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宗既崩,遗诏太子赵受益,灵前即位,更名做祯;皇后处分军国事,辅太子 听政。刘后即召王曾入殿庐草制。王曾奉诏,援笔直书,于“皇后处分军国事”一 句,在“处分”二字上加一“权”字。丁谓见了,争道:“适才谕旨,明明说‘处 分军国事’,你怎么增改为‘权处分军国事’呢?这个‘权’字须要去了。”王曾 正色道:“皇帝年幼,太后临朝,这已经是国家的否运;加入个‘权’字,庶几还 可以昭示后人啦!况且增减制书,本是相臣的权衡,处身表则之地,岂可不郑重将 事,先自混乱典型呢?”丁谓不觉悚然,不敢再争。制书草定,呈入中宫,刘后看 过了,即时颁发中外。遂奉太子赵祯,就真宗柩前即位,是为仁宗皇帝;尊刘后为 皇太后,杨淑妃为皇太妃。因宋朝由太后临朝,这是头一次,中书、枢密两府,乃 会集合议仪制。王曾请依东汉故事,太后与皇帝,五日一御承明殿,太后坐于皇帝 右侧,垂帘听政。丁谓想要擅权,不想与同列与闻机要政令,不赞成王曾的建议。 会议便无结果。丁谓不待复议,潜结内侍押班雷允恭,用私意拟定一种仪制,密奏 刘太后。刘太后不察丁谓是为自己要弄权,以为是忠心附她,就依着丁谓私拟的仪 制,降手敕颁给群臣遵照。手敕云:帝朔望见群臣,大事,则太后召对,辅臣决之 ;非大事,则令允恭传奏禁中,划可以下。
王曾叹道:“两宫异处,把权柄归宿在一个宦官手里,祸端隐兆于此了。”于 是雷允恭便由此恃势专恣,而丁谓更是权倾内外。两人的气焰真是灸手可热咧。满 朝诸臣,都不敢与两人抗争,还亏得王曾一个人正色立朝,两人尚有所忌惮,不曾 生出大变祸来。当下封泾王赵元俨为定王,赞拜不名。定王系太宗第八个儿子,素 性严毅,没有人敢侵犯他,都尊称他为八大王。命丁谓为司徒、兼侍中尚书左仆射 ;冯拯为司空、兼侍中枢密尚书右仆射;曹利用为尚书左仆射、兼侍中。真宗临崩 的时候,对刘太后说惟寇准、李迪两人可托大事,刘太后含糊应了。至是,刘太后 因深憾李迪当日谏阻真宗不要立她为后,丁谓亦切恨寇准尝奏真宗说他是佞臣,遂 不听真宗遗命,诬两人是朋党,贬寇准为雷州司户参军,李迪为衡州团练副使。朝 论虽多替两人呼冤,可是没法挽回了。
这时丁谓奏命为山陵使。雷允恭为都监,一同营办真宗葬事。判司天监邢中和 谓雷允恭道:“而今山陵上百步的地方,实是个好地穴,照地理的法则判断,一定 宜子孙,像汝州秦王坟一样,但下面不免有石头有水。”雷允恭道:“先帝只得一 个子嗣,倘得似秦王坟墓,使后世多子孙,何妨移筑陵寝呢?”邢中和道:“山陵 的事体很重大,踏勘覆按,必费许多日子,恐怕赶不及七月的葬期啦!”雷允恭道 :“你尽可移改上去,我走马入见太后奏明就是。”雷允恭一向很骄横的,无人敢 违拗他,邢中和只得依他。雷允恭即日回朝,见刘太后奏明改筑陵穴事。刘太后不 胜骇异道:“这是桩很重大的事体,怎么可以轻易更改呢?”雷允恭奏答道:“能 够使先帝宜子孙,有什么不可以?”刘太后意甚不然,谕令出宫与山陵使商议再处。 雷允恭便出宫与丁谓说知。丁谓正要在他跟前讨好,连忙赞可道:“都监说是可以 的,这当然是可以的。”雷允恭又入宫奏复刘太后,山陵使无异议,刘太后这才照 准了。雷允恭遂命监工夏守恩领工徒数万开挖。起先两日,挖出多半是石头,到第 三日,正挖间,忽涌出一泓清水,把地穴顿时变成一口池塘。工徒大哗。夏守恩见 了,恐怕不能成功,命工徒中止工作,奏请朝廷旨意。丁谓庇护雷允恭,依违不决。 恰好内使毛昌达从山陵回来,见丁谓把事迁延着,便直接启奏刘太后。
刘太后即诏责问丁谓。丁谓不能再隐瞒了,才奉请遣使踏勘。
使臣回奏,请复用旧地。刘太后乃诏王曾复视,王曾复视回来,请求单独奏对。 刘太后即召王曾入内。王曾奏道:“臣奉旨复视山陵,果是不能移改,上穴实不可 用。丁谓包藏祸心,使雷允恭把皇堂移入绝地,这计谋真乃狠毒极了!”刘太后大 惊,怒甚,立召冯拯,命即捕拿丁谓、雷允恭等,一并治罪。冯拯听谕,吓得目瞪 口呆,心想庇护丁谓,不由得迟疑起来。刘太后愈怒道:“怎么这等迟疑!尔亦与 丁谓同谋吗?”冯拯忙叩头不迭,回奏道:“臣怎敢与丁谓同谋?只为皇上初承大 统,先帝还未奉安,遽诛大臣,恐惊骇天下视听,是以少加思维,想筹得个较宽大 的办法呢。”刘太后怒意稍解,道:“如此,且先去拿下雷允恭等再议。”冯拯遵 旨退出,发卫士拿下雷允恭、邢中和等,即时鞫讯定谳,一同伏诛。随即抄没雷允 恭家产,竟抄出丁谓委托雷允恭令后苑工匠打造金酒器密书,及雷允恭请托丁谓荐 保管辖皇城司暨三司衙门划稿,并呈中宫。刘太后见了这些证据,决然道:“丁谓 实在是个贼臣。如果是个正直忠纯的,怎肯交结宦官,做此等不法的事呢?若不即 行重办,不能整肃朝纲了!”次日,宣谕近臣道:“丁谓身为宰相,乃与宦官交通, 人格卑污已极。他前附雷允恭奏事,都说已与卿等讨议停妥,所以一概昭允,而今 对证起来,竟是他一人作为的,且营办先帝陵寝,擅行改易。若非王曾按视明白, 几误大事。这等贼臣,真乃罪不容诛了!”冯拯、曹利用等,恐怕罪将及己,俯伏 奏对道:“自从先帝登遐,政事统由丁谓、雷允恭两个议定,说是得旨禁中,臣等 莫敢争辨虚实,所以一概照行。幸赖圣明烛察奸状,这真是社稷的幸福啊!”任中 正犹想保全丁谓,进奏道:“丁谓虽是有罪,但是受着先帝顾托的重任,还是要请 求援律议功才是。”王曾驳斥道:“丁谓真忠,应不得罪宗庙,尚可议功吗?”当 下即召中书舍人草谕,降丁谓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并罢任中正,出知郓州。擢 王曾同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参知政事,钱惟演枢密使。这吕夷简,乃吕蒙正子, 曾官开封府,颇有政声;钱惟演系吴越王钱俶子,博学能文,与杨亿、刘筠齐名, 曾任翰林学士兼枢密副使。于是刘太后垂帘听政,改命冯拯为山陵使。真个祸不单 行。先前有女道士刘德妙出入丁谓家,真宗崩后,丁谓引入禁中,侈谈祸福,刘太 后颇有几分信她。丁谓既败事,刘太后疑心是丁谓教使,便拿问刘德妙,尽吐丁谓 奸计。刘太后大怒,遂再贬丁谓为崖州司户参军。丁谓为人,机敏有智谋,且善文 章,与孙何齐名,王禹称称赞他是韩、柳以下不可多得的文才,徙居崖州三年,但 事浮屠,不谈朝事,因得刘太后怜念,转徙雷州。
又五年。复徙道州,后致仕,病殁于光州,总算是还得着善终。
不必提了。十月,安葬真宗于永定陵,以天书殉葬,庙号真宗。
总计真宗在位,改元凡五次,共二十六年,享寿五十七岁。
十一月,罢钱惟演为保大节度使,知河南府。残年已过,乃改元做天圣。元年 五月,议定皇太后仪卫,与皇帝一样。一日,刘太后问鲁宗道道:“唐朝的武后, 人怎么样?”鲁宗道奏对道:“武后是唐朝的罪人,险些儿弄得把唐朝的社稷倾覆 了。”刘太后默然。又一日,有小臣方仲弓请立刘氏七庙,刘太后召问诸辅臣,大 家不敢对答。鲁宗道独奏答道:“刘氏若立七庙,将何以处赵氏嗣皇呢?”刘太后 悚然改容,乃停止前议。复一日,刘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想乘辇先行。鲁宗道 趋前挽住,谏奏道:“夫死从子,经义昭然。国太母仪天下,不可以乱大法,贻后 世讥议。”刘太后忙命住辇,待仁宗车驾先行,自己随在后面。自是刘太后左右用 事的人,都畏惮鲁宗道,称呼他做鱼头参政。这时冯拯早因病罢休,复召王钦若入 相两年。刘太后不信怪诞,王钦若便毫无建白,未几病殁。仁宗谓王曾道:“朕观 王钦若作事,实在是奸邪,讲不到忠正两个字。”王曾奏对道:“正如圣鉴。”乃 擢参知政事张知白同平章事,知河阳军张曼为枢密使,晏殊为副枢密使。六年,张 知白、鲁宗道相继去世。刘太后因两人是朝里正道忠诚的臣子,不胜嗟悼,都亲临 吊奠。张知白赐谥做文节,鲁宗道赐谥做简肃。曹利用举荐尚书左丞张士逊同平章 事。不久,听得赵州兵马监押曹汭,醉后竟身着黄衣,令人呼万岁。朝廷震怒,把 曹汭锁系到京,立毙杖下。这曹汭系曹利用的侄儿,内侍罗崇勋遂谮曹利用附他侄 儿为逆,不可不问。刘太后命捕曹利用,发交廷议。张士逊为曹利用辩护,进奏道 :“这事完全是曹汭的不肖行径,实与曹利用不相干。”刘太后怒道:“尔感激曹 利用荐举的恩德,当然是这么说啦!”张士逊语塞。王曾因奏道:“这事着实与曹 利用无涉,愿国太明察!”刘太后道:“卿誓奏曹利用骄横无状,怎么这事忽又替 他辩护呢?”王曾奏对道:“臣而今替曹利用辩护,乃是就事论事,不敢苟同。曹 利用素日恃宠矜功,做事每多不循朝典,所以臣奏请圣明诰诫,使他知过改过。现 在要牵连他侄儿曹汭的罪案,说他为逆,臣倘附和此议,臣亦不免借故行奸,臣怎 能逃得国太圣上的神明呢?”刘太后颜色少霁道:“卿的忠诚实是可嘉!但曹利用 身为国家大臣,又且受国厚恩,有侄不能教训,使他努力报效,反生出此等逆迹, 处曹利用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这总算是应该的吧?”王曾奏答道:“圣论允当。” 乃罢曹利用为千牛卫将军,出知随州。张士逊亦连罢职。曹利用出都,复坐私贷官 钱的罪案,改徙房州。曹利用甚是气愤,至襄阳驿,遂自缢死了。遂任吕夷简同平 章事,夏竦、薛奎参知政事,姜遵、范雍、陈尧佐为枢密副使。
七年六月,忽大雨震雷,玉清昭应宫竟被雷火烧成一片瓦砾场。刘太后听报, 传旨把守宫的官吏系置御史狱,流泪对辅臣道:“先帝尊天奉道,竭力造成此一座 宫,而今一夕烧毁得只剩长生、崇寿两个小殿,如何对得住先帝的遗旨呢?”范雍 抗声道:“臣意不如一起烧了它。先朝尽天下的财力,才得造成;电火一夕,便化 灰烬,可见非关人事,实是天意。若是因为还有两殿存在,又去修葺,那便民不堪 命了。殊不是敬惧天戒的办法!”王曾、吕夷简同奏道:“范雍的奏议很对。”中 丞王曙亦奏道:“玉清昭应宫的建筑,本来就不合经义,所以天变来致警告。愿国 太把这地方废除了,并且罢撤这种祀事,以顺天变。”右司谏范讽又奏道:“这事 真个是天变,守宫的官吏着实无罪,不当置狱,敢求国太宽贷!”刘太后与仁宗听 了,同时感悟,遂减轻守宫官吏的刑罚,罢除诸宫观使,二殿不复修治,改为万寿 观。七年冬至节,仁宗率百官上刘太后寿于会庆殿。刘太后遂与仁宗同御天安殿受 群臣朝拜。秘阁校理范仲淹因上疏谏诤,谓天子奉亲于内宫,自有家人的礼则;而 今与百官同在一起,北面去朝拜,未免有亏君体,低损主威,不好垂法后世。仁宗 不报。八年二月,范仲淹又上疏请求刘太后归政。疏略云:陛下拥扶圣躬,圣断大 政,日月持久。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贤圣,握乾纲而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 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
疏上,刘太后亦不报。范仲淹做秘阁校理,乃是晏殊举荐的,而今听得范仲淹 上这等奏疏,不禁大惧,召范仲淹诘责道:“怎么这等狂率?倘然太后加罪,岂不 累及举荐的人吗?”范仲淹正色答道:“我范仲淹谬承公荐,总怕不称,羞辱了知 己的人,不想反倒因忠直,得罪于门下了!”晏殊大惭。于是范仲淹遂请求外补。 刘太后照准,出判河中府。
越年,改元做明道。元年二月,李顺容病剧,刘太后心里很明白她受了委屈, 便把她进位宸妃。仁宗虽然年纪已长,因为李宸妃默处先朝嫔御中,不肯说出自己 实生仁宗,而宫中的人,又没有敢说明的,所以还当做刘太后是他的亲生之母,不 晓得是李宸妃。是月,李宸妃竟一病薨逝了。刘太后想用宫人礼治丧,移棺出外。 吕夷简进奏道:“臣听说李宸妃薨逝了,怎么没听得内旨发丧呢?”刘太后道: “宰相亦干与宫中细事么?”吕夷简奏对道:“臣待罪宰相,宫里宫外,事无大小, 均当与闻。”刘太后不悦,遽引仁宗退入。少刻,刘太后复出,立帘下召吕夷简问 道:“死了一个宫人,相公却这等郑重其事,是何道理?”吕夷简奏答道:“他宫 人死,臣还可不问;李宸妃薨逝,臣万不能不问。”太后大怒道:“相公想离间我 母子么?”吕夷简答奏道:“臣怎敢?但国太不想保全刘氏么?如果还想保全刘氏, 那么李宸妃的丧礼非从厚不可。”刘太后想了想道:“卿言很是。”吕夷简又谓罗 崇勋道“李宸妃诞育圣躬,而今丧事不能成礼,他日定必有因此事得罪的,莫谓吕 夷简今日没有直说。李宸妃必须用后服装殓,用水银实棺,方保得安全。”罗崇勋 把这话入白刘太后。刘太后大悟,乃依照吕夷简的办法,用一品礼成殓,殡于洪福 院中。这正是:身后哀荣谁管得,宫闱秘事总难言。
要知后来有人奏明仁宗,李宸妃是他的生身之母,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