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听了种谔的奏对,天颜霁开,以为取西夏真个有那么容易,遂决计西征, 召集文武两班,会议军事。孙固谏奏道:“大凡出兵是很容易的,收兵却就难了, 陛下还当审慎,勿轻出兵!”神宗道:“而今西夏正是有隙可乘,我国不从速出兵, 略定河西,岂不坐使广大的边地,被辽国取去吗?这个机会,是决不可失却的!” 孙固又奏道:“陛下就是定要出兵,亦当宣布西夏的罪状,以伐罪为目的,不宜便 想灭人国家,夺人土地。战胜之后,只可把他分裂起来,命他的酋长自守;若是整 个地把他吞并,臣不敢谓然。”神宗笑道:“卿这种论调,真同汉朝的郦生一样迂 阔了!”王珪进奏道:“陛下的主见甚是。
兵贵神速,须要即日出兵,不可迟疑!“孙固复奏道:”然则命何人作统帅呢? “神宗道:”朕已定见任命李宪。“孙固再奏道:”李宪吗,他乃是个宦官,怎么 好命他作统帅呢?征伐外国,乃是一桩最重要的事件,乃使阉人作统帅,不见得中 国太无人了么?就是那些将士,亦未必肯用命。“神宗不悦道:”怎见得将士便不 肯用命呢?难道不同是食君之禄吗?“当下即由王珪、蔡确议定,五路出兵。孙固 乃又奏道:”而今既决定五路出兵,没有一个总帅发策指示,就使成功,那些兵亦 定要发生变乱的!“神宗道:”朕岂不知要个总帅?只是现在没这么一个可当大任 的人。“吕公著即进奏道:”这等重大的军事,当然要先择总帅,既是没人作总帅, 倒不如不出兵为是。“孙固接口奏道:”吕公著的奏议很是,愿陛下俯纳!“神宗 决意道:”卿等不必多阻拦,朕意已决,这回兵是定要出的!“孙固、吕公著见神 宗只是不听,没奈何,只得退出。神宗于是降诏,命李宪出熙河,种谔出鄜延,高 遵裕出环庆,刘昌祚出泾原,王中正出河东:五路并进。会议而毕,传旨已定,神 宗退朝回宫。
高太后听得此事,忙命内监:“召官家来!”内监领旨,即刻去了。一会神宗 进来,请过安,一旁侍坐。高太后问道:“听得已决定五路出兵,往伐西夏,已传 旨了,是吗?”神宗对道:“是。”高太后再问道:“五路中果有高遵裕一路么?” 神宗又对道:“有。”高太后道:“这一路军马撤回来的好,不然,定要误事的。” 神宗奏问道:“什么缘故呢?”高太后道:“大凡行军。第一要主帅得人。因为主 帅得人,将校才不致妄动,进行攻取才不致失机。能够这样,才可望有胜无败,就 是不幸而致失败,还能整饬部伍,从容而退,不会大受损折,所以行军的事,选任 主帅,是最宜审慎,不可随意的。这五路军马,其他四路,我不晓得他们胜任也否, 但是高遵裕一路,我知道他实不胜任。高遵裕是我从父,我深知他的才能气度。
他报国的忠心,原不后于别人,只是气度太小,不能容人功劳高过他,这是他 大大的短处。这个短处,是很易致败的!怎么说呢?因为既不能容人功高于我,那 么攻城夺地,总想自己一人独任,把功劳尽归自己一身,不许部下独有所得。行军 乃是要乘机得时的,哪一处有机可乘,哪一处得了时会,就该让那一处神速先进, 先立功劳,不能少有所待的。如果定要专待一人,便不免患得患失,顾东顾西,弄 到坐失时机,一处不能有功。而敌人方面,倒得从容准备防御之策,且更将乘隙以 谋反攻了。到了最后,终于失败下场,所以高遵裕,命他镇守疆土是可以,命他领 兵攻取,恐怕不能建功,而且还要取败。依我的意见,不如把他撤回来的好。“神 宗道:”母后不必过虑,经略使一向在环庆很有威声,谅不会临阵失机的!况且原 有五路军马并进,他既不肯容人功高于他,攻取战斗自必不肯后人,这正可以争成 功勋哩!“高太后知道神宗个性刚愎,说了不听,只得听他了。这且不提。
那李宪、种谔、高遵裕、刘昌祚、王中正五人,奉到诏命,各个调齐军马,建 旗伐鼓,挟矢张弓,分道进兵。秋七月的日光,势力更来得猛烈。三军将士,一个 个汗涔涔下,那些战马,只是喘个不息,满身的毛,好像雨洒了一般,没有一根干 燥的。
可怜!功还未建,马已汗透了。那西夏的谍者探听得这五路齐出的惊人消息, 不敢怠慢,走马如飞,去报告西夏国母。梁氏得报,忙召集诸将,会议防御方策。 原来西夏主李元昊,已在仁宗庆历八年死了,传给子李谅祚,又在熙宁元年死了, 传给子李秉常,就是现被幽囚的国主。这些年来,西夏虽仍承袭朝廷封赐,然而不 时扰边,以英宗治平三年,及熙宁元、二、三、四年,这几回最为厉害,所以神宗 便立意要想灭却他。而在西夏诸将,却因朝廷近年来无有良将守边,不免轻视一切, 简直无一人畏惮上国威严。当下听得朝廷五路来伐,不但不惧,而且一致向梁氏主 战。有的道:“宋朝现在那班边将,尽是些酒囊饭袋,只能吃喝,不能作事情的。 而今他们五路齐来,还不是一样的来送死吗?只要一战,就可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有的道:“李宪乃是个宦官,怎知兵事?种谔又是个败军之将,怎可言勇?看了他 们的将官,就可晓得他们此来是必败的啦!”有的道:“当着现在秋高马肥,我们 也正要去与他们周旋周旋的,而今他们居然来了,岂不正好争战一场吗?”有的道 :“这正是天赐机会给我们建功立业咧!”大家握拳振臂,跃跃欲试。忽一老将独 排众议道:“不可,不可。宋朝的将官固是些无勇无谋的。但是这数十万士卒,却 不少勇夫,而今鼓勇振奋而来,头一阵亦实在不可轻敌。不如用坚壁清野的老法子, 不与拒战,纵使他各路深入,消沉他的锐气,疲老他的士卒。
但聚集劲兵于灵夏,派遣骁骑抄截他的粮运。等到他的锐气已消,士卒已疲, 粮饷又绝,这数十万人马,一则日久生心,一则饥饿难忍,不待击他,他自己会溃 退的。这样安坐而得全功,比较与他兵对兵将对将地拼颈血掷头颅苦战而求全功, 不便宜多了么?且到他溃退的时候,诸位将军总可引军追击,各奋威武,杀个痛快。 “梁氏听了大喜道:”将军真所谓老谋深算了!“诸将听了最后还有他们砍杀的机 会,也都乐了,齐声赞成道:毕竟老将军的策划高我们一筹,我等愿依从老将军的 建议。”
梁氏遂采用此策略,传令诸将照计而行。诸将领命而退,各去布置去了。
这边环庆经略使高遵裕一路,共领步兵骑兵八万七千,从庆州出发,进攻西夏。 进至通远军,有西夏守军拦住进路,高遵裕便麾兵进攻,直闯将去。西夏守兵不敌, 即时败走。高遵裕遂恢复通远军地,大喜道:“西夏军兵这等不经战,这一前进, 还不急建大功,平定西夏吗?”当时刘昌祚的一路,共领兵马五万六千,出泾原杀 入西夏,亦受高遵裕指挥节制。进至磨移隘,遇着西夏十万大兵扼险拒守,不能前 进,刘昌祚道:“高经略的人马还不见到,我军又恰遇大敌,人马比我要多一倍, 若不亟鼓朝气生攻,而扎了营等待高经略到来,虽然人马加多了,我军锐气却已不 知不觉消沉将尽,殊非取胜之道,而今只好先进攻了。”部将道:“正该如此。” 刘昌祚遂发令进攻,一个当他两个,杀得西夏军纷纷溃退,奔还灵州。刘昌祚乘着 胜势,随后追赶,一直赶到灵州城下,把灵州城围住,八面攻打。高遵裕正从通远 军再往前进,忽红旗飞报:“刘将军一战大破西夏十万大军,夺了磨移隘,乘胜追 赶西夏军向灵州去了。”高遵裕一惊。正行进间,又有红旗飞报:“刘将军已追到 灵州城下,把灵州城围住了!”高遵裕又一惊,传令三军,兼程进行。红旗连接报 :“刘将军就要攻破灵州了!”“刘将军就要攻破灵州了!”高遵裕大惊,想道: 攻破灵州是件绝大的功劳,若被刘昌祚得去了,我再建什么功劳去呢?想了一会, 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任你是张子房、诸葛亮,莫想象得出。
即高遵裕当时坐在马上,亦是十分喜悦,以为这计策,他生平头一遭想出的。 他自语道:“呵,有了!命令刘昌祚即刻停止攻打,待我到了再战,这件大功劳不 依然留着归了我吗?”说罢,即遣飞骑,驰往令刘昌祚停止攻打。刘昌祚看看要打 破城池了,忽高遵裕使者驰到,传令道:“经略使有令,刘将军着即停止攻打,等 待大军到来再战!”刘昌祚听了,不敢不遵,叹了口气,即传令停战,按甲息兵以 待高遵裕大军。过了三日,高遵裕大军才到。高遵裕到了,见刘昌祚果然遵令停了 战,没有把灵州破了,五脏六腑都觉得异常舒畅,以为这件功劳,好好放在那里, 只要把它拾了起来就是。于是传令两路士卒,一齐攻城。不料偏偏不如他所预料的, 这座城池竟变坚固了,围攻十八日,还是攻它不下。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高遵裕 的大军,是赶路累得疲乏了,刘昌祚的部众,是锐气已经降落了,灵州城里,是得 着三日的空隙,一切已布置周备了;以丧失了锐气的军队,攻守备完固的坚城,所 以便攻不下。一鼓既不能有功,于是士卒益敝,锐气益落,越攻不能下。这日,高 遵裕与刘昌祚两军正在继续攻城,忽然大水汹涌而至,顿时平地水深七八尺,把全 部人马齐陷在水里。原来西夏守军见高遵裕、刘昌祚只顾指挥三军昼夜攻打城池, 不提防别的,便遣人潜往灵州南面,决黄河七级渠,淹灌宋军。当下高遵裕、刘昌 祚见四面八方大水骤至,白浪滔天,吓得打马就逃。两路十四万三千人马,随波逐 浪地乱窜。会泅水的,或是得地利的,逃出生命,不会泅水的,与在洼地的,一命 丧亡。及至逃出大水,计点人马,只剩得六万四千,溺毙了过半数。这时候又入严 冬,天气奇冷,这些幸得不死于水的人马,因衣服被水湿透,此地复为寒迫,冻得 一片声号寒,浑身儿打战,于是又冻死两万多。
其余不死于水而又不死于寒冷的,满想可以保全了,不料正溃走间,蓦地听得 后面人喊马嘶,西夏追兵又到。高遵裕、刘昌祚连忙指挥残兵迎敌。那些残兵竟都 不听指挥,只管奔逃。高遵裕呼道:“刘将军,这怎么是好呢?”刘昌祚应道: “此时还有什么迟疑的呢?逃呀!军心已经到这样,粮道又被敌兵抄绝,不逃何待?” 高遵裕听了,不自觉早把鞭儿在马身上连打了数鞭,那马已勉竭疲驽奔跑起来。那 些残兵,毫无抵抗地任西夏军砍瓜切菜般地追杀了一阵,可怜又杀死了大半。等到 高遵裕一路奔回庆州,刘昌祚一路奔回泾原,所剩存的军马,只得一万三千了。
还有三路军马,李宪统领熙秦七军,并及吐蕃首领董毡兵三万,杀入西夏境内, 破西市、新城,袭取女遮谷,收复古兰州,一路连捷,好不威风!种谔率鄜延兵九 万三千,出绥德城攻米脂,一战克捷,遂破米脂,从米脂再进,又破石堡城,直指 夏州,驻军于索家坪。方要进战,忽然一夜北风,万里彤云,漫天大雪,已是四望 皎然,成了一片琉璃世界,而空中还在搓棉扯絮地飘个不住。种谔与大校刘归仁, 率领数骑,且登山赏雪。登土阜高处,极目一望,但见远远的青松翠竹,就像装在 纯洁晶莹的玻璃盆里,益显得青翠可爱。间或有一株两株红梅,飘落三五朵花儿, 掉在雪上,又如大块素色的吴绫,洒了几点胭脂,又鲜艳又美观,分外精神,分外 夺目。种谔道:“要不是有王事在身,此时携三数友朋,煮酒烹茗,对雪联句,或 是清谈,真是人生一件最惬意的赏心乐事。”刘归仁道:“可不是吗?而今只好让 王恭独去做仙中人,把诗思留在灞桥驴子背上了。”说着,相对喟然,感慨系之。 忽见一骑快马踏雪飞驰而来,种谔惊谓刘归仁道:“瞧!这不是蓝旗吗?”刘归仁 望了望,答道:“正是。”又问道:“这蓝旗不过是来报事罢了,为何惊慌呢?” 种谔道:“不然。蓝旗不过是来报事,这是不错的,但瞧他在风雪里这等没命地疾 奔而来,定必不是件寻常的事哩!”话犹未了,蓝旗早到,报到:“后面粮饷辎重, 尽被西夏军抄截去了!”刘归仁大惊道:“那么一军人都死了!而今军中正没有了 粮饷,等待后面粮饷接济;而今被敌军截去,我军岂不要饿死吗?”也不顾种谔, 即策马回营,带领所部士兵,先行溃退。种谔禁止不住,士兵听得又哗噪起来,只 得亦随着溃走。可怜这些人马,又冷又饥,一路上死亡枕藉,退回汛地,只剩下三 万人马了。王中正一路六万军马,杀入宥州,进至奈王井,亦因食尽粮绝,饿死三 万多人,退还庆州。
惟李宪的一路,因先时各路捷音奏报到朝,神宗大喜,诏命李宪总领五路直捣 夏都。李宪奉诏,领兵东上,扎营于天都山下,焚烧了西夏的南牟内殿并仓库,杀 败西夏统军新都喇不丹,进次葫芦河。忽接各路失败的消息,李宪便不再进,亦即 班师。
所以各路都到了灵州境地,李宪独没有到达,也就没有丧师。
这正是:漫天风雪归无路,血染尸横胆已摧。
要知各路军失败后,神宗又将如何措置,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