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像神宫中连续着举行狂欢晚会。
女皇帝接连着三夜到神宫中享受逸乐。
她有两名男子服侍,她称这两男为蛾皇、女英——那是神话时代的大舜二妃,女皇帝自比大舜,称薛怀义为蛾皇,张易之为女英。
显然地,女皇帝多爱一些“女英”,那位“蛾皇”在失意中,他后悔将张易之举荐给女皇。
在大像神宫中,婉儿是可以自由选择一个男子的,但是与张易之的事情之后,她已经寒心了,面孔上的疤痕使她意兴索然。当神宫中极乐无边的时候,她静静地在白马寺后进的书房中,有时是读书,有时是写作。
三天,她心如寒灰。薛怀义会乘着空暇的时间来访她,可是,婉儿庄严地拒绝与之相亲,甚至连薛怀义推荐一个男子,她也拒绝——张易之,曾经由薛怀义推荐给她。那是美丽的往事。可是,她凛惧于另外一项可怕的故事,因此,不愿再去招惹。
第三夜,子正,大像神宫的钧天大乐正开始。
婉儿在后进看着外地的奏章,一名内侍进来报告:
“皇上回宫了。”
婉儿看了铜壶滴漏一眼,不解女皇何以如此早就回去,但她是扈从,一得讯息,立刻进入地道,迎着女皇。
女皇乘着小车,由薛怀义与张易之两人推车。婉儿让小车行过,就跟在后面走——但在一瞥之间,她看出了女皇帝的面容森肃,这使她暗惊,大事故发生的朕兆啊。
走出地道的时候,女皇帝打了一个呵欠,喃喃地说:
“很倦。”说着,她将双手交给左右两男子,由他们搀了下车,由他们搀扶着走入明堂,再转乘步辇回向西内,在上了步辇之后,她转向薛怀义说:“你回去料理吧,不要太狂哪——还有,我不许你自己也去胡揽。”
“陛下,我不会的,我的所为,只是娱乐陛下。”
“哼!”她冷笑了一声,“怀义,不用瞒我,你在外面的行为,我全知道的,自己小心些啊!”
“陛下,那是过去的了——现在,我绝无……”
“回去吧——”她又打了一个呵欠。
“我在此地望着陛下。”薛怀义看了张易之一眼。
武曌从他这一顾视中,发现了妒与羡。于是,她满意地一笑。
于是,宫车向西内——
女皇帝真的在疲倦中,她回到长生殿,让张易之去沐浴,独自斜靠在榻上,合眼养神,一面喃喃地说:
“婉儿,你到廊下去看看——”
这是突如其来的命令,她茫然,无法猜到看什么,女皇也发觉了,悠然一笑。
“不必去看了,你替我捶捶腿。”她稍顿,又说:“白马寺,神宫,今夜完了——”
“陛下!”婉儿惊异地叫了一声。
“必须毁灭它,它存在,对我不利。”女皇像自语,“白马寺,像一只污水缸!”
就在这时,明堂的内侍赶来报告:“白马寺失火。”
女皇很安详,漫应了一声,挥手命内侍退去。
现在,婉儿明白了,女皇帝最初要自己到廊下去,必是看望火光。而毁灭白马寺,又必是女皇帝所预谋的行为,但是,她在事前却一无所知。
“怀义的所作所为使我失望。”女皇惆怅地说,“他太猖狂了,完全顾不到我处的地位。”
这些话,不是婉儿所能置喙的,她默默地听着——
就在这时,一个隐隐的爆炸声,使宫殿起了轻微的震动,同时,她们也听到外面的人声。
“陛下,看来火势猛烈——”
“我想是的吧,你出去看看。”
婉儿到了廊下,看到半边天宇都映红了。于是,她想到了薛怀义,体味女皇帝的口气,是要把薛怀义也葬身在火窟内的,这一念使她抖颤。她想:女皇帝太无情,薛怀义即使犯了错误,也可以纠正的啊,为何要使之死呢?
明堂内侍接二连三地来奏报火讯,不久,连明堂也着火了,宫中,警钟响起。
女皇帝仍然很安详,她让婉儿替自己捶腿,一面喃喃地说:
“我不能不保护自己,我之有今天,挨过几十年的辛苦啊,我不能让人毁掉我的!”她低吁,“婉儿,你会设想我的心肠狠毒,其实,我又何尝愿意如此呢?婉儿,建造是艰难的,毁灭却很快——就像白马寺和明堂吧,建筑的时间,多么长久,现在,一把火,不到一个时辰,这一切都会化为灰烬。”
女皇帝的话是含有哲理的,婉儿一向敬仰着她那冷酷深入的理论基础,但在此时,她却不以为然:白马寺的种种,是她所纵容的啊,而最后,却要情人担当起全部的责任。
火势蔓延着,明堂的内侍又赶来报告……火势无法控制,明堂亦将不免。
女皇帝仍然很冷静,等报讯的内侍走后,她才徐徐地起来,走到廊下,看弥天的大火。
这时候,掖庭与宫闱局的宫员都已来到了,他们向女皇帝陈述和请示。
“戒备着,如果大火不蔓延到内廷,不必理睬。”她平静地说,“白马寺如何起火的?”
“陛下,据报,在一声巨响之后,就起了大火。”宫闱局丞躬身说。
武曌凝看着火势,已逐渐向明堂那一边移动,于是,她吩咐宫廷的官员到明堂那边去处理事务——此刻,她不愿有人在自己的身边。
婉儿于迷茫中看着在夜空中升腾的火舌,当官员们走尽之后,她胆怯地挨近女皇,低问:
“陛下,想来,大和尚不会罹难吧?”
武曌漫应了一声。在她的本意,是要将薛怀义也烧死在内的,但是,由于怀义相送了一程,发展可能不同。因此,她也无法断定怀义的存殁。
在大火中,他们在廊下向女皇帝密报了大火的经过。
“陛下,在寺内的男男女女,大约一个也没有能走出,我们在外面守着的。”来俊臣掩抑地说。
“我知道了。”女皇帝稍微沉吟,再接下去,“明早,你们多派些人在火场,我不许被人看到一大堆枯骨。”
“是的,陛下——我们将尽先发掘火场,也先移置人的骨骸。”
婉儿又是一阵心悸,她想到那一群在白马寺殿中行乐的男女,他们,都是青春绚烂的生命啊,一把火,就把他们的生命毁灭了,她想:“这些年轻人都是无辜的啊,他们却在胡涂中丧命……”
“婉儿,看火势,明堂必然也毁了——那也好。”女皇帝低吁着,“所有的痕迹都消灭了。”
又有一个爆炸的声响传来,地面起了震动,不久,接着有几个爆炸的声响传来。
“地道毁了。”武曌好像自语,徐徐地转身入内。
于是,明堂被火焚的报告也传了下来。
于是,来训到来奏告:白马寺主持僧薛怀义请见。
女皇帝打了一个呵欠,平淡地说:
“我明天再见他——”
婉儿听到这一项报告之后,有着如释重负之感,脱口说出:
“他没有死。”
“那是他运气好。”女皇帝幽微一笑,“婉儿,倘若你有意思,我让你嫁给薛怀义。”
“我只愿长在陛下的身边。”婉儿庄严地回答。
此时,武三思和武氏诸王连袂进宫来问安,女皇帝都没有召见。她完成了一件大事,静静地躺在床上。
明堂、白马寺,被焚毁了。禁军守卫着这大片瓦砾场。而白马寺的主持者薛怀义,却未曾因此而获罪,不仅如此,薛怀义反而因这一场火,改变了自己。
在大火之后不久,女皇帝任命薛怀义为骠骑大将军,负责对默啜的军事。
这是都门人事共同地感到意外的。
至于武曌,如此做是出于无可奈何。她觉得……白马寺虽然火毁了,但是,薛怀义活着,他的潜在影响力绝不会因一场火而消灭的。她认为天堂神宫的内幕不能多事渲染了,但如薛怀义长留在京都,天堂神宫的故事,必会重演的;何况,薛怀义是肆无忌惮的,假定那些死难于天堂神宫的男女家属,与薛怀义交涉,亦必多生事故。因此,她想到以军职来绊住薛怀义,勿使他在外面滋事。同时,她也另有作用!自从有了张易之以后,对怀义,她显然是厌了。她要撇开这个情人,甚至使他离开自己的世界。
可是,她于策命薛怀义官职时,却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于召见情人时,以感慨的声调说:
“怀义,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在我和你的关系上,我希望你也能做一番事业,我相信你的智能是够的,突厥人一直为中华的大患,边境战争,许多年未曾真正停止过。从前,程务挺、黑齿常二将守境,突厥人不能深入,近来,突厥的默啜可汗又猖狂了,我希望你立些边功。”
“是的,陛下。”薛怀义被鼓舞着,他虽然不愿离开都城,但是,情人的期望,他总是无理由可拒绝的。
“我将你封官为骠骑大将军,职新平道行军大总管。”她稍顿,再补充说:“你自然知道这是皇朝最高的军事长官了,但愿你好自为之。”
薛怀义兴奋地应着是。
“从明天起,你到军中去——不要再在市井中混了。”她说着,现出和谐的,也是亲切的笑容,“但愿你勿使我失望。”
这样,薛怀义的问题获得了一个解决的办法,不过女皇帝对于薛怀义将兵,却不能放心。她从来不儿戏国事,对战争也一向慎重,在对怀义任命之后,她命同平章事李昭德为行军长史,又命另一位同平章事苏味道为行军司马。
皇朝的两位宰相,都奉派归薛怀义节制,在表面上,这是提高薛怀义的声望,在实际上,这一次出兵,因有两相在军,策划部署,也比较缜密。
薛怀义不知道女皇帝的心意,他直觉地以为这是女皇加意栽培自己。
于是,他想到报答皇恩——
在受命之后,整军和等待出发的时间中,薛怀义悉心画了几幅建筑图样,呈献给女皇帝。
这新的建筑是恢复天堂神宫,而在设计上,比过去的天堂神宫更加美丽多姿。
可是,这些图样呈上之后,武曌根本没有看,她用火毁灭天堂神宫,自然不会容许再建的啊!不过,她仍然温煦地应付情人,她恳挚地命情人专心于军务,同时,她又加派了薛怀义的职务,成为“新平道、代兆道、朔方道三处行军大总管”。
这样,薛怀义一跃而为新建的大周皇朝的重臣了。人们在诧异中,但由于女皇帝派了两名宰相到军中工作,人们就不便多事议论。
只有婉儿在迷惘中,有一次,她和女皇单独相对时,婉转地提出了询问。于是,女皇坦然说:
“我原想逐出怀义,让他死在战场上。后来,我想不宜如此,借此机会打击突厥,比死一个怀义来得重要啊!再者,我出动重兵,再加上怀义首次领兵,我相信他们都会倾全力的,只要我们倾全力,我以为必能克敌制胜。”
婉儿仍然在迷惘中,但她不方便再问。武曌思索着,似乎,意犹未尽,又缓缓地接下去说:
“我实在不能决定——那一把火没有将怀义烧死,我就不晓得如何是好了。如果他能在战场上立功,以后在边防上,我自然不会再要他死的,但如他在军中胡来,那么,我用军法治他,也轻而易举,有两个宰相在军中,我如行事,不会有困难的。”
这解释虽使婉儿明白了一些,但是,她也发现了女皇帝的思想和行为有着混乱。长久以来,她所看到的女皇,是井然有序的,这是第一次混乱,她想:是由于情欲所引起的混乱。
于是,婉儿有无穷的感慨,她想:任何一位人杰,都不能免于情欲的侵蚀……
在对突厥军事行动开展的时候,女皇帝和她年轻的情夫在一起,过着另外一种生活。
薛怀义的情欲是狂风暴雨式的,薛怀义是男性的粗犷代表;而张易之却不同,他多彩多姿,有时如狂风暴雨,有时如清溪流水,有时,又如堤岸上的垂柳那样地柔媚。
武曌觉得他在各方面都适合自己,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永不知倦,也永远没有沉闷的时候。他们时时清谈半夜,而且,张易之也能逗引老去的女皇帝歌唱。
这是奇迹,女皇帝有许多年没有歌唱了,婉儿入宫至今,尚未听过她歌唱,现在,张易之吹着箫,女皇帝像二十岁的少女那样地歌唱着。
女皇的声调相当悦耳,但是,一名老妇的装腔作势,却难看到了极点。但是,张易之却欣赏着女皇帝的姿势,他恭维女皇,称之为活泼。
这恭维使得婉儿打了冷颤,可是,她发现女皇却欣赏着,她发现女皇还故意地使自己活泼。
——凡是不适合年龄的行动,都会是丑恶的。
然而,武曌却因此而觉得自己回复了青春。
她精神抖擞了,在天堂神宫火焚之后的两个月中,她将朝廷的人事做了大的调动。她将狄仁杰用为地官侍郎同平章事,再调升任知古、裴行为同平章事,魏元忠为中丞,这几位,都是有正直之名的。他们执政之后,就竭力裁刑减政,希图为严酷的新皇朝创立一种和平的环境,同时,也有意地抑制来俊臣与侯思止一班人。
武曌容许他们以一种新的方式治事。
她在幸福中,她在轻快中——又有一个新人在她的身边出现了,那是张易之的弟弟张昌宗。
张昌宗和他的哥哥一样,有俊美的身材,也博识,通晓音乐诗歌。张易之偶然引弟弟入宫,女皇帝见了,就将之留住,她称他们兄弟是一双璧人。
于是,薛怀义出师了,满朝文武都去送这位特殊的大总管。
而在宫中,武曌于此时任命张易之为司卫少卿,张昌宗为云麾将军。
张氏兄弟成了女皇帝最亲近的侍从,从前,由婉儿主理的一些事务,现在也移转了一部分给张氏兄弟,他们有处事的才干,而且,对外面的情形也较婉儿熟悉。
现在,夜间治事的时候,他们四个人在一起!
对于婉儿,这并不是愉快的事。她曾因张易之而发狂,直到如今,张易之对于她,仍然是心灵的威胁。
现在,张易之再加上张昌宗,使得她更加不堪,她竭尽所能地抑制自己,她也竭尽所能避免去看他们兄弟。可是,女皇帝的嫟笑,却又时时扰乱她。
这是煎熬,有时,她甚至呼吸不畅,喉间像被带子束住了。然而,她又无法逃避!甚至,她也不能让女皇帝看出自己的失常。
她在煎熬中度日。每当夜间工作完毕的时候,她回到自己的卧宫,像一头负伤的野兽那样地喘息着。她的身体百骸,好像要散开了。
她躺在床上,独自流泪!她不敢想象自己将如何活下去!她时时咬着丝带,她把自己过剩的精力消耗在牙齿中,她咬着,将丝带一寸寸地咬断……
而在女皇帝那边,欢乐未央——
女皇帝将张氏兄弟长期地留在宫中,她公开了他们;她甚至向人直认这两人是自己的妃子。男皇帝可以有妃子,女皇帝为什么不可以有呢?
有一夜,女皇帝偕同他们兄弟及婉儿在治事的时候,张昌宗于无意之间发现了薛怀义所留下的建筑图样,他看着,忽然以欣悦的声音叫出:
“陛下——这是伟大的设想啊!”
“是什么?”女皇帝徐徐地抬起头来看他。
“这图样中的镜殿——”张昌宗喜滋滋地接着说道,“前朝的隋炀帝曾经弄过这个玩意,却没有成功,现在,这图样却画得完整了。”
“镜殿——”她懒散地说,“我听怀义讲过的,好像没有什么特别。”
“单看图样是没有什么的,可是,图样上的说明可精彩极了,整所殿完全用镜,连天花板也是镜子,而且,这不是平嵌直镶的镜子,有各式各样的嵌方法!这说明上写着,在镜殿的正中点一枝烛,映在镜中的烛,就会有一千二百九十六枝。”
女皇帝被这一数字所吸引了,她欣然接过那幅图样,看说明镜殿的文字。
埋头工作着的婉儿,也被吸引了,仰起头来看——
“啊!”女皇帝惊叹着,“薛怀义有过人的智能。”她稍顿,将图样推向昌宗,“你负责,照这图样来构造镜殿,有现成的镜料,想来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薛怀义在说明中指出:隋炀帝曾铸乌铜镜板,现在尚有两千多张巨大的乌铜镜板留藏于洛阳武库,那些乌铜镜,一般的尺寸是长八尺,阔四尺半。
“可能,有三四个月就能建造完成。”张昌宗又说。
“立刻进行!”女皇帝不假思索地说。
可是,武曌的计划在第二天就搁置了起来。那是由于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的反对。
有一次,武曌在宫中召见狄仁杰——从狄仁杰自河南返长安出任朝官之后,她时时召他入宫议事。最初,她召他只是为了了解外面的情形,但在几次之后,她对这一位方面大耳的地官侍郎,有着微妙的一种情感。她喜欢看到狄仁杰,在心中,她希望自己能多看到他,因此,召见频繁了。
当镜殿的计划才交托给张昌宗,狄仁杰在内殿觐见时,女皇帝随口说:
“我要造一所镜殿,整所屋宇都有镜子的。”
“那是很特殊的构思。”狄仁杰也和她一样,不着边际地接口。
“我要他们在明堂的废墟上建造。”
“陛下,我以为,如果在明堂的废墟上再事建设,最好是恢复明堂的建制。”狄仁杰婉转地接下去,“假使陛下单独地造镜殿,人们会觉得陛下只重巧思,讲求享乐,这并不是好传统!人们对于构造,多数持着传统。”
“嗯。”武曌平和地微笑着,“我们的读书人的性情,使人难以了解。他们好像一致地反对工程,任何一个贤君,一旦从事大工程,就引来物议。”
“自古以来读书人贫困的居多,再因于孔子的思想,使士大夫有戒奢侈的观念。”狄仁杰的话仍然是婉转的,“不过,兴建明堂之时,并无特殊议论。”
她悻然地说:“我造明堂,经过了二十年的斗争才成为事实的啊!是的,当真正建造的时候,没有太多的议论,但是,我知道有许多人在腹诽。”她稍微顿歇,低喟着,“我以为,作为皇帝,自奉俭薄,实在是矫情,天下最富的人,为何要俭薄呢?譬如梁武帝,节俭素朴,为列代帝王之首,结果却城亡身死,无补于时。”
“石崇说过一句话:士当身名俱泰,可惜没有人奉为格言。”狄仁杰微微地一笑。
武曌的思念忽然像鱼在水中,游了开去。她自他一笑中看出了男性的俊朗,她自他一笑中看出了男性庄严的妩媚。
——这种俊朗,这种庄严以及妩媚,是薛怀义及张易之兄弟所无的。
此时,尊贵的女皇帝对着她的大臣,生出了幻念,她想象他的神态是大帝。
她想:“他的年纪虽然大了一些,可是,他是可爱的,他具有另外一种风韵!”在这样的想念中,她开始作一项比较:张易之、张昌宗,都是俊美的,但是,他们兄弟的俊美具有女性成分。至于薛怀义,则具有男性的粗犷,虽然薛怀义也有细腻的机思,但整体上,薛怀义是属于欲的,缺少灵智。而狄仁杰,则是男性的,然而又不是粗犷的,她将俊与朗两个字联起来,再将严与穆两个字联起来,而这,就是狄仁杰。
于是,她于沉思中抬起头来,凝视着狄仁杰。
狄仁杰坐着,像一座宝塔,并不因谈话的中止和女皇的凝看而有所改变。
这一份定力,使武曌心折。她对他有爱恋之心,可是,她在这一瞬间又自觉争取这个男人并不是容易的。可能,她无法走第一步。
“仁杰——”她拖长了声音,“我会修改一下计划,再建明堂!使镜殿成为明堂的一部分。”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些话,可是,她在出口之际改变成为公事。
狄仁杰以一个适宜的姿势表示同意——他知道女皇帝的个性倔强,他也明知女皇帝所决定的事,是难以改变的。因此,他努力着,使女皇帝转移,在逐渐中,在缓和中转移,这是他为相的责任。
由于狄仁杰那些不着痕迹的要求,使镜殿的计划暂时地搁置了下来。
但是,那并不是她放弃了镜殿。
她生活在矛盾中。有时,她从皇权中、从事务中获得满足,有时,她又从这些而感到空虚。
时间无情,她虽然竭尽所能地颐养自己的肌肉与皮肤,可是,衰老相侵,她发觉了自己的臂膀皮肤松了,最使她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臂膀间,出现了老人的斑点。
她让张易之用白玉和蛋白摩擦,她也经常地接受全身的按摩,希望从而展缓皮肤松弛的倾向。但是,年光不可能倒流,失去了的青春,也绝不可能重回。
于是,她想到及时而做的事——她要在自己还健朗的时候,看到大周皇朝辉煌;她要在自己的生理衰退之前,及时享乐。
于是,她正式下制重建明堂,将白马寺也划入明堂的区域,她指定武三思负责这一浩大的新工程。
自然,搁置下来的镜殿,也包括在新明堂的建筑计划之内。她还设想在镜殿之内大会朝臣。
于是,她告诉张易之兄弟,命他们协助武三思。
“陛下,我还有一个兄弟,上回考选取了,或者,让他也参加一份。”张易之徐徐地请求。
“你还有一个兄弟,是叫张昌仪吗?”女皇帝记了起来,但她不愿意把昌仪也弄在身边,她曾看到张昌仪的文章,头脑和条理都很清新,她曾经计划把昌仪放在行政方面去的。
“是的,是昌仪,陛下曾召见过一次。”
“我会有其他的事派他的。”她淡淡地说,“我以为昌仪是行政方面的人才,我想令他好好地进身,在朝中做事。”
“感谢陛下对我们兄弟的栽培。”
武曌对张易之兄弟的栽培是不遗余力的,不久,张易之升调为控鹤监,张昌宗为殿中侍御史,张昌仪也得了一个御史。这时,明堂的工程已经开始,朝廷中虽然有人反对女皇帝大兴土木,但那些反对已不能发生作用。在这些日子中,她替自己上了一个“金轮神圣皇帝”的称号,并且铸了一个“七宝金轮”放在紫宸殿,象征皇权神圣。
同时,她命狄仁杰兼中书——仁杰拜相已经有不少时日了,现在他的地位更重要,和女皇帝也更接近。对来俊臣,这是非常不愉快的事,因为狄仁杰是朝廷中最不理睬他的一人。此外,女皇帝又重用武承嗣、武攸宁等人。
她对镜殿的工程最感兴趣,在明堂左侧,镜殿的基础已筑好了,磨打铜皮的工人,有一部分就在旧日白马寺的广场上工作,她偶然也会去看着。这份工作是艰巨的,三百多名工人,日夜不停地工作着。
那些铜皮,每块约八尺长、四尺五寸阔,表面打磨平滑,背面四边,排着镶嵌的机钮。还有四根包铜的柱子,铜柱是用半月形的铜皮合拢来的,靠焊接的功夫好,远看就似纯粹铜柱一样了。
张昌宗和张易之轮流着到工场来监察,经过差不多半个月时间,镜殿的屋架已经竖了起来,为了承受重量,除了柱与梁精选上等木材之外,四边的墙都用青石砌成,毗连正间的几间小房,也用青石做暗墙,外面再装桃木壁和地板。
镜殿的陈设,全由张易之兄弟设计,各个小房用的都是矮脚桌椅,地上铺了席子,再加上来自西域的地毯。信道上的地板,用油漆得光可鉴人。
至于正殿——那是自有历史以来最精致的构筑,两扇大门包上铜皮,上面和普通宫门一样,用青色点缀成图案,并且镶嵌银丝,衔门环的两只兽头,用了红宝石做眼睛。进了门,便是七宝屏风,挡住了视线,转过了屏风,就看到光华夺目的黄金世界。
打磨铜片和镶嵌需要悠长的时间,镜殿的外壳造好了四个月,里面才初步完工。
张易之兄弟当工程完毕之后,故意隐蔽起来,武曌几次要去看工程的进行,张氏兄弟都借故推托了,他们要等一个机会——在最有利的时间把镜殿呈献给女皇帝。
就在镜殿行将落成的时候,出征默啜的骠骑大将军薛怀义,却被冷落和弃置了。
薛怀义的命运是离奇的,当他以为在仕途可以一帆风顺的时候,风向忽然变了——他带兵出征,却交上了好运,在他正面的敌人,当他的兵抵达前方时,忽然有计划地撤退,初时,薛怀义还以为是自己的运气,上表报捷。
但在半个月之后,他发觉默啜的退兵是有计划的,他们从侵占的大唐土地上缓缓地退去,平均五天或六天撤退一个据点,当薛怀义占领他们退出的据点而部署停当之时,默啜又退了。怀义是第一次自统大军,他不敢冒险突进,事实上默啜的撤退方式,人人都有着疑惑,直到一个月之后,默啜的退兵情势才明朗化。怀义很遗憾自己没有打一仗的机会,他陈兵边境,等待一个打的机会,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默啜完全退过界去了。于是,怀义只得上表呈报默啜退却的情形,他一路没有打,但是,在表文中却夸张说初度遭遇时打了一次胜仗,他说明了陈兵边境的形势,请求女皇指示是否作扫穴犁庭之战。
她并不是一个好战者,她下制给怀义,命这位大将军屯兵国境戒备,如果默啜不再挑战,就不必进兵。
这样相持了几个月,前方一无动静,薛怀义又不能安静下来了,他再上书请示——想回朝了。
这份表章送到洛阳,新明堂全体工程已接近完成,而镜殿则已全部装修好了。
她,在翠微宫看奏章,张易之兄弟伴着她。当她看到远方的情人请示的奏章之后,忽然有了遐思,悠悠地说:
“昌宗,怀义上表请示回师哩。”
“薛大将军打了胜仗?”张昌宗挨到女皇的榻边问。
这时,在长几的另一端帮武曌整理奏折的张易之也停了手,怀义的行动,他显然是很关心的。
“也可以这样说——”武曌悠悠地接口,“怀义出兵之后,实际没有经过大战,默啜兵就退了,在边境相持了几个月,默啜派了使臣来见怀义,表示和好,不再进寇,所以,怀义请求班师了。”
“噢——”张易之漫声应着,对于薛怀义的即将回来,他有一种矛盾的感觉。从薛怀义走后,他们兄弟实际上占有了这位女皇帝,然而,怀义则是女皇的旧情人,倘若怀义回来,他们独占性的宠爱自然会被分去,所以,他回答的声音有着微妙的惆怅。
女皇帝立刻分辨出来了,她微微一笑说:
“易之,看你的神情,似乎不愿意薛大将军回来?”
“陛下——我没有这个意思啊!”张易之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并非是完全的掩饰。
“没有这个意思吗?”武曌拖长声音,悠悠地笑着,看了身边的昌宗一眼,“是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陛下,”昌宗机敏地再挨近一些,然后徐徐地说,“在感情上,我们希望薛大将军回来,不过,不过——”他望了哥哥一眼,意思是要张易之接下去。
张易之缓缓起身,到女皇的面前蹲伏下去,柔媚地接口:“就另外一种感情来说,我们也自然不愿陛下身边再有一个他的。”
“哼!”她欣悦,把手上的奏章放下,“我会不知道你们的心事吗?这些日子,你们在我面前,尽量避免提到怀义,是吗?”
“陛下圣明——”张氏兄弟吃吃地笑了。
她毫无嗔责之意,情人的一些妒意,在她看来,也似一种享受。不过,她还是以轻巧的声调谴责他们兄弟。
“你们不想想是谁引进的?哼,你们是过河拆桥了。”
“陛下,我们兄弟不敢,这,不过是我们心底的私情。”
她不再回答,但她提起朱笔,在奏章上批了一行,接着,就把这份奏章交给张易之看。张易之看了一眼,又递给兄弟昌宗。
女皇在奏章上批了一行字:“着骠骑大将军薛怀义仍戍边戒备示武,再候旨定夺。”
“这样,你们满足了吗?”武曌眯着眼说,“如果怀义晓得了内幕,他不会饶你们的,小心了。”
“不怕,他不会晓得的。再说,我们有陛下哩。”张宗昌放下奏章,轻松地说。
就这样,薛怀义被女皇置在荒漠的西北边区,和洛阳的繁华分隔了,他和洛阳的政治脱了节,而张氏兄弟,由于这一空隙,得到女皇的宠爱,却日甚一日。
这是薛怀义所想象不到的发展——他以为自己会从骠骑大将军的职位上扶摇直上,从而把持朝政,不料女皇帝却因张易之兄弟而不让他回洛阳——此中,还有一项秘密,是张易之兄弟所不知,只有随侍女皇帝的婉儿明白:武曌和薛怀义之间是完了,那是因于薛怀义恃宠滋事。自然,使女皇帝下这一决心,是由于张易之兄弟。
洛阳城在兴旺中,洛阳城中的仕女纷纷地讨论着明堂与镜殿,人们从白马寺的往事来探测镜殿和明堂。
终于,张易之兄弟奏请女皇帝参观古往今来第一项奇谲智巧的建筑物。“已经完全好了?”她感到意外,因为,不久以前,她去看明堂时,镜殿部分是仍用布幔遮住的。
“是的,我们想给予皇上意外的喜欢。”张易之低声说。
于是,武曌幽微地一笑,带了张易之兄弟和婉儿,向镜殿行进。
这一所崇伟典丽的建筑物,耸立于大周皇朝的女皇帝面前了。她停下来,细看着,有低微的赞叹。
于是,她再缓缓地在白石砌成的甬道上前进。甬道的两边,栽植了花柳,那是自苑中移植过来的,虽然是新的,但看花柳的外表,好像是积有年数了。
镜殿正前面是一小片空地,有两个半圆形的花圃,中间是甬道,这条甬道有二丈阔,五丈许长,经过甬道,登上石级。石级是宽润的,两边有玉石雕花的栏杆。在十二阶石之上有阔约一丈五六尺的平台,青琐门。进入门内,是小巧的抱廓。一排朱红的大柱灯耸立着,每一根柱的旁边立着一名内侍。抱廓呈半月形中间的旷地布置成两个花坛,那是层叠和玲珑的。
现在,镜殿的内正门看到了,是在六级石阶之上,大门仍是青色的,但门上衔环的兽头,嵌着巨大的宝石做为眼睛,这是非常特出的。
她率着三人,徐徐走上台阶,目视着红宝石嵌成的兽眼。
“有意思——可是,究竟是奢侈了。”
“陛下,给予皇帝享用的,应该是奢侈的啊!”张易之幽秘地一笑,“进入那道门之内,还要有意思哩!”
大门,原是关着的,但当他们一行人走近时,却徐徐地开启——好像门户是自动开启的。
这一小巧的设施又引致女皇帝微笑。
于是,巨大的屏风挡住了去路,女皇帝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就折向左边,正面的大屏风是与左右的小屏风相连的,平时,侍从止于屏风之外,现在,女皇向左行时,张昌宗抢前了一步,将左边的活动屏风推开。
于是,一个灿烂无比的新世界呈现在女皇帝的眼前了。
她感到玄异的辉煌与光亮,她眼花缭乱,一瞬间,好像不能行走,好像不能看清楚实像。
张易之兄弟扶着女皇向前走。
于是,她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以及张易之兄弟和婉儿,她的眼睛转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自己,而当移目时,看到的自己影子就多了,到处都是。铜镜重叠反映,上下左右及前后,人影无数,有的是正面的,有的是侧面,有的是倒影,有的是垂影,各个不同角度的身影,每当人移动一步,所有反映的影也随之而变幻。
武曌惊叹了,她在辉煌典丽中低说:
“到今天,我才领会鬼斧神工这四个字的意义!”
同样地,婉儿也在迷惑中,她看到了太多的自己,以及太多的女皇帝。
这许多,使得她有迷惘的喜悦以及恐惧,在理智上,她明晓得这不过是幻影,但是,在直觉上,她又以为这些影子都是有生命的。因为,影子的表情是那么地生动,那么地真切,平时,她曾经从镜子中认识过自己,她看到过自己的正面和侧面,甚至后影,但是,现在却不同,各种角度都有,她看着,对自己觉得陌生了。
于是,她在不能自制中,喘然叫出:“陛下!”
女皇帝正要循声回望,但在一抬头之间,已从铜镜中看到了无数个婉儿,一副惊疑与迷惘的神气。
于是,女皇帝笑了——她在镜中看到自己许多种笑的姿势。她虽然年华老去,可是,笑容仍然是多彩多姿的,她欣赏自己的笑容,又继续笑着。
不安中的婉儿再叫了一声:“陛下——”
“小东西,你怕什么啊,走过来,跟着我。”
“陛下,我不晓得怎样才好!这许多个我……”
“蠢才!”她笑骂着,转向身边的张昌宗,“你去挽着她走吧,婉儿也撒起娇来了。”
“从前李老君一荫化三清,现在,咱们进入了这儿,不知化为多少清了,大约是婉儿的道行不高,抵不了!”张昌宗轻佻地逗引女皇帝。
她愉快着和喜悦着,为的是要继续在镜中欣赏自己的笑。
于是,他们走入殿正面近后壁之处,张易之让女皇帝在锦垫上坐了下来。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安静下来。她仔细地看四周——这个坐位是安排得非常之巧妙的,她往任何一面看,都能看到自己的身影,重叠重叠的——一抬手,手的影子无数都动,很像数百名舞女同时起舞。
婉儿于获得张昌宗的协助之后,也找到了坐席,同时,情绪逐渐地安定了下来。她和女皇帝一样,用手做出种种姿势,也时时变换笑容,从而自我欣赏。
渐渐,她从容了,好奇心也减退了,于是,她开始研究镜殿的光源。
一望之间,到处都是镜子,无法看出光源——婉儿稚气地问女皇帝。
武曌眨眨眼,以臂肘轻轻地撞击张易之。
“你说呀!”
张易之指着拱形圆顶的颈部,那儿,有一圈曲折的窗户,光线就从窗户射入,及于镜面,再由一排镜子反映,将光线输送到各处去。
由于镜子的方位组织微妙,虽然四壁无窗,光线仍能经由反映而达到每一个角落,而且,镜殿的各处,光线都很匀和。
“这是你们弟兄的智思。”武曌的双手各执着张易之与昌宗的手。
“这是天赐!”张昌宗佻巧地接口,“是天赐给陛下,不过是借由我们兄弟的手而已。”
“贫嘴!”武曌举起手,亲昵地打他的嘴。
于是,张昌宗就势滚入她的怀中。
女皇帝在兴奋与轻扬中,摩挲着张昌宗光滑的面颊,同时,她另外一只手将张易之也搂了过来。她的眼睛看着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左拥右抱。
婉儿在镜中看着两性的抚慰,生理上不由自主地起了反应,她自觉呼吸逐渐地迫促,她自觉身体的各个关节,都有紧的趋向——
“陛下!”她在喘息中叫出——她希望以说话来排除自己的绮思。
“叫什么?此时只适宜猫叫。”女皇帝恣肆地说。
“陛下!”婉儿的心房在撼动中,强自镇定着,缓缓地说:“我是提出问题啊,我不是……”
“什么问题?难道是孔子入太庙?”
“差不多呵!”婉儿想到自己与张易之的往事,竭力自肃,摒却绮念,正经地说,“夜间,没有了光源,怎样呢?”
“嗯——这问题成立,不错——”她转而望他们。
“陛下,我们立刻使镜殿成为黑夜,好吗?”张易之神秘地说出。等女皇点头同意,立刻转身,拿起搁在小几上的铜锤击着玉盘。
镜殿中有回声——
四名宫女与四名内侍,分别自左右屏风的缝隙中进入,远远地跪着听候命令。
“拉上各处窗户,准备灯烛!”张易之低声吩咐——镜殿的构造,还有一项特点,那是,不论在哪一个角落低语,声音能传导至各处,音量不变。
于是,侍从们分别工作了。
女皇帝自镜中看他们——他们分别揭开地毯的边角,再拉开地板上的暗门,然后摇动一根弯曲的铁轴——这根轴和上面的一圈窗户连着的,不久,窗户徐徐地合上了,每扇窗都是铜镜。
东南北三面的窗户最先关上,剩下西方的窗户,正徐徐地合拢。
张昌宗做了一个手势,西窗才关上一半,就停止了。
女皇帝发现,此时有似夕阳残照。
“有意思!”她回顾婉儿,“你没有事,可以作一首诗。”
“陛下对我,似乎残酷了一些!”婉儿放肆地回答。
女皇帝喜欢她这时候的放肆,笑着说:
“好,那就随你自己,如果你要离开,我并不反对。”
“陛下,我又舍不得走开哩!”
“黑夜来了!”张易之插嘴说。同时,使手势使西窗掩上。
镜殿,完全陷在黑暗中,但这只是极短促的时间,转瞬间,一支烛燃起了。
镜子的反映,有似魔术,一枝烛,幻化成无数枝,烛光映照,镜殿呈现了凄清幽秘的景象,映在镜上的人影,好像是无数幽灵。
“啊,这像是地狱!”女皇帝有凛然之感,不过,她仍然赏识这一枝烛所造成的境界。
“陛下,立刻就会变成天堂的。”张昌宗说着,随命侍从们燃点镜殿内所有的灯烛。
于是,侍从拉开镜铜柱底部的小暗门,拨动机钮。铜柱近顶的部分,应声伸出一枝小铜棍,棍端,垂下一条铜链,屏风外,有内侍送入宫灯。每一条铜链挂上一盏宫灯,立刻将机钮转拨,铜链缩了上去。这样,镜殿内,有了十六盏挂灯了,殿堂通明……
但是,这尚未终结。
巨大的铜镜屏风,此时已拉出了嵌着的灯架了,内侍们自屏外提了各式各样的灯,挂在架上。
于是,镜殿成了灯的海。
女皇帝被灯的海所眩迷了,一瞬间,面对奇景,她目瞪口呆。张昌宗凑近去,低说:
“陛下,这像天堂了!”
她长吁着,好像找到了目的地似的,悠悠地说:
“这是一个神异的地方,这是一个夺天地造化之功的地方,我就在此地终老了吧!”
“这是千古帝皇所不曾享受到的!”张易之说。
“是啊,我也是千古所无的人啊!”女皇帝骄傲地说!她一直是如此自信的。
在辉煌的灯海中,武曌的绮念渐渐地泛滥了,她想到了当年天堂神宫中的无遮大会,倘若,将那种会乐移到镜殿,必然更加有趣,她想看,就向张易之兄弟说了。在激动中的婉儿,迅速地接口道:
“陛下,也可以找人到此地来表演的啊,我们看镜……”
女皇帝尚未有反应,张昌宗却已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陛下,我以为这不好,白马寺内的大佛像,是居高临下的,在佛像顶上往下看,一览无遗,自然动人,此地是平面的,我以为只适合自己演,不适宜看人家……”
“小东西!”女皇帝打了他一下,又拧他的面颊,“你说得不错,白马寺烧了,天堂神宫的时代也过去了,现在是镜殿时代,不是看人们,而是看自己——好吧!昌宗,你先来——”
“陛下——”张昌宗以一副羞涩的神气闪避。
“婉儿,你来帮手,将昌宗的衣服剥下来!”
——女皇帝在灯的海中狂了,女皇帝在奇丽的镜殿中,几乎是迷失了。
投老的人生,原是不应有所变化的,但是,在镜殿中,武曌却大变了,她狂妄,她奔放,她衰飒的生命转化为蓬勃,好像春天去了再来。
镜殿,可爱的镜殿,千古未有的奇丽——女皇帝被迷惑住了,她长日在镜殿中,对政治的兴趣因此而淡了,她将许多事委托给大臣处理,以及委托给来俊臣处理。
她享受着,她松懈了。
然而,千古未有的奇丽,却在逐渐地损害至尊的女皇帝。
镜子所反映的光芒,严重地侵害了她的眼睛。渐渐地,她发现了自己的视觉有模糊的倾向。
这一发现使得她深奥的内心都起了抖栗,一个人,如果失明了,活着将无兴趣可言,而她的视觉模糊,正走向失明的路啊。
可是,她又舍不得放弃镜殿,她想,人生百岁,必有一死,为了享乐,何妨一死呢?何况,这还没有死一样的严重。
她留恋着——她争取着欢乐的时间。
就在这时,出征的薛怀义,击退了敌人,终于回来了。女皇帝是不愿见他回来的。但在镜殿的享受中,她疏忽了这件事。薛怀义的申请表文,她随便批准了。自然,对薛怀义本人,她还是有些儿思念的。过去,她的理智控制着感情,将薛怀义远徙,以免于是非,但镜殿中的逸乐,使她的观念有若干改变。她想着白马寺时期的往事——在细腻的张易之兄弟面前,她觉得粗犷的薛怀义具有另外一种风情。一度,她厌弃了粗犷的,此刻,又希望有粗犷的来调剂一下细腻。此外,她又想向薛怀义夸耀一下镜殿。
于是,远征的骠骑大将军、行军总管薛怀义,自边城回到京华,解除了军职,归国公府邸。
在民间,有远别胜新婚的说法。女皇帝于朝堂上看到薛怀义时的心情,正复如此,因此,在怀义归朝的第二天,她就召他入内宫。
在对女皇帝的关系上,张易之兄弟是经由薛怀义的引荐才登堂入室的,在心理上,他们兄弟对薛怀义有着忌惮,并且,直觉地以为薛怀义的到来,会夺去自己所得的宠爱。
然而,他们兄弟却不敢表示妒意,做为职业情人,是没有妒的权利的。
他们,久别重逢,是在武曌读书的智仁殿——女皇帝时时阅读书籍,每逢读书的时候,她会摒绝一切,即使是张易之兄弟,在她读书的时候,也是回避的。
现在,她竟将薛怀义召入智仁小殿,张易之想,这是多么不相称啊,薛怀义这个人,没有一点书卷气,到书房中干嘛呢?
智仁小殿中,却别有一番天地。女皇帝选择这一个地方是有其深意的,她以为自己在此地的时候是最清醒的,她愿意在清醒中接见薛怀义。
可是,在与久别的、讨厌的旧情人相见时,她的矜持就崩溃了。
薛怀义跪倒在女皇帝的脚前,以激动的声调叫着陛下,随后,他将她的小腿搀住,巨大的头颅靠贴着她的膝盖。
“陛下,”他叫出,“我怕我已经被遗弃了!”他稍顿,再仰起头,热泪满面,“陛下,在战场上,在那些边荒的地方,我多么想你,我多么思念在都城的岁月,我多么想抱住陛下——”
这是热情奔放的情话,这也是恣肆的,如长江大河,女皇帝的矜持,立刻就解体了,她伸出双手,捧住了薛怀义的面颊。
“陛下,我要是见着你,就是立刻死了,我也瞑目。”薛怀义继续以激越的声调说,“陛下,我宁愿不要功业——什么都不要,只求能长日相伴陛下。”
“怀义!”她感动,也感慨万端,双手不断地摩挲着他的面颊,“怀义,我也一样想着你的啊!怀义,我对你有期望——我不愿我所喜欢的人,是低能的。”
“陛下,陛下——”他切切地叫唤,同时,以下巴来摩挲她的腿肚,蜜意柔情尽在不言中。
“怀义!”她长吁着,如释重负地。此刻,她的心情极为复杂,当年,怀义的胡行、滋事,使她不安,因而遣使远出,但是,重逢的现在,当一个庞大雄壮的人体跪伏在自己面前,男性的雄奇又使她不能自已了。
她体察自己,她发现,直到如今,自己仍然是喜爱着这个男子的,她想:当时,远徙怀义,也是由于爱为出发,如果是恩尽义绝,那么,当时必会将之处死而不会让他上战场去的。她又想:戒慎恐惧,是理智;不忍将之处死,是潜在的爱情。爱情,何必自苦,何必自抑呢?
——这样一转念,她释然了。
“起来吧!”她柔和地说,“怀义,说实话,有时,我真的对你不满,我讨厌你的胡作妄为,可是,我又实在少不了你,老实说,抱住你和抱住张易之兄弟,完全不同——”
于是,薛怀义跪前了一些——他并未遵命爬起来,他移前,双手搂住了女皇帝的腰肢。然后,他的面颊贴着了她的胸口。
“怀义,怀义——”她终于也将他搂住了。
于是,在智仁小殿,旧情有似死灰复燃了,而且炽烈地燃了起来。
——她又接触到了他结实的肢体,她又亲吻了他表示男性雄伟的嘴形,以及他那挺直的鼻梁。
“陛下,在边境的时候,我想着你……”
“你一定弄了别的女人——”
“没有,我想着陛下而过日子,我像一个苦行僧那样地过日子,有时候,我在梦中享受……”他以眼色来暗示男女间的欢爱。
于是,女皇帝打他一下,吃吃地笑了出来。
于是,薛怀义倏地竖立起来,吻了女皇帝——
情感,终于将理智打倒了。
“怀义,我有了一个新的玩意儿!”她依偎在薛怀义雄壮的胸前,悠悠地说,“张易之兄弟为我设计,建造了一所镜殿,那是瑰丽的,伟大和智巧的构造!”
啊——薛怀义的心房骤然向下沉。但是,他竭力控制自己,并且,也以微笑表示自己的赞赏。
“这像是万花筒——”女皇帝衷心愉悦地说。
“镜殿,镜殿!”薛怀义想有所说明,但在一转念之间,立刻就忍住了。他尚未弄清楚女皇的意向,不欲逾越,因此,他改以妒羡的神气瞅着女皇帝。
这神态,使女皇帝舒服,女人,总是喜欢男子为自己而妒的,于是,她解开了他的衣服,她伸手抚摩他的胸膛。
“不要酸酸的,我带你去,让你也见见世面,那是比天堂神宫更加瑰丽的。”
“那是在我不在此地的时候……”薛怀义以悻悻然的神气说。
“我允承带你入镜殿啊——我的将军,难道,你还不满足吗?”她第一次以柔弱的喜悦口气对情人。我的将军一语,是充满着蜜意的。
薛怀义是敏感的,现在他发现离别非但对自己没有损害,而且还有好处,他成为女皇帝情人之后,虽然有过狂热的时候,虽然也有过极亲昵的时候,但是,像现在那样的口气,却是第一次,他明白,这是由于久别而生的情愫。他思索着,要把握这份情愫,只要把握住,就可进一步,操纵女皇帝,操纵天下。
他有着万丈雄心,他希望有主宰天下的一天。
于是,他柔腻地吻着女皇帝,他竭尽所能地挑逗女皇帝,他也竭力地使自己辉煌。
辉煌,辉煌——
武曌在恍惚中,自己依稀回到了武媚娘的时代——那是心理上的时光倒流,那是自我地刺激着生理的发酵。她其实已经衰老了,镜殿,已经使她的视觉受到损害,可是,当生命潜在的火焰燃烧起来的时候,一种从内心发抒出来的幻觉,使她觉得自己的视觉明朗了,使她觉得自己年轻了。
于是,她微笑,她有饮一杯酒的需要。
“陛下,现在带我去?”薛怀义把握了时机,腻声询问。
她已经有此想了,不过,她要装腔作势——女人,多数是爱好装腔作势的。因此,在薛怀义提出了之后,她轻轻地摇头,又摇头。
“不要如此薄幸啊!”薛怀义郁勃地说出。
她笑,媚惑地,幸福地……
于是,远征归来的薛怀义,侍奉着大周女皇帝,向神秘的与瑰丽的镜殿去。
新任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杰,在南内则天楼侍候晋见女皇帝。
这是常仪,女皇帝是每隔一二日召见一位丞相询问朝廷的和四方的事情的。
在女皇帝的朝廷中,狄仁杰并不党附武氏诸王,他孜孜于自己的职务,在巡抚河南的时候是如此,入朝之后,也是如此。他居相职,只是照规定的例律办事,既不曲意承欢,也不孤行独立。他和凤阁侍郎李昭德、同平章事乐思晦,都是以刚介不苟名京师的,同时,他们也是获得女皇帝信任的。
其中,狄仁杰刚正而并不猛酷,他时时会娓娓地陈述意见,扭转女皇帝的若干决定。
武曌欢喜他的正直,欢喜他的廉介,同时,也欣赏他的仪表。
女皇帝并没有使狄仁杰久候。
女皇帝出现时,春风满面——狄仁杰每一次在单独觐见女皇帝的时候,都有着疑惑——自他入仕至今,女皇帝的容貌变化不大,每次他会想,何以她不会老呢?
“仁杰,我有些一般性的事务问你。”她在赐坐之后,徐徐地说了开场白,稍后,她再接下去,“第一样,我于最近连续接到密告,新进的人中,有好多根本不称职的。有人还编了歌词,你可知道?”
“我知道——当然不是全体,那是人们讽刺陛下存抚四方的选举荐引制度的。”狄仁杰淡淡地接口,“那首歌,我也记得:‘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攫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曲心存抚使,眯目圣神皇。’我所知的就是如此六句。”
“唔,那是讽我滥选的,意思不错。你以为怎样?”武曌微笑着,并不因一首冒渎的歌词而生气。
“滥,是事实,不过,那总比关起门来的好,倘若十个滥的中间,有一个杰出者,就得到补偿的了。”狄仁杰正经地说,“最怕是把持,由一群固定的人轮替着做官,这会更坏,所以,外面对选举制度,尽管有批评,我一直未敢陈奏,就为着怕陛下会因此而取消一个良好的制度。”
“嗯,有道理!”女皇帝仍然保持着适宜的笑容,缓慢但又很明朗地接下去道,“这些年,你有发现新的,可以承继你们的人才吗?”
“有,但并不是很杰出的!”他稍顿,再接下去,“人才是渐渐地培植成功的,天生只有一半,栽培也占一半,天才而缺少一个优良的环境,那会使天才庸碌以没。”
“嗯——”武曌抬起眼来,凝看着狄仁杰,一种飘忽的意念,于一瞥之间泛起了。她将镜殿与狄仁杰联系了起来,她想,如果将狄仁杰这个人放入于镜殿中……
这是放诞的、荒唐的意念!她从来是把私事和政务分开的,狄仁杰,是她政务方面的人;镜殿,是她私事的——但在此时,她将私与公混淆了。
于是,她那双视觉已经衰退了的眸子凝定在狄仁杰的脸上。
狄仁杰是在期待着她的反应,一个间歇的时间,使他感到意外,因此,他也抬眼来看女皇帝。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狄仁杰局促了!他发现女皇帝的双目中有着异样的光华。他并不能确定这样的目光所包含着的是什么,可是,他是男人,和女人相对视中,自然会有生理的与心理的反应,他因反应而局促,缓缓地,在不知所措中垂下头来。
武曌终于从游离中醒了过来,她内心谴责着自己,同时,她也有着柔媚的幸福之感,她想,我还可以使一个男人动心哩。
“陛下,”狄仁杰暗暗地调匀了呼吸,镇摄心情,徐徐地说,“刚才,陛下说过的,还有——”
她非要收摄自己不可了,意志如一匹在驰骋中的野马,她竭力收拢缰绳。
一瞬之间,她回复了冷静……
“仁杰,那是关于薛怀义的,听说,他在洛阳广收徒弟,私蓄武士——”
狄仁杰震动了一下,他自然知道女皇帝与薛怀义的关系,疏不间亲,这是至理名言。
他又怎能在这个问题上发言呢?何况,他又晓得女皇帝在若干方面是有意地纵容薛怀义的,因此,他缄默着。
“仁杰,就你的职位发表意见。”她似乎看到了他的心事,至诚地,也端正地说。
“陛下,薛怀义现在所为,并无特殊的地方,但是,若就防微杜渐这一点来着眼,薛怀义的作为,是可能有危险的倾向的。”
她点头。
“每一个做皇帝的人,都不会高兴见到朱家郭解这一类人的。薛怀义似乎想做朱家郭解。”
“人的发展真不容易预料。”
“他辜负了我!”女皇帝不假思索地说出。
这一句话,等于是自我地宣布了与薛怀义的暧昧关系,狄仁杰不知所措了。武曌却并不觉得自己是失言,她以为,这是不必文饰的。一个女皇帝有几个情夫,与一个男皇帝有几个妃子,是毫无分别的啊。再者,在她的心理上,把狄仁杰看作朋友,在朋友的面前,自然不必讳忌的啊,因此,她直承了。可是,狄仁杰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却没有她那样豁达,因此,女皇帝的坦率,他无法置一词。
“我不能容忍在我的治下,有人建立自己的势力。”女皇帝却迅速地撇开了男女私情,把意志集中到政治方面。
则天楼的觐见结束了,女皇帝于回进去的时候,向婉儿吩咐:不许薛怀义进宫。
——这是薛怀义回到京城三个月之后的故事。
女皇帝对薛怀义的一份热情,只有在重逢之始是燃烧性的,其后,她终又觉得怀义的粗鲁是不能容忍的。怀义,不能与张易之兄弟相提并论,因此,她对薛怀义的召唤就减少了。
薛怀义自然是看得出来的,他担心着自己的前途会起变化,他想:照此下去,张易之兄弟必然有一天会来代替自己,可是,他同时又明白,女皇帝的心,是无法扭得转的。他曾经竭尽所能,希望扭转女皇帝的眷注,但结果却是失望。
在失望中,薛怀义的老脾气又发了,他以为女皇帝将会容忍自己——像过去那样子。
于是,他在以“自娱”中广收徒弟,举行小规模的钧天大乐。
而这些,就是他的朱家郭解式的发展,在形式上,是的,但在实际上,却不是。
薛怀义在外面的作为,来俊臣是尽量避免密报的,但是,那并非表示他不注意他的行为。他搜集一切的情报,平时,以这些情报来抑制薛怀义,倘若有必要,他也会随时将这些提供给女皇帝。
现在,他得知了女皇帝不许薛怀义入宫——他猜测,薛怀义的宠信衰了。但是,他也看到女皇帝的态度还是温和的,无情中仍然有微情。于是,他找了张易之来问讯,他希望张易之和自己进一步勾结。
自从有了镜殿之后,张易之兄弟在皇帝的心目中,地位又加深和提高了。
武曌老了,对眼前光景有着失去控制的留恋。她还有独占的欲望。她公开地向张易之提出,不许他在外面娶妻,同时,她也坦然命令,不准张易之接触第二个女人。
以前,她没有这种观念,她曾经放任薛怀义和其他的女人厮混,张易之侍从她的初期,仅在宫门之内专心一意侍候女皇帝,在回家之后,是不受干涉的。现在可不同了,张易之像是被拘禁在宫内,偶然的外出,女皇帝必然派遣两名侍卫人员相随——那是监视。
来俊臣在内宫找到张易之密谈。他做出忠于张易之的样子,自告奋勇地愿为张易之除掉薛怀义。
这自然是张易之所要的,当薛怀义自边陲回来的时候,有十来天,女皇帝无分日夜地亲近旧情人,这使张易之兄弟恐慌。当时他真想找一个机会诛除这一个可怕的敌人,但在此刻,他认为无此需要了,女皇帝已经不许薛怀义入宫,过去的情爱即使存在,其淡薄也可知了,至少,他看出了薛怀义绝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对手,因此,他摇头说:
“现在,不必了,皇帝陛下已不愿再见这贼秃。”
“那只是一时呀,以前,皇帝也曾疏远过大和尚的,可是,他从边塞回来之后呢?”来俊臣耸肩,“我是为老兄着想,你再想想!”
“哦——”张易之不能立刻决定,那是另有原因的,薛怀义和他,都是职业情人,在最后关头,他亦不免于物伤其类的感慨,于是,他又说,“由他去吧!”
“你如此托大?”来俊臣忽然恣肆地大笑起来,“我是为你着想啊,我干这一行,懂得的可能比你多——斩草必须除根,如果,斩草不除根,将来,可能有患,现在,你虽然不怕他,可是,薛怀义不甘心的啊,你是他所引荐的,此刻,他在女皇身边失了势,奈何你不得;可是,他还有别的方法啊,我告诉你,据我的手下报告,薛怀义左右,有一班洛阳少年保镖,那些人,随时有为薛怀义拼命的,他自许是朱家郭解一流人。”
“唉,这贼秃!”张易之脱口说出,“我在你面前不必讲假话,我自然是讨厌他的。不过,我饮水思源,内心实在不想难为他。”他稍微顿歇,再接下去,“俊臣兄,你对我的关心,我是知道的,你斟酌着做就是了。”
“你同意,我就动手,不过,在里面,你还得及时发言,使我的密报奏效。”来俊臣以至诚的神气说,“我也和你实说:薛怀义在过去是很和我合作的,后来,他自以为在女皇帝身边成了不倒翁,对我也就变了。”
“我们就这样做吧!”张易之说着,怃然叹息,“俊臣兄,愿我们两个能合作无间。”
“那自然。”来俊臣爽快地接口,“我绝不会辜负朋友的,易之,你有什么事用得着我,我一定尽力去做。”
他一笑,向来俊臣拱拱手——他不敢相烦来俊臣,他知道有任何事情的把柄落在来俊臣的手上,都会引起麻烦,可是,在一转念之间,他想起了母亲的话——
有一次,他在被监视中回家见母亲,母亲找到一个可以密谈的时机,悄悄地告诉儿子:
“一个男子追求富贵,什么路都可以走,你侍奉女皇帝,我自然不能怪你,不过,有一件事你得留心,女皇帝占住了你,分不出身子,张氏的香烟呢?易之,你得为自己生个儿子才对。”
当时,他对母亲的话泛泛视之。但在事后,他对这个问题就不能释然了。他想:没有儿女留在人间,总是大可悲的事。人与万物,都是生生不息的啊,女皇帝太老了,不可能再生产了。
他明白,只要来俊臣肯协助,自己逃避监视,在外面弄一个女人,生一个儿子,是应该做得到的。
他虽然不欲留下任何把柄在来俊臣的手中,可是,他又觉得,“无后”的问题太大了,值得当作一个赌注来赌一下的,于是,他坦率地向来俊臣说出自己的心事。
自然,来俊臣对这样的事愿为之,但他是狡猾的,绝不会放弃一个可以要胁的机会。他做出沉吟深思之状,他皱着眉毛,缓缓地回答:
“事情并不难办,但也不是很容易,因为一有疏忽,我和你都完了。易之,不可性急,我来替你安排,我们必须做到万全的地步。”
不久之后——武曌自她的情报方面获得了薛怀义的消息。那是集中在薛怀义招纳无赖少年这一方面的,报告上说,薛怀义随时能号召一两千人,而在平日,随着保护薛怀义的,也有百名壮士。
武曌初次看到报告时,很轻松,随手掷给婉儿——
“你看,怀义要为朱家郭解,想造反吗,这傻瓜!”
婉儿对着薛怀义的报告,内心有着战栗,她是了解来俊臣的作风的,她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开始。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又不便开口。
婉儿对薛怀义,虽然谈不上特别的好感,但是,她对他仍然有情,却是无可否认的。
于是,在来俊臣第二次报告到来之后,婉儿相机地向女皇帝说:
“陛下,应该告诫一下大和尚了。”
武曌幽微地一笑,隔了半晌,才缓缓地说:
“你想该怎样告诫呢?”
“陛下让他见一次!我想,这人为了失宠而怨望了。”
“我不想见他。”武曌伸了一个懒腰,“怀义太粗气,我有些厌了,也许,再过些日子我会想他的。”
“陛下——”婉儿拖长了声音。
“小东西,你想他了。”
“不,我没有……”婉儿想到往事,垂下头来。
“好吧!明天,你接见大和尚一次——告诉他,小心谨慎一些,否则,我会杀他的头!”武曌突然庄严地说。
“陛下,我还是不见他的好……”婉儿以掩抑的声调回答。
于是,女皇帝幽微地笑了起来。
“不用担心,我让你见他的啊!”
婉儿没有召见薛怀义,她为了避嫌——宫廷中的朕兆,已不利于薛怀义,她估量自己无法改变这位桀悍的大和尚,同时,她也觉得自己若是厕身其中,将来,可能还会惹上麻烦的。在宫廷中的年代久了,她已经体会到保身的各种条件。不过,她在与太平公主相见时,却把薛怀义的故事透露了,她低微地,也感伤地说:
“公主,我看情势,大和尚是会没有命的。”
“哦!”太平公主虽然得到母亲的特别宠爱,可是,她同样也清楚,只要出一些小岔子,这种宠爱就会完结,她知道母亲的性格,刚而狠,在一转眼之间就会不认人,因此,她沉吟着……终于摇头,“婉儿,这种事最好不要插手。”
“我也明白——不过,我看怀义可怜,他自己走向毁灭,还不知道。”
“由他去吧——张易之兄弟大约是会高兴见他毁灭的。这两人如何?”
“他们很好。”婉儿幽幽地笑着,“两个人都很惹人怜爱,所以,女皇帝就时刻不放松他们了。”
“这是真正的禁脔!”太平公主大声笑了出来。
没有任何援手的薛怀义,终于倒霉了,不断的报告,使女皇帝愤怒了——密报中说他成了皇权的威胁。
可是,愤怒中的女皇帝,并未给予来俊臣任何指示,好像她是故意使来俊臣莫测,同时,她又像是依然容忍着。不过,来俊臣揣测女皇帝的心理也是无微不至的,他看出女皇帝已经心动了,虽然没有任何的指示,关于薛怀义的报告却不断送入。
这些报告中,有着:薛怀义剃度壮男一千人为僧,以及薛怀义建造大像,命人抬了,在街坊游行,以诱引徒众。同时,薛怀义在若干场合,都公开地向人报导自己与女皇帝的关系。
报告,越来越甚,可是,女皇帝依旧不动声色。
五天之后,她接见了女儿,她向女儿询问薛怀义的故事。太平公主在觐见母亲之前,是先从婉儿这方面获得了消息的,因此,她并不避讳,但仍以轻松的态度说出。
“怀义的毛病不少哩,近来,常听人说他猖狂。”
“他有许多年轻力壮的僧徒?”
“是的,怀义说这是他的卫队——那批僧徒随他出入,横行市井!”太平公主微喟着,“这人,才能是不错的,可惜太放肆了。”
“阿珠,你要为我做一件事!”女皇帝森严地接下去,“薛怀义不能再活下去了,我又不愿正式将之处死,我也不欲借手来俊臣。”
太平公主庄严地看着母亲,等待继续的指示。
“你为我办这件事,要干净利落。”武曌长吁着,“使我失望的人太多了!”
“我来做!”她一字字迂缓地道出。
“你得小心从事,怀义的僧徒,不会仅仅是随他横行的,在有事时,他们会造反。”
“是。”太平公主勉强现出微笑问:“我在什么地方下手好呢?如果在外面,可能激起事故。”
“你可以引他入内宫行事的,你召可靠的人做助手。”
“我以为,武攸宁是能做事的一个。”
“那就找他协助你好了。”
这是决定——薛怀义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可是,在太平公主这方面,接受了女皇帝的使命之后,却有着矛盾,她对母亲的情人也思染指,但是,她又担心出事——母亲的个性,她是清楚的。一桩交托的工作,如果不能做好,那么,一切的宠爱信任,都会万事全休,但是,人生一世,倘若不得享受薛怀义的狂悍,也是一种损失啊。
于是,她悄悄地将自己的意思告知婉儿。
“公主,我以为,你死了心吧——我是吃过苦的人,虽然你和我的身分不同,可是,女皇帝的性格,你总是明白的,我想,还是求其平安吧。”
“婉儿,”太平公主垂下头,感慨地说,“我这个公主,在表面上像可以为所欲为,实际并非!”
“我的公主,满足吧,如果你真为所欲为,那么,你也会和薛怀义有同样遭遇的。”婉儿低吁着,“在女皇帝的治下,不论是谁一旦逾越,就不堪设想,而薛怀义是逾越得最多的一个。”
于是乎,太平公主爽然而笑。第二天,她就和薛怀义在一起了!她,从来不逾越,但是,她也知道如何逾越,过去,她从未试过,现在,她要先行享受……
她,粗犷地,也恣肆地说:
“大和尚,皇帝要我来看你——”
薛怀义有着被冷落的愤慨,不能自抑地回答:
“皇上还会想到我?”
太平公主伸出手,在他的额上戳了一下!
“傻东西,是你自己无能啊!”
薛怀义一怔,望着太平公主出神。
“你为什么不来求教本公主呢?”她佻巧地说,“倘若本公主助你一臂之力,张氏兄弟就不会当势得令的啊。”
“公主——”薛怀义领悟到了,“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没有接近的机会,而且,公主也有些像避我——”
“现在,并不迟啊!”太平公主腻声说。
一个职业情人,因此而开始了一项新的活动。
薛怀义和皇室中人似乎结有不解之缘,他侍奉过前朝的千金公主,现在,他又侍奉了下一代的公主,在两代的女人之外,还夹有一位做皇帝的女人。他为此而自我地骄傲着,也为此而鞠躬尽瘁地侍奉下一代的女人。
于是,三天过去了——太平公主每天都和薛怀义在一起,同时,她也每天入宫。
女皇对女儿是没有丝毫疑心的,她倾听女儿的报告,她吩咐女儿从速行事。
于是,在第四天——
太平公主于下午见到薛怀义时,简单地,也轻快地说:
“滚进去吧——我为你安排好了!”
“公主,陛下怎样说?”薛怀义紧张着,“我以前进去都被挡驾……”
“傻子,以前和今天,当然不同啊——”太平公主双手捧着他的面颊,“你怎样报答我?”
“我为公主鞠躬尽瘁……”他用力搂住了她。
“鞠躬尽瘁!”她佻巧地,细腻地笑着,“那么,你以前还没有尽瘁?”
“公主!”他低叫,他吻她——
于是,太平公主将他推开,再轻快地说:
“去吧,到里面去鞠躬尽瘁吧!”她说完,转身就走。
薛怀义以为,此时,在情在理,都不能放她走的,因此,他追上去。
太平公主睨了他一眼,挥手做势。
“我们之间,来日方长哩——怀义,我为你是花了一些心血的。”
一个时辰之后,薛怀义带了二十四名僧徒入宫觐谒女皇帝了。
武攸宁在宫门之外迎见,以不屑的神气说:
“你怎么又来了?”
薛怀义突然间双目充血,他把这一句话当作侮辱,瞅着武攸宁,半晌不能出声。
“大和尚——”武攸宁终于笑了起来,“进去吧,皇帝陛下因你久未入宫,命我在此相迎。”
“噢!”他舒了一口气,刚才的怒怨,立刻消得无影无踪,双手自然地拱合了。
“进去吧,陛下已等了你一些时……”武攸宁大方地挥手,让薛怀义与从骑同入宫门。
薛怀义随带从者,并不是疑心女皇帝或太平公主对自己有所图谋,而是习惯性的,现在,武攸宁放自己,又放从人,他才想到带人入宫是与礼不合的,不过,他又联想到了其他——武攸宁许自己带从骑入宫,那必然是女皇帝对自己旧情仍在,否则,攸宁不会如此大胆地允许让随从进入内宫。
于是,薛怀义又得意了,他目空一切地进入宫门。在二门之内,武攸宁笑着低说:
“你的人怎样?是不是带他们入长生殿?”
“那样,女皇帝也会欢喜……”薛怀义猖狂地说着,“是不是?”
“大和尚,你知道我的身分,开不得玩笑的,你的头颅是铁铸的,我可不是——进去吧!”他仍然招呼薛怀义的随从僧徒俱行。
“让他们在此地等候。”薛怀义向徒众做了一个手势,留住了僧徒,独偕武攸宁走向第三道门户。
门开了,出现的是四名宫女。
于是,他们进入了第三道门户。武攸宁站住了,悄说:
“大和尚,我只陪你到此为止。”
这是使薛怀义听来很愉快的一句话,他拍拍武攸宁的肩膀,大步入内。
于是,武攸宁迅速地自侧门转入——
又是一道门户开启了,薛怀义看到出迎的又是四名身材高大的宫女。这和过去入宫的情形不同,他感到错愕,不过,他又自我地解释:“我长久不曾进宫,可能,宫中的情形也变了。”于是,他问靠近身边的一名宫女:“她们是新入宫的?”
那宫女做手势,摇头。
这又使薛怀义错愕,他想:难道,女皇帝选了哑巴来侍奉?于是,他又问:
“你们不会说话还是皇上不许你们讲话?”他稍顿,又看到那宫女做手势和摇头;这使他不快,再说:“在我面前,不妨事,女皇帝是我的——”
那些宫女仍然不开口。
于是,薛怀义转向另外一边,再问:
“你呢?”
就在他转向左手边的时候,右边两名壮健的宫女突然自长裙中抽出了硬木棍,猛烈地击向薛怀义的头颅。
这是骤然发难,薛怀义在猝不及防中,头颅挨到了一棍,他本能地一闪,第二棍敲中了他的左肩,这都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但薛怀义立刻明白事态的严重了。
他同时想到女皇帝采用这种方法对付自己,必然是不敢张扬其事,因此,他想到只要能逃出去,就可能保全生命。因此,虽然头颅有着剧烈的痛苦,他仍然以全身的力量,从事抵抗和突围。
另外两名宫女也抽出短棍进袭了,可是,薛怀义已经有备,他的身体一晃一旋,就将两人推开。同时,用力跳起,奔向门。
就在这时,门边又有两名宫女突然而起,她们手持长棍,同时击中了薛怀义的腿胫。这虽然不是致命的打击,可是,他却因此而无法站稳。
门开了,武攸宁有似疾风地闯了进来,他执着单刀,手起刀落,砍向薛怀义。
“你——”薛怀义在匆忙中叫出,同时,伸臂一抵。
一刀砍折了他的臂膀。但是,薛怀义在生死之交,竭尽最后的能力来挣扎,他一跃而退,急促地说出:
“攸宁,留我一命,我的所有完全给你。”
——薛怀义是洛阳出名的富人之一,武攸宁自然知道,可是,在宫门之内,他怎敢徇私呢?冷冷一笑,向两边的宫女使了一个眼色。
于是,四条棍棒同时击向薛怀义。
这一瞬,这位不可一世的大和尚自知末日到了,他长叹,合上眼睛,吐出最后的呼吁:
“攸宁,用刀杀了我吧,不要将我打烂……”
——这是一名职业情人的遗言。
武攸宁似乎体解这份心意和同情他,喝止了宫女,提刀徐徐而上。
现在,薛怀义鲜血如注,从断臂处淌下。剧烈的创痛已经使他陷入昏迷了。武攸宁提刀凝看,并未立刻下手,好像,他是等待着薛怀义苏醒之后再砍下最后的一刀。
薛怀义在血泊中,双足牵动着。
于是,门又开了——武攸宁的助手进来报告,已经将薛怀义带来的僧徒全数杀死。
“嗯。”武攸宁淡淡一笑,“着人准备出发!”说着,他以刀尖点着薛怀义的胸膛。
薛怀义从一阵剧痛中醒觉了,睁开眼睛,看了武攸宁一眼,又将眼皮合上,武攸宁冷峻地问:
“大和尚,还有遗言吗?”
“我做了鬼,也不饶张易之兄弟!”薛怀义吐出这一句,伸长颈项,凄厉地叫出:“来吧!”
于是,武攸宁的刀举起来——
不久之后,大周的女皇帝获得了女儿的报告。
她缄默着,对于怀义的死,她是稍微有些遗憾的。
在所有的情人中,薛怀义是和她相处最久的一个,而且,也是相好最久的一个。在张易之、张昌宗之前,薛怀义是她主要的情人,她曾经纵容他,她曾经恋念过他,她也曾厌恶他而又不忍杀他,现在,这名情人终于血溅宫门之内了。
“陛下——”太平公主看到母亲的面色很阴沉,不安地问,“所做的有什么欠妥吗?”
“没有。”她吁着气,“把薛怀义的家抄了——财产赐给你和武攸宁,至于他所养的僧徒,则全数诛灭,一个也不许留!”
死亡,结束了一切。薛怀义曾经轰动过洛阳,但是,洛阳人直到他死后三天,才隐隐约约地得知一些讯息。他们信疑参半。不过,人们是愿见薛怀义惨死的,这个狂悍的男子,久已成为社会的公敌。
至于女皇帝,在薛怀义死后,心情很低落,她从来是狠心的,残忍的,可是,对薛怀义,却不免于有情。她回忆着白马寺的逸乐,那时候,她的生命比现在强,那时候,她的心情也比现在好。
现在,有镜殿,镜殿比天堂神宫旖旎,也比天堂神宫安全,可是,在回忆中,她又觉得天堂神宫是豪畅的,有时,她又觉得生命应该有豪畅的场面。
薛怀义,是她生命中豪畅的代表……
在沉思中,张易之徐徐地走到她的身边。
她瞥了一眼,这男子是俊秀的,清明的,和薛怀义截然不同。她想到薛怀义推荐张易之给自己的经过,于是,她低喟——
“陛下!”张易之缓缓地跪下来,但是,他的双手却撑着她的膝盖,他的叫唤声也是温柔和妩媚的。
女皇帝叹气,在张易之的面颊上摸了一下,又是一声低喟。而张易之,顺势依偎入怀,让女皇帝将自己搂住。
长久,在依偎中的张易之仰起头来。
“陛下,我希望你永无忧愁——”
“现在,我没有忧愁啊!”
“陛下在想念着……”
武曌终于笑了——她欣赏情人的温柔以及细心。
“陛下,我……”他说话时,逐渐地迎上去,吻了女皇帝。
“你怎样?”她的手掌不断地摩挲他。她的意兴在游移,她的心灵深处,好像有轻快的音乐在奏出,于是,她将对薛怀义的思念拋开了。
逝者已矣,跟前人,却柔情如水……
她想:“但愿现在是永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