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传》手书《伯夷颂》:知识分子的楷模


皇祐年间,范仲淹俨然成为当代知识分子的楷模,其德高望重已经获得普遍承认。范仲淹的道德情操,对当时与后代都产生深远影响。这样的影响,也可以从范仲淹手书《伯夷颂》及其传播这样一件事上得到具体体现。

皇祐三年十一月初一(戊申),范仲淹用黄素小楷手书唐韩愈文章《伯夷颂》,寄赠京西转运使苏舜元,一时传播甚广,成为北宋文化史上的特殊事件。当时及后世观赏、题跋者甚多,其热烈、隆重之程度令人叹为观止。元人董章跋曰:“伯夷之行,昌黎颂之,文正书之,真三绝也。”韩愈全文如下: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由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伯夷和叔齐义不食周粟之行为,得到后世更多的肯定和崇尚。韩愈《伯夷颂》从“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的角度出发立论,高度推崇说:“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就事论事,韩愈推许过高,不是平心之论,不足服人。所以,韩愈写作此文后,在范仲淹手书之前,几乎不见人们之引用或评论,传播范围有限,影响甚微。

范仲淹手书此文,完全改变了《伯夷颂》的传播命运。当时便有朝廷重臣、同时是范仲淹政坛上的挚友文彦博和富弼为之题诗。文彦博有《跋文正公手书伯夷颂墨迹》诗题于卷后,云:“书从北海寄西豪,开卷裁窥竦发毛。范墨韩文传不朽,首阳风节转孤高。”文彦博题记称:“戊申后三十有七日,许昌郡斋中题。”可见,范仲淹手书作品是先寄到文彦博处,再转送给苏舜元的。苏舜元因此有诗回复范、文二公:“法书遥逐使车还,佳句新从相府颁。牢落二贤天地外,风流三绝古今间。”“二贤”既可指伯夷、叔齐,又可指范仲淹、文彦博,语意双关。富弼同时也有诗题跋:“夷清韩颂古皆无,更得高平小楷书。旧相佳篇题卷后,苏家能事复何如?”文彦博于皇祐三年十月罢相,故称“旧相”。

苏舜元极度珍爱该卷作品,制作副本寄赠政坛和文坛名流,引起一阵题咏热潮。首先是与范仲淹有师友之谊的前宰相、文坛领袖晏殊题咏五言诗:“首阳垂范远,吏部属辞深。染翰著嘉尚,系言光德音。褒崇亘千祀,精妙极双金。题咏益珍秘,用昭贤彦心。”范仲淹庆历新政时坚定的盟友、退休宰相杜衍则有七言诗题咏:“希文健笔钞韩文,文为首阳山下人。宁止一言旌义士,欲教万古劝忠臣。颂声益与英声远,事迹还随墨迹新。当世宗工复题咏,尤宜率土尽书绅。”诸家题咏,皆围绕着伯夷气节、韩愈文章、范仲淹手书三者做文章,高度推许该作品的道德教化作用。与范仲淹有过交往的其他题记者有:前任宰相陈执中、现任宰相贾昌朝、著名书法家蔡襄等。

熙宁、元丰年间,有机会亲眼目睹该作品而题记者更多,如韩绛、程颐等。韩绛诗云:“高贤忠义古今同,手笔遗篇法甚工。宝轴传家当不朽,追怀余思凛生风。”北宋观赏题记者还有黄庭坚等数十人,包括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和范纯粹,南宋则有秦桧、贾似道。后代观赏题记者更多,元代有题记留名的还有戴表元、赵孟 等38人,明代则有王世贞、范惟一等19人,清代有沈德潜、乾隆皇帝等25人。上述所列,乃有文字保留至今者,其他有所题记而散佚不见者当在情理之中。

作品传播过程中,有几件事值得一记。其一,作品在南宋时曾被权相秦桧和贾似道收藏。秦桧题诗云:“高贤邈已远,凛凛生气存。韩范不时有,此心谁与论?”后人都认为:秦桧这样的败类,没资格景仰范仲淹、韩琦等人。王世贞说:“秦缪丑欲与韩范论心,为之失笑。”有人直接建议范仲淹后裔说:将秦桧和贾似道的题墨删除。其二,贾似道败,该卷作品没入官。宋亡,流入北方。元世祖至元十四年(1277),李戡得之于元大都。元成宗大德三年(1299),李戡出守姑苏,即拜谒范文正公祠,寻访范仲淹后裔,得范邦瑞和范士贵,将作品归还范氏。元代诸君,皆大德三年后于范氏义庄祠堂中得以观赏此卷而有所题记。其三,元亡,作品被军人掳掠,范氏后裔范廷珍和范天倪曾于军营中见之。王世贞以重金购得,宝藏十年,无偿归还范氏后裔。范仲淹十六世孙范惟一有所题记。其四,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朱勋为云间副守,发现范氏后裔不能守成,将范氏祠堂中诸多文物变卖,包括此卷作品。朱勋急寻购回,交还范仲淹十八世孙范必溶,嘱其珍藏。明人所见,或为真迹,或为副本,皆有所题。其五,清乾隆三十年(1765)春,皇帝南巡至苏州,命礼部侍郎富德祭祀范文正公祠,范氏子孙托庄有恭进献此卷。乾隆观赏后还归范氏,题诗云:“韩辞范楷伯夷躅,俱是千秋第一流。必自卓标天地节,方堪坐解庙堂忧。富文题者真同道,秦贾当之岂不羞?高义园诚赖有此,勖哉何以继箕裘?”群臣皆赋诗纪其事。乾隆四十五年(1780),皇帝第五次南巡至苏州,再题此卷。其六,乾隆六十年(1795)二月,时主奉祀者范仪炯家遭火灾,“先世手泽、祭器为之一空,此卷亦为灰烬矣”(范来宗题记)。墨宝传世745年,题跋者不计其数,终归灰烬,良可叹矣!

上文详细列举留存至今的各个时代的题记,以说明《伯夷颂》经范仲淹手书之后传播之广泛久远。非常明显,是范仲淹为这篇文章添加了全新的生命活力。元代牟 说:“公平生自许忠义,前后缘论谏得罪,至被以诬谤,目以朋党,摈斥远外。而公信道之笃,踬而愈奋,老而愈厉。《伯夷颂》固其中素所蓄积者。”韩愈所论,用来评说伯夷、叔齐或许过当,用来评说范仲淹一生的言行出处,则至为恰当。韩愈文章和范仲淹品格,相得益彰。

范仲淹一生言行及其文章所表现出来的人格风貌,在北宋时期有其特定的价值,在思想史和文化史上都有其特殊的意义。范仲淹手书《伯夷颂》的传播,从一个侧面说明了问题。范仲淹作为这种士风转变的标志性人物,得到时人、后人的充分肯定。朱熹极力称赞范仲淹“大厉名节,振作士气”(《朱子语类》卷一二九)之功绩。《伯夷颂》的传播,正是时人、后人对范仲淹言行品德景仰学习的一个结果。王雍叙说欣赏时的感受:“展玩之顷,顿觉忠义之气凛然在天地间,令人毛发竦立。”柯九思称:“观此书者,莫不兴起。”徐贯则明确指出观赏之际这种至深感染力来自范仲淹的“先忧后乐”高尚精神境界,且提醒其他观赏者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又当于书法之外求之。”从这样的高度去认识范仲淹手书《伯夷颂》及其传播的意义,才能够理解历代文人士大夫的热情之所本。

韩愈《伯夷颂》重在道德品格之评说,范仲淹是北宋年间最优秀的实践者之一。范仲淹手书此文的目的就是为人们树立道德榜样,范仲淹自身的作为又成为榜样的一个部分。郭堂说:“(范仲淹)平生独立特行之志,夷险一节,老且死不变,而见于心画者如此。与守桐庐日祀严子陵祠同意。”亦与前此所作的《岳阳楼记》同意。所谓“手书《伯夷颂》,深心怀孤芳”(岑鼎语)。这是人们对该书法作品一个统一的高度认识。宋代士风的转变,北宋诗文创作重伦理道德教化的特征,范仲淹《伯夷颂》手书的广泛传播,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认识体系。这就是审视范仲淹《伯夷颂》手书传播的特别启示。范仲淹给时人和后人留下了丰厚的文化和道德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