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传》贬知睦州:神仙境激发创作热情


范仲淹第三次到地方任职,首次出任州郡长官,不再是副手的身份。这次离开京城,范仲淹心境平和。《谪守睦州作》说:“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铜虎恩犹厚,鲈鱼味复佳。圣明何以报?没齿愿无邪。”古人视皇帝和皇后为父母,范仲淹认为维护皇后就是尊崇帝王,帝王家事就是国事。这一份政治热情和自信,带来心境的坦然。所去的贬谪场所又有鲈鱼佳味,贬谪处罚中依然透露出帝王的厚恩,心境就非常放松。范仲淹贬谪途中特有的心态,就与他人被贬时的凄苦、哀怨、落寞、孤独、悲痛等心境有了天壤之别。一路上,范仲淹以从容的姿态写作了系列诗歌。《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记录了遭遇风波、“舟楫颠危甚”的险境,劝导妻子儿女不要埋怨。范仲淹劝慰妻儿说:“商人岂有罪,同我在风波。”在重农轻商的社会里,引身份低贱的商人自比,可见范仲淹并无职业身份歧视的心胸开放。在这样的风波险境中,范仲淹居然体验到一种特别的哲理境界:“一棹危于叶,旁观亦损神。他时在平地,无忽险中人。”提醒自己牢记这段经历,异时身份或环境发生改变,也要理解、帮助身处险境者。这就是儒家所倡导的“推己及人”的博大胸襟。《出守桐庐道中十绝》以组诗方式重申政治志向和政治立场:“雷霆日有犯,始可报君恩。”“不道鲈鱼美,还堪养病身”,是对贬谪州郡的良好期待。“素心爱云水,此日东南行。笑解尘缨处,沧浪无限情。”山水之美,范仲淹已经心向往之。

范仲淹不仅于赴任途中创作了系列诗歌,到了睦州之后,其诗歌创作更是进入第一个高潮期。景祐元年(1034)四月,范仲淹到达贬谪地。睦州在北宋时期属两浙路,今浙江桐庐、建德、淳安等地都归属睦州管辖,临近杭州。境内河流纵横交错,秀丽灵韵;山势连绵,或峻拔奇伟,或清新悦目。风景之美,早已闻名天下。身份地位的改变,从政经验的积累,都使范仲淹更加从容地处理政务,有了更多闲暇时间浏览山水。范仲淹《依韵和庞殿院见寄》说“不似桐庐人事少,子陵台畔乐无涯”。范仲淹到达睦州后,曾给晏殊写信,信中大段文字描述当地山水风光,说:

郡之山川,接于新定。谁谓幽遐,满目奇胜!衢歙二水,合于城隅,一浊一清,如济如河。百里而东,遂为浙江。渔钓相望,凫鹜交下。有严子陵之钓石,方干之隐茅。又群峰四来,翠盈轩窗。东北曰乌龙,崔嵬如岱;西南曰马目,秀状如嵩。白云徘徊,终日不去。岩泉一支,潺湲斋中。春之昼,秋之夕,既清且幽,大得隐者之乐。……往往林僧野客,惠然投诗。其为郡之乐,有如此者。(《与晏尚书》)

山光水色与诗情相激发。范仲淹有《潇洒桐庐郡十绝》组诗,最能表明他这阶段的心情和生活态度。组诗首句都是“潇洒桐庐郡”,这是范仲淹心情放松、充分享受当地山水美景的宣告。范仲淹自称“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有如此闲暇的生活态度,在范仲淹一生中恐怕是第一次。仕途风波的种种经历,46岁的范仲淹需要休养身心。睦州郡小事清,政通人和,富庶安宁,为范仲淹的闲情逸致提供了必要的条件。范仲淹在此地的居所有“绕舍石泉声”,可以“日日面青山”;州郡百姓“千家起画楼”,“家家竹隐泉”,“无处不潺湲”;放眼远眺,则有“乌龙山霭中”,“春山半是茶”;浏览周边景致,则有“清潭百余丈”。生活其间,犹如画中世界。高潮期范仲淹于其中所品味到的是一种闲居隐逸的乐趣。《游乌龙山寺》说:“异花啼鸟乐,灵草隐人知。信是栖真地,林僧半雪眉。”《桐庐郡斋书事》说:“杯中好物闲宜进,林下幽人静可邀。莫道官清无岁计,满山芝术长灵苗。”出仕与隐逸互补,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常态。北宋文人士大夫得帝王的重视和信任,在仕途上有大量的机会和施展才能的开阔空间,无暇隐逸。然而,内心还是会为隐逸留出一定的位置,作为一种感情的补充。他们的隐逸兴致会在游山玩水的闲暇中冒现,或者会在贬谪失意时出现。不过,都不会真正付诸行动。用苏轼的话来说,就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范仲淹这一阶段的言行,与此类似。

其实,范仲淹到达睦州后的心情是复杂的。浏览山水景色、向往隐逸生活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此次贬谪依然给范仲淹内心带来较大的冲击。与第一次调离京城比较,范仲淹这次的内心波动更大。前次劝谏皇太后还政,是冒极大的政治风险,范仲淹有“轻一死”(《上资政晏侍郎书》)的充分心理准备,结果只是外放了事。这次京城任职,范仲淹甚得仁宗信任,自以为大有可为,所言之事又完全出于维护皇帝的立场,却意外地被迅速贬谪。计较起来,这也是范仲淹平生第一次遭受贬谪。范仲淹尽量以平静淡定的态度对待贬谪,然而,有时还是会有不满情绪的流露。《和葛闳寺丞接花歌》云:

江城有卒老且贫,憔悴抱关良苦辛。众中忽闻语声好,知是北来京洛人。我试问云何至是,欲语汍澜堕双泪。斯须收泪始能言,生自东都富贵地。家有城南锦绣园,少年止以花为事。黄金用尽无他能,却作琼林苑中吏。年年中使先春来,晓宣口敕修花台。奇芬异卉百余品,求新换旧争栽培。犹恐君王厌颜色,群芳只似寻常开。幸有神仙接花术,更向都城求绝匹。梁王苑里索妍姿,石氏园中搜淑质。金刀玉尺裁量妙,香膏腻壤弥缝密。回得东皇造化工,五色敷华异平日。一朝宠爱归牡丹,千花相笑妖娆难。窃药嫦娥新换骨,婵娟不似人间看。太平天子春游好,金明柳色笼黄道。道南楼殿五云高,钧天捧上蓬莱岛。四边桃李不胜春,何况花王对玉宸。国色晶明动韶景,天香旖旎飘芳尘。特奏《霓裳羽衣曲》,千官献寿罗星辰。兑悦临轩逾数刻,花吏此时方得色。白银红锦满牙床,拜赐仗前生羽翼。惟观风景不忧身,一心岁岁供春职。中途得罪情多故,刻木在前何敢诉?窜来江外知几年,骨肉无音雁空度。北人情况异南人,萧洒溪山苦无趣。子规啼处血为花,黄梅熟时雨如雾。多愁多恨信伤人,今年不及去年身。目昏耳重精力减,复有乡心难具陈。我闻此语聊悒悒,近曾侍从班中立。朝违日下暮天涯,不学尔曹向隅泣。人生荣辱如浮云,悠悠天地胡能执?贾谊文才动汉家,当时不免来长沙。幽求功业开元盛,亦作流人过梅岭。我无一事逮古人,谪官却得神仙境。自可优优乐名教,曾不恓恓吊形影。接花之技尔则奇,江乡卑湿何能施?吾皇又诏还淳朴,组绣文章皆弃遗。上林将议赐民亩,似昔繁华徒尔为。西都尚有名园处,我欲抽身希白傅。一日天恩放尔归,相逐栽花洛阳去。

这首七言歌行从形式上成功地模仿了白居易的《琵琶行》,写自己贬官睦州、逢帝苑旧日花吏所引发的贬谪感慨。今日江城贫困落魄的“老卒”,当年曾“作琼林苑中吏”。他身怀“接花”绝技,费尽心机,为皇帝花园培育出“奇芬异卉百余品”,自己也获得了“白银红锦满牙床”的丰厚赏赐。一旦“得罪”被流放,骨肉分离,又不适应南方阴霾潮湿的气候和环境,衰老贫病,“目昏耳重”,孤苦伶仃,“乡心难陈”。帝苑旧吏的悲苦诉说,引出了诗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万千感慨。范仲淹自言没有汉朝贾谊、唐朝刘幽求的才能或功绩,又没有被贬谪到蛮荒之地,反而得此“神仙境”,应该心满意足。实际上,这样的叙说只是反语嘲讽,范仲淹对自身直谏被贬并不甘心,所以借“花吏”之口诉说不满情绪。诗歌结尾说:“西都尚有名园处,我欲抽身希白傅。一日天恩放尔归,相逐栽花洛阳去。”仿佛要摆脱尘俗牵累,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但是,这决不是范仲淹的由衷之言,范仲淹是“进退皆忧”的志士,他是不可能去过这种逍遥无为的生活的。这里虽然可以看作是范仲淹被贬谪时一种偶发的心态,更多的依然是对贬谪所发的一种牢骚。即使在这样牢骚不满的情绪背景下,范仲淹仍然关心朝廷政治,不忘劝谏帝王。对帝苑旧吏当年争新斗奇、培植花卉品种做法的大段描述,就隐含着讽谏之意,是对帝家奢靡生活的婉言批评。所以,诗歌后半段以“吾皇又诏还淳朴,组绣文章皆弃遗。上林将议赐民亩,似昔繁华徒尔为”为照应,落实前文的讽谏语意。范仲淹被贬的牢骚表现得非常有分寸感,且语带讽谏,真正吻合“怨而不怒、温柔敦厚”旨意。

范仲淹诗集中压卷之作《江上渔者》当作于这一阶段。诗云: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范仲淹留存至今的诗歌中一共三处提及“鲈鱼”,其余二处“鲈鱼味复佳”、“不道鲈鱼美”,根据诗题都明确得知作于此时,口吻与此诗一致。睦州境内,富春江、新安江、兰江交错流过,范仲淹多江边览景之作。故可推断此诗亦作于此时。作为州郡长官,勤政爱民是范仲淹的第一政治立场。范仲淹把观察问题、思考问题的角度调整到劳作者的立场,胸襟气度不同常人。诗人是在时刻提醒人们注意:生活中的一切享受,都来自于百姓的辛勤劳作。诗歌立意与唐代李绅《悯农》之一“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相同。宋人评价此诗“不徒然而作” 〔1〕 ,指的就是作者这种博大的仁者胸怀。诗人把自己对民生的关怀和“先忧后乐”的胸襟,含蓄地展现在“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画面上,与前文的“江上往来人”构成自然对比,无需再多余评说,读者便有了咀嚼回味的无限空间。这与“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的直白叙说相比,表现手法又超乎其上。宋诗整体创作水平不如唐诗,但不排除这样的单篇作品立意或表现手法超过唐诗的。

范仲淹写给晏殊的书信中提到此地的两处古迹:东汉严子陵钓台和唐朝诗人方干的隐居处所。范仲淹是从桐庐移官苏州时,途径此处,游览方干旧居的。当时,方干子孙聚居此地者不少,且都以读书为业,范仲淹感慨至极,有《留题方干处士旧居》诗说:“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诗书到远孙?”但是,范仲淹更感兴趣的是严子陵的遗迹。严子陵早年为东汉光武帝刘秀同学好友,多次拒绝刘秀征召,隐居富春山下。此地有“严陵濑”,据说是当年严子陵垂钓之所。范仲淹对严子陵的高风亮节心向往之,到任后在“严陵濑”旁修筑钓台和子陵祠,并作《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评价严子陵说:“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使贪夫廉,懦夫立,是有大功于名教也。”最后,歌而颂之:“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范仲淹对道德品行的推崇和身体力行,为宋代士人树立典范,对宋代士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也是范仲淹一生之写照,遂成千古流传之名句。《严先生祠堂记》和作于晚年的《岳阳楼记》,前后辉映,为范仲淹散文创作中之杰出代表作。后人在此地建钓台书院,书院内有范仲淹祠堂。兴办教育,是对范仲淹最好的纪念方式。范仲淹在这篇文章里,同时特别强调光武帝刘秀的作用,说:“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字里行间,充满着对明君的期待。范仲淹不会学习严子陵去隐逸,范仲淹《贤不家食赋》曾言:“王道勃兴,圣人在上”,“崇德之人,耻素餐而高尚。”那么,范仲淹所期待君主的就是能让他一展政治抱负,为国家和百姓成就宏大事业。

总之,范仲淹一生中最优秀的诗文有相当一部分创作于睦州时期,而范仲淹在睦州任职只有数月,其文学创作激情令人拍案称赏。


注释
〔1〕见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三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