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元年七月,陇西泾州高高:今陕西长武县北。。
自封为西秦皇帝的薛举率十几万大军进逼城下,他的对手大唐秦王李世民却躲在坚固的城墙后面拒绝出战,令他进退两难。
去年十二月,薛举的儿子薛仁杲在扶风被李世民打得大败逃回,当时薛举很害怕李世民乘胜追到西秦的都城金城,便问他的臣下说:“古来有天子投降的吗?”
“很多啊!”黄门侍郎褚亮回答,“越帝赵佗最终就归降了汉,蜀主刘禅也到晋朝做了官,近代萧琮萧琮:杨广皇后萧氏之兄,原为后梁国主,杨广登极后拜为内史令,后病逝。家至今仍安享着富贵。归顺之后,祸就转为福,自古都是如此。”
“皇上您不该这么问,褚亮的回答又何其荒唐!”卫尉卿郝瑗上前几步说道,“过去汉高祖多次打败仗,刘备也曾丢下妻儿自己先逃跑。打仗总是有胜有负,哪一朝不都一样?怎么能因为一战失利,就想些亡国的办法呢!”他进而对薛举讲了些掏心窝的话,“再说,我们都可以投降唐国,而皇上您却不能。为何?因为,我们投降后大小总有个官做,总有俸禄可拿,而皇上您投降了,就很难说会遇到什么啦!”
薛举对刚才的贸然提问感到后悔,便掩饰道:“朕只是随便问问,试探一下各位会怎么想罢了。”
褚亮本是大隋太常博士,因为与杨玄感有私交,被朝廷贬为西海郡司户。薛举称帝后任命他为黄门侍郎,实际担负着丞相一职。郝瑗本是大隋金城令,当年被薛举劫持后,薛举并没有将他杀害,反而任命他为卫尉卿。他心里对薛举是很感激的。当年做大隋官员时,他总感到有力使不出,似乎陷在一张网中不能自拔。自从参加了薛举的造反队伍后,他胸中的抱负和才学得到了激发。现在,当薛举的火炉黯淡之际,他反过来用从薛举身上汲取的力量为薛举添加了一大把柴禾,火炉又开始熊熊燃烧。
自从这次谈话后,薛举厚赏郝瑗,把他奉为谋主。郝瑗尽心尽力地帮薛举重整军队,还建议薛举向突厥送去厚礼,拉突厥与西秦联合出兵进逼长安。突厥人正尝着李渊送上的甜头,不愿立即与大唐断交,令郝瑗的妙计流了产。
本月初,薛举率精锐主力前来泾州,与唐军争夺高城。有郝瑗的辅佐,薛举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但唐军主帅李世民一直避而不出,令薛举一筹莫展。唐军有的是粮草,而薛举缺的正是这个,长此以往西秦大军怎么耗得起!但郝瑗劝他要有耐心,静静等待时机的变化。郝瑗还建议薛举派出两支骑兵分头游击豳、岐二州,一方面抄掠粮食,另一方面对唐军的侧翼形成威慑。郝瑗这样做了,唐军果然分兵应对。
七月九日清晨,高城内。郡府后院的一间青瓦厢房内,唐军主帅李世民卧病在床,面如淡金,嘴唇起泡,额头上搭着一条湿毛巾。他染上了疟疾,已经有三天了,身子时而发热,时而发寒。恍惚间,他走上一座迷蒙的小桥,小桥下面没有一根柱子,只是一片茫茫的黑暗。每当他走到小桥中间,小桥就突然断掉,他又回到了桥头,再次向断桥处走去……他惊慌地挣扎,终于苏醒过来,身上竟挣出了一层虚汗。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软软地照到室内,留下一片淡金的影子。他看着绿色的被面,朱紫色的大门,门外摇曳的黄菊花……感到眩晕、清新、明亮。在这一瞬间,他好像闻到了母亲的气息,妈妈,骄傲英爽的妈妈,她总是那么慈祥、亲切,眼神里永远有蜜糖,让他感到沁甜,这一切又从记忆中像早晨一样苏醒了。他记起八岁时他也曾生了一场大病,妈妈带着他到寺庙里上香许愿,高大的金色的如来头顶着屋梁,神秘地对着他微笑,烟雾缭绕就像是仙气飘飞。妈妈穿着淡蓝色的衣衫,用柔软的胳膊揽着他的肩膀,他将头紧紧靠在妈妈的怀里,感觉就像云朵一样温软、馨香、甘甜。这一切恍如昨日,清泪从他的眼角颗颗滚落。
侍从陆冲从外边走了进来。“您醒啦,秦王?”他从瓷盆里拈起一条洁白的丝巾,拎成半干半湿,上前帮李世民换到额头上。
“刘长史、殷司马他们来过没有?”李世民声音虚软地问道。
“他们昨天下午就带队伍到城西扎营,今天估计要和敌人交战啦。”陆冲漫不经心地答道。
“什么?”李世民大吃一惊,双手强撑着要坐起来。“没有我的指令,他们怎敢把队伍带出城?我昏睡了多长时间?”
“从昨天午时,一直到现在。”陆冲说着,上前扶着李世民坐直身子。
“天啊,这下要出大事了,他们肯定要打败仗!”李世民伸手搭住陆冲的胳膊,想挪动身子下床,但浑身像嫩苗一样使不上劲,头部也晕得直朝下坠,只好停住不动。“乱来呀,真是乱来!他们这样目无军纪怎么得了!快呀!”他对陆冲嘶声喊道,“把房记室叫来,拿笔墨给刘长史写封急信,把队伍立即收回城里——别管我,你快去,快去啊!”
高城西南,秦王元帅府长史刘文静将八万唐军布成了一个前后两节的阵势。元帅府司马殷开山率一万多名骑兵排在大阵前部,刘文静自己率六万多名步兵跟在骑兵之后。在闪亮的枪林中,飘扬着数百面杏黄旗。这是七月的早晨,太阳刚出来便烤得人直流汗,天空中的云朵像大团大团的棉花悬浮着,原野上几乎没有一丝风。
刘文静静静地立马不动。他的前方是骑兵队列,他的身后摆着上百面军鼓,军鼓之后是步兵方阵。作为这支大军的临时主帅,他处在军阵的核心位置,连接着步、骑两军。他丰润的长脸上意色飞扬,眼神滚烫滚烫。继潼关之战半年之后,他又一次体验到了独立掌管军权的滋味。在他的内心深处,凉飕飕的惬意和焦灼的压力反复交织。
昨日上午,刘文静和殷开山照例去探望卧病在床的李世民,李世民授权刘文静在他生病期间代理指挥军队。“你们不要性急,要坚持我的避战韬略。”李世民低声地告诫两人,“薛举悬军深入,粮食越来越少,迅速决战对他有利,持久对他不利。如果他前来挑战,你们千万不可跟他交锋。等我的病好了,我保证为各位击破此贼!”
从病房退出后,殷开山眨着眼睛对刘文静说:“大王是考虑到您不会指挥打仗,才说出这番话。现在敌人已经知道大王生了病,必定十分轻视我们,我们应该显示我军强大的武力,震住他们的嚣张气焰。”
“二郎以为我是老裴,平日里只知道摆弄些文墨,没见过战场流血和尸体!”刘文静的面庞微微发红,眼神里满是倔强气。“屈突通不是我抓住的吗?他现在还做了大唐的兵部尚书呢!当然,你不也带过六万大军,第一个攻打长安的不是你么!”
两人互相恭维着,都感到心痒难禁。回营后,他们立即将大军调出城外驻扎。几年来,他们与李世民朝夕相处,共商大计,吃饭在一个锅里,睡觉在一张床上,这种亲密无间的交情,使得他们根本不去考虑——李世民是否会接受他们违背军令的贸然举动。在他们的下意识里,这算得了什么,嘿,打个胜仗不就万事大吉了?
在野外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刘文静还是颇为紧张的,一直提放着敌人偷营。到了天亮,那颗悬在半空中咚咚跳了一晚的心才平静下来。他对自己既谨慎又大胆的表现感到满意,这才像个做统帅的样子。现在危险业已过去,我军像虎狼一般摧残敌阵的时刻到了,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这时,一名元帅府军佐从军阵的空隙穿出,向这边赶来,双腿快得像车轱轳,打得衣裤啪啪作响,口中长啸着“报——”,声调激越而粘稠。军佐飞快地跑到刘文静面前,递上了李世民十万火急的书信。刘文静皱着眉头读了,随手把书信折了几折,塞进军袋里。他对军佐说,回去告诉大王,就说书信我已经收到,但敌人已在对面,等我击破敌人后,回去再详谈。军佐转身钻入了茫茫人海中。
接着陆续有人前来报告,八大总管都已率军布好阵势。刘文静冷眼扫视了四周,衣袖潇洒地一甩,手中宝剑闪亮地刺入半空。“前进!”他大吼一声。
身后战鼓咚咚地响起,前面的骑兵开始移动,并逐渐加速。灰尘渐渐腾起,在阳光中上下翻飞。在刘文静的指挥下,步兵方阵紧跟在骑兵的后面,保持着一种小跑的速度。
在第一线,大唐骑兵在总管刘弘基、马三宝的带领下,向西秦军阵发动了凶猛的冲击,经过几番较量,敌人果然顶不住,缓缓地向后退去,又不断射箭阻滞大唐骑兵追击的速度。
殷开山见状大喜,下令骑兵紧紧咬住敌人,一定要把敌人压得喘不过气,最终把敌人军阵冲个落花流水。于是骑兵加快了进攻的节奏。跟在骑兵后面的刘文静虽然不了解前方的具体情况,但从地下踩着的敌人的兵器和战旗便知道情势大好,于是指挥步兵方阵快速跟进。
八万大军脱离了原始阵地,脱离了背靠的青砖城墙,向前不断地推进。在黄雾一般的灰尘中,士卒们咳嗽着,吼叫着,咚咚的战鼓声响和军阵杂沓的脚步声响,汇成了一道声音的河流,伴随着黑压压的头颅,浩浩荡荡地向前方卷去。
当这个硕大的军阵急速前行了七八里,成为远方的一排排暗色的野蒿后,高城墙下出现了奔腾冲撞的铁骑和漫天的黄尘。这是薛仁杲率领的上万名西秦铁骑。当他们发觉已经成功地包抄了唐军的后路时,兴奋得挥刀狂呼,震得城墙壁久久地回荡着颤音。薛仁杲战刀一指,西秦铁骑纵马向唐军后背突去,平原上顿时黄尘滚滚。唐军的步兵方阵还没来得及调头,西秦铁骑便已突了进去,快刀闪亮处,大唐步兵血肉横飞。在没有遇到像样抵抗的情况下,这场战斗几乎成了一场轻松的屠杀。
正在伪装后退的薛举看见唐军大阵的后背乱作一团,急忙挥军反击,却受到了刘弘基、马三宝的强劲抵御。他正感到吃力,就见大队西秦铁骑从背后冲入大唐骑兵的军阵,像切饼似地把唐军切成几块。
刘文静在乱军中试图组织队伍抵抗,但很快被密集冲锋的西秦铁骑将队伍冲散。他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像围猎似地屠杀唐军,眼泪刷刷地流淌,神情似已呆痴。一名卫士拉着他的战马,在一百多名士卒保护下向南奔逃。
几乎绝大多数队伍都被打散,只有刘弘基还掌握着一支三千来人的步骑。他不断喝斥着,令队伍向南撤退。如果敌人大队步兵冲杀过来,他就指挥骑兵发动短促反击;如果敌人大队骑兵冲杀过来,他就指挥队伍连放乱箭阻拦,不准敌骑靠近。在乱纷纷的战场上,这支三千来人的队伍就像一个不大规则的磨盘,向南迅捷地移动。
刘弘基的嘴唇咬出了血,内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哀伤。他深知,弃军而逃是容易的,但那样如何向秦王李世民交代呢!他担任着左一行军总管,带的是大唐第一军,是太原起义的老队伍,可不能轻易丢弃。他想把这些精锐的老兵们带出去,能带多少就带多少。皇上和秦王对他恩重如山,将他从一个盗马贼,提拔到今日右骁卫大将军的高位,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六月间,他被列入大唐十四位开国元勋之一,同这些元勋一道,得到了皇上颁发的免死券。其中秦王李世民、尚书裴寂及纳言刘文静,可以犯两次死罪而不杀。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和他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还有右屯卫大将军窦琮、左翊卫大将军柴绍、内史侍郎唐俭、吏部侍郎殷开山、鸿胪卿刘世龙、卫尉少卿刘政会、都水监赵文恪、库部郎中武士镬、骠骑将军张平高、李思行、李高迁,左屯卫府长史许世绪共十四人,可以犯一次死罪而不杀。这是多大的荣耀,多大的恩德!在严峻考验降临之际,他身为大唐右骁卫大将军,怎能不战斗到底!
这支且战且退的队伍很快引起了西秦将领的注意。他们派来了数千名精骑对唐军进行追逐,但唐军的飞箭令他们无法接近。西秦铁骑也不着急,只是利用马力的优势,绕着这支队伍不断地打圈,时进时退,引诱唐军不停地射箭。当唐军的羽箭终于耗完后,西秦铁骑便蜂拥而上,来回冲杀,很快将唐军密集的阵团冲散。刘弘基在与两员敌将对杀时,座骑从后面中了一刀,他和座骑几乎同时倒地,被五六名敌兵一涌而上,死死地按在地下。那一刻,他紧闭双目,万念俱灰。
刘文静率领身边卫士逃出战团,也不敢返回高城,只是朝着长安方向拼命奔逃。一路上他收集了两三千名溃兵,与李思行、张平高两位行军总管会合,天渐渐地黑了,他们就在原野上露宿。第二天行经渭水河边时,百感交集的刘文静猛然从马上一头扎进水中,被卫士们下水救起。他被人换下湿渌渌的衣服,半躺在地上,元神似乎只剩下了一半,双目凹陷,面如死灰。队伍只好原地停下。过了许久,他才稍稍有了些恢复,便派人返回高城打探,得知秦王李世民昨夜已顺利突围,元神才渐渐又返回了一些,面庞也恢复了一点人色,于是又率领残军继续向长安撤退。
李世民在得知唐军遭到围歼的消息后,从病床上强撑而起,在陆冲等人的搀扶下来到城墙上,指挥守军打开城门,接受败退而归的唐军入城。他令弓箭手在城上射下一阵阵箭雨,阻止敌军接近护城河。西秦军激战了大半日,又忙着打扫战场,当日已无力再行攻城,便在城外陆续驻扎了一两万人的队伍。入夜后,李世民令唐军做好了可供三五餐吃的饭食,除了晚餐,其余都作为军粮装好带上。深夜子时,三万多将士口衔箭杆,马蹄裹布,从东门分批撤退。大胜之后的西秦军在睡梦中全无动静。太阳升起时,李世民已经率全军走了五六十里地,他们又走了两个时辰,然后躲进森林里休息,直到夜晚才钻出林子,点着火把行军,从而彻底与西秦军脱离了接触。在撤退的路途中,李世民起先躺在担架上,率几千精锐为全军殿后。后来疟疾渐渐消退,他又重新骑上白蹄乌,在茫茫草原上驰骋。
西秦皇帝薛举在胜利后第二天便开进了高城。经统计战果,发现竟将唐军斩首一万多级,俘获三万多人。为了向这支去年打败了他们的军队报复,薛举下令将三万多俘虏全部斩杀。唐军有的被断舌、割鼻,有的被放进大石碓里捣碎。薛举的儿子薛仁杲干脆将俘虏成批成批地推进大坑里活埋。高郡长史庾立被俘后拒不投降,也被薛仁杲叫人将他脱光了衣服,架在炭火上猛烤,烤得人肉吱吱作响,人油一滴一滴地落进火中。人肉被烤得脆黄后,薛仁杲令在场的西秦军士一人割上一块,就着烈酒吃下肚子。
刘弘基和李安远等高级俘虏还算幸运,他们被薛举关进了监狱,留待将来和唐军作交换人质之用。
薛仁杲力大无穷,善于骑射,作战骁勇,军中号为“万人敌”。然而他很热衷于在杀人后又将被杀者的妻妾霸占。把人的身体变着法子割来砍去,是薛仁杲恒久不衰的乐趣。这似乎有祖传因素。他的父亲总是杀降坑俘,而他的母亲也生性暴酷,好找小碴儿鞭挞身边人,有时将受刑者双腿埋在土里,仅仅露出腹背,免得他在连续用刑时翻来滚去。许多人就这样被打死。薛仁杲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攻下一地,他就把富人们全都倒悬在屋梁上,用醋灌鼻,或者用竹签捅进屁眼和生殖器孔,逼迫他们交出藏匿的金银财宝。他的声名是如此的响亮,不少将士看见他发怒,就吓得腿弯儿直打颤。
西秦皇帝薛举的谋主郝瑗是这次围歼战的幕后设计者。大胜之后,他又劝薛举乘胜扩大战果。他说:“现在唐兵新破,关中骚动,我军应该乘胜东进,直取长安。”薛举认为有理,正准备行动,不巧染上了急病,竟卧床不起。八月九日,薛举突然病死。太子薛仁杲即皇帝位,迁都折折:今甘肃泾川县东。城。
对于这个比他还要残暴的儿子,连薛举都感到不满。“你的智略纵横,足于办我家事。”薛举曾严厉地警告儿子道,“但是你对人太过于苛毒、暴虐,对将领们只有威吓,没有一点恩德。像你这样乱搞下去,最终定会把我家的江山搞垮,你要好好改一改了!”可薛仁杲杀人施刑已成习性,就是改不了。薛举死后,薛仁杲掌管了西秦军的最高权力,由于他素来和将领们矛盾很大,他的即位引起了将领们的恐惧,个个都猜疑他说不定哪天会对自己下手。足智多谋的郝瑗对于薛举的突然死亡哀痛之极,哭得过于悲伤,竟一病不起。
由于要大造陵墓,所以薛举的棺材停在折城中尚未下葬。就在这时,唐国的讨伐大军赶到了。
七月中旬,李世民率败军撤回长安。皇帝李渊非常愤怒,整个长安城也都震动了。大唐开国不过一个多月,就吃了这么大的败仗,出战的八万大军中有近五万人或惨死在战场,或做了俘虏而被敌人杀害。阵亡者的家属哭天喊地,在长安城外渭水河边,他们向着西方烧纸点香,呼唤亡灵回归故乡,天上的愁云惨雾经久不散。
李渊和李世民父子感到极为羞耻,极为伤痛,决意对造成失败负有主责的大臣进行严厉惩罚。刘文静未经允许擅自改变军令出战,被大理寺定为死罪。鉴于他是开国元勋,李渊特别免除其死罪,改为除名——撤销一切职务。刘文静六月份才到手的两次免死券,七月份便用掉了一次。殷开山也落了个减死除名的处罚,他从此可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因为他的免死券一次便用光了。
李世民请求父皇按照诸葛亮当年在马谡丢失街亭后的做法,对自己连降三级使用,被李渊拒绝。李渊认为,这样做不利于军心的稳定。大唐刚刚建立不久,非常需要军心的稳定。
“军纪不严,乃是一条灭亡之路。”在家中静养时,李世民对这次战败反复咀嚼,像咀嚼一粒粒苦胆。他恍惚看见几万将士的鲜血洒遍了原野,汇成了一条满是裂缝的血河,他掉在这条腥红凌乱的河中,被无数残肢断首和求生的呼喊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头肉似乎在一块块地塌缩。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吃不下肉食,因为那令他想起了阵亡将士血淋淋的身躯。在经过了几个下油锅式的不眠之夜后,胡髭像乱草般一茬一茬地钻出了他的面颊。
第一年的胜利来得太快,迅猛得就像狂飙掠过原野。到处都是沸腾的场面,喜悦的笑脸,飘扬的彩旗。军队几千几万地投过来,像面团一般膨胀。总是胜利、胜利,让人欢乐,也让人浮躁,如同在云雾中滑行。加上既然作为义军兴起,相互间讲的是个“义”字,是个“情”字,过去森严的等级被丢在一旁,人与人之间就像兄弟一样亲切、随便。太原元从义军的骨干是昔日的大隋边防军,在李渊的严格管束下,一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但举起义旗后,上层将领之间一直很宽松。融洽感情和自动服从,成为李渊父子发号施令的基础。进入关中之后,百十位各地群雄加入进来,更使得义军上层没有了规矩,在进攻长安城时几乎都乱了套,不等李渊发令,群雄们揎起衣袖,互相争抢着就一举登上了城墙。可见将领们自作主张、擅自行动的问题由来已久。就算弄出了漏洞,李渊父子也不忍过重地弹压。于是人们越来越变得桀傲不驯。人人都以为自己了不得,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打仗专家。这次刘文静、殷开山不就是因为和李世民关系太熟,所以干脆连下令打仗这种要命的军国大事未经允许都给代劳了?
对刘文静和殷开山的处理是相当重的。对所有的重臣、所有的起义元老来说,这都是一个严厉的警告。军令如山倒,既要倒向士卒,也要倒向将领,以往那个放纵友谊的时代必须结束了。战争是非常残酷的事,来不得半点心慈手软。对将领和大臣的手软,就是对大唐王业的残酷,就是对士卒生命的残酷,有高城下唐军的悲惨遭遇作证。这次大败之后,必须用剑划出一条线,实施新的军法。我能痛下狠手、令出如山,让这样的悲剧永远不再重演么?李世民自问。当然能。他喃喃地答道。我会对自己果断,对别人果断。慈不掌兵。我的心是不会软弱的。
李世民将自己痛苦的反省和李渊一一细说了,李渊对此深表支持。父子俩反复讨论,捋清了一些整肃部下、指挥作战的基本方略。
时近仲秋,粘稠的浓云渐渐被秋风吹走,天空变得高远、湛蓝而明亮。
去年攻占长安后,李世民就将妻子长孙氏从晋阳接了过来,现在妻子已经怀孕了,自己将做父亲了。他常常伏在妻子的肚子上倾听生命最初的冲动。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像初上战场那段时间一样新奇。长孙氏的哥哥长孙无忌在去年义军渡河后前来长春宫拜见,被李渊授予渭北道行军典签,他小时候就与李世民友善,好学读书,博通文史,深明事理,很有筹略,现在公余也常来秦王府和李世民聊天。李世民渐渐从痛苦的泥潭中拔脱出来。但每到夜间,心灵中那些被毒蛇螫咬过的伤口仍在梦中隐隐作疼。
薛举病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长安。通过间谍的密报,皇帝李渊得知西秦内部不稳、盛极一时的势力出现了衰退迹象,于是果断决策,在八月十七日任命秦王李世民为元帅,率兵十万,对薛仁杲进行第二次讨伐。
在萧瑟秋风下,杏黄旗猎猎作响,唐军将士穿着闪亮的盔甲,个个步伐稳重,面色沉郁,像无声的洪流向西开去。临行前,李世民向父皇发誓:这一次必定成功,儿定会万分谨慎。好啊。皇帝李渊说道。否则下一次朕将亲自带兵出征。爹爹放心吧。李世民神色刚硬而明朗。
为了加强战场决断的稳健性,皇帝李渊还派出兵部尚书屈突通出任行军元帅府长史,充当李世民的助手。上次处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刘文静。这次刘文静和殷开山也随军征战,他们以平民之身,暂时代理副职,这是皇帝李渊给他们的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两人现在可老实多了,以前看人时总是仰着,现在平视着,总是带着亲切的笑容。办事时说动就动,有时甚至像军佐们一样小跑着来回。
李世民主抓军政要务,至于日常具体事务,他坚决地交由各个部门处置,元帅府杂务则由记室房玄龄、参军杜如晦两人打理。李世民本来为秦王府收罗了很多贤才,但朝廷的局面越做越大,各方面都需要得力人选,所以将秦王府中官属调走了不少。像李世民十分赏识的李靖,就在六月份调任岐州刺史,这当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多多少少令人有些遗憾。杜如晦是京兆杜陵人,祖父杜果曾任隋朝工部尚书。杜如晦年轻时聪明通悟,好谈文史,大业年间曾被朝廷调选上去,吏部侍郎高孝基对他非常器重,曾告诉他:“你有应变之才,当为栋梁之用,希望好自爱惜。”但是按当时的选官条例,只能授予他滏阳尉。杜如晦深以为耻,干了不久便弃官而去。义军攻克京城后,他被好友房玄龄引荐入幕,六月份他被任为秦王府兵曹参军,不久吏部又调他出任陕州总管府长史。房玄龄对李世民说:“府僚调走的虽然很多,除了李靖,大都不足惋惜。但是杜如晦可是王佐之才啊。如果大王仅仅安于做一名藩王藩王:守藩亲王。,当然用不上他;如果要经营天下,非得用此人不可。”李世民大惊道:“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差点失去了他!”于是他向父皇上奏,得以留用杜如晦继续做秦王府属官。房玄龄思考事情很周密,但往往过于谨慎了。杜如晦则不拘小节,只抓大体,长于机断。两人配合起来,堪称天作之合,为李世民出了很多好主意,也让他省了不少精力。
从长安出发五六天后,李世民率军逼近高城外。大军在城东南山坡下扎营。李世民令队伍夯实营垒,在军营外挖下三道又深有宽的壕沟,还分兵护住粮道。薛仁杲见唐军前来讨伐,大为紧张,派出将军宗罗目侯率十几万大军前来救援高城。宗罗目侯仗着兵强马壮,多次向唐军挑战,李世民都坚壁不出。
唐军将领们又性急了。既然西秦皇帝新立,军心不稳,何不乘此机会,不断给敌人施以强劲的打击,促使他们早日溃散?就像上一次带兵的将军们那样,他们个个摩拳擦掌,吵嚷着要求出战。
“我军刚刚打了败仗,士气很有些沮丧,你们不能不看到这些啊。”李世民耐心地对他们说,语气十分平和。“敌人因为获胜而骄狂,有轻我之心,一定轻躁好斗,如果我与他野战,正中他的下怀。我军应该坚守壁垒,不断地消磨敌人的士气。等到他士气衰竭,我军再出营对他发动猛烈的攻击,必定可以一战破敌,这是万全之策。”
一些将领仍然按捺不住,跃跃欲试。
李世民沉下脸,厉声说道:“谁再敢叫嚷出战,就立即斩首,定当不赦!”
他坐在虎椅上一动不动,眼神里掠过野兽般的红光,脸上泛起了一层蓝青色。无形的杀气立即笼罩了整个军帐。众将领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秋风掀得帐篷角呼呼作响。
在李世民的吩咐下,房玄龄火速起草了“严禁请战”的军令,随后向全军将士作了宣告。
一个“斩”字说出口,像一把利剑,把唐军上层的一团和气给击穿了。它让请战的将军们非常尴尬,让刘文静和殷开山们脸红如血。它是多么地粗暴,简直太过分了。大家都在一个大锅里吃饭,用得着这般生硬么?可李世民那刀剑一般冰凉的神色分明是在说:用得着,必须如此。表面上,李世民似乎是一时冲动发狠,其实,这是他蓄谋已久的决断——他早就运筹好了,要在适当的时机,用这个“斩”字,把将领们和主帅之间在用兵打仗韬略上的不良争议一举砍掉,在军队上层建立起严明的、甚至是残酷的军法。从此,在军机大事的决断方面,大家不再是朋友与朋友的关系,而是主帅与部下的关系。部下们应该只被允许在限定的范围内发表不同意见,对于主帅已经作出的决断,必须没有二话地执行。
上次五万唐军的惨死,已经使坚壁不战的韬略成了定论。如果还要围绕它争来争去,岂不是一群不明事理的混蛋。对,只有用混蛋来指他们,才算够劲。实际经验显示,一名将领对于战场上的冲杀可能组织得井井有条,但在事关全局的韬略上,他经常是一无所知却还想逞能。如果一名主帅不能清醒地认识到大多数将领在韬略上的缺陷,允许那些混蛋与你扯混理,没完没了地争论,那主帅毫无疑问也是个混蛋。在这战乱年代,将领做了混蛋,还没什么了不起;主帅如果做了混蛋,注定要带着大家一道走入绝路,还奢谈什么平定天下!一支军队,必须能够坚决地贯彻主帅的韬略决断,做到令行禁止。朋友们,对不起啦。跟得上的,向前走。跟不上的,就退下吧。五万将士的鲜血,不允许我还留在原地徘徊。
军营外,宗罗目侯每日派人叫阵。那些挑战者十分张狂,骂出了很多难听的话,有的甚至跳起脚来,脱光上身,点着李世民的名字肆意辱骂。有些唐军忍不住气愤,又不敢破坏“不准射箭”的军规,就捡起石块扔过去打那些污言秽语的家伙,结果被军法官现场抓获。在李世民的指令下,几名扔石块的军士每人被痛打了四十军棍。
见唐军巍然不动,宗罗目侯又派了几百名骑兵拉着骏马,来到离唐军营盘很近的地带嬉戏赌博。为了表示对唐军的轻蔑,健儿们甚至连盔甲都脱下了。但是唐军营垒那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几名健儿为了激怒唐军,故意在营盘壕沟前面的空地上赛马。有一位矮个子每次都将同伴拉下一大截距离,他光着上身,露出一身白花花的细肉,面部却瘦削得如同板刀。他驱马冲到营盘壕沟前时,居然没有勒住,而是一提缰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跃到宽阔的壕沟对面。又作势向第二道壕沟飞驰,临到沟前,却又硬生生将奔马停住,马儿昂首嘶鸣,就像要掉进壕沟一般,却依然稳落在沟边。矮个子拉马掉头驰骋,轻易便飞马过沟,向回表演起冲刺的动作。只见他向左跳下马背,从地上拣起一颗石子,手在马鞍边稍一着力,便飞身上马,没跑几步,又向右跳下。这样翻来复去,就像被粘在马背上永远掉不下去。健儿们在一旁发出阵阵喝彩声。
“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吗?”李世民站在壁垒后面,对右边的房玄龄说道,“我在想,他们都将是我军不久以后的战利品,不仅指马,还有人!将来我军逐鹿中原,正需要这样精锐的骑兵打头阵,哈哈!”
“您注意观察,对,就是那些骑兵身后,就是地上。”李世民又对左侧的屈突通说道,手指轻轻指点了几下。“您看见了什么?有点亮,嗨,您的眼睛有些花了,那是特号大弓,草原上射雕用的,看来他们都是一批好射手啊!”他扫视了一圈附近的将士。“敌人想装作没有盔甲保护,好引诱我们贪便宜,向他们射箭,然后他们使用大弓回击,肯定会给我军造成很大的杀伤。我军如果因此斗气发狠,派兵追杀这群射雕人,他就达到诱我出战的目的了!”
在场的将士们都静静地听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那位矮个子,他正站在奔驰的马背上表演杂耍。
九月,东都乾阳殿。
王世充将军看着在刀剑看护下的皇泰主,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先帝杨广的内疚,又有一种即将龙飞九五的亢奋。种种复杂的情愫像潮水一波一波地撞击着他的心灵,催生出绵绵不绝如同音乐般缠绵的悲情,令他的眼圈总是感到潮湿。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东都发生了血腥的政变,王世充作为最后胜利者掌握了东都的军政实权,他现在正秘密筹划着,要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打击目标就是他的老对手李密。
几个月前,李密在与宇文化及作战时,每次打了胜仗,都派使者向皇泰主告捷。东都人都很高兴,王世充将军却郁郁寡欢,他在私下对部下说:“元文都之流,不过是些刀笔吏罢了,我看他们将来必定会被李密擒杀。再说,我军多次与李密交战,杀了人家父兄子弟,前后该有多少啊,一旦落到人家手中,咱们还会有命吗!”听了他的话,部下果然对李密产生了深深的戒惧。
元文都得知王世充在对部队进行动员后,非常恐慌,便与卢楚、段达等人秘密筹划,想乘王世充入朝之际,设下伏兵将他诛杀。段达这个人生性懦弱,他早被王世充精悍的实力和阴森的气势吓坏了。只要一回想起那次在东门酒宴上所看见的王世充冰冷的眼神,他的心里便直打哆嗦,一旦失手就小命不保的忧虑,使他咬紧牙关,作出了秘密倒向王世充的选择。他暗中派女婿张志将元文都、卢楚等人的密谋告诉了王世充。王世充得知后,立即调集军队,抢先动手。
七月十五日夜三鼓时分,王世充率领军队突袭含嘉门。元文都听说后,慌忙入宫,奉皇泰主登上乾阳殿,令羽林军闭门拒守。元文都亲自率领皇宫宿卫,想要从玄武门出去,从背后对王世充发动袭击。但长秋监段瑜声称一时找不到门钥,队伍不得不在门后停留了很长时间。不久天快亮了,元文都等不及,率军折回来,想从太阳门出去,刚刚退回乾阳殿,王世充已经从太阳门攻了进来,元文都身边的队伍一哄而散。
王世充的内应段达令将军黄桃树上乾阳殿捉拿元文都。元文都对皇泰主说:“臣早晨死,晚上就会轮到皇上您了!”皇泰主恸哭着令侍卫将他送交黄桃树,他被送到兴教门王世充那里,王世充令军士用乱刀将元文都剁为肉泥。在此之前,卢楚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两人的儿子随后也都被全部抄斩。
段达又假传皇泰主的诏令,开门迎接王世充进来。王世充先命令把宫殿侍卫全部换成自己的亲随,然后才到乾阳殿去晋见皇泰主。
“你专权独断,擅杀大臣,却不曾向朕奏报,难道是为臣之道么!”皇泰主坐在龙椅上,神色严正地对王世充说道,“你要放纵手中的强力,可敢杀我!”
“臣承蒙先皇提拔,才有今日,就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王世充伏地叩头,流泪悲哭着说,“元文都等人包藏祸心,想召李密来危害社稷,痛恨臣不与他们合作,对臣妄加猜嫌;臣为了救命,才擅自行动,实在来不及秉奏。如果臣心里怀有非分之想,将来辜负了陛下,天地日月可以作证,臣必定满门抄斩,一口不留!”
他哭诉时,眼泪在脸上流成几道小溪,话语从口中尖细地蹦跳而出,带着侃侃的韵律。
十六岁的皇泰主被王世充表现的忠诚打动了,让宦官领他登上玉阶,和他谈了很久,随后又带他一起去见皇太后。王世充按照胡人的风俗解开头髻,披散头发,指天发誓,声称永远不敢对皇泰主产生贰心。皇太后和皇泰主都感到安心,于是任命他为左仆射、总督内外诸军事。
王世充在掌握了东都的军政大权后,任用哥哥王世恽为内史令,让他控制宫内事务。王氏子弟分别统管着各部兵马。政务则被分成十块,交给同党担任主官。文武百官都听命于王世充,皇泰主只是拱手而坐,无所事事。
当东都发生政变之时,李密正走在入朝参见皇泰主的路上。到了温县,他听说元文都等人已经被王世充诛杀,急忙返回金墉。他的内心很不情愿放弃历尽艰难才与东都达成的和解。就这个问题,他专门向了解东都内情的老师徐文远做了请教。
年轻时代,在长安,李密曾经受教于儒生徐文远。徐文远近来担任了皇泰主的国子祭酒,一次他亲自出东都上山砍柴,被李密的部下抓住,徐文远声称魏公李密还是他的学生,于是被送到了李密那里。李密请徐文远向南坐在交椅上,自己以学生的身份向老师磕头。
从徐文远的口中,李密得知,他的对手王世充也曾做过徐文远的学生,这真是一件奇异的巧合。现在,在王世充控制了东都之后,李密想听一下徐文远的判断,他是否该进入东都,以维系过去的协议?
“世充也是我的门人,我怎不了解他?”徐文远拈着几根胡须,摇着头说,“他为人残忍褊狭,既然一朝掌握了大权,必定怀有非分的打算,将军前面的协议必须放弃了。不破世充,你不可入朝啊。”
“开始我还以为先生是一介书生,不明实际事务,现在您坐在这里研判大计,又是多么通透啊!”李密接受了老师的意见,对徐文远更加敬重了。
虽然心愿稍稍受挫,李密仍沉浸在云雾一般的骄傲和喜悦之中。看一看吧,王世充的主力早已被他打得七零八落,宇文化及强悍的返乡大军又被他摧残得不成形状,窦建德、孟海公等群雄也都向他俯首称臣。环顾山东,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对他产生较大的威胁。议事厅那张插满红旗的地图,标志着他作为四海盟主的疆域。凭着如此旺盛的势头,再进一步,他就可以与唐国皇帝李渊两雄并立了。他啊,没去细想,各地名义上归附的几十万军队,是不能当真的。他曾派房彦藻前去征召窦建德前来加盟,窦建德卑辞厚礼,假托北方有罗艺南侵,必须亲自捍御,横竖就是不来。一向轻躁的房彦藻带着窦建德送给李密的几车珍宝返程,半路上却被盗贼王德仁袭杀。当然,李密自己的兵力也有二三十万,但这些兵力,不少属于那些因缺粮而加盟过来的队伍,他们基本上都是“听调不听选”啊。一些新近归附的宇文化及旧部,也还没有真正融入大军的氛围。李密的起家之本——他的核心主力——老牌瓦岗军的实力,在与宇文化及进行的惨烈交战中已经严重受损,近乎伤筋动骨,成了半个残废。众多的精锐士卒和上好战马死在了童山战场,还有更多的人伤病在身。这一巨大的损失,使得军队内部原来被持续不断的胜利掩盖着的矛盾渐渐暴露了出来。自从杀掉翟让之后,李密同瓦岗老将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远,那不是一时的大度展示便可以消融或弥补的。人们埋怨他热衷于招降新附之众,而对于老功臣太过冷淡。比如单雄信,早在李密上瓦岗寨之时,他便已是瓦岗军三位主要首领之一,但后来投过来的裴仁基、郝孝德和孟让等人在官职、爵位上都一一超过了他,弄得他连头桌酒席都坐不上,可以想见他的心头是如何的不平,这是任何浮言虚辞都无法慰藉的。很多老将心中也都有类似的感觉。但是打硬仗靠的却是他们。在财政上,李密长久以来都没能化解物资匮乏的状况,大魏简直就不叫正规的政权,虽然三大粮仓里的粟米吃不完,但府库里却很少金银绸缎。将士们立下的战功长期得不到奖赏,家属生活依旧是那么贫寒,却要去面对一场接一场的血战,让人心里越来越厌烦。这些不满,再和翟让被冤杀搅在一块儿,像污毒一样,将人们的心田一块接一块地沤烂。于是在瓦岗军的官话之外,在瓦岗老将中间,又自发地产生出一种小圈子里的悄悄话。在那些悄悄话里,李密被描得又脏又黑。私下场合里,徐世对这些悄悄话是抵制的。但在一次酒宴上,他曾借着酒劲,把人们的一些不满公开对李密讲了,弄得李密很不舒服,当场就拉下了脸。事后,他对徐世也没见外,该重用还是重用,但徐世批评他的地方,也不见他有多少改变。徐世说了等于白说。矛盾和怨恨继续向纵深发展。李密对此却缺乏足够的敏感,他没有意识到这些离心因素可能引起的严重危害,心思仍旧沉浸在入主东都的梦幻中。前几个月,李密玩假投降玩得的确很机智,使义军和东都之间的长期对立部分得到了化解;借助自己宽厚仁慈的名望,李密成功地从东都分化出了一个亲李密的文臣群体。但他绝对料想不到的是,瓦岗军内部也同时受到了对方的分化。既然“义军”的旗号可以随便放弃,那么,归附于谁,不都一样?这就给那些怨恨李密的人们提供了更多的选择路向。现在,在东都城内亲李密的文臣已被王世充全部屠灭之后,李密深知,必须打上一仗,才能实现入主东都的梦想。但他仍凭着过去的经验,以为王世充兵微将弱,朝夕可平。对于李密来说,东都实在太重要了,他早就筹划着在东都称帝,大封功臣。东都城内丰饶的金帛,可以用来犒赏三军,使大魏真正地像个国家的样子。
李密的核心主力在童山战斗中严重受创的情况,被他的老对手王世充侦知得一清二楚。自从今年正月洛水惨败以来,这只猛兽潜伏爪牙,强行忍耐了大半年不出战,一直在训练士卒,好吃好喝给他们养膘。现在他通过政变夺取了东都的军政大权,就将重要的职位全都分配给他的亲信部下,使他们对他既感激,又佩服。东都的物力已经可供他任意调配。他于是厚赏将士,大造器械,秘密筹划着乘瓦岗军因惨胜而内部不稳之际,给李密以致命的打击。
王世充最大的弱点是缺少粮食,不过这个也不用担心,因为李密已经自动送来了。东都缺粮,但绸缎堆积如山。瓦岗军少衣,粮仓却高耸入云。在上次双方和解之后,元文都等人就请求用绸缎向李密换取粮食。当时李密还有些犹豫,但他的长史邴元真为了从中谋利,便想方设法劝李密答应,李密竟被说服了。在这以前,东都人投降李密的,每日都在一百多人以上;用绸缎换到粮食后,投降的人一日比一日少。李密这才知道后悔,便匆忙下令停止交易。但王世充已乘机囤积了足够的军粮。
在即将对瓦岗军发动攻击之前,王世充还担心自己的队伍对于战胜那个强悍的对手没有信心,毕竟多次被李密打得落花流水,将士们的心中怎会没有畏惧呢。他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直接模仿《史记·田单列传》中的情节,偷偷和一名普通的左军卫士张永通谋划,让他诈称自己曾三次梦见了周公。当着很多人的面,张永通声称,周公令他转告丞相王世充,应当率军攻击瓦岗盗贼。王世充好像第一次接触到张永通,当众庄严地表示,他愿意接受周公的神意。他还恭敬地为周公修了座庙,每次军队出动,都要先到周公庙里祈祷一番。不久,周公又“托梦”给张永通,要他转告王丞相,如果赶紧征讨李密,便可以建立大功,不然,士卒都要得瘟疫死去。王世充的队伍大多都是南方人,他们对张永通的一套十分迷信,听了神的传话,都坚决请求征讨李密。王世充顺从了众人的请求,从东都的军队中挑选出精锐将士二万多人,战马二千多匹,各种军资都选取了最好的。
九月十日,王世充的军队从东都出发进讨李密,在所有的战旗上,都写着“永通”二字。这支休养了大半年的队伍精神抖擞,杀气腾腾。第二天,王世充率军抵达偃师,在通济渠南扎营,并立即在通济渠上造了三座浮桥。
李密得知敌军出动后,急忙留下王伯当率军守卫金墉,自己亲率精兵赶到偃师城北部,堵住了邙山要道,严阵以待。
“王世充倾巢出动,东都城内必然空虚。我们是不是应该在这上面做做文章?”当天中午,在李密召集的紧急军事会议上,他最信赖的部下、上柱国裴仁基向他这样提议。“我军可以分兵守住要道,令他无法向东推进,然后我们挑选精兵三万,沿着洛水西上,进逼东都。如果王世充回军救援,我军就按兵不动;如果王世充再次出动,我军就再次进逼。如是再三,我军便游刃有余,他反而疲于奔命,一定可以将他打败。”
“你的建议非常好。”李密当即表示赞成。“现在东都兵有三不可当:兵仗精锐,是其一;下定决心,深入我腹地,想与我决斗,是其二;粮食要吃完,绝境求生,凶猛异常,是其三。我只要凭坚固守,积蓄我的精力,消磨他的士气。他求战不得,想逃无路,不过十日,王世充的头颅便可以送到军门来了。”
但是陈智略、樊文超、单雄信等几位将军坚决请求出战。他们说:“王世充的士卒还剩下多少呢,他多次惨败在我军手下,早已闻风丧胆。《兵法》上说,‘倍则战’,况且我军超过他们岂止只有一倍!眼下刚刚投奔过来的江淮劲卒,正希望借这场战斗建立功勋。借助他们高昂的士气,对敌人发动猛烈攻击,还愁不能把敌人一战歼灭!”
听了这番话,众将领都激动起来,挥拳捶胸,吵吵嚷嚷,主张出战的要占十之七八。李密被众人慷慨激昂的斗志打动了,便顺从了大多数人的意见。裴仁基苦苦劝阻,却不为李密接受。“魏公啊魏公,”他重重地跺脚叹息道,“你一定会后悔的!”李密宽和地笑了笑。
元帅府记室魏征忧虑地看着这场军事会议以决定出战而告终结。会后,他拦住即将从山脚军营返回偃师城的元帅府长史郑廷页,试图做最后一次劝谏。“上次童山交战中魏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骁将锐卒死了很多,战士们厌战心很强,这两条,都很不利于出战迎敌。”魏征冷峻地为郑廷页做了分析,希望能够说服他,进而请他前去说服魏公李密。“况且王世充缺粮,志在死战求生。这种拼命之军难以和他硬碰硬地交战,不如深沟高垒,阻击敌人。只要十几天,王世充的粮食便会吃光,到时候他非撤退不可。等他撤退时追击,一定能大获全胜!”
“这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郑廷页甩了甩马鞭,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天下奇策,怎么是老生常谈!”魏征气得把衣袖一甩,转身就走。
当天下午,王世充派数百名精骑作先锋,渡过通济渠,对李密驻扎在偃师城北的军队发动了突然袭击。这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部署在偃师城北的是单雄信的外马军。李密率领裴仁基的步兵和程咬金的内马军驻扎在北邙山上。王世充军数百名精骑异常勇猛地攻入单雄信的军营,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搅得单雄信乱不成军。李密见单雄信遇到危险,也不知敌人来了多少,便派裴仁基的儿子裴行俨与程咬金率领二千骑兵前去救援单雄信。裴行俨一部分骑兵率先冲入,向敌骑发动反击。训练有素的敌骑迎面射来一阵箭雨,裴行俨的面颊中了一箭,从马背摔到地下,几名敌骑赶过来要取裴行俨的人头。这时程咬金飞驰而来,持战刀连杀数人,将敌骑逐退,然后飞快地跳下马,抱起裴行俨,让裴行俨的身子伏在马背上,又飞速上马,向大队驰去。突然,一根长槊长槊:古代兵器,杆儿比较长的矛。洞穿了他的腰胁,从脊背穿透铠甲刺入,又从前腹挂着血肉穿出。程咬金“啊”地惨叫一声,猛然回身,用手臂折断长槊,再一刀削飞偷袭者的脑袋,鲜血和血泡从敌人颈腔处喷射而出。程咬金继续纵马驰骋,无人再敢上前追击,终于把裴行俨救回。战场上双方继续混战,直到天黑后,才各自收兵回营。晚上清点时发现,李密骁将孙长乐等十几位战将都在战斗中受了重伤。
李密没有觉察到敌军表现出的极为强悍的战斗力,而仅仅把单雄信的被偷袭当作一场意外。连宇文化及的十几万精兵骁将都被摧毁,在他手下一败再败的王世充又算得了什么!在这种骄傲心理驱使下,他甚至在扎营时连壁垒都不设,壕沟都不挖,草草了事,只等着明日双方展开大会战,一战将王世充了结。
第一天所作的试探性进攻的效果,让王世充心中有了数。看来多少天的艰辛努力没有白费,本军表现得相当精悍,而敌人不出所料,是那样的虚弱不堪。既然如此,可以进行决战了!入夜,王世充下令军士们喂好战马,尽早入睡。子时,他令二百多名精骑先行出发,潜入北邙山,在溪谷中偷偷地埋伏下来。随后又令伙房连夜就把早餐做好。到了丑时,他便叫醒将士,让他们坐在被窝里吃完了饭食。
九月十一日凌晨,王世充率军布好阵势,他对全体将士盟誓:“今天的战斗,不仅是要争个胜负,而且是要决生死。如果我们胜利了,各位荣华富贵自然到手。如果失败了,必定没有一人可以幸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为保住自己的生命而战,不仅是为了国家。望大家清楚自己的处境,努力,努力啊!”
天快亮的时候,王世充率全军发动了进攻,由于没有遭遇到壕沟的阻拦,前锋很快逼近到北邙山脚瓦岗军营的简易栅栏边。瓦岗军大部分刚刚起床,还没吃早餐,看见敌人已呼啸而来,吓得一阵慌乱。李密迅速把军队开到栅栏后的空地上,还没来得及布成阵势,王世充便挥军推倒栅栏,凶猛地冲杀过来。他们是这样的强悍,瓦岗军前锋根本抵挡不住,不断惊惶地向后退却,但后面军士的退路被山脚挡住了,于是乱作一团,被王世充军像快刀切菜一般斩杀,一排排地倒下。瓦岗军后阵自相践踏,发出一片凄厉而杂乱的叫喊,一些人转身向山坡上奔逃。
李密见势不妙,在人群中大声疾呼:“高猛在哪儿,高猛在哪儿?”秦琼在上次童山战斗中腰部受伤,一直在家养病,昨日程咬金又受了重伤,内马军现在暂归高猛指挥。听到主帅李密的呼叫,高猛率数百名铁骑从乱军中挤了过来。
“快,向敌人反击!”李密挥剑向前一指,对高猛下令,“把敌人赶回去,一定要赶回去!”高猛回了声:“是!”随即狂吼着率身边的铁骑杀向敌军。在短短的百十丈路上,瓦岗步兵像受惊的兔子四散奔逃,内马军几乎是踩着乱军的身体,硬生生地在人群中趟开了一条路。
高猛率十几名长枪骑兵并成一排,打头向虎狼般张牙咧齿的敌军步兵冲去。几百名铁骑随后奔腾而上。李密又组织了几千步骑在身后紧跟而进。敌军步兵无法抵御瓦岗骑兵的冲击,几乎一触即溃。高猛率军乘势向敌阵纵深挺进,像船在水中行走一般开出了一条通道。敌阵猝不及防,出现了混乱。但王世充立即调来大队骑兵上前阻挡高猛的攻势。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混战。高猛的玄铁剑上下飞旋,一连砍倒了十几名敌骑,敌骑仍不顾死活,霸咧咧地密集着冲过来。那些主人坠地、浑身是血的战马夹在两队骑兵中间无处可逃,受惊地仰首悲鸣。敌骑一波接一波地冲撞过来,那些无主的战马受逼不过,竟顶得高猛的战马连连后退。高猛令身边的铁骑靠拢在一起,布成一个尖角形状,高猛就处在尖角的顶端,他一声吼叫,率领尖角向敌骑发动了强大的突击,一个个人头、断臂和肉块在刀剑下横飞。但是敌人再次用战马群、活人和死尸将他们生生地挤回。双方都有大批战马受伤倒地。这时,一名军佐从身后赶上来,向高猛传达了李密的收兵指令,高猛于是率骑兵缓缓退往北邙山脚,敌骑不知底细,也没敢追赶。
乘高猛率铁骑反击敌军之际,李密已经收拢了乱军,重新进行了简易地编队,在山脚和半山腰布成了阵势。这时天已大亮,太阳从山坡上照了下来,照在士卒惊恐而又咬紧牙关的脸上,照在李密阴郁而又有些焦急的脸上。李密明白,必须用一次胜利来鼓舞业已动摇的士气。于是他来到高猛身边,准备亲自带领骑兵冲锋,骑兵们非常振奋,发出了嗬嗬的欢呼声。
在李密和高猛的率领下,内军铁骑冲向敌阵。当前锋冲至离敌军将近百余丈的地段,敌军突然抬出事先准备好的强弩,发来密如飞蝗的羽箭,内军铁骑纷纷中箭倒下,战马横躺在地上,发出阵阵哀伤的嘶鸣。只有十几骑突入敌阵,但很快便被吞噬。
李密和高猛火速商量了几句,从后面调来大批盾牌,随后又迅速把骑兵布成三个大尖角。在向敌军射去一阵又一阵箭雨、逼得敌军忙于躲避之后,高猛带第一个尖角举着盾牌,迎着敌军的飞箭,率先突入敌阵;罗士信率第二个尖角,李密带第三个尖角紧随而入。敌阵开始扰动。高猛挥舞着玄铁剑,专朝集结成团的敌骑冲刺,一匹匹敌军战马扭动着身躯,摇摆着倒下,后面的敌骑哄然散开。高猛冲刺过后,用衣袖揩去脸上的血迹,回首一看,刚才散开的敌骑又渐渐地聚拢。他高举玄铁剑,再次冲杀过去。
裴仁基率领步兵方阵和新归附的樊文超、陈智略跟着杀了上来。在射出一阵阵箭雨过后,成排成排的盾牌举在前锋的头顶,挡住敌人的刀枪,然后长枪队枪头如飞,从盾牌的空隙向敌军步兵猛戳。一旦敌阵开始退却,樊文超便率领江淮短矛队从盾牌和长枪丛中豹子般钻出,对准敌军的腰胁猛刺;陈智略率领岭南骁果接力而进,像青蛙般跳跃着上下乱砍。为了在第一场战斗中建立功勋,他们的确表现得十分骁勇。
由于战场太小,瓦岗军庞大的兵力尚未完全展开,郝孝德带着数万名步兵密集在山脚下,向前作缓缓移动,等待着敌军后撤,为他们拉出空档。
尽管瓦岗步兵攻得十分凶猛,但王世充的步兵大阵仍将瓦岗步兵顽强地抗住,他们以极慢的速度向后步步退却。一旦阵脚不稳,在后面督阵的王世充便率领几千精锐士卒发动反击,这样双方基本形成了对峙。
王世充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他突然令部下从军阵中拉出一个人,这人混身捆着绳索,军士们把他的乱发一掀,哎嘿,长得好像李密!军士们吼叫着将这人拖拉到两军阵前,对着瓦岗军大喊:“李密已经被我们抓获啦,你们还不投降!”王世充的士卒一看之下,高兴得狂呼:“万岁!抓住李密啦,抓住李密啦!你们赶快投降吧!”
瓦岗军的前锋恰巧都是新归附的陈智略、樊文超的队伍,他们对李密的相貌并不熟悉,以为主帅真的被抓获了,个个面露惊恐之色,强硬的手臂开始发软。
王世充军紧紧抓住对方的恐慌,全线压上去突击,将瓦岗军的军阵冲开了几十处缺口。那些江淮勇士扛着“永通”旗,在瓦岗步兵大阵内恣意砍杀,出入如飞。督阵的裴仁基无法掌控队伍,不断向后退却,与郝孝德的几万步兵合流后,竭力挥军去堵填像洪水一般泛滥的缺口。
但是,又有新的打击降临到瓦岗军的头上。正当两军交战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尖利地呼喊:山上起火啦,山上起火啦!瓦岗军士卒回头看去,只见山腰和山脚的军营都冒出一道道浓烟,在阳光下飘着淡淡的火苗。面对这一奇变,将士们个个心慌意乱。
原来,在两军拉锯式交锋之际,埋伏在北邙山溪谷中的王世充军二百多名精骑紧急发动,冲上山顶,又冲到瓦岗军设在山腰和山脚中几乎无人防御的营盘,纵火将营中帐篷全部点燃。随后他们取出随身携带的上百面军旗,套在长枪杆上,站在山腰处,呼呼地摇晃着,还冲着瓦岗军大喊:“你们已经被包围啦,赶快投降吧!”
顷刻之间,瓦岗军步兵大阵全盘崩溃。人们潮水一般四处奔逃。在山脚处,成千上万的士卒拥挤在一堆,无数的头颅在腿孔和脚下呼叫着“救命”。裴仁基和郝孝德嘶吼着,挥刀四下里猛砍,想阻挡住溃兵的潮水,结果两人反被这潮水冲散。
瓦岗步兵的溃散,将内军铁骑的侧翼暴露给敌人。王世充立即令他的步兵向内军铁骑发动横击。在两下夹击之下,内军铁骑的军阵立即破成了十几个碎块儿。
李密眼看着军队全线崩溃,如坠云雾之中,脸上的吃惊之色像木雕一般凝固着。高猛率一百多名精骑护卫着他向东撤退。李密就像根木桩,呆痴地竖在马背上,勉强维持着没有掉下去。在奔逃了十几里地后,他们收拢了上万名溃兵。这时李密略略缓过一点神儿,派人向驻扎在偃师城外的单雄信送信,要他立即率外马军退向洛口。随后,李密率残军先向洛口退却。
新近归附李密的张童仁和陈智略被王世充军抓获。王世充对两人好言抚慰,两人立即向王世充投降。郝孝德和樊文超则死于乱军之中。
裴仁基率数千残兵绕到北邙山后背,逃进了偃师城。
单雄信本已将外马军在城外布好了阵势,准备按李密昨日的安排,从后背向王世充发动攻击。在接到李密要他向洛口撤退的指令后,他迅速率外马军撤走,刚刚出营二三里,王世充便率军向偃师城扑来,将偃师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入夜,一些来自东都的降卒翻城与王世充军接上头,然后由内应打开城门,王世充军一涌而入。裴仁基、郑廷页、祖君彦、程咬金、裴行俨等数十名将官全被抓获。王世充劝众人投降,被众人拒绝,王世充居然没有施下杀手,而是将他们关押起来。
在内马军即将崩溃的时刻,罗士信依然跃马突进,结果身中数箭,从马上摔到地下,被王世充军抓获。王世充平素就知道罗士信的骁勇名声,于是亲自为他解开绳索。罗士信深为感动,便向王世充投降了。王世充模仿李密招降纳叛的样子,与罗士信同吃同睡,让罗士信在惭愧之余,又生了几分希冀,以为再次遭遇到了明主。
当初,王世充的家属留在江都,后来跟着宇文化及的回乡大军行至滑台,又随王轨投奔了李密,李密将他们留在偃师城,想用他们来招降王世充。等到偃师城破,王世充与他的哥哥王世伟、儿子王玄应、王虔恕、王琼等再次见面了。
用家属招降这一招儿,虽然李密没用上,却给了王世充以很大的启发。在攻破偃师后,王世充率军进逼洛口。他首先派兵到郊外去抓瓦岗军将士的家属,这可是李密压根儿没有想到的。结果洛口仓守将邴元真、郑虔象以及王伯当、单雄信、秦琼、高猛等人的父母妻子,都落到了王世充的手中。王世充亲切接见了这些家属,对他们厚加抚慰,让每家选派一名兄弟或家仆,偷偷进入洛仓城,去招降邴元真等将领。
邴元真原是一名县吏,因为贪赃被上司发现,便逃到瓦岗寨,投靠了翟让。翟让见他有行政经验,便让他做了书记员。等到李密建立魏公府,广泛选用优秀人才来做属官,翟让便推荐邴元真为元帅府长史,李密碍于情面任用了邴元真,但行军打仗等大事都不让他参加,只让他管理后勤事务。在职权范围内,邴元真仍像在隋朝官场中那般贪赃枉法。这次李密西征王世充,留邴元真防守洛口仓。当李密败回洛口后,部下宇文温私下对李密说:“不杀邴元真,必为大患。”李密不作一声。有人将这事告诉了邴元真,邴元真顿生异心。当他的家属带着王世充的密信找来后,他立即在队伍中筹划叛变,并秘密派人接王世充军过河。有人获知了内情,火速赶来向李密报告。李密有意不将这事说破,而是与秦琼等人筹划,想等王世充军有一半渡过洛水时,对王世充军突然发动攻击。
但是李密的时运是如此的不妙。当王世充的队伍过河时,李密的斥候由于过于劳累,在河边打了个盹。等他醒来后,王世充军已经全部渡过了洛水。他急忙飞马向李密报告,李密见良机已失,非常犹豫,考虑了半晌,还是决定放弃攻击。他令单雄信率外马军向他靠拢,准备凭坚固守。但这时单雄信也被家属和邴元真的密使说动,拒不接受李密的军令。
送信的军佐飞马还告李密,李密的脸色顿时大变,先是涨得通红,随后渐渐转为死灰。自从杀死翟让之后,单雄信一直表现怪异,郑廷页认为单雄信包藏祸心,劝李密把他杀了。李密正为冤杀翟让而后悔,不忍心再向单雄信施下杀手,甚至不忍心剥夺单雄信的兵权。现在在这最危急的时刻,单雄信果然率领相当一部分核心主力背叛了他。
王世充军布好阵势后,凶猛地扑了过来。李密估计无法与他对抗,便留下伤病尚未痊愈的秦琼和高猛率少数骑兵断后,自己率领身边的步骑向虎牢城撤退。
邴元真将仓城献给了王世充,单雄信也率外马军向王世充归降。秦琼和高猛所部骑兵则被王世充军团团围住。
高猛护着虚弱的秦琼,与敌军反复冲杀。他挥舞玄铁剑,一气斩杀了二三十名敌骑,夺路向东突围。刚刚冲下一个山坡,却又被五六百名敌骑拦住了去路,这时他身边只剩下十几名内军铁骑,大家相互鼓励着,准备与敌人血战到底。
突然,从敌阵中奔出一骑,口中大声喊叫着秦琼和高猛的名字。他自称是单雄信将军的侍卫,是单雄信将军要他前来秉报,秦琼的老母和高猛的全家老小,已经全部落入了王世充将军的手中;如果不投降,两位的家属性命难保。单雄信将军也正是为了家属的性命而归降了王世充将军。那人手中摇晃着一张纸条,说是单雄信将军的签字。秦琼和高猛让他单独走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纸条一看,的确是单雄信那歪歪斜斜的字迹,上面的文字证实那人所言不虚。
秦琼和高猛挂着屈辱的泪水,将宝剑收入鞘,带着十几名内军铁骑,随那侍卫走了。
李密在率军撤退的路上,打算前去黎阳,那里有着徐世指挥的几万瓦岗军精锐。
“当初您杀翟让之际,”有人对李密说,“徐世差点被砍死。现在失利后跑到那里,怎么能保证不出事呢!”
李密的脸色又一次变为死灰。他想起了单雄信的背叛,又想起徐世与翟让、单雄信多年的深情厚谊,于是放弃了前往黎阳的想法。
到了虎牢城,又得知了王伯当放弃金墉退保河阳,李密便率轻骑从虎牢赶到河阳,与王伯当率领的几万兵力会合了。
在河阳,李密得到了确切消息,他的妻子李玄英那天从洛口撤退时,在兵荒马乱中落入了王世充的手中。王世充对她倒也以礼相待。但她生性刚烈,竟在夜间上吊身亡。李密为此大哭了一场,此后一想起她便黯然神伤。
众将领开会商议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李密首先提供了一个大致方略,准备南以黄河为天险,北靠太行,东与黎阳徐世联手,先求安定,再图进取。
众将领此时已六神无主,也没细想,就否定了李密的计划:“恐怕不行吧?我军刚刚失利,人心恐慌得很,如果继续停留在这一带,恐怕士卒没几天都要逃光啦。现在还有谁愿意再打仗呢,您的计划恐怕难以成功啊。”
李密听了,顿感心灰意懒。“我所依靠的就是大家。”他长叹一声,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如果大家不愿意这样,我就无路可走了。”
李密绝望地仰视着天空,突然拔出宝剑,想要自杀向众人谢罪。
王伯当上前抱住李密拿剑的手臂,大声号哭,几乎快要昏厥。其余人哭着下掉李密的宝剑,放到远远的地方。众人都悲伤地哭泣,久久抬不起头来。
好半天众人才止住哭,默默无言地互相看着。秋风萧瑟,一阵冷似一阵。
李密心里如同有一团热流在回荡。他被这种生死与共的兄弟情谊深深地感动了,便想为弟兄们谋一条好出路。
“如果各位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一道投奔大唐。”李密又对众人说,“我李密虽然对大唐没有什么功劳,得不到人家多少款待,但各位却肯定可以得到荣华富贵。”
“明公与大唐皇帝是同姓,”府掾柳燮立即表示赞成。“况且以前还有同盟之好。虽然没有一道起兵,但是我们包围了东都,断绝了暴君杨广的归路,使大唐皇帝不经激战便攻占了长安,这也是明公的功劳啊!”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表示同意李密的投唐建议。
李密转身对王伯当说:“将军的家族好多人都落到了王世充手里,难道也要和我一道西行吗?”
“过去萧何带着全族子弟跟从汉王打天下。”王伯当又抹了一把眼泪,紧咬着下巴说道,“伯当恨不得让所有的兄弟一直都跟随着您,怎么会因为您今日失利就随便离开呢!这一去纵然是在荒野被分尸,我也心甘情愿!”
众人无不感动。李密当即宣布,愿意随同入关的人一起走,不愿意的可以自谋出路。随同李密一道入关的共有二万人。
得知李密西逃后,王世充带着各位俘虏的亲属,带着单雄信、邴元真和罗士信等降将,来到了关押裴仁基、郑廷页、程咬金、裴行俨的地点,向众人说明李密业已逃走,希望众人归附。众人无奈,只好表示同意。于是大家再次成为同事,不过主帅由李密换成了王世充。王伯当的全家老小则被王世充下令斩杀。
王世充率领老队伍和十几万刚刚归附的新军浩浩荡荡地返回东都。路过大运河时,望着滔滔的河水,王世充不禁想起了皇上,眼泪无声地流下。他轻轻哼起了皇上所做的《大运河》的曲调:
十月十二日,王世充率军回到东都,把战利品陈列在皇宫门外。三天后,皇泰主任命王世充为太尉、尚书令,让他开太尉府,自选官属。王世充很想学一学李密礼贤下士、招降纳叛那一套,骁勇的裴仁基父子尤其得到了他的器重,其他如单雄信、秦琼、程咬金、高猛、罗士信等都被封为将军。
李密和王世充共同的老师徐文远再次回到了东都。每次见到了王世充,他必定首先下拜。有一位好友私下里问他:“您老见了李密那么倨傲,见了王公却这么礼敬,是怎么回事啊?”
“嘘——”徐文远左右望了望,悄悄地说,“魏公,是君子啊,心胸广阔能容贤才;王公,骨子里小人一个,连老朋友他都敢杀,我怎敢不拜他哟!”
去年春天,当边域一带接连发生叛乱后,五原郡通守张长逊为了自保,主动依附于突厥,被始毕可汗封为割利特勒。义军入关攻占长安后,张长逊上表归降,被任命为五原太守。李渊称帝后,将五原改名为丰州,张长逊改任丰州总管,但他依然保持着对突厥的效忠关系。今年秋天李世民再次率军出征西秦后,为了彻底切断西秦与突厥之间的联系,皇帝李渊和太子建成秘密决定:将丰州和榆林两地割让给突厥,以换取突厥对大唐的军事支持。大唐与突厥很快达成了秘密协议。丰州和榆林的汉民立即迁移到灵州境内安置,突厥则便派将领郁射设率所部万余家入处新地,与大唐以灵州为边界。十月下旬,突厥派出二千铁骑与张长逊的丰州兵马一道,直接开到陇西高城外与秦王李世民会合,令唐军的士气为之一振。
到十一月初,李世民率领的唐军与宗罗目侯率领的西秦军业已相持了六十多日。现在,西秦军的粮食即将吃完,军心日渐离散,先后有将领牟君才、梁胡郎和内史令翟长孙等率领所部来降,连薛仁杲的妹夫、西秦左仆射钟俱仇也将河州献给了大唐。李世民判断敌军即将垮掉,于是命行军总管梁实率一支队伍在浅水原建立简易军营,引诱敌军来攻。
宗罗目侯见唐军终于出战,非常高兴,便率领全部精锐对梁实发动了猛烈的攻击。梁实闭营不出,死死地坚守着;军营中将士和战马饮用的水全断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宗罗目侯加紧攻击,梁实的营寨眼看就要被攻破。
秦王李世民估计已将敌军拖得疲惫不堪,便对众将说:“可以出战消灭敌人了!”休整了两个月的唐军鼓着坚实的下巴,响应的声音格外嘹亮。
十一月六日一早,李世民先派右武候大将军庞玉率三万兵力在浅水原南面布下军阵。庞玉原是东都隋将,几个月前逃出东都,投靠了大唐,被皇帝李渊派来参加这次西征。庞玉列阵不久,宗罗目侯便从梁实的军营外撤下部分精兵,与高城里开出来的主力会合在一块儿,对庞玉的军阵发动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唐军咬牙苦战,西秦铁骑反复冲击,庞玉的军阵几乎快要溃散了。
就在这时,李世民率五万大军从浅水原北面出现在西秦军的后背,刀枪林立,旌旗蔽日。在相距不到两里的地方,西秦军发现了唐军的到来。主将宗罗目侯急忙分出大部主力,布好阵势迎战。
李世民令老将屈突通率领步兵随后跟进,他亲率精锐骑兵冲在前面,先行对敌阵实施突击。“冲啊——”只听得一声吼叫,白蹄乌驮着李世民飞驰而去,身后数千名精骑紧紧跟上。顿时,黄尘像旋风一样追在骑兵的后尾,马蹄像急骤的鼓点迅猛敲击着地面。全军为主帅的英勇冲锋所激动,一齐发出“冲啊!冲啊!”的怒吼。几万步兵整齐的脚步踏得大地都在颤栗。
李世民驱动白蹄乌,速度越来越快,他再加一鞭,白蹄乌倏地四蹄腾空,落下地一点又腾起,像飞一般窜向敌阵。在突入枪丛刀林的一刹那,李世民举着手中的倚天长剑倾身长击,刷——五六名敌军哀嚎着倒下,更多的人腾跳着闪开,敌阵霎时被撞出了一个大窝。他身后的数十名精骑几乎同时冲入了敌阵,锋利的兵刃像镰刀割过麦杆一般划过敌军的身体。当几千名骑兵全都杀入战团之后,敌阵像盆中之水被搅得浪荡不定。片刻,屈突通率步兵怒吼着杀奔上来,与敌短兵相接,平推而进,逼得敌阵接连退却。南部的庞玉军见主力已从敌人后背包抄过来,大为振奋,转而发动了强劲的反击。西秦军本来与庞玉军已经格斗了很久,体力消耗很大,这时再与李世民从北边带来的精力充沛的唐军格斗,大都手臂发软,几个回合之后便已不是对手。在两面夹击之下,西秦军起先是北部阵线崩溃,紧接着南面也被打垮。在广阔的草原上,到处都是撒腿奔逃的西秦士卒,他们跑起来可是特别快,只有几千人被杀死在战场、其余大都在原野上不辨方向地四下乱窜。有上万人在唐军闪亮的战刀追赶下,慌不择路地跳进了山涧,被淹死的不可胜数。宗罗目侯则率领残部向西秦都城折方向逃跑。
李世民向屈突通简要地交代了如何打扫战场,如何优待俘虏、如何分兵攻占高城,而后率大军急速赶往折城等各项事宜。随后,他带上三千多名精骑,准备立即出发,向折城方向追击宗罗目侯的残军。
但是李世民的马头被太子詹事窦轨拦住了。窦轨是李世民的叔舅。“薛仁杲还占据着坚城,虽然我军击破了宗罗目侯,还是不能轻率冒进啊。”窦轨苦苦地劝道。“请秦王按兵不动,等形势明朗以后再进军不迟。临走前皇上可是一再交代,要我遇事时向你多提建议,请秦王三思。”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很久了,并非一时冒进。”李世民向窦轨解释道,“现在敌人的主力已被我击溃,我军已成破竹之势,机不可失,必须立即进军,请舅舅不要再说了!”
窦轨摇头叹息,将身子挪到一旁。李世民缓缓驱动战马,加鞭奔驰,大队骑兵紧随其后。
一路上不断遭遇到在逃的西秦军残部,李世民率骑兵猛扑上去,追杀一阵,但并不留恋,而是继续快速向前奔驰。不久,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骑兵队伍停住,就地吃了干粮,喝了水,也喂了马。李世民在黑暗中跟众人约定明早在折城下会合,随后又率军启程,乘着初月的微光在夜色里飞驰。
在微光闪烁的黑夜中骑马,感觉就像在飞。可以听到迷蒙的风在耳傍呜咽,像无数的精灵在低低絮语。马背上的鬃鬣拂扰在手边,毛毛痒痒,让人恍惚觉得风儿好像就是如此丝线般的形状。好马啊,白蹄乌,真是马中之王,它驮着我这个人中之王,是多么的欢快!直到现在,它仍然没有流汗,该是多么的强健!昂首竖耳,又是多么的骄傲!李世民再加一鞭,白蹄乌又一次腾空而起,好像过了很久,才轻轻落地,轻轻一弹,又腾空向前。在朦胧的云雾中起伏,有一种追风的感觉,这马快得的确就像风,甚至已跑在了风的前面,领着风儿飞驰。它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是这黑夜之国的主人,在驾驭着莽莽苍苍的迷雾。黑暗中,山川木石都用些微的亮光发出一种嘶嘶的叫喊,这叫喊带着秋风一般的冰凉。但是李世民并不感到寂寞,虽然所有的骑兵同伴都被他甩在身后,但不时可以听到他们加鞭追赶的低叱声。在马背的颠簸中,他身上的汗不断彪出,但都被沁凉的秋风吹散到黑暗中,战袍也被吹得粘的。仿佛所有的汗毛孔,都被凉风像水一样地灌满。弯月渐渐升高,迷蒙的月华,就像绵绵的思绪,洒满了辽阔空明的天宇。
李世民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奔驰了一夜。到第二天黎明时分,当他来到泾水河畔,他立即看到了黯淡斑驳的折城墙。他停在清凉碧绿的河边,秋风带着水气迎面掠来,像轻微的灰尘呛得白蹄乌打了一个响鼻。他在马上掐指一算,这一夜,竟然奔驰二百多里!
稍等片刻,有二十多骑赶了上来。李世民就带着这二十多骑趟过泾水,溅起一片片飞珠碎玉,直接冲刺到折城下。城上的西秦军见了他们的装束,就惊慌地呼喊起同伴,很快南门啷一声吊下。
李世民发现城东有一片高地,就一夹马腹,向高地冲刺过去。白蹄乌像箭一般飞驰而上,到了坡顶,李世民一勒马缰,白蹄乌嘎然停步,昂首奋起,四蹄腾空,鬃鬣纷飞,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欢叫。它好像在说:折城,我一定要把你踏在脚下!
在李世民到达前不久,还在睡梦中的西秦皇帝薛仁杲被刚刚赶到的宗罗目侯将军喊了起来。宗罗目侯告诉他,西秦主力已在高城下全军覆没,敌人已经紧追过来了!他震惊得连愤怒都忘了发出。当守城将官紧急前来报告大唐骑兵业已出现在城下、并且极为嚣张时,薛仁杲身上的血性猛地被唤起,他随即率领羽林军主力,迅速开出城外布阵,准备乘唐军立足未稳之际发动突击。
李世民见西秦军出城布阵,便退到离泾水河边约有两里的地方。这时他的三千精骑已陆续赶到了一大半,他将队伍编成简易的战斗队形,随后令军阵稳立不动,等待敌人前来进攻,在给敌以较大的杀伤或消耗之后,再发动反击。但是薛仁杲也按兵不动,显然他不愿离开城墙太远,以防被唐军断了回城之路。双方都在静静地等待。突然,有几名骑手从西秦军阵中飞驰而来,后面并无大队人马跟着。当他们走近才知,这是薛仁杲的骁将浑等几个人临阵前来归降。大唐骑兵和善地接收了他们,李世民将这一消息向唐军将士一公布,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从身后的城墙上,薛仁杲听到了唐军欢呼的回音,他不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害怕投唐的浑等人引唐军来攻,心中越发恐惧。对面唐军的骑兵越聚越多,每新来一队,唐军都要发出一阵令人恐怖的喝彩,无人知道唐军后面还要来多少。再看看己方将士,个个惊恐不安,面色焦黄得如同脚下枯萎的草叶。他顿时觉得,要与刚刚获得大胜的唐军进行野战,是何等的轻率,连忙率军入城拒守。吊起的南门又啷一声吊下。
李世民见秦军入城,便将身边骑兵一分为二,一半留在河边,扛举着军旗,横排成长长的阵势;另一半则由他亲自率领,绕着折城驰骋一圈,既向西秦军示威,又考察了实际地形。到了傍晚,屈突通率领大军赶到了,李世民于是指挥唐军在天黑前将折城四面围住,几条主要的出城大道上都驻扎了重兵。
到了后半夜,守城的西秦士卒争相吊下长绳索从城墙上爬下,跑到唐军警戒线一带归降。
在度过恶梦连连的一夜后,第二天一大早,薛仁杲便召集群臣举行御前会议,商讨如何应对大兵压城的危局。众大臣都和宗罗目侯一样业已丧魂破胆,黄门侍郎褚亮一提出投降的建议,众人便纷纷表示同意。薛仁杲无计可施,只好率领文武百官开门出降,李世民礼貌地接受了。他接过降表细细一读,才知道薛仁杲身边只剩下精兵一万多人,城内百姓总共也只有五万多口。
当日,李世民率唐军开进折城,将各部接管过来。他带着众将领来到府库查看。西秦官员遵命用钥匙打开大门,嗬,里面的珍宝堆积如山,发出一片灿烂夺目的光亮!
在场的人感到眼花目眩。不知是谁开的头,众将领突然蜂拥而上,抢着把珍宝大把大把地朝怀里塞,朝军袋里填,个个只恨没有预先带来一只大口袋。有时候两人同时抓到一条金链或者一件精致的玉器,还互相嘻笑着,半真半假地争夺几下。好在身为大唐高级将官,多少都有几分雅量,还没有人真的争斗起来。
李世民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里非常厌恶。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扫来扫去,心思在急速地转动。但考虑来考虑去,他还是决定不动用军法,免得扫了众人的兴。只见太子詹事窦轨的脖子上挂满了大串大串的金饰,庞玉将军已经将披风脱下,露出光亮的铠甲,他把披风迅速地做成了一个简易包裹,然后把珍宝一堆一堆地朝包裹里捧。众人见了,纷纷效仿。代理副司马殷开山只穿了一层单衣,如果将单衣脱下,实在太有损于朝廷命官的尊严,只好将袍脚兜起,拼命朝上面堆放珍宝,下面却露出了满腿的黑毛……
这一切令李世民觉得滑稽之极,他放声大笑,连屋瓦也跟着一起发笑。众将官不好意思地扭头看了看,又慌忙埋下头,在珍宝堆里拼命地扒拉。
李世民走到门外,发现一位老军站在青砖地面上纹丝不动,面色平淡,他是元帅府长史屈突通。
当李世民下令锁门后,众将官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最后一个出来的人,是张着两腿、兜着半袍金饰走路的窦轨。
杜如晦从监狱中接出了刘弘基等人。李世民上前紧紧握住刘弘基的手,拉着他一齐坐下,两人都是热泪盈眶。李世民告诉他,在他被俘后,皇帝李渊被他临难不屈的事迹所感动,赐给他家里丰厚的粟米布帛,还派出使者前去慰问。刘弘基听了,双手捂脸哭了起来。李世民又向他宣布,从即日起,恢复他的左一总管的军职。
随后,李世民又让杜如晦领他去慰问从监狱放出来的其他大唐将士。
房玄龄和刘文静进城后就忙着接收西秦的图书文档。完毕后,房玄龄又引着西秦的黄门侍郎褚亮前来拜见李世民。李世民久闻褚亮的大名,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当场任命他为秦王府文学。
在当晚举行的宴会上,众将官向李世民举杯庆贺胜利,李世民与众人一道连饮三杯。酒后,众人高呼“万岁”,全场一片欢腾。有将领停住筷子,向李世民问道:“刚开始时,秦王您在浅水原一战击破了敌人主力,但敌人的主子还防守着坚固的城池,秦王您又没有攻城器械,却率领轻骑追击,又不等步兵到来,便直接逼近城下。大家都估计这座城池没那么容易攻下,没想到第二天敌人就主动投降了。这究竟是咋回事啊?我们好像赢得稀里糊涂的,不弄个明白,这酒都喝得不快活!”
“是啊,是啊,这究竟是咋回事啊?秦王您给大伙说说吧!”众人应和着,请求李世民回答。
“这是一种连续打击的策略,迫使敌人来不及考虑,来不及调整部署,所以赢得非常快。”李世民用一支筷子比划着说,“宗罗目侯仗着前次打了胜仗,又在高城里养精蓄锐已久,看见我军一直不出战,他心里对我是非常轻视的。等到我军猛然出来应战,他是很高兴的,就出动全部兵力来攻梁实将军和庞玉将军,久攻不下,士卒的体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时我军从敌人的背后冲过去,敌人身体发软,完全无法招架,便一散而逃。但是被俘虏的、被杀死的并不多,几乎都跑光了。如果我不赶紧追击敌人,让败兵跑回这里,任由薛仁杲将他们收拢安抚,后面敌人将有可能恢复元气,到那时就不大好对付了。敌人士卒都是陇西人,我军追得很急,他就会朝家乡跑,于是敌人的都城反而空虚了。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敌人在都城仅仅留了一万多人,我军直接追过来围城,他吓得慌,所以立即投降。这些都是我预先谋划、反复推算过的,各位不是都已经看见了吗?”
众将领心服口服,笑到了心坎里,将一杯一杯的烈酒倒进了肚子里,浑身就随着烈酒一道燃烧。李世民看到他们红光满面的样子,也快乐得满面红光。
在随后的几天里,李世民下榜招降那些在高城外被打散的西秦将士,一些靠当兵吃饭的人陆续赶来了,李世民将他们与折城的降兵混编在一起,于是获得了精骑数万。李世民仍令薛仁杲的弟弟薛仁越和宗罗目侯、翟长孙三人担任这支队伍的将领。他和这些将领一道去郊外草原上游猎驰射,有意将后背露在这些将领的刀枪和弓箭下,表示对他们没有丝毫的嫌疑之心。西秦见了,都非常感动。而李世民显露出的精妙箭术和超凡气概,更是令他们钦服不已。
参战的二千突厥骑兵在浅水原之战中发挥了很大作用,现在论功行赏,从李世民那里获得了丰厚的赏赐。他们带着大批战利品以及大唐送给始毕可汗的数十车珍宝,兴高采烈地起身返程。
这些事完结后,李世民便率大军向长安进发。走到豳州地面,迎面遇到了皇帝李渊派来的使者,与使者同行的还有一位特殊的人物:原瓦岗军主帅李密。李密刚从东部赶到长安归降大唐没几天,便被皇帝李渊派来慰劳秦王李世民。显然,李渊要用胜利之师给昔日争雄天下的对手来一个下马威。
使者向李世民转述皇帝李渊的话说:“薛举父子杀死了我大唐多少士卒,一定要将他们的部下全部诛杀,来抚慰冤魂。”
李世民听了,沉吟不语。
一旁的李密劝道:“薛举虐杀无辜之人,这正是他灭亡的原因,皇上又何必怨恨呢?对于已经归附的民众,不能不厚加抚慰啊。”
李世民点头表示同意。他决定将李密的意见向父皇转达,并将复仇一事交给父皇自行处理。对于当面这位身材矮小、眼睛却熠熠闪亮的中年人,他的心里充满了尊敬。从几句简单的建议中,他就明白了李密为何能名扬四海、威震一时。
李密几天前见过李渊,言谈间充满了骄傲,他没能从李渊平易近人的风格中读出更深的意味;现在见了李世民从善如流、英姿勃发的举止,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秦王真是天下英物啊!”他私下里对殷开山说道,“不如此,怎么能够平定祸乱呢!”
十一月二十二日,秦王李世民回到长安,他把李密的建议和自己的考虑告诉了父皇李渊,李渊接受了两人的意见,只将西秦皇帝薛仁杲在街市中斩杀,将对投降的唐军实施大屠杀的主谋仵士政扑杀,将张贵腰斩,将薛仁越削职为民,其余人如宗罗目侯、翟长孙等,则全部予以赦免,让他们继续担任军职。受到西秦迫害的烈士刘感被追赠平原郡公,谥为忠壮,由他的长子继承父爵。英勇不屈的刘弘基则恢复了全部官爵。
李渊在皇宫举行了盛大宴会,犒劳胜利归来的将士们。他看似随意地对群臣说道:“各位共同拥戴辅佐,使朕成就了帝业。如果天下平定了,大家可以共保富贵。但如果让王世充之流得了志,各位还会有后代吗!像薛仁杲君臣这个下场,难道不该作为我们的前车之鉴!”
平定西秦后,长安从此高枕无忧,大唐的兵锋即将转向东方。根据这一考虑,李渊任命李世民为太尉、陕东道行台尚书令,让他出镇长春宫,关东兵马全受他一人节度。他任命刘文静为户部尚书,兼任陕东道行台左仆射,同时恢复了殷开山的爵位。
在向父皇详细讲述战争的经过时,李世民专门提到了众将领当面争抢珍宝的细节,乐得李渊开怀大笑。李世民还告诉父皇,他当时非常犹豫,很想动用军法制止,但后来还是默许了。从这件事得出的经验教训是,以后不能带着众将官前去查看府库,只需令房玄龄、杜如晦几人直接处理就够了。另外,既然对珍宝的热爱和期待是人之常情,那么,将来在胜利之后,可以主动从府库中拿出一部分珍宝,赏给有功之臣,这样更能增强将士们的斗志。
“你的考虑很对。”李渊赞许道。“众人热爱珍宝,想把家庭弄得漂亮一些,奢华一些,正可以让朝廷因势利导,用功名利禄吸引和激励他们为大唐建功立业。”
李世民又告诉父皇,当时在场人中只有屈突通一人秋毫无犯。李渊听了,立即派中使把屈突通召进宫殿,亲切地对他说:“公清正廉洁,始终如一,真是名不虚传啊。”
他当即赏赐屈突通金银六百两、彩物一千段。屈突通叩头谢恩。李世民在旁笑容可掬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