子。尚可喜闻讯,直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尚可喜本已年迈,是清军入关的老一代将领。他本意为减轻自己的压力,巩固广东权力,才请求将儿子调来,以图他将来世袭父职顺利接手,却没想到儿子竟如此奢侈、凶暴、淫乱,以至朝野口碑极差,不禁心灰意冷,想限制劣子,却为时已晚;想管教儿子,又无能为力,反倒成了一个受人挟制的无用老人。
尚之信却颇为权变,外钝内精。审时度势他采取与其父截然相反的对外关系,一改以往与平西王不相往来的疏淡关系,和吴三桂、耿精忠打得火热。一则,他可以借吴、耿势力巩固自己的权力和实力;二则,三藩利害相连,若结为一体,进可以图谋大事,退可以使朝廷不敢轻动,他与吴、耿一拍即合。如是广东一应政务,不分大小皆由尚之信审视、决断而行。其父尚可喜撒手不管,也乐得逍遥自在。
尚之信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鬼。广州方圆几十里,只要他得知哪个妇女姿色秀丽,不管是官眷还是民女,便一定设法弄到府中供其淫乐,因此不知糟踏了多少良家女子,就连被他看中的宫女也不肯放过,常常向其父平南王点“借”宫女“侍宴”。家中常常养着几十名有美色的妓女和尼姑,终日淫戏不止。
这天,尚之信正在后宫的大厅中,笑眯眯地坐在上首席面上捧樽畅饮。两名美貌歌姬在他身旁把盏,妖声戏酒。但见两名绝顶美貌的年轻美姬,一个艳如西施,一个娇如飞燕,千妍百媚,顾盼有情,一颦一笑都是动人神魂,她们是尚之信花费重金新近买来的,初来乍到,便深受宠幸。
又见数十个舞女随着钟鼓铙钹和丝竹管弦的乐声,轻挥衫袖翩翩起舞,红裙翠衫绕转飘荡。婉啭的歌喉,娇声唱起《好时光》。
尚之信色眼迷离地笑着,心花怒放,一边同身旁的美姬调笑,一边用一只手搂着左边美姬的腰肢,把另一只手伸到下面去掐右边美姬的大腿。
“哎呀,好疼,大人的手可真狠!”
美姬娇嗔地叫了一看,趁势将身子倚在尚之信身上,哧哧地笑着。尚之信不禁笑逐颜开,把两名美姬一齐搂进怀里,“嘻嘻!我的小乖乖,可要莫负好时光!”
这时一亲兵来到厅前,传报说:“门外有一陌生人,求见大人!”
“混蛋!什么屁事,不知道老子在忙着什么?”尚之信转过头来厉声喝骂。
“搅了大人的兴,小的该死!”亲兵吓得满脸虚汗,嗫嗫哆哆地又道:“那人自称是平西王的手下……”
尚之信身子一愣,忙将手中的歌姬向旁边一推,一个巴掌打在亲兵脸上怒斥,“蠢才,为何不早说,快不请进来!”径自向内厅走去。
少顷,那陌生人被带进厅内,来人参见尚之信毕,还未等尚之信发问,只见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递了过来。
尚之情接过密信连忙拆开,展信一看,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完一遍,他又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转身对那陌生人道:“你是……”
“小人是平西王手下的谋士——方献廷,家父原是明朝辽东巡抚,与平西王同时起事,你我还是叔侄辈份呢!”
“噢!小侄实在不知,多有失礼了。”尚之信深施一礼,忙让人给方献廷搬来椅子坐下。
“之信贤侄,平西王命小人一定要亲自把密信交给你,”方献廷停顿一下,又道,“目下事情已很微妙了,此次前来是代平西王与贤侄策划一件大事。”
尚之信没讲话,他在静听。
“目下需使朝廷对三藩有个明确态度,而且是公开的态度。我们就会因此而有正当的起事理由,方好从此号召天下。去年平西王的请撤云贵总管的奏折本意也在逼皇上讲话,却落个泥牛入海。这个小皇上心机很深啊!现下平西王之意,是继续试逼,是以与贤侄相商……”
“怎么逼?平西王怎么想的?”尚之信想先知道吴三桂的谋划。
“平西王欲请贤侄做先,出面规劝老父上书,请求免去他的王爵,由你袭爵镇守广东……朝廷如何对待平南王,将立见分晓,如此,我们可以选定时机了……”
尚之信沉思半晌,点头道:“好,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因为此举对尚之信的利益极大,他目前虽有实权,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若朝廷将平南王由他袭职,那将可以大展其志。再说,老父亲确实已是闲暇人一个,辞藩别人也会认为事属自然。
早已被部属的不满和家庭的不睦弄得焦头烂额的尚可喜,每每回首往事,便悔恨不已。他恨自己无能,竟受亲生儿子挟制,但却无计摆脱,大权旁落,权势尽失。他觉得与其在此受气,莫若率少子及左右亲信归耕辽东恰养天年,朝廷大喜、君臣父子之好则可两全其美,剩下的事,由他去吧……
在儿子强迫规劝下,尚可喜同意上书辞王。
公元1673年1月,康熙十二年二月,一封奏折飞到京城:平南王尚可喜告老,请求以长子尚之信袭任平南王之职,镇守广东,自己则还乡养老。
一石激起千层浪。
撤藩的序幕终于拉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