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抚晋两年半,“清宫累,历廉洁.苏民困,核蠹弊,除吏奸”,其上任初期的举措,俱本“儒术经常之规,绝不敢为功利操切之计”。这种指导思想是他自京官清流一以贯之的。然而,晋省贫弱病困的严酷现实,特别是他诸般兴革无不遭遇重重阻拦,举步维艰,又使他隐隐察觉到”圣经贤传”提供的方略甚难奏效,从而启变通陈法,改弦更张之思。正当此时,他从省府文档中,看到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给前任山西巡抚曾国荃的条陈,对其提出的开矿、筑路、兴学等“西化”方案颇感兴趣,便召见李氏,请闻其详。
李提摩太(1845—1919),英国浸礼会教士,同治九年(1870 年)来华,先后在山东、东北等地传教。与十九世纪来华的大多数传教土一样,李提摩太并不单以布道为自己的全部职责。“争取中国士大夫中有势力的集团,启开皇帝和政治家们的思想,是李提摩太的格言和指导原则。”他利用传教、赈灾之名,游历各地,频繁接触清廷要员。光绪二年(1876 年),他在济南会见山东巡抚丁宝桢,光绪六年,先后在太原会见左宗棠,在天津会见直隶总督李鸿章,推行其“西化”方案。光绪三年(1877 年),李提摩太以赈灾名进入山西,多方搜集社会政治经济情报。他详细调查山西各地银元与铜币比价的差异、粮价起伏、难民人数等情况,还“随身携带了一个袖珍无液气压表、沿途测量了地形的高低度”,绘制地图。在晋期间,李提摩太多次会晤巡抚曾国垄,提出“以工代赈”的救灾建议,进而拟定开矿产、兴实业、办学堂等大规模“西化”山西的计划。曾国荃虽然对李氏的赈灾“慈善”活动表示赞赏,赠与“功碑”,但对其“盗窃中国人的心”,又颇怀疑惧,对其提出的“西化”方案,也冷落一旁。
正当李提摩太失望之际,张之洞接任晋抚,又着召见,李氏自然喜出望外。他向之洞详陈己意,并在省城太原组织演讲会,每月聚会一次,李提摩太亲自登台向各官绅学士演讲天文、地理、声光电化、医药卫生等西方近代科学知识,并现场演示磁石吸铁、氧气助燃等简易实验,使与会者对“泰西新学”惊叹不已。李提摩太还单独向之洞讲解最新“别西墨炼钢法”。这一切,对于从来只接触中国传统经史典籍的张之洞和其他官绅,不啻打开了一扇新知识的窗口,有茅塞顿开之感。通过与李提摩太的接触,之洞对“西技”、“西艺”开始有了初步认识,这正是他从清流派转向洋务派的契机。
张之洞对于“洋务”,早有所闻。抚晋之前,清流派对洋务派的种种抨击,之洞也往往参与其间。但是,他本人对于洋务派的直接批评,多集中于李鸿章等主持的妥协外交,而基本未涉及洋务派在各地兴办的近代企业、军事设施、学校教育。履晋任不久,他在给张佩纶的信中还说:“如蒙朝命洋务亦许与闻,下采荛,则当抒其管蠡,不致后时发议,徒为不切题之文章也。”这就是说,他对于洋务、西学,本无顽固派那种深恶痛绝的极端排斥态度。同时,他对于“师夷长技”,早有论述:
塞外番僧,泰西智巧,驾驭有方,皆可供我策遣。近年西人著有《防海新论》一书,经上海道译出刊报通行,于外洋战争,防外海、防内河种种得失利钝,辨论至详,……拟请先购数十部发交东三省,一面令沿海各督抚向上海多购,分发诸将领。细心讲求,触类引申,必有实效。
正因为具备“师夷长技”的思想基础,又加上山西百业凋敝,振刷维艰的政治实践的刺激,特别是李提摩太西学技艺、“西化”方案所给予的启迪,张之洞迈出了向洋务派转化的第一步。
清末官僚演变为洋务派,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西方殖民主义者的直接推动。六、七十年代洋务派的头面人物奕诉称赞英人赫德(1835—1911)“处事和谐,言谈审慎,机智而又老练”,任其为海关总税务司,实际上将赫德看作自己的“洋务”老师。八十年代洋务派的后起者张之洞聘李提摩太为顾问,指导山西洋务事业的初兴,亦属此例。
光绪九年(1883 年),张之洞令于省垣东门内新买金姓房屋,设立洋务局。并札司局,“延访习知西事,通达体用诸人,举凡天文、算学、水法、地舆、格物、制器、公法、条约、语言、文字、兵械、船炮、矿学、电气诸端,但有涉于洋务,一律广募,或则众美兼备,或则一艺名家,果肯闻风而来,无不量材委用。”并印制《延访洋务人才启》,“分咨各省”。之洞希望以此来补救“三晋表里山河,风气未开”。洋务人材匮乏的困境。他还派员向津、沪等地购买“所有新出关涉洋务各书” 。
之洞将李提摩太“西化”方案中的兴办实业条款付诸实施。他令洋务局“试造新式机器,不得吝惜工料”,刻即筹款,赴江浙地雇募机匠,在上海“购买外洋新式织机农器数种前来以为嚆矢”。
山西冶铁业历史悠久,但在“洋铁”冲击下,日渐衰疲。且当时“土铁尚沿旧例,不准出海”,更遏制了山西铁业的发展。之洞多次致电总署,要求重振晋铁,“请变通成例。改由天津出海,以轻成本。”光绪九年(1883年),张佩伦奉使山西,之洞与之议论:”购洋铁非计,宜于晋省炼铁成条。供洋局之用。”并于次年初,开始筹备有关具体事宜。后不久,之洞奉调离任,此事因而中辍。但之洞兴办民族钢铁工业的宏愿却以此萌生,并于两广、湖广总督任内切实操办,终于演成雄踞亚洲的汉阳铁厂的壮举。
发展交通,是“洋务”的重要内容,对于众山壁立,素称闭塞的山西来讲,尤其如此。之洞于晋抚任内,打开北向、东向两条通道。晋北潞安、泽州两府(今山西长治、晋城一带)旧有孔道北出太行,宋代以后,渐为棒莽所塞。之洞令民工依循故道痕迹,伐木焚草,拓宽路面,削平险阻,克日竣工。此外,之洞以晋“独力认办”,修通山西榆次什贴镇起,至直隶获鹿县土门口止的三百八十余里公路。此路穿越崇山峻岭,尤以四处最为险峻,故以“四天门”为统名以括之。沿途“巉岩峻坂溃岸长滩遍地皆是,连属不绝,无处无险,无村无工”。之洞令平定知州蒋拱辰逐段勘验,调士卒劈山填谷,于光绪十年(1884 年)四月竣工通车。编练新军,是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洋务大吏的起家之本。之洞虽无曾、左、李等人的行伍经历,更无拥湘系、淮系一类私家武装以自重的雄心,但他对于用新式洋枪洋炮装备军队,结束“冷兵器”时代的必要性,却并不怀疑。抚晋以后,更深切了解旧式武装绿营、勇营已不可救药,必须编练新军取而代之。光绪九年(1883 年)初,之洞奏请从直隶等地募马队数百名来晋训练,未获应允。不久,他再上奏折,陈述”晋省绿营疲弊,为各直省之最”,拟“择防勇之精壮者挑补,仿直隶章程为练军”。在《密陈北军应练片》中,他表白“锐意欲办山西练军”,“并不独为山西一省计也。果使此军练成劲旅,不惟可以挑补晋省练军,沿边万余里,随处皆可用之。”朝廷批准了他的计划。记名总兵李先义、补用副将吴元恺等奉调人晋管带操练。张之洞编练新军的努力从此发端。李、吴等人此后亦成为之洞编练广胜军、自强军和湖北新军的重要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