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内太原郡隋太原郡郡治在晋阳(今山西太原),下辖晋阳、榆次、太谷、交城、龙山、文水、平城等十多县。守府,宽阔的庭院内,柏树森森。
一棵几围粗的柏树树干上挂着一只箭垛,空中接连飞来三支羽箭,正中垛心。
持弓人李渊气定神闲地看了看,又从箭袋中取出三支羽箭。不远处,一名卫士正一脚踩在一只箭垛上,双手用力拔取箭头。
这时,一骑红衣飞驰而至,到了近旁跳下马,把缰绳递给上前的卫士。
李渊心无旁骛,弯弓连射,嗖,嗖,嗖,三支羽箭飞过去,又中垛心。
红衣人叫了声:“爹爹!”
李渊收起弓,转过身问道:“世民,一大早上哪儿去了?”
“我到慈恩寺去为妈妈上香去了。”李世民答道。
李渊神色变得滞重,用手抚着儿子的背,无言地往堂上走去。
“我帮爹爹和哥哥弟弟都上了香许了愿。”李世民说着,稍稍加快了脚步,赶上前把座椅摆正,让父亲坐了,自己也挪了把椅子坐下。
“你母亲可真是冰雪聪明,”李渊手扶在膝盖上,沉吟着说,“她从小被舅父周武帝天天带着,见识可不同于一般女子。你三姐有一点点像她,唉。”他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说下去。
“我听妈妈说过,不要以为做什么帝啊王啊的,就真的有多大能耐,有些不过是欺负孤儿寡母得来的。”
“你母亲指的是老虎的父亲。”李渊本能地扫视一下四周,低声说,“当老虎的父亲受禅登极的时候,你母亲扑在床上哭着说,‘就恨我不是个男人,救不了舅父家的大难。’那时候你母亲只有十岁。”
“妈妈还说,我们家也不要自己看轻了自己。”
“你母亲心比天高,她希望你们兄弟几个有出息。在她眼里,我这个丈夫有些不够格。”李渊苦笑着自嘲道,“你们不知道,她对为父的帮助有多大。”
女人有时候比男人还要敏锐。三年前李渊在弘化郡都督关右诸军事弘化:今甘肃庆阳。关右:萧关以西。,胡人送给他几匹宝马,他的妻子窦氏不断地提醒他说:“皇上好鹰爱马,你是知道的,你的这些马已经够了进奉皇上的水平,不能久留在这里,如果有人说了出去,必然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希望夫君仔细考虑。”李渊实在太喜欢这些马了,一直犹豫不决,后来果然因此受到了皇上的严厉斥责,被剥夺了实权,调到涿郡重操督运粮草的旧业。不久,窦氏在涿郡病逝,年仅四十五岁。李渊追思妻子的话,才开始韬光养晦,多次寻到上等的鹰犬进献皇上;上次雁门之围时,他也赶在各路勤王军的最前面,结果很快便被擢升为右骁卫将军。挂上将军印后,李渊曾流着眼泪对几个儿子说:“我如果早听你们母亲的话,做到这个官位就已经很久了。”
妻子窦氏的胆色在世间真是少有,可惜她不断地生儿育女,又随着丈夫的官任到处迁移,严重损害了体质,没有经受住疾病的煎熬。窦氏的父亲是神武公窦毅,母亲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她生下来时头发便垂过了颈脖,三岁时头发已经长得与身体一般高。舅父周武帝特别宠爱她,将她养在宫中,可以算是她的半个父亲。周武帝曾纳突厥可汗的女儿为后妃,但很不喜欢她。当时窦氏才六七岁,私下里对周武帝说:“现在国家没有统一,突厥还很强大,希望舅舅能忍住心里的不快,对突厥公主表面上好一些,这样做对国家有好处。将来,只要得到突厥的帮助,那平定江南、关东关东:函谷关以东的中原地区。就不难了。”周武帝认认真真地接受了外甥女的意见。窦氏的父亲知道这事后,对妻子襄阳公主说:“这个女儿才貌如此出众,可不能随便许了人,应该给她谋个伟丈夫才是。”女儿长大后,夫妻俩想出了一个很特别的法子,在门屏上画了两只孔雀,那些贵公子有前来求婚的,就让他们射上两箭,夫妻俩暗中约定,凡能够射中孔雀眼睛的,便将女儿许给他。前后数十人来过,没有一个能够成功。李渊是比较晚来的,他随意射出两箭,简直如有神助,每一箭都射中一只孔雀的眼睛。窦毅大喜,于是把女儿嫁给了李渊。后来李渊曾跟几个儿子开玩笑:“当时如果你们的舅爷神武公先把规矩讲明白了,我一慌神儿,说不定就没有你们啦!”其实李渊的确是世间少有的神射手,去年在龙门剿灭盗贼毋端儿时,他率骑兵向敌冲击,一连射出七十箭,每一次都有敌人应弦而倒。几个儿子中,只有老二李世民接了父亲的代,现在他与父亲比试射术,已经是互有胜负。
窦氏为人很有孝名。李渊的母亲独孤氏常年患有重病在身,多次病危。其他的妯娌因为独孤氏性子严厉害怕受斥责,都称病来得少,只有窦氏昼夜服侍,忙得不脱衣履,瞌睡来了便打个盹儿。这样一忙往往就十好几天。她善于书法,模仿李渊的字简直一模一样,到了外人辨认不出真假的地步。她常常把用在舅父周武帝身上的睿智用在夫君身上,还一直有意无意地怂恿夫君志存高远。面对这位高贵、美貌、才德俱佳的妻子,李渊多少感到有一些压力。
“有个道人,”李世民说,“妈妈说你也认识,曾偷偷地说过,真正的龙气是在武川武川: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武川县。,武川的龙气至今仍没有消散。天命无常,唯有德者居之。”
“为父的怎会不知道?不过,”李渊眨巴了一下眼睛,带着戏谑的神情对儿子说,“道人当时对为父的说的只有前面的两句话,后面两句,好像是你加上去的吧。”儿子笑了,但神色马上变得凝重。李渊用手指向着儿子脑袋轻轻点了点,说道:“你一大早就绕着弯子说话,我难道不明白你的意思——在代你母亲向为父的施压,想让为父的‘龙飞于天’啊,不过,现在是‘潜龙勿用’的时候,还不到‘见龙在田’、‘龙战于野’的时候。”
武川镇,李渊祖辈的故乡,几年前他曾经去那里访过古,在一片茫茫荒草中烧过几炷香,那不过是大漠的边沿、胡汉杂居地带的一个外表上普普通通的军屯,它居然蕴藏着如此深奥幽远的龙气,这里已经诞生了周、隋两个朝代的开国皇帝,看今日天下大乱的形势,是否还会出第三个呢?
六十年前,武川镇一群垦边的农民组成了一支军队,在宇文泰的带领下,经过四海征战,这支军队成长为乱世中华最强大的武力,宇文泰凭借它掌握了西魏实权,他的儿子宇文觉凭借它建立了北周,其中一位将军杨忠的儿子杨坚,就是当今皇上的父亲,又凭借它蔓延而成的盘根错节的势力建立了大隋。在当年西魏赫赫有名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中,宇文泰,李渊的祖父李虎,杨坚妻子和李渊母亲的父亲独孤信,属于八柱国中的一员,杨坚的父亲杨忠属于十二大将军中的一员,后来也升为柱国。他们之间互相提携,互相通婚,加强了他们的势力。这个由平民上升起来的、以军功为基础的勋贵集团,并没有在享受了荣华富贵后陷入奢糜和颓废,他们的手脚没有发软得拉不开硬弓,耍不欢刀枪,而是依然保持着马背上的人对武功和射术永恒的崇尚。他们中大部分是汉人和带有胡人血统的汉人,但是他们却同胡人一样,看不起汉人的文弱气。北魏孝文帝曾经大力对胡人实行汉化,但这个军事集团在它勃勃上升的时节却似乎有意反其道而行之,将汉人给胡化,那些伟大的军人们,被宇文泰和他的汉人谋主统一地将汉人的姓氏改为鲜卑人的姓氏,杨忠被改为普六茹氏,李虎被改为大野氏,窦氏的叔爷窦炽被改回祖上的纥豆陵氏,这些姓氏直到当今皇上的父亲文皇帝君临天下的时候才陆续地给改了回来。这种汉人的胡化是由开化走向了蒙昧么?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它出自于一种深谋远虑,它的结果,是将骑马民族对运动的嗜好,对暴力和血勇的崇尚,对简单而真挚的情义的趋向,融入了新造的杂交之后汉人的血脉里。那个道士名叫王知远,他曾经游历过上下四方,在作出上述秘密言说后,还曾神秘地、玄虚地对李渊说过,武川的龙气,是由三百年南北分立郁沉的英雄气氤氲而生的帝王气,它注定要杂胡汉为一家,通盘改变汉人的血气。李渊也不十分懂得,王神仙说的这些是否太过玄远了?
在与四方人士打交道中,李渊和李世民父子总能直接地感受到自己身上流露出的来自祖先的秉性,父子俩的血脉里都流动着血勇和暴力,像所有马背上的人那样,他们每天的生活已经离不开驰骋、射箭带来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快感,这就是他们酒囊里的烈酒,那些宝马和良弓就是他们最心爱的女人。他们曾经听到过长辈中常有人在私下说,“瞧,那些汉人,”或者,“唉,那些胡人,”对这些他们都一笑置之,祖先的口头禅到了他们这一代都已经被淘汰了,成了过时的、别扭的玩艺儿,他们是那么简单地活着,简单地表达着内心炽烈的情感和真挚的情义,简单地显露和隐藏着勃勃上升的雄心。
李渊七岁时,父亲李日丙就去世了。当年小李渊便承袭了唐公爵位。当今皇上的父亲文帝杨坚受禅登基时,李渊已十六岁,特补千牛备身,在文帝身边做御前侍卫。有六年时间,他亲见姨父如何处理政务,心中隐隐有所感觉,对于后来心藏四方之志的人士说,那是一所不错的治国学堂。姨妈独孤皇后对他特别宠爱,于是从二十二岁起,他便做起了地方官,累任谯、陇、岐三州刺史。当今皇上登极后,他又做了荥阳、楼烦二郡太守,后来被征为殿内少监,大业九年升任卫尉少卿。皇上远征高丽时,李渊奉命在怀远镇督运粮草。等到杨玄感反叛,李渊第一个向皇上报告消息,皇上诏令李渊驰往驿西镇弘化郡,将与杨玄感有牵连的元弘嗣逮捕,兼知关右十三郡军事。
李渊凭着皇上表兄的身份,第一次执掌兵马,对皇上还是很感激的。他在关右接纳豪杰,奖善罚恶,干得颇为欢畅。可不久便因未献良马之类的事受到诏书的谴责,接下来又被剥夺了军权,调到涿郡重操督运粮草的旧业。这时候他的妻子窦氏因病去世了。正在哀伤之际,前来吊丧的外甥女王氏把他扯在一边告诉他,前段时间他在关右时因病未能及时奉诏赶来,皇上对他产生了疑心,问恰巧在一旁的王氏,你舅舅为何还不来呢?听说是有病后,又问,可会死吧?李渊知道后,非常非常地震惊,心中从此悬上了一块沉重的铅石。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人身安全产生了担忧,这是他与皇上的亲戚关系都保障不了的。他重新想起妻子生前的建议,开始纵酒寻乐,装扮成一个庸碌贪欢之人,开始向皇上进献鹰犬,还放下了皇亲国戚的架子,向皇上身边的亲信宇文大将军、王公公、裴御史等不断地行贿。这招儿果然很灵,他很快得到了升迁,被任为山西河东抚慰大使,雁门解围后的第二年又被任为右骁卫将军,重新掌握了实质性的兵权。这时候李渊的脑袋已经彻底清醒了。一件还在他担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使之前发生的事,更增强了他的忧虑。大业十一年三月,皇上以民间流行图谶“李氏当为天子”为由,借故处死亲外甥女婿李敏,并将大隋开国第一功臣李穆的后代李金才等三十多人全部斩杀,后来更有传说皇上要“尽诛海内凡姓李者”,闹得人情像风浪一样荡摇不定。这一切都令李渊明了,他的身家性命是没有保障的,向上不断地升官并不能减小所面临的危险,倒好像在向陡峭的悬崖攀爬,每升一步都感到危险增加一分,如果手没有抓稳,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悬崖。在保身的强烈渴望中,他血脉里运动和进攻的激情开始燃烧,以前隐隐产生的一些念头,现在开始发育成型,变为四方之志。
来到太原不久,李渊便意味深长地对儿子李世民说:“唐公是我的封号,而太原正是过去唐国的属地,现在让我来这里,真是天意呀。上天给的东西如果不要,反过来将引祸上身。”他不露声色地开始一步步积蓄实力,在官场和民众中树立恩德。由于在镇压盗贼和抵御突厥方面功勋卓著,月前,皇上又下诏任命他为太原留守,这证明他的才能已经使他成为大隋国的边防长城。但是,皇上又同时任命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作为他的副手,显见对他很不放心,让这二人从旁监视他。不过凭这二人的能耐,又如何束缚得了即将应运而兴的潜龙。他外表作出日夜沉溺于酗酒博戏之中的颓废姿态,来迷惑这二人。暗地里,他拿出巨额钱财,密令二郎李世民在晋阳招揽豪杰,偷偷地训练骑兵。大郎大郎、二郎:古代对一家长子、次子的俗称。李建成留在河东,也按照父亲的要求暗中结交地方英俊。一批有心的地方官员、职业军官和逃亡者已经聚集在他们父子的帐下。二郎李世民年轻,性子到底急迫些,不断地受了各路豪杰的怂恿,恨不得马上举起义旗;李渊见惯了四海风浪,慎之又慎,宁愿落了晚,也不愿仓促起事。对于李渊来说,他潜伏爪牙、持重不动的主要原因,是掌握在手中的兵力太少,不过万余人,在这个乱世,在各地官兵和盗匪动辄拥有数万、十数万的年代,这点兵力的确不够用来迅速成就大局面。为当今皇上卖命这么多年,刚刚才尝到了那么一点滋味,马上丢掉,实在可惜。他还想从手中掌管的大隋的一座金矿中淘到更多的真金:军队。
在这个充满哑语的早上,李渊还告诉自己的儿子,几天前的夜间,晋阳西北的龙山上方突放光明,如烈焰冲天,接着,一道紫气直冲西南方向而去。这是行军司铠武士镬来说的,他说同时在场看到的还有城墙上七八个守更人。武士镬本是并州文水的木材商人,很喜欢交游江湖人士,李渊在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时曾率军路过文水,住在他家里,武士镬倾尽资财,刻意与李渊结交;当李渊获得太原留守的要职后,便提拔武士镬做了行军司铠,专管军队后勤,这不刚上任才有一个多月。第一次做官的武士镬正来着劲儿,在秘密向李渊报告龙山的紫气这一异常天象时,他还顺便带来了一片符瑞,像地契一样,它被武士镬用上等油纸包了好几层,武士镬一层一层地轻轻翻开油纸,露出一个又像桃花的外形、又像是太极术数的图形。除此之外,他还带来了一部兵书,纸是暗黄色的,书边儿都发了毛。他先看了看四周,然后用神秘而热切的目光看着李渊,低声地问道:“大人,你听说过‘桃李子得天下’的图谶么?”
李渊摆了摆手,低声地回答:“不要再说了。这些兵书禁物,你先拿回去,将来会用得上的。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够了,以后有富贵大家同享。”
武士镬的神色马上变得非常疑惑,把油纸一层一层地迅速包好,忐忑不安地走了。
“他不是久经江湖或者官场的人,不应该让他知道得太多。”在转述完了这件事后,李渊对李世民说,“但他毕竟还是我提上来的,有些事情还得交给他帮办,不过要含蓄点儿。”
李世民还没答话,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停住了嘴边的话;片刻进来了一位军佐,他向李渊汇报:据探马来告,盗贼历山飞的部下甄翟儿的二万多军队,自在上党将慕容将军所部击溃后,又折转向洪洞,直驱鼠雀谷鼠雀谷:今山西灵石县汾水河谷。,看样子是要再次围攻晋阳。
李渊问:“探马还在廊房么?”
“是的,大人,他可够累的了,昨儿一夜他跑了二百八十里。”军佐答道。
“走,会会他,详细了解一下。”李渊边起身,边对李世民说。
军佐行了个礼,转身小跑出门,抢在前面安排去了。
李世民盯着他的背影,边走边对父亲说:“武士镬真的信了么?”
“表面上不信也得信,甭去管他内心怎么想。我们倒是不能过于相信这个商人——他一来便和王、高二人套得很近!”
李渊说着,眼里闪着狐疑。
刀枪折射着冰冷的阳光,军旗被寒风扯得呼呼作声。在心脏跳动般的战鼓督促下,六千步骑排着军阵,向雀鼠谷缓缓推进。
太原留守李渊和虎贲郎将王威走在队伍前排,李世民骑马跟在父亲的身旁,他背负长弓,眼神好像冰冷的海洋。
煮了一锅饭,来了两桌客。在李渊接到甄翟儿大军席卷河西、向太原挺进的情报的当晚,烽火由西北的群山一呼一呼地传到了晋阳城,它的火舌舔癥着黑暗的夜空,长长绕绕的、断断续续的躯干像一条巨大的不可捉摸的火龙,令每一个看见的人都感到心慌。第二天边塞的快马便到了,马邑马邑:今山西朔县。郡守王仁恭飞章告急,突厥数万人已越过长城,向马邑、雁门一带扑来。一南一北两路敌人好像互相通了气似地同时发作,向太原取夹击之势,这可是李渊遭遇到的数年来最大的军事危情。太原只有一万五千多兵力,其中骑兵四千多,步兵一万一千多。李渊将三千步兵、五千骑兵分给虎牙郎将高君雅,让他带着火速北上,紧急增援马邑。他和王威带着五千步兵、一千多骑兵南下迎击甄翟儿的大军,只给晋阳留了一千多守军。昨日傍晚,部队赶到了介休,深夜探马来报,敌军已在离他们只有四十里地的野外扎营。本日一大早,在官兵睡足吃饱后,李渊率军迅速前进,本来计划抢占雀鼠谷,凭高阻截敌军。谁知还在途中,先头部队便飞速来报,敌军已进入了雀鼠谷。李渊立即放弃了原来的作战计划,令大队放慢步伐,整好队形,继续向前推进。
大队行进到离雀鼠谷口十三四里地的平原上,突然前方出现一群黑点,前锋又飞马来报,我军已经和敌军先头部队遭遇了!
李渊一举令剑,长吼一声,军鼓马上奏出“停止前进”的指令。远远地看去,敌军的大队也停了下来,黑点密密麻麻地越聚越多。两军中间自动地隔了一两里地,就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河流,各自停在岸边,忙着调兵排阵。
从无形的河岸这边看过去,对面黑点渐渐排成一片黑压压的阵势,似乎为了壮胆吓敌,甄翟儿的军士们不断地发出“嗬嗬”、“嗬嗬”的吼声,那吼声像浪涛一波一波地漫过来。官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个个脸上透着恐慌。
正和李渊、李世民几个商议着军机,王威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时地别过身子朝对面敌军眺望,又倏地回首,眼光里似有野兔跳跃着,脸色也一次比一次灰暗。李渊见了,笑着对他说:
“这些盗贼爱的是钱财,仗着一连赢了几仗,眼光高得不知自己是老几了。如果我军和他拼蛮力,可能一时还拿他没办法。如果用智略来对付他,他就要完蛋啦。我最害怕的是他跑到山上不和我打,他既然敢和我对阵,保证能一仗把他消灭。王将军,不必担忧。”
王威勉强挤了挤笑容,把眼里的兔子藏到眼皮后面。
李渊把部队分成两种阵形,将老弱士卒放在中间,根据李世民的建议,让他们竖起了多面旗帜;将后勤辎重跟在老弱士卒的后面,最后面放置了军鼓和军旗,作为一个大阵。又把麾下精兵数百骑分置为两队,放在大阵的一左一右,作为小阵。王威和军校们不知李渊要做什么,李渊也不做解释,布阵完毕,他手执马鞭,与年轻的儿子李世民向对面的敌军指指点点,李世民面色没有任何表情。
不久,对面敌阵发动了,在喧闹的鼓声中,走过来了敌军长长的队伍,离官兵越来越近。
李渊一声令下,王威带领大阵先行,迎向敌军,呼拉拉一片军旗向前拥去。敌军前锋似乎停住了,突然,有数千骑兵吼叫着,向官兵大阵中的军旗区飞驰而来,显然,他们把那里当作了主将李渊的所在地。当敌骑接近时,大阵的老弱士卒们还未接战,便像被蜂螫了头的马匹,张皇着向四周散开。敌骑见势越驰越快,吼叫着冲入官兵大阵,王威惊恐之极,竟然掉下马来,左右侍卫慌忙上前拖着他的胳膊往后猛跑,幸而敌骑没有发现他的身份,继续向大阵中央驰骋,让王威顺利地跑掉了。
敌骑突进到中央,抢了数十面军旗,忽然又看见了后队的辎重,便猛冲过去,辎重队的官兵落荒而逃。敌骑本是没有受过训练的盗贼,见了军资,竟然纷纷下马去抢,乱得就像街头群哄的泼皮。
这时,李渊和李世民分别领着小阵中的左右两队骑兵,大呼着飞驰出击,像两只张开的翅膀,对敌骑军阵后半部实施左右夹击。官兵们一边纵马一边射箭,地面上的和马背上的敌军措手不及,无不应弦而倒,整个先锋队伍乱作一团。李渊和李世民率军逼近后,毫不停步地突入乱军之中,挥着刀剑猛砍。敌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杀吓破了胆,拼命地向回奔逃。
在乱阵中,李渊和李世民勒马打了个照面,李渊问道:“见到了王威大人没有?”
李世民一摇头说:“没有,刚才敌人把他那一块儿冲垮了,天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不管他了,”李渊快速地说,“我带队去追击敌人,争取把它冲得全线崩溃,你转回去把步兵给整好阵形,带上来杀入敌阵,要快!”
“是,爹爹!”李世民话刚说完,就见李渊拨马冲出,边驰边喊:“左右二队,快跟着我猛冲过去,冲垮敌人!”
众骑兵像一支支飞箭,射向正在往大阵逃跑的敌军。
李渊显然过于轻视了甄翟儿大军的战斗力。当他率领数百名精锐骑兵飞驰突入敌阵后,虽然砍倒了大批敌人,引起了一阵慌乱,但敌人毕竟是一个拥有二万多兵力的庞然大物,用一个顽童的力气,是无法把它的成人身躯给推倒的。它在慌乱中镇定了下来,用优势兵力把李渊和他的数百名骑兵围上了好几匝,李渊率队左冲右突,都无法脱围而出。
李世民正带着整好队形的步兵向前奔跑,一名骑兵飞驰而回,向他喊道:“二郎,敌人把李将军他们包围了,他们突不出来啦!”李世民一惊,勒住马,本能地回头看了看正在行进中的步兵,官兵们刚刚听说了主将冲在最前,现在又听说被敌人围住了,个个神情感奋,脸上奔流着血气。
李世民对一名步兵校尉说:“我带骑兵先杀进去解围,你们带大队火速赶上,顺着敌人乱阵的口子冲进去,要快,要狠!”步兵校尉点头应诺。李世民又对报信的骑兵说:“你用最快速度赶到后面,把骑兵都叫上来,我在前面等着,要快啊!”
“是!”那骑兵飞驰而去。
李世民飞马赶到战斗最先发起的位置停下,远远地看去,敌阵就像一个布袋里装了一只外面看不见的小动物,忽然向外鼓出一个大包儿,忽然又陷进去一个小窝儿。片刻,分散在各处的骑兵陆续赶到,共有数百名之多。李世民策马前出了五六步,然后调转马头,摘下肩上的长弓在手,对着众骑兵说:“将军和弟兄们正被敌人围在那边,我们要冲上去,把他们救出来,还要冲个对过,再转回来,把敌人阵势给搅乱,后面的步兵马上就要赶到,前后对着一夹击,敌人就垮了——各位弟兄,大家跟着我,先使用弓箭冲击敌阵,都准备好了没有?”
他的相貌如同闪电,说话铿锵有力,如同金器撞击。众骑兵血液里的火焰呼地全涌上来,众人手持长弓,大声吼道:“准备好了!二郎,你就下令吧!”
“杀啊——”李世民像一道闪电飞驰着突了过去,临近敌阵时,他取箭在手,嗖嗖嗖,一个个敌军应弦而倒,骑兵们的羽箭紧随而至。那些没有经历过残酷战斗的农民军们,没有料到官军骑兵在尚未与他们的兵器接触之前,便射出密如雨点的羽箭,呼拉拉倒下了一大片。在箭雨的冲击下,敌阵中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顿时一层一层地脱开。这时,小包内的小动物又猛烈地撞动,将小包从内里给撕开了,李渊带着众骑兵杀了出来,与李世民所带的骑兵队会合了。
李世民驱马奔向父亲李渊身边,未等靠近就大声喊了几句,边用手向前方敌阵纵深方向指了指,从李渊身旁又冲了过去。李渊拉马打了个回旋,对众人喝道:“弟兄们,步兵马上就要到了,向里冲啊!杀——”
会合后的官军骑兵几乎没有停步,又杀气腾腾地向敌阵纵深发起冲锋,敌阵像碎土遇到了洪水纷纷崩塌。官军骑兵绕着溃乱的敌阵打了个回旋,刚一返身,就见所来的方向敌军四下乱窜。“步兵上来啦,杀啊——”李渊大吼着,率领官军骑兵冲向被官军步兵赶回的敌军,两下夹击,敌军彻底地炸了阵营,一个个盲目奔逃的敌军被来自身后的刀剑削飞了肩膀、头皮,有的被长枪给活活地钉在地上,敌军骑兵的马蹄踩着步兵的身子,竟也不勒缰,只是继续向前飞逃。
大批大批的敌军扔掉手中的刀剑投降。见有官兵举刀上前,正在回旋驰骋的李世民大喊:“不准杀降,向前继续追击!”
那个从来没有打过照面的甄翟儿将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但官兵们确切知道的是,甄翟儿的大队人马没有跟着跑掉,而是躲进了鼠雀谷,与他们一直等候在那里准备胜利后打扫战场的家属们会合了。大伙儿一合计,决定向太原留守李渊投降,不再做盗贼啦。摆在平原上官军面前的,是一支奇怪的军队,队伍里男女老幼数万人,牵着牲畜,驮着包裹,带着锅碗。嗬,他们是一支以吃饭和抢掠为主要目标的军队,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走到哪儿抢到哪儿。他们曾经在他们的头领历山飞和甄翟儿的带领下,过州打府,像漫山遍野的蝗虫,吃光了一州的粮食,又去吃另一州的庄稼。所占郡县的官吏、劣迹斑斑的官府走狗和敢于抵抗的豪强们,被他们逮住后,一家一家给杀光;一般平民百姓不会受到他们多大的侵扰,但粮食和像样的家具往往会被他们抢走,至于被抢走了粮食的民众如何生存,没有人会认真考虑。在十几万游民跟着他们做了盗贼或义军的儿子、兄弟、父亲们一道行动的情况下,除了抢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够解决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呢?甚至一些游民已经习惯了抢掠生涯,再让他们停下来劳作,他们可受不了啦。最后,在被他们蝗虫一样席卷一空的州府,饥荒闹得更厉害了,而他们自己下次再打圈子回到那里时,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抢了。于是民众、游民和盗贼、义军们纷纷死于饥荒这个本时代最大的敌人,大伙儿都成了乱世盲目行动的受害者。
半年前,李渊曾受命接替民部尚书樊子盖去绛郡剿灭盗贼敬陀,他吸取了樊尚书采取严厉镇压导致更多百姓跑反的教训,实施了镇压和招抚相结合的政策,那些盗贼大多来自本分的农家,得知后纷纷返乡投降。叛乱平息后,李渊严厉管束地方官吏不得扰民,还从盗贼中间选拔了万名军士充实到各地官府武装中。从此李渊在山西、河东一带获得了仁慈的名声,所以甄翟儿的部下在指挥中枢崩溃后很快便放心地投降了。
李渊留了个心眼儿,筹划着将其中的健儿选拔入官军,而将他们的家属和其余投降的盗贼带回到晋阳附近,安置他们垦荒过活,在这里,那些野马式的游民将受到官府严厉的管束。
还是在雁门解围之后,在皇上由洛阳南下江都后不久,突厥又一次扰边,皇上于是诏令李渊率太原兵马前往马邑,与郡守王仁恭共同保卫北部边疆。李渊很有些不情愿,但不得不服从,他私下对李世民说:“自古以来边疆就有胡人为患。现在皇上害怕塞虏,竟然躲到江南去了,国内反叛的多如猬毛,就这个样子,他怎么解决得了胡人为患的问题?上天可能要用它给我一个考验吧,当然也是一个机会。我要用一个长远的办法,比如和亲,将边疆问题稳定较长一段时间,但首先得让他感受到我们的实力,能否成功,就在此一行。”
到了马邑,李渊与王仁恭两军兵力不过八千多人,王仁恭因为兵少很感害怕。李渊经过深思熟虑,提出了一个“胡服骑射”的主意,从两军中选拔了会骑射的二千多人,亲自带他们在野外进行训练,饮食居住一同突厥,追逐水草牧马,把斥候斥候:古代军中侦察兵。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每逢突厥的斥候前来侦察,就让军人们旁若无人地驰骋射猎,炫耀武力。李渊尤其善射,每见走兽飞禽,发无不中。突厥每见到他们,常不敢当,总是自动退走。如此再三,众军士才获得了信心,想和突厥比试比试。后来果然与突厥发生正面冲突,李渊纵兵出击,大破突厥军队,缴获了突厥特勒所乘骏马,斩首数千级。从此以后,突厥人知道了李渊会带兵打仗,有他在的时候,不敢轻易南下。
这支二千人的精锐骑兵,便成了李渊麾下的核心主力。李渊近年镇压各地盗贼,也主要依靠它。它后来扩充到四千多人。这一次突厥和盗贼南北夹击,李渊令高君雅带走了三千骑兵,最精锐的一千多人则随李渊南下,在消灭甄翟儿主力的战斗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些精锐的壮士们和李渊父子的关系非常亲密,作战时令行禁止,李渊父子能像控制自己的呼吸一样调派他们。可以想见的是,他们也是李渊父子实现四方之志的军力之基。鼠雀谷大战胜利后,在返回晋阳的路上,李渊父子便已筹划好,要把降卒中的一批健儿吸收到这支核心主力中,将全军主力和核心部队同时扩大一倍,然后严加整训。
“二郎,现在将军又得了几万降卒,收编之后便可以动手啦,千万不能让别人抢占了先机。”回到晋阳的第二日早晨,李世民的好友刘文静便找上门来。刘文静是晋阳县令,他家世代居住在长安府武功县,因此也是李世民的老乡——大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李世民出生在武功县渭水河畈的李家大宅院里。
“对,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要等到增援马邑的部队回师以后。”李世民轻轻地说,他与这位老乡在许多事情上看法有着惊人的相似,“我父亲那儿还没有定下最后时间。他做事你知道,是慎之又慎,力求万全,总认为我们两个太急躁。”
“看来,我们得找一位将军最信任的人,帮我们表达这个意思,但又不能让将军看出是我们推他来的。”刘文静马上接口,他的话说得很快,许多事情早已在心中想好了。
“嗨,你总是把我的话抢着说了。”李世民朗声笑了,刘文静也呵呵笑了。
刘文静长着一张丰润宽长的脸,意气轩昂,穿着一身县令的官服,飘飘洒洒。他家世代为官,父亲战死在疆场,但他官运不佳,四十来岁仍然屈居七品之职,与他自许的才干权略很不相称。他长期在李渊的手下做事,从李渊收买人心的诸多举措中观察到李渊有四方之志,于是主动和李渊作深度交往。在认识了李渊的儿子李世民后,他对好友、晋阳宫副监裴寂说:“你注意观察一下李将军的二郎,不是常人啊,豁达大度类似于汉高祖,神武强悍接近于魏武帝魏武帝:曹操。,虽然现在年少,可能有天命呢。”裴寂不以为然,他可没从这毛孩子身上看出有多少道道儿。
当杨玄感的谋主李密从王秀才家逃脱、再次在江湖上出没后,皇上下令全国通缉,太原有人揭发晋阳县令刘文静的妻子是李密的亲戚,皇上于是下诏把刘文静关进了太原郡监狱。李世民买通狱卒入监探视,摒除了外人后,监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刘文静第一次向李世民端出了内心最隐秘的想法:“现在天下大乱,如果不出现商汤王、周武王、汉高祖、光武帝四人分别是商、周、西汉、东汉四朝的创立者。那样的命世之才,是不能达到天下太平的。”李世民反问道:“您怎么知道这样的命世之才没有诞生呢?只是恐怕常人认不出来而已。我费力来到这里,并不是要表示一下儿女情长,而是要和您商议大计,今日处在这个绝地,反而没有任何人打扰,请您全面讲述一下您对时局的思考吧。”刘文静说:“好。现在全国盗贼蜂起,皇上逃窜江南,只要有真命天子出现,政策得当,应天顺人,举旗一呼,四海不难平定。眼下太原百姓很多,都是因为躲避盗贼逃进来的。我做了县令好几年,与城中的豪杰都有交情,如果一朝起事,可以立即得到十万兵力,你的父亲所率领的官兵也有数万人,一声令下,谁敢不从?起义后兵锋主要指向哪里——京师长安!愚蠢的皇上把长安空在那儿,留待真命天子去取呢。如果你父亲率领十几万大军乘虚入关,占领京师,号令天下,不用半年,帝业可成!”李世民高兴地笑了,在那一瞬间,他笑得何等的神采飞扬,他对刘文静说:“您的话正合我意,下面就让我们把它变成现实吧!”
于是李世民向父亲详细说明了刘文静对大局的分析,李渊深深表示赞同。在李世民的建议下,李渊派出亲随携带金银珠宝前往江都,路上亲随经历了不少风险,总算顺利到达,他将金银珠宝分别送给了皇上身边的亲信御史大夫裴蕴和王公公等,请他们为刘文静说些好话。不久皇上果然下诏将刘文静放出,而且官复原职。
有了这番经历,李世民和刘文静终于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俩常一道出入,暗中收买宾客,招纳壮士。刘文静将晋阳城内各路江湖豪杰引见给李世民,李世民花费大笔钱财和他们交朋友,不管对方是卖布的,赌博的,还是看门的,做大户家奴的,只要有一技可称,一艺可取,都与他称兄道弟,没有任何生分的地方。所以这些江湖豪客非常喜欢他,乐意跟他相处,相约有朝一日跟着走。李世民很喜爱聚众博戏,他精于此道,总能找出其中的窍门所在。当然,同父亲李渊贪杯一样,博戏也是他迷惑别人耳目、接纳民间壮士的一种“障眼法”。
李世民和刘文静显然已经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密谋集团,刘文静也以李世民的谋主自居,在这个乱世,他的“张良”梦终于长出了翅膀。在这个早上,当两人商量着如何找一位能说服李渊加速行动的人选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刘文静的好友、晋阳宫副监裴寂。
裴寂是李渊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两人曾一道担任过文帝杨坚的御前侍卫。当李渊来到太原任职时,裴寂正任着晋阳宫副监。两人常常在一起叙旧,一块儿喝酒、下棋,有时候甚至通宵达旦泡在一块儿。李渊因为妻子数年前就病逝了,难免有些需要女人的抚慰,裴寂便从市井中为他招引一二。两人的关系总之是好得没得说的,什么话,由裴寂那儿说出,对于李渊来说,可跟从别人口中说出的不一样。
刘文静告诉李世民,跟裴寂这样傲慢的老官僚要说上正经话,是不那么容易的。他自以为见惯了风雨,不爱理会人家的茬儿。不过,他有点贪杯,也嗜赌,爱沾点小便宜。得从他的这些习性入手,和他套套近乎,再寻找说话的机会。
“在你的朋友中,有谁喜欢和裴宫监一道博戏?”李世民问道。
“龙山令高斌廉。”刘文静沉思着说。
这时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进来说道:“叔叔来了。”一位彪形大汉随后嗒嗒地跟了进来,却是长孙氏的族叔长孙顺德。李世民起身为他搬了把凳子坐下,长孙氏张罗着倒了茶,又为众人加了滚水,然后退出。
在李渊这棵大树下,庇护了许多被大隋朝廷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士,长孙顺德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是长孙氏父亲长孙晟的族弟,曾任右勋卫,因为逃避辽东之役,亡命在晋阳,依靠李渊和李世民生活。他长得浓眉长须,为人果敢勇猛,是李渊和李世民核心机密的主要知情者之一。还有一个亲戚跟他一样的门客身份,那人名叫窦琮,是李渊妻子窦氏的叔伯侄儿,现在也亡命在太原。过去在关中关中:今陕西一带。时,在一次亲戚聚会的宴席上,他曾为了扯酒,和李世民闹了点小小的不和,当时他担任着左亲卫,稍稍气盛了些;现在为了生计所迫投到人家门下,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怀疑这怀疑那的。李世民了解到他的这一心理后,特意对他多加照顾,经常出入他的卧室,好像从没有过去那回事,窦琮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也是一身好武功。
长孙顺德来后,李世民和刘文静搁下了前面的话题不谈。长孙顺德告诉李世民:“刘弘基要我来告诉你,他近日又得了四匹好马,一起带过来不方便,要二郎去挑一匹。”
“不是又从哪儿偷来的吧?”刘文静笑着说。
“刘弘基要我转告二郎,他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这一次来源绝对正宗。”长孙顺德说着,浓黑的眉毛下小眼睛里满是轻快的笑意,“不过他每次都这么说啦。”
“只要马好就行。”李世民想起刘弘基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禁觉得好笑。“偷来的有时反而更好些。”
“他还专门卖了个关子,说这四匹马中,有一匹是千里宝马,他要试一下二郎有没有伯乐的眼光。”
“哦,是吗?”李世民的兴趣果然被逗起了,“好不好,一骑就知道。走,看看去!”
长孙顺德一边起身,一边说:“二郎,这回得了几万降卒,应该搞得快些了吧?”
李世民指了指刘文静说:“叔叔的意思正和刘先生的一样。”
“英雄所见略同,哈哈。”刘文静对着长孙顺德一拱手,又对李世民一拱手,说,“二郎,我就不跟着去了。先走一步,告辞了!”
“好,你先办着,晚上我去找你。”李世民说着,站在那里,先让刘文静走了出去。
刘弘基是雍州池阳人,曾继承祖荫为右勋侍,但他年轻时喜爱交游,不事家产,后来皇上进攻高丽时他应征入伍,因为家贫缺少路费走得慢,行到汾阴,估计过了期限,当被问成斩首之罪,便与同行的有意杀了一头牛,被当地官吏抓进县狱,竟躲过了死罪。在狱中一位异人教了他识别良马的绝技,后来他亡命江湖,竟靠盗马为生,渐渐漫游到了马市行情大好的晋阳城。在马市,他与前来买马的李世民结识了,有意和李世民套了交情,后来发现李世民有着非同寻常的气度,便死心塌地投效了李世民。李世民爱马如迷,也正需要有这么一位伯乐从旁指导,两人亲密非常,出则连骑,入则同卧。
在刘弘基私家宅院的马厩里,从四匹骏马中,李世民一眼就瞅中了那匹纯黑色的骏马,它黑得发亮,长得膘肥体壮,奇怪的是,它的四只蹄子都是白色的。
“挑中啦?这么快就挑中啦?可不能后悔!”刘弘基在一旁严肃地问,他长着尖脸,眼睛奇亮,正一闪一眨的,带着几分狡黠,几分滑稽。
李世民也不答话,一手抓住马爵,一手上前轻轻摸了摸马唇,那马不情愿地抗拒着,耳朵直向内弯。
李世民又扶了扶马鞍,猛然翻身上马,抓稳缰绳,两脚轻踢马腹,马嗖地窜了出去。“要严防他打蹶子!”刘弘基在后边不放心地喊道。
李世民纵马驰骋,房屋、城墙、大树、人群从侧旁缓缓掠过,耳傍风丝飕飕,马身像运河起风时的一艘小船那样颠簸着,有一种波浪起伏的感觉。有熟人迎面而来,向他打了个招呼,侧身看时,那人已在十几丈之外。这马奔跑的速度的确极快,却跑的很平稳,显示了它对自己身体极强的控制力。同一切骏马一样,它不会轻易向一名骑手表示屈服,李世民只要一拉马缰,就能感觉到它的桀傲不驯,它要按自己的意志确定飞驰的速度。
已经绕着晋阳城驰骋了大半圈,马身都没有流汗,可见它的体力是多么充沛。但是李世民身上的汗却流了下来,流到了马背上,在风中这汗流得令人畅快,他一时性起,向一座小山驰去,上山时马的步伐略略放慢了些,但是直到山顶,都没有听到马的喘息声。真是好马啊,李世民不禁惊叹。纵马在山脊驰骋,看着山下的晋阳城,那种感觉,就像从另一个世界看地面,缥缈,浮动,恍恍惚惚。
正在这时,马儿下山了。
有这么一瞬间,李世民失去了对马背的感觉,身子好像要飞起,又好像向着大地撞击而去。他紧紧地夹住马腹,脚尖蹬到最紧处,身子稍稍弯伏着,但尽力向后遁着。那马像风一般地向山下飞奔,没有减速,甚至反而在加速,它就像在玩一种冲坡的游戏,借助冲坡的惯性,把速度几乎加到极限,快得就像闪电一样,对,的确是闪电的感觉,而李世民自己就坐在这闪电上,感觉已成了闪电的一部分,左右两侧的林木像被快速放倒一样几乎贴到地面上。可以感受到这匹闪电一样奔驰的骏马身上带着的强大力量,而自己正在顺应着这一力量起伏、冲刺。当马儿很快到达山下的平地,李世民终于可以断言,他没有被这一强大的力量所抛弃。
这时候,李世民才发现自己全身已被汗水弄得透湿,就像淋了一场小雨。他恍惚有一种九死一生的感觉,但这种感觉马上消失了,因为他从正在奔驰的马背上感受到了这马拥有的收放自如的能力,它一直是那么自在惬意,似乎在用这种自在惬意告诉马背上的骑手,刚才它并没有冒险,而是有效地掌控着速度。只要你相信它的控制力,只要你能够顺应它的强大力量,你就是安全的。难道我会被摔下来么?当然不会,李世民自忖,那么刚才就是安全的。这时李世民的手无意摸到了马身上的汗水,在玩耍了冲坡的游戏之后,它的汗水终于流了下来,现在它正在享受这份被风吹着汗水和毛孔的畅快劲儿。
回到刘弘基的宅院后,马儿愉快地打起了响鼻,李世民跳下马,上前抱住马的脖子,用手抚摸着它的脸。他发现,那马的大眼睛里露出如水的温情。
“它服了你啦!”刘弘基在一旁叫道,“给它起个名字吧。”
“就叫它‘白蹄乌’吧。”李世民轻轻地说,双手仍然搂着马的脖子。
龙山令高斌廉走后,裴寂还没有从赢钱的氛围中拔出来。
“怎么样?我请客。”裴寂懒洋洋地说,他的眉毛很淡,若有若无的,面庞白皙清秀。在一堆叠得老高的银子面前,他的神情并不特别兴奋,只是用不断弹着的中指和食指书写着他的心意,“不知怎的,最近我的手气总是这么好。”
“是啊,你最近连赢了三天。”刘文静羡慕地问道,“有几百万钱了吧?”
“差不多吧。”裴寂仍是不经意地回答。
一旁闷坐着的李世民一副深表遗憾的样子。
如意轩的炒牛肝和双飞翼颇为爽口,几杯酒下肚,裴寂和刘文静的话多了起来。刘文静逐渐把话题往正经事上引,裴寂也难得有今日的好心情,把心中深藏的忧虑倾诉一二。乱世非进取不能求生存,眼下的平静也只是暂时的平静,双方在这方面早就共识,现在又重新确证了一次。随后,刘文静便把李世民和他的行动计划直接给讲了,最后强调:整个密谋的幕后主脑是李世民的父亲李渊。
“是老李吗?”裴寂问李世民,李世民点头表示肯定,裴寂仍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想不到这老头儿隐藏得这么深,把我这个老江湖都给蒙住了!”
“现在的问题是,得了这批降卒后,太原的军队就有了两三万人,这么多兵力集中在一地,消息通过高、王两条鹰犬报上去,必定会引起皇上的警觉,如果把军队拆散,或者预先做点儿防备,形势就将对我们由目前的很有利,转为不利,甚至很不利。况且,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所以,事不宜迟,必须及时行动,为大事者不能不果决。”
对于刘文静讲述的核心意见,李世民表示完全同意。
“你们说的非常对,必须抢在别人之前占领关中,号令天下。这是要点。”裴寂是个不愿任人宰割而又对未来不无想象的人,他的智慧和经验使他能够迅速判明李世民和刘文静的计划的合理性所在,但他似乎仍处在震惊之中没有拔出,“这老头还蛮会韬光养晦呢……对,他是比较谨慎,咱侍卫‘左仗班’就数他最沉得住气,这老狐狸……好,你们的意见我基本赞成,我去给讲讲,需要的时候,刘兄再来做进一步的说明。”
“好,一言为定。”
在向李渊转述了李世民和刘文静的计划和设想、并表达了自己基本赞同的意见后,裴寂等于正式加入了这个密谋集团。有了裴寂这么经验老到的朋友帮忙定夺,李渊似有所动,他又招集裴寂、李世民和刘文静一道秘密地商议了一回,慎重地得出了结论:加紧行动准备,待军队磨合成熟,就举起义旗。
数日过后的一个黑夜,西山的烽火又不祥地燃成了一片,火舌舔癥着黑暗的天宇。次日果然有快马来报,王仁恭和高君雅的联军中了突厥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了!晋阳城军民一片恐慌,以为突厥铁骑又要南下了,好在不久便传来了突厥在捞了一个肥手之后退出塞外的消息。过了几天,高君雅将军从前线回到了晋阳,随身仅带了一百多人,接着又有一些伤兵络绎不绝地返回。高君雅告诉李渊,从太原带去的八千官兵中有六千为国光荣捐躯或负伤,其余一二千人马邑郡守王仁恭无论如何恳求留下帮助守边,边塞的兵力现在已经空啦。李渊十分愤怒地指责高君雅违背了当初出发前李渊为他制定的“只准防守,不准出击”的战术安排,给军队造成如此巨大的损失,理当受到国法的惩罚。但一考虑到高君雅是皇上的亲信,害怕承担打击皇上亲信的罪名,李渊强忍了,没有抓捕高君雅。高君雅生性庸碌得很,居然一点儿都没有惭愧的姿态,那份安然自在的样子,好像刚刚前往边塞游览归来似的。
私下里,李渊痛心得甚至掉下了眼泪。他呕心沥血训练出来的精锐部队,就这样丢掉了一大半,对他整个积蓄实力的安排损害得多么严重,这事儿让他感到非常颓丧。原定加紧行动准备的计划就这样拖延了下来。
一旬过后,皇上的使臣乘驿站快马来到晋阳,根据皇上的诏书,以“纵虏为患,严重失职”的罪名,把太原郡守李渊收捕入狱,择日起程,押送江都,另将马邑郡守王仁恭定期斩杀。
当李世民独自来到狱室探望父亲时,李渊向儿子承认,他为没有及早起兵感到后悔。
狱室的条件比较舒适,所有的人都退了场,狱卒们对李渊蒙受飞来横祸都十分同情,况且二郎使钱大方是众所周知的。
李渊对儿子说:“大隋的气数已尽,我们家本来承继了‘桃李子有天下’的符命,为父的之所以没有及早起兵,是考虑到你的兄弟远在河北,一时还赶不过来。谁知突然遭受这飞来横祸,后悔也晚了。你不要空在那儿难过,看见形势不对劲儿的时候,你要先走,赶紧去通知你的哥哥也跑。可不要愚蠢得全都被人家抓起来杀掉了,家破身亡,让真正的英雄耻笑我们父子不中用。”
见儿子伤心得说不出话来,李渊又安慰道:“天命无常,你不要太过于焦虑了,周文王当年也遭受了‘?里?里在今河南汤阴,传说商纣王曾将周文王拘禁在此地。之厄’,但他的儿子武王很有出息,最后率领义军会盟孟津,诛灭了暴君殷纣王。你们兄弟如果能做周武王的事业,为父的即使遭遇到了不测,九泉之下也会和你们的妈妈一道感到欣慰的!”
“爹爹,您不要这么说,我把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李世民急切地说,声音适当压低了些,“我和刘先生、裴宫监、长孙叔叔他们已经约好了几百名壮士,随时可以动手!一旦处置了高、王二位鹰犬,估计官兵也会跟着我们走的,凭着爹爹在晋阳的民望,振臂一呼,马上可以聚集起来十万人!这次突发的灾难正好可以成为我们动手的契机,这是老天爷在督促我们兴兵啊,爹爹,我们不能再犹豫了!”
“世民,要冷静,可不能轻举妄动。”虽然处在危险的境地,李渊也没有改变日常的缜密思维,他为李世民一条一条地分析道,“现在我被捕了,军权落到了高、王二人手里,他们对我们正防备得紧,事起仓促,官兵们起来响应的胜算到底有多大?不要把话说得那么肯定!再说,就算我们得手了,就算彻底控制了晋阳吧,精锐部队已经被高君雅那王八蛋损掉了一半,剩下的兵力不足一万,降卒是新附的,甭想他们有多大的战斗力,凭着这点正规兵力,能够实现乘虚入关的宏图么?仗是要靠经过训练的军队来打的,草寇倒是人多,但有什么用?过早地暴露了我们远大的目标,会前功尽弃的!世民,你要好好想一想,甭着急,越是这个时候,头脑越要冷静。”
李世民见说服不了父亲,又搬来了裴、刘二人,为了防止给狱卒造成集体谋划着什么的印象,这次他没有跟着进去。
刘文静对李渊说:“将军你知道,周易上说,‘知几其神乎?’现在天下大乱,将军处在容易引起皇上猜疑的位置,功高震主,早晚他是要对你下手的,必须尽早防备才是。您看,这次本是副将的过失,被无辜加在主将身上,说白了,是皇上找到了个害您的理由,如果押送江都,不仅路上危险,到了江都就更危险啊,相信将军您不会伸着脖子等着人家来割吧?现在晋阳起兵的条件已经成熟了,兵强马壮的,还是有着席卷关中号令天下的可能的!就算像您对二郎所说的那样,入关的胜算不大,但只要义旗一举,四方响应,从此独霸一方,做个处在四战之地的曹操,边作战边筹划大局,也是不错的选择啊!”
“说一千道一万,反正不能就这样被老虎给白白地吃掉,要抓起武器反击!晋阳士马精强,民心也完全向着我们,我这里历年蓄积了几十万财物,就是留到这个时候用的。”裴寂对李渊说,那张白皙的面庞现在也已被愤怒和焦虑给占据了,“老李,你就领着我们逐鹿中原吧!”
李渊很是感动,对两位的思路基本表示赞成,但他坚持说,还是没到那个时候。要沉得住气。
在僻静处,李世民问探监出来的裴、刘二人:“怎么样,我爹爹同意了没有?”
裴、刘二人沉重地摇了摇头。
李世民的眼睛里顿时泪光莹莹。
“万一那暴君突然再派使臣来督促上路怎么办?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反应都来不及啊,爹爹,太危险啦!”李世民又进去对父亲说,他为父亲的安全担忧得哭了起来,“您实在不愿意贸然起兵,那就越狱逃走吧,带我们上山做盗贼去,当年汉高祖不就曾在芒砀山中做过几年盗贼吗?等到形势变化后,再筹谋施展宏图也可以呀。”
李渊心中怆然地说:“我今年的时运很背,无辜遭受到这么大的灾难,平时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没法避开它。但是,”越是在困境中,李渊反而越是相信人的天命,“只要天命在我身上,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挡我的兴起,说不定就从这次开始!”这位酷爱博戏的老狐狸决定拿自己的命运赌他一把,“只要有天命保皊,他又怎么能够破坏天命把我灭掉,为父的何必贸然采取逃跑这种下策,把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切都丢得一干二净!”李渊念念不忘的还是军权,他认为,为此冒险是值得的,“等着瞧吧,他现在还是被我迷惑着,不见得知道我对他到底有多大的威胁。”
李世民见说服不了父亲,只好回去了。他和最要好的勇士们约好,又与刘文静等做好了通盘筹划,再过十日,无论如何都要举兵起义,事情不能这样长久地耽搁下去了。
“行动如果不顺手,你还是回老家你哥哥那儿去吧,”李世民对妻子长孙氏说,“到时候我让几名卫士便装送你,你现在就简单地准备一下行装。”
长孙氏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了下来,她长着明亮清澈的凤眼,眼神里有着鹿一样的温柔,鸽子一样的坚韧。她拉着李世民的手,娇矜地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哪儿都不走,万一不顺,我就跟你们一道上山,反正你们做饭洗衣也需要一个人,我还会骑马,你放心,我才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呢!”
李世民把她温滑如玉的身子紧紧地搂住,默默无言地用手抚摸着她那缎子一般的黑发,又抚向发髻上的银簪,顺着银簪滑下去,指尖轻轻地滑过她冰凉的额头,抚到了她长长的睫毛,轻轻地帮她拂去眼帘下的泪沟。她紧紧地贴在丈夫宽阔的胸膛上,满含泪水的眼睛里努力做着微笑的表情,轻轻地对丈夫说道,又好像自言自语:“我不会辱没祖先的,你看,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把匕首。”
匕首的柄是精密凿镂的银饰,匕首的光寒得像一道冰水。它似乎在说:大隋名将长孙晟的女儿这里,没有“委曲求全”四个字。
三天后,南边突然来了皇上派来的新使臣,坐着驿站的快马到达城下。当时已是深夜,骑尉温大有轮值在城西门楼上睡觉,开门时一问,原来是皇上赦免李渊的诏书到了,他赶忙叫醒哥哥温大雅,让他火速骑马到郡狱中向李渊报告这一好消息。使臣受到了人们非常丰厚的款待。诏书上同时赦免了王仁恭的死罪,令他们两人官复原职,依然统领旧部。过去,自从皇上去了江都,由太原到江都的道路经常为盗贼隔断,兵马讨捕都来往不通,信使和行人经常不能到达目的地。唯有这次使臣从江都到晋阳,一路上居然没有碰到劫掠,按太平时期的日程赶到了,大家都觉得吃惊,好消息总是来得这么快啊。
当温大雅半夜来到狱室向李渊报喜时,李渊还在睡梦中,听到敲门声惊起,听完后,他拉着温大雅的手,高兴地笑着说:“今后的岁月,都是上天白给的。”
回到家中,李渊还不断地向儿子李世民感叹道:“我听说只有神灵才不走路就赶到,不加速就飞快。这次使臣走这趟路,简直快得就像有神灵相助似的。这是上天要用这件事来催促我,不能再浪费时间,应当见机而作。”
李世民高兴得就要跳起来了,欢笑着问父亲:“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老狐狸毫不含糊地回答。
阴暗的天空似乎只有几十丈高。大片大片的雪花儿纷纷扬扬地飘下。一面写着“蒲山公”的军旗在风雪交加中绕着旗杆低低地摇晃。
弯弯的队伍在雪泥中艰难地跋涉。
一位瘦小的士卒肩膀斜扛着红樱枪,双手插在袖筒里管住枪杆,又同时紧裹着单衣,身子瑟瑟发抖,步子几乎一步一拖,踯躅在雪泥中。
在他身后不远处,身材壮实的李密大踏步地走着,身后的卫士拉着他的座骑,座骑上坐着一位病怏怏的士卒。李密渐渐赶到瘦小的士卒身旁,停下来看了看,忽然脱下身上的棉衣,硬向瘦小的士卒胳膊上套。士卒试图拒绝,但在李密威严而和蔼的目光注视下,棉衣最后还是穿在了瘦小的士卒的身上,李密帮忙扣好了最后一颗布扣。
随后,李密超过瘦小的士卒,继续大步向前走着。
这支长长的队伍,是李密自己的军队,是他,不是翟让或者别人,才是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
他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武装,看得出,他对士卒是多么地爱惜。
大海寺一战歼灭了张须陀军主力,只有秦琼率数千人成功逃逸,一路逃进了虎牢关。在虎牢关的军营里,一想起张须陀将军为救部下三进三出杀场,最后死于非命,秦琼、罗士信便放声号哭,数千名官兵跟着号哭,一连哭了三天三夜都止不住,直哭得天降暴雨,直哭得房屋和城墙的墙壁纷纷掉渣儿,直哭得河南郡县为之丧气。
翟让见李密的确很有本领,便让他另建牙旗,自领一部,号称“蒲山公营”。这是厚道的翟让对李密立下的功勋的犒赏。战后军师贾雄曾携一壶烈酒,前来向李密表示钦服,可李密文不诌诌的话说了一大箩筐,就是不愿将那壶酒一气给干了。从此,贾雄、翟弘他们就和李密闹起了别扭,暗地里给“蒲山公营”的军士们穿起了小鞋。单雄信等瓦岗元老的心眼儿自然偏向老朋友,时不时借着酒劲儿凌辱李密的士卒。李密忍无可忍,便向翟让投诉。宽厚的翟让也好生为难,他想了又想,干脆对李密说:“现在粮食物资都不缺了,我还是想回到瓦岗寨去,你如果不愿意跟着去,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行,我们就此分手吧。”
李密在送走翟让他们后,就这样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带着“蒲山公营”向西进发。在弯弯的队伍里,还走着王伯当,走着高猛,他们被分配到李密的麾下,帮助统领新军。
队伍行进到黄昏时分,迅速地占领了康城康城:今河南禹州。。接下来不到一旬,李密又不费一兵一卒,说服了周围数城投降。“蒲山公营”军阵整肃,李密对士卒要求极为严格,自己生活和穿着都十分简朴,所得到的金银财物,每次都全部拿出分给部下,自己不留一分。于是人人都乐为所用,胜利的形势如潮水越涨越高。
当李密在西边连连得手的快报传来时,翟让的大军离瓦岗寨已没有几日路程了。他们由城市走向山区,越走越荒凉,越走越?惶。先是徐世说得单雄信后悔,后是单雄信又说得翟让拍脑壳儿,这时又传来李密的“蒲山公营”迅速得到极大发展的消息,人们心里的难受劲儿就更不用说了。于是翟让率领数万瓦岗军浩浩荡荡地折回身,重新回到了荥阳一带。在与李密会合前,一贯不喜说人的翟让,也把贾雄、翟弘他们叫来“揪了一通耳朵”。
应李密的要求,翟让和李密举行了秘密会谈。李密对翟让说:“现在天下大乱,正是英雄崛起之时。明公统率着如此强悍的军队,应当扫清天下、消灭群凶才是,怎么能总是躲藏在草间,做一名小盗贼呢?现在暴君杨广远在江都,东都一带人心惶惶,留守的官员内部离心,号令很不统一。如果明公亲率大军,袭取兴洛仓兴洛仓:亦名洛口仓,在今河南巩县东南。,开仓济贫,远近谁不来归?百万之众,一朝可集。我们必须抢占这个先机,机不可失啊!”
翟让听后呵呵地笑了,他对李密说:“我不过是郡衙的一名法曹,能有今天就很不错了,哪里有‘扫清天下’那么高的想法!说远了,说远了!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咱们不能让别人先抢了兴洛仓,请你带队先走,我率众军作为后殿。”
大业十三年二月九日,翟让和李密率领精兵七千人,秘密地从阳城出发,翻过方山,自罗山一举袭占兴洛仓。瓦岗军开仓放粮,任老百姓自取所需,当天晚上便有数十万民众赶来背粮,大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有几万精壮男子干脆投了军。
留守东都的皇上之孙越王杨侗杨广太子杨昭早死,杨昭生有三子,燕王杨絯此时随杨广南巡江都,越王杨侗留守东都,代王杨侑留守长安。得知兴洛仓失陷的消息,急派虎贲郎将刘长恭率步骑二万五千人东攻瓦岗军。东都民众都以为瓦岗军是饥饿的盗贼前来偷米,乌合之众,一攻便破,都争着应募,连国子三馆的学士和贵族亲戚们都来从军。与此同时,越王杨侗又命令虎牢守将、光禄大夫裴仁基引兵西攻,约定于二月十一日在兴洛仓城南两军会师。
兴高采烈的刘长恭军走得很快,结果在十一日天亮以前就赶到了。为抢在尚未赶到的裴仁基之前立下头功,刘长恭没等士卒吃早饭,便令军队渡河强攻。
谁知整个隋军的会战计划早就被李密派往东都的密探裴叔方给截取了,对于敌方的情况,李密已经了如指掌。由于裴仁基军的基干是张须陀军余部,由秦琼率领着,战斗力很强,而刘长恭军属于临时拼凑,经不起打击,李密决定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弱敌,待吃掉刘长恭军后,再集中全力对付裴仁基军。这时瓦岗军的大队人马已随后赶到,翟让和李密于是精选出骁勇善战的士卒,分成十队,其中四队专门对付东线裴仁基军,六队对付西线刘长恭军。
战斗一开始,翟让又假装败退,隋军蜂拥追赶,埋伏在一旁的李密率军从侧翼横冲过去,将饥疲的隋军的阵形斩断为几截,那些穿着鲜华衣饰的贵族子弟几乎一触即溃,不少人稀里糊涂地死在乱军之中。全军死伤大半,刘长恭易服潜逃,窜回东都。裴仁基闻讯后,急忙缩回,屯兵百花谷,凭险固守。
这时,瓦岗军内部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儿:一日下午,徐世和王伯当忽然找到首领翟让,秘密地向他提出,能否把瓦岗军的头把交椅让与雄才大略的李密?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大哥,咱们都不行呀,哪儿跟哪儿啊,看人家的那一套,文的武的,远的近的,真是没得说,得把咱义军的局面向前推啊。”其余的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令两位老战友感到有些吃惊的是,翟让竟很爽快地把这事儿给答应了。
“行。”
翟让心里的感受既有些难堪,又有些奇异。两次辉煌的胜利之后,李密提出的攻取天下的远略已经初步征服了他的心,攻取天下总得有个头儿才行,不过这个头儿绝不该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能挑几斤担。他本是东郡东郡:今河南滑县。韦城人,曾任郡府法曹,因为私自放走了一群本来该去修运河、却在途中生了病的民夫,被抓起来判了死刑,关在牢里等候执行。看管他的牢头名叫黄君汉,平时爱耍枪弄棒,见他颇重信义,又有一身武功,认为他可以做一方豪杰,拯救百姓性命,便将他私放出狱。他于是带领一批亡命徒逃到瓦岗寨举起义旗。他生性豁达,又骁勇善战,对阵前指挥格斗颇有心得,就像裁缝做衣、铁匠打铁一样,总有那么一些个人的绝招儿。瓦岗军能够在实战中成长为天下精锐,他居功至伟。同大多数义军官兵一样,他举旗造反,是为了在乱世中先保住性命,再等待有圣贤出现,使天下重获太平。如果能够攀龙附凤,当然就更好了。他见李密胸怀韬略,腹藏良谋,加入瓦岗军不久,便帮助取得了两个前所未有的大胜利,内心里对李密是十分推崇的。再加上李密出身武将世家,嗨,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奎星,而且听说多次命悬一线都安然无恙,莫非他真要应了那圣贤的天命?当然,现在谁也说不中。但是,翟让是个非常实在的人,他明白自己的能力的确很有限,已远远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战胜刘长恭军之后的几日内,瓦岗军兵力就扩充到十几万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别说拿出自己的一套方略了,就连别人提的建议要听懂它,都感觉好费劲儿。所以,为了大局,他乐意接受徐世和王伯当两位老战友的设想,这设想似乎有点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水已经流到门前,不能犹豫了,要推举贤人。
怕心里不踏实,当晚翟让找来了脑袋瓜儿最好用的朋友军师贾雄商量。贾雄抖了抖满头的狮子毛,很严肃地说,这个问题干系重大,他要回去好好考虑一宿。第二日清早,贾雄找到翟让说:这一夜,我反复揣摩来又揣摩去,觉得你们讲的都很在理儿,大哥好大的气魄,好大的度量!后半夜我测了半天的字儿,忽然发现,大哥你的贵名儿翟让的“翟”字接近“泽”的音,李密将军世袭蒲山公,落在个“蒲”字上,“蒲”是芦苇,非“泽”不生。所以啊,李密他要成就大业,还非得靠你翟让给托着才行。这不是天命么,大哥!
听了这一席话,翟让感觉就像被雷电击中了身子,浑身麻麻地起了层鸡栗儿,原来天命就离他这么近,在天命里面,自己还占据着紧挨主角儿、托衬主角儿的位置!他的身子现在似乎正在天命的笼罩下摇晃着,颤栗着,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奇妙、非常奇妙的时刻。
翟让有所不知的是,爱耍小脾气的贾雄与李密的关系已今非昔比。贾雄见李密的威信蒸蒸日上,就十分聪明而且迅捷地把原来两人那种军师与军师的关系,转变为部下和主上的关系。这让李密享受到了一种因征服了某种艰难事物而产生的强烈快感。同他一贯的“爱人下士”作风一致,他对贾雄厚加抚慰,贾雄则往他那里殷勤地走动。
他们和徐世、王伯当一道去找李密,李密表现得像第一次才知道这事,他对翟让说:明公的壮举,出于大义,抛却了一己之私,让我好感动,也好惶恐。明公啊,正如刚才贾先生所说的,你的诚意能够感动上苍,你是真正的海量!可离了你,我也不行啊,你是“泽”,我是“蒲”,泽蒲啊,泽蒲啊,没有泽,哪儿有蒲,没有泽,哪儿有蒲!这都是天命啊!
翟让眼里的泪花直转,却又傻呵呵地笑了。
在洛仓城一战胜利八天之后,二月十九日,翟让率瓦岗军众头领共同替李密上尊号为魏公。按照惯例,李密起初作出非常不愿接受的样子,在众头领一再请求下,他才勉强答应了,由众头领簇拥着,登上坛场,敬告天地,然后即位,改大业十三年为永平元年。
魏公府置三司、六卫,设行军元帅府,置长史以下官吏。魏公李密拜翟让为上柱国、司徒、东郡公,司徒府也置长史以下官吏,人数是元帅府的一半。任单雄信为左武候大将军,徐世为右武候大将军,各领所部,主掌军队。其余王伯当、贾雄、翟弘、高猛等各有封拜。
东都。在城墙上悬赏捉拿叛贼李密的画像面前,一位秀丽的女子看着看着,产生了奇异的幻觉。她从东都逃了出来,自称名叫李玄英,在江湖上求访悬赏画中的人物李密,到处传扬“李氏当为天子”,“斯人当代隋家”。有人问理由何在,李玄英说:“不久前我在大路边听到一些童子唱着一首歌谣,一问,说叫《桃李章》,它的词儿是:‘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桃李子’,是说逃亡者是李氏之子;皇与后,都指的是君王;‘宛转花园里’,是说天子在扬州回不来了,迟早将要葬身在野地沟壑之中;‘莫浪语,谁道许’,说的是要人说话做事严密,落在个‘密’字上。所以这首童谣说的是天命将应在李密身上。”江湖上的那些豪杰听了,都大为震动,便带着李玄英一起去投魏公李密。人们公认童谣传达了神秘的天意,“桃李子得天下”的谶言已众所周知,但这首童谣,李玄英却是唯一的见证人,对于她的明亮的智慧,对于她双那充满着梦幻色泽的眼睛,李密心里产生了肉体上的香甜感觉。到了晚间,当他把她举了起来,她直觉得天旋地转,却又用无边的波浪和香甜把他淹没。这对奇男儿与奇女子就这样结合了。童谣也很快在四海流传。
李密即魏公位的消息一传开,赵魏以南,江淮以北,盗贼或义军们无不响应,山东孟让、平原郝孝德、林虑山王德仁、济阴房献伯、上谷王君廓、长平李士才、淮阳魏六儿、魏郡李文相、谯郡黑社、济北张青特、上洛周北洮、胡驴贼等或派使者表示归附,或率军来归。通往兴洛仓、荥阳一带的路上,络绎不绝地走着前来投奔真命天子的人马。李密每日开朝,都要在议事厅查看百营簿,那上面统计出,魏公在纸面上已经拥有了四十万兵力。在军事地图上,记室们每日还都要为新附的义军添上几面小红旗,欣赏这张插满了小红旗的地图,已成了李密的一大乐趣。
在一口硕大的铁锅前,单雄信装满了一碗米饭,随手把饭铲递给下位的秦琼,对这位曾经相互厮杀了三年、对马交锋了十几次的敌人,他递过来的的确是饭铲,不是长枪。秦琼是随镇守汜水的隋将裴仁基一道率军连带着虎牢城投降过来的,裴仁基因为上次洛仓城一战没能按期赶到与刘长恭会师,一直担心被皇上下一纸诏令给杀了,他对秦琼和罗士信等非常信赖,每次击破敌人,获得的金银资财都拿出来奖励士卒,但是皇上派来的监军御史萧怀静总是不许他这样做,士卒对这位监军御史恨得牙痒痒。监军御史又屡屡寻觅裴仁基的过失,上疏劾奏。仓城之战的失期更被他紧紧抓住不放。李密了解到裴仁基的狼狈处境,秘密派人劝说他投过来,裴仁基于是斩杀了监军御史,率部正式加入了瓦岗军。李密拜他为上柱国,封河东郡公。
起初,单雄信常闹着要与秦琼比武比个高低。经高猛提议,两人改为比酒,常常一醉方休。酒喝到兴头,单雄信常自称,老子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武将了。有酒友不服,问他有何理由,单雄信摇晃着拇指、酒瓶和脑袋说,自秦哥来与咱们会合,官兵军营里就空啦,老子不就成了天下第一么!
李密早就听说过秦琼的大名,他常拉着秦琼、罗士信他们在军帐里聊天,有时聊得太晚,干脆一起横躺在一张大床上。
李密选拔军中最骁勇的壮士八千人,号为内军,任命秦琼、罗士信、高猛,还有一位新近投奔的好汉程咬金四人为内军骠骑,来统领内军士卒。李密常对人说:“这八千人可当百万。”
东都洛阳。街道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逃避战乱过来的人闲荒着,个个面色菜黄。
乞丐朱有摇晃着身子向前走去,头发蓬乱得像把枯草,腰间系了根草绳,草绳上斜吊着一把军用水囊。
两年前,在和李世民分手后,朱有由武镇转道去了龙泉,从城墙上的征兵告示上,他得知了皇上被围于雁门关、急招天下兵马勤王的消息。他的散骑大夫身份使他很快获得了方便,乘驿站快马赶往宁武关投军。不料在接近宁武关的途中,突然出现了一支突厥人的抄掠队,将他和一行人捉走,绑在马背上,身上的八根金条也被搜走了。他被捆得像只麻袋,腰身伏在马背上,头和脚都朝下,结果马儿颠簸得他五脏六肺都吐干了。一路上不断地有百姓加入“麻袋”行列,乘突厥人喝水停步时,一位黄胡子大叔低声告诉他,你穿着官服,到了大帐分人时,可就危险了。大叔解释说,这突厥地广人稀,近来也学起汉人在荒地上种植小麦,所以南下时既抢掠财物又抢劫人口,分给贵族和武士作奴隶,在他们的土地上和作坊里干活。对于医师和工匠,他们一般让他重操旧业;对于官员,则要不客气得多,主要是防止他逃走后将突厥的虚实动静报告给朝廷,所以一般都要杀掉,或者送到极北穷寒的地方牧羊。朱有告诉大叔,我会打铁。大叔说,好,你就说你是军队里管打铁的,兴许不会有事。在马上走了两天两夜后的傍晚,突厥抄掠队终于回到了他们的大帐,不久便开始分配奴隶,一名突厥军士走过来,一言不发,抽刀就砍,朱有本能地一闪,刀砍在肩膀上,鲜血彪出老远。朱有急喊:我会打铁!我会打铁!军士一迟疑,过来了一名通译,问朱有说什么。我会打铁。会打兵器么?不会。会打农具?会。
突厥人也没多问,就将朱有分到了一位贵族的铁铺,在那里他干了两年,尽管技术相对生疏,但在大多数都是冒牌货的汉人中,他被推举为师傅,再加上头脑机灵,很快得到了主人极大的信任。为了寻求回国的机会,只要主人有令,他就跑得很欢;主人不在场时,作为工头,他也督促得很勤。主人一高兴,让他和当地一名牧民姑娘成了亲,草原上为了防止近亲结婚出现痴呆病傻,是非常鼓励这种远距离通婚的。三个月前,他的突厥妻子为他生下了一个六斤重的儿子,因为这个儿子的存在,他才有资格被选为通译,参加了突厥人的骑兵部队,南下汉地抄掠。过了河曲,他就瞅准了机会,乘黑夜骑马跑了,对方叫骂着追了一阵子,也就放弃了。尽管他知道突厥人把人口看得很金贵,不会拿他那个天生就是奴隶的儿子咋的,但在路上他还是为这个注定没有父亲的孩子流了不少眼泪。
当初为了防止他跑掉,突厥人没让他身上带分文银子,他好不容易才用自己的口音说服了一位老爷爷,用身上的羊袍换了一件旧棉衣,这棉衣被他一直穿到了今天。本来胯下的骏马可以换笔像样的资财,但在向河东的官兵们介绍自己的散骑大夫身份时,骏马又被官兵们在大笑中给牵走了,官兵们用亮晃晃的战刀在他的脖子上比划着,令他想起了突厥军士那冷不丁的一刀,只好知难而退。倒是一群盗贼在把他从昏死中救醒后,反而送给了他两斤白面、一块猪皮,那猪皮就成了他雨天的主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样用了两个月时间边乞讨边行路,从河东把自己拖到东都来的。但是皇上不在东都,听人说,皇上自那年从雁门解围回到东都后,第二年就去了江都,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东都也非常缺少粮食,几乎乞讨不到任何饭食,好在人们还没有开始摘树叶、刮树皮,所以七八天来朱有还勉强有东西维持,只是几乎拉不出大便,肚子涨得可真难受。
刚才经过一座寺庙时,乞丐朱有在这样的心境中仍然举手合什,心中默默祈祷着,他的好运似乎便从这时开始了。当一阵马蹄声和士卒喝道声传来,他在躲向路边时不经意地一望,这一望让他时来运转,他猛地大喊一声:“王千牛——”骑兵群中为首的军官一惊,拉缰放缓了马步。他又大喊一声:“王千牛!是我朱有!”循着声音,一把明晃晃的战刀横了过来。马上的军官一挥手,刀光停在了半空中。在他第三次大喊时,那军官终于认出了他。
王千牛现在已是东都越王府鹰扬郎将,他没有忘记当初共事时朱有借助一种特殊的信任关系在皇上面前为他所做的美言,包括王千牛特意要求他转述的王千牛私下是怎样念叨皇恩浩荡之类。在他的帮助下,乞丐朱有重新变回了散骑大夫朱有。
王将军很快把朱有引荐给尚书右司郎卢楚,因为卢楚他们正急着寻找像朱有这样为皇上所信任的人士。最近几月,东都受到了瓦岗盗贼极大的军事压力。四月初,贼首李密派裴仁基、孟让率二万余人袭取了回洛东仓,烧了东都天津桥,又纵兵大掠。东都官兵出击,裴仁基、孟让大败而归。李密愤怒了,亲自率兵三万逼近东都,东都又出动七万官兵拒战,结果败回。东都被皇上经营了多年,现在拥有兵力达二十多万人,但在强悍的瓦岗军威逼下,紧张得全城警戒,官兵白天黑夜都不敢解甲。东都最大的困难在于城内乏粮,而布帛堆积得像山一样高,以至于军士们用上等的丝绢来作水井吊桶的绳索,还把布匹当作柴禾烧。如果长期这样下去,东都总有一天会断粮,那时候即使盗贼不打进来,官兵自己都会发生内乱。东都的主持者、皇上的孙子越王杨侗和一些留守大臣认为,必须派人把东都的危情告诉皇上,请皇上速回两京,主持大局,否则东都一破,大隋的江山就不保了!
卢楚性子鲠急,说话有些口吃,言语涩难,让朱有半天没大听懂他说了什么。经过王将军的解释,朱有才明白,卢楚说,他认为朱有是前往江都向皇上说明真相、请皇上克日回京的合适人选之一。据王将军前前后后介绍,卢大臣为人正直无私,皇上去了江都后,东都官僚多不奉法,卢大臣严厉纠举,不管对方是什么人都绝不姑息,所以民望很高,堪称国家的栋梁。
从卢大臣身上,朱有似乎又看到了监工都尉的影子。他把自己几年来的经历见闻和想要向皇上报告真情的想法全给卢大臣一一讲了。卢大臣流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想不到散骑大夫有如此浓厚的爱民护主之心,真是可敬可佩,皇上是了不起的圣君,但身边被一群奸邪之徒包围了,他们报喜不报忧,蒙蔽了圣听。现在是国运万分危急时刻,正直的官员必须站出来,向皇上说明真相,说服皇上回到两京,通过招安盗贼寻求化解危机之道;如果皇上像汉武帝那样下轮台罪己诏汉武帝统治后期天下骚动,武帝遂下《轮台诏》向天下反省己罪,宣布今后不再出兵征伐。,大隋江山说不定还有救,甚至恢复三征高丽前的太平盛世都有可能。朱散骑啊,你的心意诚敬,一定能够感动圣听,为国为民立下不世之功。
卢大臣的鼓励令朱有坚定了以前的设想,感受到自己所负使命的神圣。卢大臣等东都官员的期待,更让他觉得肩上被压了重物,甚至压得胸肺呼吸都有些不畅。几天后,他被任为太常丞元善达的副员,作一般百姓打扮,向江都进发。
江都宫殿的巍峨可比美于京城和东都,却又多了几分江南楼阁的妩媚。皇上自从打“圣人可汗”的巅峰滑落下来,精神一直都没有得到恢复。以前那个风姿端庄、忙于规划全局的伟人逐渐消失了,那颗长髯浓黑、碧眼炯炯的头颅不再常常俯瞰着地图,而是不时地扎在美人的嫩乳下,在嫩乳的波浪之间揉搓,无数江淮民间秀女和四海美人的嫩乳沟回成了皇上优游其间的新运河。他不分日夜地在这新运河中巡视,在细语、体香、脂粉、汗水、阴液和欢叫中滑行,然后头枕着鲜嫩的波涛睡眠。有一段时间,困扰他很久的失眠症竟被这波涛治好了,他也正想纵情于其间,无限地啜饮,暂时忘却运河之外的一切烦恼。
皇上的酒量本来是惊人的,过去一直有所节制,现在则是酒卮不离口。他用统编征辽大军的风格,把后宫编为一百零八房,就像征辽大军出发时日行一军、摆出绵延千里的一字长蛇阵一样,他每日令一房美人儿作主人,在她的房间里摆下丰盛的宴席,由皇上与皇后以及宠幸的爱姬一道宴饮。外边走廊里也总是摆了一桌又一桌的酒席,坐着上千位四方贡献的美人儿。这支饮酒大军经常是一醉方休,每当席散,在朦胧的烛光下,在酒气和香风中,美人们像风中的衣袂,飘飘摇摇地向自己的宫房摸去,每当看到这一幕,皇上的心里是多么失落和凄凉。
这段时日,皇上爱看人间的景致,每逢退朝,他就脱下龙袍,幅巾短衣,手拄拐杖步行,走遍了江都各个楼台宫馆,常常天不黑不朝回走。他的眼睛总在热切地观赏着各种奇花异景,好像唯恐看不够,要把他们全部装进心里带走。
在大运河的汹涌波涛把江山社稷给弄翻了后,他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死神像飞箭一样从看不见的黑暗中悄悄射来。
皇上自己会占候卜相,又喜好说吴语。酒散后的深夜,他常常端着一壶酒,在宫楼上仰视星空,观察天象有无异常变动。“外间大有人想害侬,取侬而代之,”皇上曾对皇后这样说,“然而再怎么,侬仍然要被他们封为长城公开皇九年,隋灭陈,陈后主陈叔宝被虏往长安,后病死于洛阳,被追封为长城县公。,你也不失做个沈后,还是一道有酒喝!”长城公是江南陈国的后主死后的赠号,皇上还是晋王时,带着五十五万大军深入陈国把他捉回了长安,皇上以“长城公”自比,可见心里在朝哪儿想。于是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直至沉醉。
在这样没落的心境中,皇上接待了从东都出发、途中时而步行时而乘船历尽艰辛终于抵达江都的元善达和朱有。
“朱有,你还没死啊!”皇上见了散骑大夫朱有,高兴得笑了,胡子在笑中抖个不停,“有人说你投了贼,我说你那么忠于朕,怎么会呢。看,朕还是没有看错你啊。”
“皇上,有您在,朱有怎敢死去?”朱有伏地哭泣,像儿子遇到了失散已久的父亲。
元善达首先向皇上启奏道:皇上啊,越王特命臣等前来向皇上汇报实情,现在东都真是危在旦夕啊,盗贼李密的兵力有百万以上,日夜围逼东都,洛口仓被盗贼占据了,东都城内反而没了粮食吃,如果皇上赶快回去,盗贼是乌合之众,肯定一哄而散,如若不然,东都便要落入盗贼手中啦。臣所说的没有半分假话,唯请皇上依越王所请,早定北归大计,两京军民正翘首以待啊。
元善达说到这里,已然是泣不成声。他的话令皇上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整个面孔都焦黄了。
这时候轮到了朱有陈述。朱有肯定了元善达的奏言的真实性,他转述了东都越王杨侗和大臣卢楚要自己传达圣上的话。接着,他讲述了两年前他离开涿郡后在民间的所见所闻,运河的工地,东莱的船坞,家乡的饥荒和瘟疫,比盗贼还要凶恶的官兵,荒原上一堆堆无主的白骨。皇上啊,您是伟大的,在朱有的心中,您永远是世上最贤明的,请您不要上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当,就是他们把您的江山给搅乱了,请您回到两京吧,把贪官污吏赶到一边,该斩的斩,该关的关,该流放的流放,然后对黎民百姓说,朕知道你们不是真要造朕的反,除了少数坏人外,大都是被贪官污吏给逼的。你们回家吧,朕不追究你们啦。皇上啊,您可得眷顾您的在热锅里挣扎的子民啊。只要您知道了实情,就会眷顾他们的,对不对?现在全国多少地方都没有粮食吃,人们连树皮都啃光啦,张家和李家把儿子换着当饭吃,在运河两岸,却还有多少仓储堆满了粮食,请您开仓放粮吧,官府的一把米,就能救百姓的一条命啊。皇上,如果您原谅了他们,救援了他们,他们肯定会感激您、报答您的,怎么说您也是他们的皇上。这样做,大隋的江山就有救啦,皇上啊!
朱有在畅言胸臆时,偶尔会看一下皇上的反应。当他看到皇上的表情十分愤怒时,心里不禁叫了起来:完了,完了,“土花瓶”一摔就碎,就当十天没有讨到一粒米,两眼一黑,唉。但是当他快要讲完时,却发现皇上双手蒙面呜咽着,他的心里顿时被一股热浪充填了,滚烫滚烫的。
讲完后,朱有模仿当年监工都尉的样子,伏地痛哭,在痛哭中,他把几年来的辛酸都随眼泪给倾泻出来。
“想不到……朕的子民……这样苦……”皇上抽泣着,“这些贪官污吏有罪啊,应该……剥皮抽筋才是。虞丞相,”站在一旁神情严肃的虞丞相应了一声,“你们赶快给朕制定一个开仓放粮的计划,不要让朕的子民再……再……”皇上难受得几乎说不下去了。
虞丞相躬身拜了两拜,说道:“臣遵旨,立即就办。”
“为了朕的子民和江山社稷,朕又何惜一身。”皇上止住抽泣,双眼怔怔地望着前方。
朱有和元善达退下后,皇上还没有从巨大的精神创伤中恢复,反而焦躁得站起身来,像只饿极了的老虎,在宫殿内走来走去,目露凶暴之光,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的样子,如果下面真的发现了某一位大臣属于弄得他江山动摇的贪官污吏,这饿虎肯定会立即扑过去,将他撕成碎片。
这态势令虞丞相处于相当的恐慌之中。他害怕下面有人因为极小的事由,便被这情绪即将失控的饿虎所伤。他的智慧正在迅速地运筹着,紧急寻求应对之策。
虞丞相名叫虞世基,本是陈国的尚书左丞。陈亡后到长安做了名小官,家穷得入不敷出,以至于经常上街卖书法字帖挣回几个小钱。后来写诗述怨,传到上流社会,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被当今皇上的父亲超常拔擢为内史舍人,为皇帝掌管文翰起草诏书。当今皇上即位后,因为一贯亲睐江南,对他更加信用,苏威罢相后,他被进为首席宰相。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早在去年十月就因病在江都去世了,当时皇上颇为伤感,有意重新起用苏威。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蕴齐奏皇上,说苏威年龄太大,头脑已经不清醒了,又行走不便,一身老病。皇上只好放弃了这一想法。起初,虞丞相还是兢兢业业忠于职守的,在来江都的路上,经过巩县时,鉴于盗贼一天比一天多,虞丞相请皇上发兵屯卫洛口仓,以防止出现意外。皇上不听,还嘲笑说:“爱卿是地地道道的书生,这也怕那也怕。”后来形势变得越来越糟糕,虞丞相知道皇上是听不进忠谏之言的,讲多了反而会引火烧身,过去功臣高、贺若弼、薛道衡、张衡被皇上诛杀,都是前车之鉴。虞丞相可不想让那样的命运落到自己身上,虽然居于首辅之位,却往往只是唯皇上意志是从看皇上脸色行事,不敢有违背皇上旨意的地方。当天下盗贼势力越来越旺,众多的郡县被盗贼攻占,虞丞相知道皇上非常不愿听到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于是只要有地方前来上告不利消息的,就要么隐瞒,要么说小一些,不把真实情况上达。因此,皇上越来越失去了对外间真相的了解。皇上曾派太仆卿杨义臣前往河北捕盗,降贼数十万,杨义臣骄傲地列表上奏。皇上叹道:“我过去没听说过盗贼有这么猖狂啊,杨义臣降服的贼人怎么这样多啊?”虞丞相回答说:“鼠辈虽多,不足为大患。但杨义臣灭了他们,手中掌握的军队越来越多,时间长了,恐怕不是一件好事。”皇上说:“爱卿说得对。”急忙派使臣追上杨义臣,把投降的军人全都解散,放回草莽中,这些人回去后不久,因为没有粮食吃,又重新跟着叛贼走了,所以尽管杨义臣很能干,盗贼仍是平定不了。在竭力保住官位的同时,虞丞相也不放弃寻找做官的乐趣。他的外表沉稳审慎,颇具首辅气象,但背后却又纵容手下人鬻官卖狱,贿赂公行,门庭若市。于是朝野之士对他非常怨恨。朝政也变得越来越坏。
维持现状是虞丞相的主要使命,即便这现状是一艘即将翻倒在水中的船,他的任务也不是想方设法将船扳平,而是维持船长和船员之间的相安无事,至于船翻了是否会将大家一起扣在水中,就要听天由命了。
“皇上,越王年龄还小,他身边人有意把事情说得严重些,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迫使皇上按他们的意志行事!”现在,虞丞相找好了说辞,便上前启奏道,力图把皇上的情绪给抚平,将他身上的猛虎给赶走。“皇上,您想一想,如果情况真像这两人所说的那般严重,那么,他们又怎么能来得了这里呢!”
皇上勃然大怒:“元善达这个小人,敢在朝廷上侮辱我!想靠这个升官吗?办不到!怎么朱有这孩子也跟着沾上了不良习气?不过,他还是忠于朕的,其志可嘉——虞丞相!”
“臣在!”
“刚才要你制定开仓放粮的计划,还是要继续去办。另外,准备为东都调派一些官兵增援,免得他们吓破了胆。”
“是,皇上。那个元善达怎么办?”
“这种奸狡之人,你竟敢还在朕面前再提起他!”
虞丞相唯唯诺诺走下台阶,冲着台下侍立的御史大夫裴蕴颔首示意,裴蕴挤了挤眼睛表示领悟。
一个时辰过后,礼部馆舍里,元善达和他的副手朱有被御史大夫派来的军士就地软禁了。朱有正在赞叹着皇上的伟大圣明,筹划着次日朝廷一有答复,便去拜访沈光、王公公等老朋友,现在突然遭受如此待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从军士那里,他们也得不到一个字的回应。
数日后,元善达和朱有被民部派往东兴催运粮食,据说这批粮食解到后将想方设法运送到东都。两人高兴地受命出发了。在一座小桥边,他们遇到了抢掠的贼人,元善达为群盗所杀,朱有走投无路,跳进了小河,不久就浮起,倒扣在水面,像一片树叶儿一样朝下游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