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传》和而不同:对“朋党”谬论的有力反击


君主期望大臣在朝廷中最理想的工作关系是“和而不同”。“和而不同”的前提一定是一心为公、为国,这是“和”的基础,各位大臣能协调工作,关系和睦,又能够各抒己见,不苟同附和,由皇帝居上调度、控制,这自然是最理想的大臣之间的工作合作关系。“和而不同”的理想关系是很难实现的,两宋时期,偶尔二府大臣之间也曾出现类似理想景况。吕中论及独相有“专权之私”,并相有“立党之患”时,评价说:“以赵中令(普)权专任重,而能与新进之吕蒙正共事;以毕士安德尊望隆,而能与使气之寇准共政,不惟无分朋植党之风,抑且尽同寅和衷之义。”(《长编》卷四七引《宋史全文》)便是较为典范的事例。最为典型的是庆历年间朝廷用杜衍为枢密使、范仲淹为参知政事、韩琦和富弼为枢密副使,四人既是同道好友,又各有独立的政治见解,合作而不苟同。欧阳修评价说:“杜衍为人清审而谨守规矩,仲淹则恢廓自信而不疑,韩琦则纯正而质直,富弼则明敏而果锐。四人为性,既各不同,虽皆归于尽忠,而其所见各异,故于议事,多不相从。至如杜衍欲深罪滕宗谅,仲淹力争而宽之;仲淹谓契丹必攻河东,请急修边备,富弼料九事,力言契丹必不来;至如尹洙,亦号仲淹之党,及争水洛城事,韩琦则是尹洙而非刘沪,仲淹则是刘沪而非尹洙。”(《长编》卷一五五)四人尽心为公,对朝政各有所见,却又同心协力,共同主持了“庆历新政”。以下分别介绍欧阳修提及的三件事,以见庆历大臣“和而不同”的风范。

其一,滕宗谅使用公使钱被贬。

滕宗谅,字子京,河南府(今洛阳)人,大中祥符八年(1015)与范仲淹同年进士及第。滕宗谅与范仲淹政治志趣相投,两人是终身好友。早年,滕宗谅曾在泰州协助范仲淹主持修筑捍海堰,由泰州军事推官召试学士院,累迁殿中丞。范仲淹上疏要求垂帘听政的刘太后还政,滕宗谅随即亦上疏支持范仲淹,明确要求刘太后还政。仁宗亲政后,滕宗谅获得重用。西北战事爆发,滕宗谅调知泾州。葛怀敏兵败定川,西北前线各州郡都大为恐慌。泾州守军不多,滕宗谅就组织了数千名农人,身穿军服,上城守卫。又招募有勇气和胆略的人作为侦察兵,探知敌情,通报周边州郡一起防备。滕宗谅又以牛、酒等犒劳士兵,同时祭奠定川战死者,重重抚恤阵亡者家属。滕宗谅这一系列的作为,稳定了军心,鼓舞了士气,当地紧张形势得以好转。范仲淹非常赞赏滕宗谅在危急时刻的作为,朝廷调整西北防线时,范仲淹就推荐滕宗谅取代自己的位置。庆历二年十一月,滕宗谅擢天章阁待制、环庆都部署、经略安抚使,徙知庆州。

庆历三年九月,西北前线基本上已经没有战事发生,范仲淹已经在参知政事的位置上提出了十项新政措施,朝廷却翻出旧账,指责滕宗谅在泾州任职期间挥霍公使钱十六万缗,将滕宗谅贬知凤翔府。公使钱是地方长官可以支配的一项行政经费,使用规则不是那么明晰。此事的起因是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郑戬的揭发,郑戬是滕宗谅的顶头上司,监察御史梁坚也为此事弹劾滕宗谅,朝廷就派遣太常博士燕度前往邠州审理此案,于是有了上述的贬谪处理。事实上,滕宗谅只使用了三千缗。滕宗谅害怕牵连太广,在使臣到来前将文件全部烧毁,自己独立承担罪责。此举真正惹怒了仁宗和朝中的部分大臣、谏官。史料中未见枢密使杜衍在此事中的作为,根据欧阳修所说,杜衍明确赞成从重惩处滕宗谅。

范仲淹立即上疏为滕宗谅辩护。范仲淹说自己当时在前线,完全了解事情的曲折细节,必须为滕宗谅说话。范仲淹针对梁坚的弹劾辩护说:第一,梁坚弹劾滕宗谅在泾州低价贱买百姓牛驴,犒劳部队。范仲淹说:当时军情紧急,滕宗谅用公使钱购买牛、驴、酒等犒劳士兵,稳定军心,发挥了很好的作用。即使购买的价格上有些不妥当的,也是情有可原。第二,梁坚弹劾滕宗谅在邠州时召集乐工歌妓演出数日,乐工歌妓得到了丰厚的赏赐。范仲淹说:这是自己和韩琦到邠州视察军情,举行宴会,宴会上让众位武将射箭比赛,射中者获得赏赐。于是,部分将领和乐妓都得到了赏赐。这不是滕宗谅的过错而归罪于滕宗谅。第三,梁坚弹劾滕宗谅用公使钱十六万贯,其中数万贯用途不明。范仲淹说:据朝廷派遣的使者审理,滕宗谅只用了三千贯,其余十五万贯是各部队申请的“钱数物料”费用,怎么能将诸军的费用算作滕宗谅的过失?范仲淹说自己也是这样使用公使钱的,滕宗谅并无过错。此外,环庆一路四州二十六寨,滕宗谅到任以后处置得当,怎么会是“不才之人”?范仲淹告诫说:边塞主帅要依仗朝廷威望,才能树立威信,率领部队。现在滕宗谅没有多大过错,就遭到这样的处理,将来其他边帅怎么敢担责任做事?怎么统率诸军?范仲淹要求朝廷重新审理此案,如果滕宗谅确实有侵占公使钱的贪污行为,自己愿意“同行贬黜”,一起受朝廷处分。

庆州继任者田况发现滕宗谅没有多大过错,燕度则大张旗鼓地审理此案,牵涉过多,边塞军队骚动,狄青、种世衡等主要将领都惶惶不安,就上疏朝廷,说明情况。在未得到朝廷回复的时候,田况就写信给朝中各位大臣,希望他们把真实情况禀报给仁宗。谏官欧阳修因此上疏,要求朝廷审慎审理此案,不要枝蔓,快速结束案件,避免边塞军情不稳。同时,朝廷应该明示公使钱只要不占为己有,就可以随意使用,鼓励边帅安心做事立功。欧阳修甚至认为燕度是“险薄小人”,得到一个案件,就“舞弄文法”,以为奇货可居。“自谓陷人若多,则进身必速。”(《长编》卷一四四)要求朝廷更换差官审理此案,同时追究燕度的罪责。知渭州尹洙也上言:武将使用公使钱就比较随意,狄青算是其中“素来谨畏小心”者。朝廷如此追究,狄青等都“内怀忧惧”。仁宗特地为此发布诏书,安慰边塞武将。

仁宗部分听取范仲淹的意见,案件还未审理完毕,就赶紧结案。但是,滕宗谅依然受到贬谪惩处。庆历四年正月,滕宗谅降为祠部员外郎、知虢州,天章阁待制之职不变。二月,御史中丞王拱辰和监察御史里行李京继续追究此事,认为“滕宗谅在边,盗用公使钱,不俟狱具,止削一官,皆以谓所坐太轻,未合至公”。要求加重对滕宗谅的处罚。王拱辰甚至表示,次日不再到朝廷来,在家中等待处理。如果不处理滕宗谅,就贬谪他到“一小郡”。仁宗于是又追贬滕宗谅,徙知岳州。然“终赖仲淹之力,不夺职也”(《长编》卷一四六)。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

英宗治平年间,西北守边将帅闹矛盾,经常拿使用公使钱过多为借口,攻击对方。御史中丞贾黯对英宗说:“太祖时,天下未定,用李汉超等一十四人,分捍三边,皆十数年不易。举其州征榷之利皆以与之,仍听其贸易,免所过征税。军事无小大,皆许便宜。以故汉超等得成功名,而二十年间无西北之忧。庆历中,陕西用兵,颇失此术,边臣用公使钱微有过,则为法吏绳以深文,如尹洙、张亢、滕宗谅是也。”(《长编》卷二〇五)希望英宗不要重蹈覆辙,英宗采纳了贾黯的建议。可见,滕宗谅一事的处理,给边塞留下了隐患。

其二,修筑水洛城事件。

水洛城(今属甘肃庄浪县)地处宋、夏边界,连接秦州、渭州,是西夏入侵的必经之地之一,是双方必须争夺的军事要塞。此地平坦肥沃,川流环绕,又出产银、铜等矿产,成为边塞百姓的一个聚居地,一些因战争而逃离家乡的汉族百姓也到这里居住生产,水洛城一时成为西北边陲的繁华小镇。庆历二年,范仲淹向仁宗提攻守二策,水洛城在范仲淹的“攻策”中就居重要位置。依据“步步为营、进逼西夏”的积极防御方针,范仲淹建议“进修水洛,断贼入秦亭之路,其利甚大,非徒通四路之势,因以张三军之威也”。韩琦此时的战略战术思想与范仲淹有很大的差异,韩琦认为:修筑水洛城,“计其土工亦数百万,止可通二州(秦州、渭州)援兵,亦未能断绝西贼往来。近筑秦州关城方毕工,尚有冲要城寨,当修治者甚多,未敢再劳人力”(均见《长编》卷一三五)。水洛城属秦凤路,归韩琦管辖,朝廷当然要尊重韩琦的意见。最终,韩琦意见被采纳。

希望将水洛城纳入宋朝防线的边将大有人在,西北边塞名将刘沪取得了突破性的成绩。刘沪在对西夏的系列战争中曾因作战勇敢、多智谋、屡立战功而受到范仲淹、韩琦的特别推荐。刘沪率兵击破水洛城周围的少数民族武装,进逼水洛城。刘沪又暗中派人游说水洛城主铎厮那,说服他归顺了宋朝。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郑戬巡边至此,刘沪召铎厮那等少数民族部落酋长前来献地献城。庆历三年十月,郑戬向朝廷汇报申请说:“德顺军生户大王家族元宁等以水洛城来献。其地西占陇坻,通秦州往来道路,陇之二水环城西流,绕带河、渭,田肥沃,广数百里,杂氐十余落,无所役属。寻遣静边寨主刘沪招集其酋长,皆愿纳质子,求补汉官。今若就其地筑城,可得蕃兵三五万人及弓箭手共捍西贼,实为封疆之利。”(《长编》卷一四四)获得朝廷同意。郑戬随即命令刘沪率兵前去接受献地献城。刘沪到达之后,部落酋长又改变主意,举兵数万人围攻刘沪。刘沪兵力只有千余人,然刘沪从容镇定,指挥得当,一战击溃敌军,终于将水洛城纳入宋朝防线。

庆历三年十二月,陕西宣抚使韩琦再次上疏朝廷,反对修筑水洛城。韩琦认为:修筑水洛城工程浩大,“其土工自以为百万计,仍须采山林以修敌栅、战楼、廨舍、军营及防城器用”(《长编》卷一四五)。而且,需要驻兵三四千人,每年耗费粮草,获得的好处仅仅是打通秦凤、泾原二路。水洛城周围都是小规模的蕃族部落,不对宋朝军队往来构成威胁。韩琦强调说:如果不采纳他的意见,朝廷可以派员到西北前线调查,询问文彦博、尹洙、狄青的意见,他们也是一致反对修筑水洛城的。韩琦是朝廷派往西北前线的总指挥官,位置在郑戬之上,朝廷更加重视韩琦的意见。庆历四年正月,朝廷下诏罢修水洛城。不过,当时在刘沪主持下,修筑水洛城工程已经动工,郑戬又再次派遣董士廉率兵前去协助。郑戬同时一再向朝廷要求,继续完成水洛城修筑工程。朝廷罢修诏令下达后,刘沪和董士廉在郑戬的支持下并不理会,而是加紧水洛城的修筑工作,希望给朝廷一个既成事实。郑戬甚至继续派遣许迁率兵前去增援。

韩琦回到朝廷后,立即罢免郑戬四路都部署的职务,郑戬徙知永兴府。知渭州尹洙立即召回许迁部增援将士,同时命令刘沪、董士廉停止修城工程,二人立即率部返回。据说,当地少数民族部落百姓都反对刘沪、董士廉回去,愿意自出钱财修筑水洛城。刘沪和董士廉没有听从命令,反而加紧了工程的进度。尹洙再度命令二人返回,再度被拒绝。尹洙改派张忠前去替代刘沪,又被拒绝。尹洙极其愤怒,就派遣狄青率兵巡边,逮捕了刘沪和董士廉,准备以违抗命令的罪名将二人斩首。当地部落民众惊扰恐慌,聚集杀人作乱。因为韩琦和郑戬意见极度冲突,二人又一再坚持己见,朝廷就派遣鱼周询为特使前往当地调查。刘沪、董士廉被逮捕时,鱼周询还没有到达边塞。等鱼周询到达后,当地蕃族部落马上向他申诉。鱼周询将这一切向朝廷汇报,朝廷下诏释放刘沪、董士廉,且命令他们继续完成水洛城修建工程。

在刘沪、董士廉被捕期间,参知政事范仲淹上疏朝廷为二人辩护,要求释放二人。范仲淹说:二人是秉承命令修筑水洛城的,不接受罢修的命令也情有可原。因为二人在当地作战有功,且收服了周边蕃族部落,又已经动工修城,怕停工以后被上司责备为“经画不当”。所以,他们加紧工程进度,试图以成功求免罪。刘沪是西北名将,董士廉是朝廷京官,狄青粗人万一杀了二人,既影响边塞军心,两家人又会不停申诉冤情。范仲淹要求朝廷委托鱼周询审查此事。范仲淹认为:保护刘沪和董士廉,就是爱惜狄青和尹洙。谏官孙甫、余靖、欧阳修纷纷上疏,都倾向于刘沪、董士廉。范仲淹的辩说,显然是赞同刘沪等修筑水洛城的举动。朝廷最终听取范仲淹意见,所以有了上述释放二人的诏令。朝廷还特别将尹洙调离渭州,以免对修筑水洛城构成障碍。庆历四年六月,水洛城修筑完毕,此事告一段落。

其三,关于契丹动向的争议。

范仲淹始终对边患保持高度的警惕性,他一直认为东北契丹是宋朝的更大威胁。庆历四年,契丹与西夏发生军事冲突,范仲淹就担心这是一种假象,真实目标是宋朝,就要大规模调兵遣将,予以防备。富弼对当时东北边防形势有非常详尽的分析,他在肯定范仲淹这些举动都是“忠勤体国之至”以后,指出范仲淹的措施“恐过之”。富弼根据自己出使契丹见闻和系列情报推断:“契丹必不寇河东决矣!”所以,宋朝没必要自我骚扰,“劳费不悛,则正落贼计”。枢密使杜衍和枢密副使韩琦都认为契丹一定不会入侵,韩琦甚至说:朝廷只须派我往前去,“不须朝廷一人一骑”。范仲淹与杜衍在仁宗前争论此事,范仲淹情绪激动,严厉批斥杜衍,而平日范仲淹则是将杜衍作为长辈来尊敬的。最终,朝廷听取多数意见,没有调遣部队,事实证明这次范仲淹的判断是错误的。朝廷后来专门委派富弼负责对契丹的边防事务,范仲淹负责对西夏的边防事务。在这一场争议过程中,当事人始终对事不对人,不在意争议时对方情绪的激动和语言的过激。史载:杜衍“不以为恨”,范仲淹“亦不以为忤”(均见《长编》卷一五○)。

范仲淹等庆历大臣的作为,证实“朋党说”完全是一种恶意的诬陷和攻击。即使政治上与范仲淹始终坚定站在一起的欧阳修,当范仲淹初任谏官、杜衍任御史中丞的时候,欧阳修认为他们没有尽到言官职责,也曾写信批评他们。他们是诤友,是耿直大臣,从不相互包庇。范仲淹说:“以此明之,实非朋党!”(《举欧阳修充经略掌书记状》)

注释〔1〕参见拙著《宋代宰辅制度研究》第49—8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