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如济如火的兴旺岁月中,为神圣皇帝所宠爱的太平公主却落落少欢。
她只在吉日良辰随众见驾一次,就没有再在皇帝面前出现。做了皇帝的武曌,对女儿的关爱并未减却,而且,她也体解到女儿的少欢是由于薛绍的死去。皇权虽然至高无上,但是不能令一个死去的人复活。
母性的存在使得武曌私憾无穷。她和情夫在一起的时候,会想着女儿,虽然她并不认为女儿会是在孤独中的,但是,作为一个公主,而竟是寡妇,总是不堪的。她曾经以物质的给予来补偿女儿,在登基之后,加封太平公主的食邑三千户。
太平公主承受了封邑,却连谢表都不上一道。
这又使得武曌为之郁郁。她牢骚地向婉儿说:
“珠儿一向是驯顺的,现在却来烦我了。”
“公主需要一个驸马。”婉儿笑着说,“神圣皇帝却给她三千户。”
“要一个驸马,这也不算难啊,她可以自选,或者,我来替她选一个。”
“从前的驸马都尉是出名的美男子。”
“哦,那就不大容易了——目前,名门望族中,有哪个长得俊,又未婚的?”
婉儿摇摇头。
“烦人!”武曌支颐思索着,隔了一些时,忽然笑说:“武承嗣丧偶,让他们表兄妹结婚吧。”她稍顿,又接下去,“承嗣长得还端正,珠儿配他,总不吃亏的,你派人去叫珠儿来吧!”
太平公主在私事方面是放纵的,对于掌握大权的母亲,一些也不驯顺,她在获知皇帝母亲为自己择定武承嗣为婿时,既摇头,又摇手,稚气地说不。
“珠儿,你年纪也不小了,休再孩子气啊,武承嗣有什么不好呢?”
“他有什么好?”太平公主鼓起嘴,气呼呼地说,“肥头肥面,面孔上好像有一层油腻,永远洗不干净,你想,和这样一张面孔贴着在一起,多没劲儿。”
“珠儿,荒唐啊——”武曌笑斥着女儿。
“一些也不荒唐,我又不是嫁不出去,为什么一定要选他呢?他品貌不是第一流,有财有势吗?我不稀罕,我一样有。他是神圣皇帝的侄儿,我是神圣皇帝的女儿,不论从哪一方面比,我都比他强。”
“珠儿,我以为承嗣可靠哪。”
“妈,换了你是我,肯不肯自愿嫁承嗣?”
神圣皇帝不假思索地摇摇头。
“可又来,易地而处,你就不肯,却迫我嫁。”太平公主大笑着。
“我的意思是,你总得要一名驸马啊,你为薛绍而不欢,我知道的,急切中,我想不出比承嗣更适合的人。”武曌温婉地说,“珠儿,不要糟蹋承嗣,你既不喜欢他,就另外找过一个。”
“我自己找!”
“你条件太苛,只得让你自己找了。”
“是在我的表兄弟中选一名吗?”太平公主依依地凝看着母亲。
“那是最好也没有,门户相当。”
“表兄弟中——”太平公主沉吟着,稍微隔了一些时,她说,“我选出了一个——武攸暨!”
“攸暨?他有正妻的呀,难道你去做妾?”
太平公主昂头一笑,轻松地说:“大周神圣皇帝的女儿可以做妾吗?”
“珠儿,不要再淘气了——攸暨有妻,你又不是不知。”
“富贵易妻,人之常情,只要皇帝一句话,攸暨难道能不出妻吗?”
武曌皱着眉,一时也无法允承。于是,太平公主嘟起嘴,发出一声叹息。
“珠儿,皇帝怎么能出口要人出妻呢?这会惹人议论的。”她看着女儿,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烦人,你一定要攸暨吗?”
“皇帝自然不能下制命攸暨出妻的,可是,皇帝把武攸暨叫了来,通知他出妻,这不会写入历史的呀。”太平公主以逗弄的神气看着至尊的母亲。
第一次为儿女的私情而感到烦恼的武曌,终于被女儿逗笑了,她欣赏女儿的风趣。但是,对于女儿的要求,她还是犹豫着——虽然在内心已自允承,但她觉得这是一项不合情理的要求,倘着顺遂地承允下来,那么,今后就可能会有相同性质的要求提出的。
“皇帝——”太平公主以叫声来表达自己在期待。
于是,女皇帝舒了口气,转向婉儿:“你着人唤攸暨来,由你代表我向他提出。”
“谢谢皇帝的恩典,”太平公主机灵地说,“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今后,我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就行了。”武曌幽微地一笑,“珠儿,武攸暨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倾倒呢?”
“我不知道,我以为在表兄弟中,他是最俊的一个。”
“你可知道攸暨是一个怕老婆的男子?”女皇帝脱口说出。
这一句话使太平公主与婉儿同时感到惊异。武攸暨的惧内,并非新闻,但是,日理万机的女皇帝,竟连如此琐屑的事情也知道,这是可怕的啊。太平公主立刻联想到:自己的一切,母亲也必已全知的啊!于是,她故作轻佻地接口:
“我也听说。我喜欢一个听话的男人。”
于是,武曌摇摇头,似乎是感慨地细语:
“我以为,惧内的男子可能是缺少丈夫气概,在正常的情形下,最好是相互不惧。”
“在女皇帝的御宇之下,是应该惧内的。”太平公主轻松地说,“谢谢皇帝的恩典。”
“我的皇朝到现在才使你满意。”女皇帝又微笑着。
就在这时,内宫侍女来奏告:“来俊臣请谒。”
婉儿明白这是特殊的晋谒奏事,就徐徐起身,向太平公主招招手说:
“公主,让皇帝陛下治事吧。”
来俊臣在例外的时间入宫,是呈奏女皇帝交办的特殊案件,有关拥立功臣宗秦客的。武曌从一条特别的途径得知宗秦客自恃有功,在周皇朝建立的第一个月中,就接受赃贿,这件事使她憎恨和遗憾,她要使自己的皇朝迈凌千古,亲信的大臣受赃,等于直接毁损她的皇业,在她的心理上,这是万无可恕的,因此,她命来俊臣秘密调查经过。
现在,来俊臣搜集了各项证据,呈送给女皇帝。
她默默地看着记录,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稍微隔了一些,才以低沉地声调说:
“我知道了——你再留心一下其余五个人。”她低喟,逐一报出名字,“鸾台侍郎傅游艺、左玉钤卫大将军张虔勖、左金吾大将军邱神、侍御史来子珣、内史岑长倩——他们都是开国功臣,也都曾赐国姓的,宗秦客敢于受赃,他们可能也会。你留心着,只要有枉法的行为,不论亲疏,我一体惩处,我不能容忍人们毁坏我的皇朝!”
“是,陛下——”来俊臣肃穆鞠躬允承,徐徐退出。
武曌似同木偶那样地独坐着。她伤感,因宗秦客的案子而动摇了对人的基本信念。
宗秦客是聪明的,善体人意的,在大周皇朝的建立过程中,他出力甚大,可是,天大的功绩加起来,也抵不住贪赃枉法的罪行,一粒砂黏在车轮上,能破坏整个一条道路,她的道路不能容有沙砾。
于是,她移身到案前,亲自写下制书:
“凤阁侍郎、检校内史宗秦客贪赃枉法,罢职,流岭南。”
她原想写处死的,但转念自己的皇朝建立才两个月,就诛戮拥戴大臣,会使其他的功臣兴起兔死狐悲之叹;终于,她笔下超生,减刑一等,改死罪为流罪。
可是,在宗秦客被流放出都的第三天,她却动了杀机——那是左金吾大将军邱神枉法,私受关中府兵金昂,因而引进私人。
这比宗秦客所犯的过失更严重,都城的卫戍部队,是她皇朝的命脉所在,一旦有变,她的皇朝会在一天中崩溃,为此,她气恼着,恨恨地颁下处死刑的制书。
就在这时,婉儿进来了。
女皇帝掷下笔,恨恨地说:
“人们负我——”
“陛下,”婉儿不欲接触这一个问题,转而说,“千乘郡王攸暨又来过了——”
“哦,他出妻的事怎样?这些许小事,会耽了几天。”
“千乘王妃不肯走,”婉儿苦笑着,“刚才,千乘王来,就是讲这件事,他不敢见陛下。”
“这没出息的东西,怕老婆到这一步田地!”武曌充满恨意,“他自己的意思呢?”
“千乘王自然希望公主的,可是,他——”
“我知道了,”她厌烦,制止婉儿往下说,接着,她把处死邱神的制书交给了婉儿,“你记录下来,发出!”
婉儿一凛,连忙收敛自己,低应了一声是。
“要来俊臣派人到千乘郡王府邸,将千乘王妃毒死算了,这女人,怎会如此地讨厌。”婉儿又是一凛,但仍然敛容应是——不过,她内心却孕育起无可把握的恐惧,人的生命,在女皇帝眼中是如此之贱。衡之情理,千乘王妃,是绝无致死之道的啊。不过,在转念之间,她又觉得这是最干净和简单的方法,而且是毫无后患的方法。
婉儿为此而感慨,为此而叹息,但是,她又钦佩着女皇帝的残狠。
但是,女皇帝本身,却在空虚中,她并不欣赏残狠,她希望自己是仁慈的,然而,事实却迫使她走上残狠的道路。她叹息,她闷郁,终于,在低喟中,她召步辇,从明堂到白马寺的神宫去——这是她成为女皇帝之后第一次到白马寺看薛怀义。
新建立的大周皇朝,使人们有严肃和凛冽之威。
女皇帝虽然不算是暴君,可是,她锱铢必较,在并不很长的时间内,开国功臣已有四名被杀,除邱神之外,还有左玉钤大将军张虔勖、纳言史务滋、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傅游艺。此外,由来俊臣引进,为武曌亲信的周兴,大周开国之后,官至文昌右丞,也因枉法而流放岭南,在中途为人所杀。
——这不过是一年间的事。
而这为皇的一年,武曌在劳瘁之中,她容易冲动,她也容易颓丧,只有与薛怀义在一起的时候,精神才能平衡,可是,薛怀义终于使得她不安和不满了。
首先,她对薛怀义的引诱洛阳子弟到白马寺表示不满,她要求薛怀义自行检点,不可破坏社会风气。
——她曾经在这一方面纵容过怀义,但由于本身的疲乏与精神不佳,她竟像市井中的老太婆那样叨叨地说着、训着。
薛怀义心悸了,时间,已经使他认清了武曌的为人,她是一个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的女人,自她登位之后的一连串杀戮,也使薛怀义心寒——自然,他也听过传说。在洛阳市井,传说着女皇帝当年谋杀亲儿的故事。他想:我总比不上她亲生的儿子啊。
在自我的恐怖中,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大像神宫,似乎对女皇帝已经缺少了新鲜与刺激。
“我危险了。”他自语着。他懂得作为一个情人的条件,长期地保持新鲜,倘若不能做到,那么,立刻就会被遗弃的。
“怎样保持新鲜呢?”他自问。
于是,他在白马寺举行了别出心裁的狂欢会——他召了洛阳子弟来狂欢,他把浑脱舞改变了,在大佛之下由二十四名男女合演。可是,在三次大合欢舞会中,武曌只来了一次,她对于在大佛顶上看表演的兴趣已经淡了。
这样,薛怀义更加不安了,有一次,他悄悄地询问婉儿,并且请求婉儿成全自己。
“她变了,”婉儿低喟着,“自从登上皇位之后,她像换过了一个人似的,性情脾气,都难以捉摸。”
“婉儿,我有一点觉得奇怪——”薛怀义双眉深锁,“她好像连看的兴趣也没有了,多么奇怪。”
婉儿沉吟着,慢吞吞地说:
“我也发觉的,不晓得是为了什么,我来打听一下,这个,我可以替你问得出来的。”
于是,在一天的晚上,她们对坐着处理文书时,婉儿发现女皇帝时时揉眼睛,忽然间,她有了联想,脱口问:“陛下的视觉——”
武曌一怔,立刻体会到婉儿这一问的意义,同时,深奥的内心也因此而起了抖颤。
——这些时,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大对,在大佛的头部窥看堂中的男女,模糊朦胧,她为此而对薛怀义所导演的戏失掉了信心,但是,她并不清楚这是由于什么原因,她以为,慢慢地会好的。但在此刻,婉儿提出了询问之后,她才恍然想到:这是自己的视觉衰退了。
这是老!
她记得:她第一任丈夫,伟大的太宗皇帝,在晚年的时候,经常抱怨灯光不够亮,也经常抱怨文学士的字越写越小。当年,她不曾理会到这是由于衰老,而现在,她体察到了,老,也已降于她自己的身上了。
老,视觉衰退了;老,无可避免的。她曾经幻想过自己是不会衰老的,但是,现在已证明了这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
“我老了!”她沉重地、阴森地吐出这三个字。
婉儿凛凛然看着女皇帝,她每天都和女皇帝在一起,因此,她完全不曾觉察出女皇帝逐渐的转变。
“这一年,我老了——”女皇帝提出了时间,那就是说,自从周皇朝建立之后,她才衰老的。
“看不出,”婉儿坦率地说,“我看皇上,这几年毫无变化呀。”
“不会,我知道——”她低吁着,“你拿那面大镜来!”
在灯光之下,在乌铜的镜子中,武曌凝看着自己。灯光对人的容貌,是会制造幻觉的。
她凝看,似乎并未衰老。
她凝看着,喟叹着。
婉儿默默地注视着女皇帝的神情,老的感觉她没有,但是,婉儿从女皇帝的面孔上发现了阴郁。像严冬、像枯树,有一种凄苦的意味,这是她以前所不曾发现的;现在,她看出了,而且也讶异着。
——一个如日中天的女皇帝,不应有愁容的啊。
“唉——”女皇帝发出了一声喟叹,移开铜镜,好像是自语地说,“只有青春是一去不回的。”
这是上苍给予人的平等——王侯权贵和贩夫走卒一样,青春唤不回。
女皇帝在慨叹中无心再处理公文了,她双手捧着头,瞑目出神,她想:“我年轻二十年,多么好!”她想:“最理想是二十年前的肉体,现在的智能……”
于是,在冥想中,她获得了一个属于人生的结论:“人生,最可贵的是青春。”
人生,最可贵的是青春——
在白马寺的密室中,大周女皇帝搂抱着一个青春的生命。
这是薛怀义在无可奈何中推荐给武曌的。
这是一个鲜嫩的男人。
女皇帝先从佛像的缝隙中看到他——他赤条条地在殿上走来走去。后来,他在密道佛像缝的软垫上躺下来,同时,一名赤裸着的少女奔了进来,向他。
“怀义,禁止!”女皇突然发出命令。
薛怀义吃吃地笑着,伸手拉扯一条绳,随之是铃声。
殿上的一男一女,才接近,立刻分开了。他似乎有错愕,可能也带着惊惶,匆匆地走入右面门户。
“陛下——”薛怀义捏着女皇帝的手,“你喜欢他——”
“哦,不错啊,他多么年轻!一身白肉,又长得匀称。”武曌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那么,我找他来侍奉——”薛怀义幽微地一笑,再补充说,“陛下放心,他是好人家子弟。”
她想的,可是,她稍微有些犹豫。
“陛下到那边房间去?”薛怀义徐徐地起身。
在一瞥间,她看到薛怀义脂肪过多的小腹,自然,薛怀义是雄伟和豪杰的,但是,薛怀义是中年人了,是投老了,小腹的肌肉是证明。而那个他,正当生命中青春全盘的季节。
“我但愿陛下欢心。”薛怀义扶了她起身,由大佛的甬道进入了密室。
不久,那个“他”进来侍奉老去的女皇帝。
她在飘忽的喜悦中承受这个青年人。
——这是薛怀义得到婉儿的提示之后,特别为之安排的。他明白单依靠自己,可能无法羁绊女皇帝的心了,于是,他选了这个洛阳城内名声赫赫的年轻人来。
现在,女皇帝在慵懒的和谐中搂住了他,以视觉和触觉享受他一身白皙和有弹性的肌肤。
“你叫什么名字?”女皇帝第三次问他。
“张易之。”他温柔地回答。
“哦——我问过三次了。”她在恍惚中一笑,“你使我想到佛教中的金童玉女。”
“陛下使我想到湘夫人——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兮!”张易之悠悠地说出。
武曌一怔,凝看着他白皙的皮肤。
“你熟悉楚辞——”
“我十二岁的时候就熟悉了。”他以隐隐的自负口气回答。
这使女皇帝有意外之感,在她的观念中,张易之是洛阳城中的儇薄少年,只有一副好躯壳,不料,这个有好躯壳的少年,居然在十二岁就熟读了楚辞。
“哦,那是说,你应过考试的了?”
“我试过。”张易之以感慨的声调说,“那是令我失望的——由于我的家世门第,不曾被选录。”
“哦!”女皇帝立刻对这少年人另眼看待了。
“考试,不一定是依靠学问,”年轻的张易之感慨地接下去,“倘若能有完全公正的考试,我以为,我会得到正经的官职。”
——这一句使武曌更加诧异,脱口问:
“你服过官?”
“我服过官,因为我族祖的余荫,曾为奉御,时间很短,我就辞掉了。”
张易之坦率和清朗的语调使她喜悦,随说:
“我是不理会门第的,后门寒族的文士,我一样任命,再者,你既可荫官,也不会是后门寒族呀!何以会有家世门第的感慨呢?”
“我的荫宫是入承我的族祖——”
“唔!”武曌的手指摩挲着他的肩膀,悠悠地说,“料不到,你是很有志气的哩,你今年几岁了?”
“我二十九岁。”
“嗯,”她在喜悦中慢吞吞地说,“只要有才力,仕进的门户对你是开着的。”
“皇帝的恩典。”他柔和地偎傍着女皇帝,“不过,有了今天,仕进的门开着和关着,对我,已是无足轻重了。”
她睨了他一眼,随后又问:
“你喜欢白马寺……”她没有将一句问话讲完,但是,她使他了解未竟之言是什么。
“人生所求的,只有两条路啊!当仕进没有希望的时候,只有追求生活的逸乐了。”张易之幽微地一笑,“不过,现在并不是生活的逸乐……”
“现在,是什么呢?”她爱抚着张易之,朦胧地问。
“现在,是登仙,我接近了古今中外第一个女子——一个我衷心崇拜的女子。”
武曌喜欢这样的奉承,她以紧紧的搂抱作为答复。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现在,张易之由白马寺进入宫廷了,女皇帝把张易之当作奇珍异宝看待,女皇帝在不知不觉中着迷了。
——她以为,这是一个灵肉一致的男子,她一生中,有过不少的经历,但是,一个灵肉一致的男子却未曾遇到过,何况,这男子还具有正好的青春。
她喜欢他的肉体,她喜欢他的灵魂——她以为这两者都是上苍为她而创作的。
她在休息的时候,听他朗诵诗歌,张易之有清脆的声调。
她在休息的时候,鉴赏他匀净的肉体。
听觉的美,视觉的美,触觉的美,综合了。
凡是和张易之在一起,她从来不避忌,有时,婉儿进来陈事时,她仍然会搂着张易之不放。
于是,婉儿陷在痛苦中了。在她的心理上,张易之是属于她的,是女皇帝劫夺了她的所爱。
婉儿不会忘掉大像神宫中的际遇,那一次,薛怀义将这名俊美而又健康的青年推荐给她。虽然只有那一次,但留在婉儿的印象中,却不能磨灭。
现在,她一再地看到张易之和女皇帝在一起,她心酸,她也具有莫名其妙的恨意和妒意。再者,许多次相见,张易之对她好像是不认识了!这使婉儿不堪,有几次,她想质问他,可是,她又找不到机会。只要张易之在宫中,女皇帝和他,几乎是寸步不离的。
她遗憾着……
一个夏日的下午,婉儿从来俊臣手中接过密件,去觐谒女皇帝请示。
在长生殿北面的廊下,张着藤床,以及巨大的罗帐——她知道女皇帝和张易之在此地。
她越过长生殿的外间,折入回廊,转到宽阔的北廊,巨大的罗帐中,只有张易之一个人躺着。
冥茫的遐思,使得她在罗帐之外站住了。
北庭,有几株大树,枝叶挡住了阳光,有清凉之感,而罗帐中,有一具似是白玉的人体,她看着,贪婪地看着,同时也回想着自己与这具人体的关系。
美的诱吸,使得她走不开了。
美的诱吸,使得她于恍惚中进入了巨大的罗帐。
张易之在酣睡中,完全不晓得有人进来。而婉儿,在恍惚之间,忘了人我,她伸出手,抚摸他——酣睡中的张易之只有极轻微的反应。婉儿因此而更加大胆了,她俯下身去,她吻他……
张易之醒了,在朦胧中叫了一声陛下……
婉儿全身的血液在奔腾,身体内,原始的、属于野兽的性灵,此时像迸发地浮了起来。她的手指,挟带着犷悍的力量,抓住了他的肌肉——那像狼的牙齿插入了羊的身体,而她的牙齿,在吻的动作中磨琢着……
张易之惊跳了起来,他看到婉儿,于惊惶失措中有着喜悦。他发出一个短促的声音……
就在这时,罗帐被撕开了,大周的女皇帝愤怒地叫出:“婉儿!”
婉儿在狂欲中迷失了,人间所有的声音都不曾传入她的耳朵,现在,她十只手指努力抓着,她的牙齿咬着,像要从张易之身上咬下一块肉。
“婉儿!”武曌狂猛地喝叫着。
张易之于混茫中看到风云变色。
“婉儿!”武曌又喊出一声,凄而厉,充满了杀机。
张易之用力推开她——
婉儿觉着了,抬起头,一双被情欲侵伐的眼睛,布着磷光的氛围,混茫地与女皇帝威棱的双目相对。
女皇帝咬牙切齿——她以为婉儿会奔走退避的,可是,婉儿却如此大胆地凝看自己,她以为,这是对自己的权力的一项挑战,她以为,这是对自己的轻侮,在一转念间,她想一剑将婉儿劈成两半。
——她手上没有剑,如果有一把剑,她真会如此做的。但是,她也不能因没有剑而罢休,张易之是她的禁脔,她也不容许第二个人去接触的。
婉儿仍然茫茫地凝看……
于是,在狂怒中,她拔下头上的金钗,向婉儿额上刺去。
“陛下!”张易之骇然叫出。
女皇帝一凛,这一声叫喊使她从狂愤中回复了清醒——一个至尊的女皇帝,亲自出手损伤奴婢,把奴婢视为情敌,那是可笑的和幼稚的行动啊。
可是,她已来不及收回了,金钗的尖端刺破了婉儿的左额!鲜血涔涔而下……
那应该是剧痛的,可是,婉儿却笑了。
“啊!”张易之惊异地叫了出来。
女皇帝也同样地有着惊异,自然,在惊异中,她有着愤怒,恨恨地叫出:
“婉儿,你只有去死——”这是命令,女皇帝的命令,在此同时,她拉动了帐边系着铃的长绳。
张易之明白事态的严重了,他身体缩瑟起来,同时,他拉过一张单被覆罩了自己的身体。
长生殿当值的两名宫女走了进来——她们已经见惯女皇帝与情夫间种种,因此,她们一些也没有惊奇。
“带她出去,交宫闱令,处死——”
两名宫女吃了一惊——婉儿与女皇帝长久的密切而深厚的关系,居然会有这样的结局,那是出人意料的啊。不过,她们心理上虽然骇异,在行动上却没有迟疑,每人拉住婉儿一只手——
现在,婉儿似乎是清醒了,但是,情欲的鞭笞使得她失常,当宫女将她拉起来的时候,她狂笑,她叫:“死,好啦——死得其所……”
于是她被拉出去了。
突然而来的事变使武曌的精神失去了平衡,她怔忡着。
张易之有似惊弓之鸟,到此时才稍稍定神,气吁吁地低叫一声“陛下”,向女皇帝跪下求恕。
“不关你的事!”女皇帝低喟了一声,悠悠地抚摸着他。于是,她看到张易之被十指抓过的红痕,以及,深陷的齿印,这使她讶异,摩挲伤处,摇头说:“这小东西,疯了!”
“陛下——”张易之惶恐地叫着,“我不知道,我睡着……”
“我知道,那是她发狂了。”
“陛下,她将死……”
“你喜欢她?”武曌双眼瞪出了。
“不是的,我以为——这样的事,不宜处死刑——”
“为什么?”武曌仍有着不满,“难道,这是错杀她?”
“陛下不会错杀的,我以为,这是私……”
“假定男人做皇帝,另外一个男人调戏嫔妃,该当何罪呢?”
张易之一愕,他一直以女皇的情夫自居的,他以为自己有超越的地位;现在,他从女皇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分,这使他稍微有些难堪。
女皇帝在怔忡中喟叹着,推了张易之一把。
“不要跪着了——你,是祸根!”
“陛下,我的过失不是我自己所造成的。”他柔和地接口。
“是你生得太好,所以,使她发狂了。”她幽笑着,“这些年来,婉儿没有逾越过。”
“陛下——”他偎贴着她,不再说话了。
北庭的凉风吹动着罗帐,他们,在凉风中偎依着。张易之虽然有着心事,但他掩藏得很好。而武曌满足于偎依,在谐和中,逐渐地宁静下来,把婉儿的悖逆忘掉了。
凉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渐渐地合上了眼睛。
张易之的眼角睨视到她的面孔——女皇帝的面孔上布满了细致的褶皱,女皇帝的眉棱骨与颧骨都显得突出,女皇帝薄薄的嘴唇已经呈现了老态,这些,是必须要在极近的距离才能看得清楚的。在张易之的心目中,老和慈祥联系在一起,但是,女皇帝的面容却找不到一点慈祥的痕迹。她嘴角的线条所表示的是阴森、寡情,她眉心的直痕,表示了果敢与坚决,凡此,都使张易之有凛然之感。
他想到刚才的事故——婉儿在女皇帝身边如此之久,而且从来没有逾越过,偶然的放肆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是可怕的啊!从而,他想到自己,将来,是否也会因偶然的过失而丧失性命呢?
他思念及此,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于是,女皇帝的眼睛睁开了——
张易之立刻收敛了自己的乱思,现出轻快和甜蜜的笑容。
“你怎样?”女皇帝以手掌摩挲着他的肩胛,体贴地问。
“大约是一阵风,使我打颤——”张易之神色自若地回答,“陛下被我吵醒了?”
“我没有睡着呀!”她说,拉了一张单被覆盖了情人的身体,这是温柔。
他搂住女皇帝,表示感激。
武曌的心情宽舒了,她打了一个呵欠,双手向上伸,好像要把自己的肢体拉长。而在这一个姿势的最后,她拉动了叫唤女侍的铃索。
两名侍女在廊外远远地承旨。
“传话出去,婉儿减等——”她淡淡地说出,并未看那两名宫女,“候别令!”(注:候别令,是宫中的一句俗语,亦即另俟吩咐。)
张易之衷心感到欣慰,又看了女皇一眼。
“我饶了她,”武曌舒口气。轻轻地在张易之背脊上拍了几下,“你放心了?”
“咦,这和我不相干的啊,陛下还疑心我?”
“你急什么?”她悻悻地说,“婉儿有什么不好?难道你真的会不要她?”
“陛下——”他做出极着急的样子,抓头摸耳,“陛下,我怎样表明心迹呢?”
“看你急得那个样子,好啦,我收回,我放心你,我料她也不敢再来惹你了。”
“陛下——”张易之的眼眸转动着,“她那个样子,差一点将我吓死了,我不明白,女人会如此……”
女皇帝低吁着,一瞬间,她想到自己苦闷中的光景了,她自信不会像婉儿那样的,可是,她能体解出婉儿的心情。因此,她感慨系之,沉沉地说:
“那是可能,可能的——”
“陛下——”他浅笑,又偎依着女皇帝,以绵腻的缠绵的声音叫唤着……
这是一个职业情人的姿态,但张易之,却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的,从今天开始,从女皇帝无意之间所透露的一句话:“假定是男人做皇帝,另外一个男子调戏嫔妃该当何罪呢?”他明白了自己的身分,女皇帝的男嫔妃,虽然没有实际的名目,但这是职业的无可讳言了。
夜深了,很闷热——夜的天空浓云密布,有闪电,隐隐地有雷声。但没有降雨,闪电、郁雷,将凉风驱走了,女皇帝在溽暑中处理着事务,她的臂肘搁在桌上,不久,汗水就沾湿了桌面。
距她身后三尺之处,放了一只冰盘——那是从地窖中掘出的隔年冰块。洛阳宫中,有五个藏冰的地窖,是隋朝的末代皇帝杨广建造的,由于武曌怕热,在近年,又加造了三个地窖。藏冰地窖不是容易的工程!窖,离开地面有三十多尺,一窖中,分成数十个单位,每一单位都有严密的封闭。窖道是倾斜和弯曲的,而且有重门叠户,凡此都为着隔绝地面的热气侵入。
每年寒冬,内苑的池沼中结冰到一尺多厚时,专责的内侍就请宫闱令调派神策军兵士与内侍合作,敲碎了冰,用蒲包盛装着,再用小车采送入冰窖保存,做为次年夏日之用。倘若保存上稍有疏忽,那么,窖中的冰,就会融化。
女皇帝消耗藏冰的数量是惊人的,每当闷热的时候,她就会吩咐备一只冰盘在自己的身边,同时,命侍女拿蒲扇扇着冰,使之散泄冷气,大热天,她的冰盘以及用冰冻食物,会消耗一千数百斤冰块。
现在,虽有冰盘在身边,仍然不能驱逐闷热。
臂肘间的汗水,黏黏地,使她不舒服,因而心烦着,于是,她离开了文件,移身到冰盘边,命侍女将扇子对着自己扇着。
闪电,雷声——
“可能会下雨——”侍候在侧的一名宫中管文书的女官说。
这女官就是婉儿训练出来的四名助手之一,女皇帝平时和她们也相当接近。
这时,她看了那说话的一眼,但并不回答。过去,夜间陪伴她工作和在公余说笑的,总是婉儿;今夜,少掉了婉儿,使她有些失措,好像,特别地不习惯。
烦躁,使她不能继续工作下去,于是,她将那名女官遣走,独自走出屋外。
阶前,草丛中,蟋蟀孜孜不倦地叫着。
炎热,是小虫生命中的昌盛季,她倾听着……
又是光亮的闪电,雷鸣。
她想到和婉儿在一起时讲过的,关于雷雨与虫豸的生长的话,现在,她对婉儿的愤懑之心完全消失了,现在,她觉得身边少掉了婉儿与少掉了一个张易之同样寂寞,于是,她想到赦免,在内心自我地解释着:“我不过惩戒她一次罢了,这种事,儆其之后就够了。”
又是闪电和雷鸣,大雨倾盆似地降了下来。
“召婉儿回来——”她终于发出了赦免的命令,接着,她回进屋内,再坐在冰盘的旁边。
雷雨驱逐了暑气,盘中的冰块溶化展缓了。
女皇帝打着呵欠,拉过披巾,覆在身上……
于是,宫闱局内侍将婉儿送来了。
“陛下——”婉儿看到女皇帝,跪下来叩头,呜咽着哭了。
武曌有苍茫之感,也有些微的窘迫。
“陛下,我发了一次狂!”婉儿在哭泣中叫出。
“没有事了。”女皇帝任由她跪着哭泣,温和地将内侍遣走,然后再说,“婉儿,起来吧!”
“陛下的恩典。”她又叩了头,再徐徐地起身,揩拭泪水,“我不自知会如此……”
“婉儿,在当时,我不能容忍。”女皇帝感慨地说,“婉儿,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单独地得过,我的男人们,都别有女子,我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我不甘心的,我想要使张易之只属于我一人。”
“陛下,我永不会再犯了。”婉儿像发誓地说。她充满了内疚以及遗憾。
武曌低喟着,看了婉儿额际一眼——有半张膏药贴着。这使女皇帝回想到日间用金钗狠命一戳。
“婉儿,额上伤得怎样?”
“我不知道,他们替我止血的。”婉儿赧然低头,“陛下,当一个人发狂的时候,连痛都不知道了。”
“你知道自己发狂,”女皇帝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唉,我以为你会狂下去,不再会好的了,你将张易之抓伤,你简直会把张易之咬死。”
“陛下的仁慈。”婉儿又淌下眼泪。
豪雨不断,雷声震动着殿宇……
宫廷中,一幕因情欲的刺激而引起的风暴,迅速地过去了。但是,这一场风暴却深广和久远地留存于人心,对张易之与婉儿,这是具有教育意义的,他们经历了这一次之后,检点着,小心着陪伴女皇帝。
在婉儿的面孔上,永远地留下了记号,女皇的金钗戳破了她额角的皮肉,有一个半月形的疤痕。
她时时摩挲这个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