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德九年六月三日亥时,西宫主殿承乾殿正殿内灯火通明,大殿周围密匝 匝围着五百盔甲鲜明的王府护军。秦王府内已然戒严,宫眷侍女侍卫内侍文书杂役 兵丁各色人等不得随意走动。宫内岗哨密布,三座宫门均设重兵把守。此刻,王府 内的上上下下均知道大变就在眼前,却不知究竟是吉是凶。其实不仅仅是他们,便 是此刻聚在承乾殿内“共举大事”的诸人,对于他们所谋之事的成败吉凶,也是一 无所知。所不同者,有些人此生都是在刀丛剑陇的冒险重度过,在这批人看来,用 自己的脑袋去冒一次险,换回的却是后半生的富贵尊荣,委实算不得赔本的买卖; 儿另外一些人,却要用自己此时此刻安逸平静的适意日子为代价去兑换动荡难明的 未来,对这些人而言,这笔买卖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有趣。
大殿内,文官武将三十余人眼睁睁看着张公谨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将秦王李世 民手中占卜所用龟骨夺下掷于地上,心中暗自佩服他的大胆,也暗自诧异于他突如 其来的无礼举动。有几个脑筋不好使的将军心中暗自偷笑,只道张公谨毕竟未曾在 秦王麾下作战,只见得他平日里谦恭下士的儒雅风范,却不晓得这位殿下在战场之 上军令如山的凌厉做派。张公谨却不理会众人内涵各异的目光,单膝下跪朗声道: “臣下听闻古时候凡卜筮之术者,乃以决踌躇未定犹豫不决之事,今大王既已定计 不疑,占卜又有何用?若是占卜出不吉甚或大凶之兆,大王难道可以临阵退缩就此 息兵罢手么?即便大王此时改变主意,东宫和齐府难道就会放过大王了么,如今其 势已成,由不得殿下犹豫踌躇,愿大王思之。”
李世民听了,似乎思忖了片刻,忽而露出一个轻松至极的笑容,他环顾众臣属 道:“吉凶为卜,你们愿意跟着我冒这趟风险么?”
他似乎觉得言义未尽,又补了一句:“此时事且未发,现下反悔,还来得及。 不愿跟着我担待这等诛九族之大罪的,此刻便可走出来表明心迹,只要不去告变以 取爵禄,我李世民绝不相强。”
他话音方落,站在前排的尉迟恭朗声道:“大王这是什么话?弟兄们追随大王 这许多年,难道富贵能共享,患难就各奔前程么?”
他转过身来,目光炯炯盯视着众将道:“都是老兄弟了,某家的性子大家一向 也都知道。这些年来,殿下待我们这些粗人如何,大家心中有数;兵凶战危,沙场 上不管局面何等凶险,秦王可曾撇下我们独自逃生?”
“不曾!”
众将竟异口同声答道。
尉迟恭嘿嘿笑道:“痛快,这才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兄弟!”
他扭头说道:“殿下,你既不曾在关外的战场上撇下兄弟们独自逃生,兄弟们 自然也不会在这关内的战场上弃殿下而去!哪个不要脸的若是敢在这个时候背叛大 王,某家即刻便用泰阿宝剑砍了他的脑袋祭旗!”
李世民含笑点了点头,他平复了一下略有些激动的情绪,说道:“既然大家都 愿意跟着我冒这个风险,没什么好说的。事成之后,富贵共与之。今日在场之人, 不论文武,封爵当不下国公,食邑不下五百户。”
众人伏地大呼:“秦王万岁!”
李世民此刻也不再多说,径自从杜如晦手中取过天策兵符和令符,肃容点名道 :“高士廉!”
年过花甲的高士廉排众出列,躬身道:“臣在!”
李世民口气和缓了些,面色却无比凝重:“今夜关键,全在玄武门。玄武门内 有常何,门外的西内苑则有敬、吕二位将军把守。你率五百王府亲军在芳林门附近 负责支应缓急,若见玄武门危殆,即刻增援,若该处无恙,则按兵不动等候后命。 吴黑闼和李安远给你做副手,听你调度节制。”
高士廉沉声道:“臣——领命!”
李世民叹息着道:“舅舅,你上了年纪,这等劳动筋骨的差事,本不该由你来 做。只是如今长安城内,我们孤立无援,人手又不足,只能辛苦你了。”
高士廉肃容道:“老臣定然不负秦王重托。”
李世民点了点头,又叫道:“房乔。”
站在他身侧的房玄龄恭身应道:“臣在!”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继续点名道:“段志玄、周孝范、庞卿恽、张士贵”
四员武将一一出列应喏,齐刷刷向李世民行军礼。
李世民取出几幅早已写就的帛书道:“这是授权你们接管南衙十卫和内廷三省 的文书,已然加盖了尚书省和左右十二卫大将军印鉴。以玄龄为首,你们四人为辅, 率五百王府护军和三百玄甲亲军,今夜二更出永安门,最迟在三更天必须解除宿卫 三省的卫军武备,切断内廷政事堂和外界的联系,控制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印信, 明日五更左右辅臣们要在政事堂聚齐见驾。你们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们,同时还不 能伤着他们。此事对朝廷社稷至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故此你们一切听玄龄安 排调度,凡事无论大小,皆要先请示他而后施行。听明白没有?”
四员武将齐声应道:“末将领命!”
李世民双手将帛书交给房玄龄,沉声道:“内城我亲为之,外城就托付玄龄了。 能否顺利控制政府,全看诸公的了。”
房玄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淡淡应了一句:“臣不才,断然不付大王所托。”
李世民回转过身,继续往下点道:“牛进达,安元寿!”
二将应声出列。
李世民冷着脸发令道:“你们各自率五百王府护军监视东宫和齐府,倘若其没 有动静,你们就按兵不动,若是其倾巢而出支援玄武门,你们一面快马报敬君弘将 军知道一面立即发兵攻打宫府。东宫齐府之中,旁人不必去管他,安陆王李承道、 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汝南王李成明、巨鹿王李承义、梁王李承业、渔阳 王李承鸾、普安王李承奖、江夏王李承裕、义阳王李承度这十个人务必给我一个不 少地拿来,死活不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明白没有?”
二将对视了一眼,均在心中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然而此时此地却也容不得他 们迟疑,齐齐答道:“末将领命!”
李世民点了点头,略沉了沉,叫道:“杜如晦!”
杜如晦应声出列,躬身道:“臣在!”
李世民又叫道:“张亮、樊兴、元仲文、秦行师、钱九陇!”
五将出列应诺。
李世民扫了六将一眼,开口道:“今夜一战,既关乎大唐社稷兴替宗庙气运, 也干联着我李世民阖府上下男女老幼以及众将家眷的身家性命。西宫是我们的老营, 老营不容有失。你们七个人的职责就是率领三百王府护军守护西宫,保护种弟兄的 家眷和我李世民的妻儿老小。王府内一干大小事体,均由司马杜如晦裁度施行,任 何人不得有违。自我离府开始,上至王妃王子,下至兵卒杂役,统归杜大人节制。 听明白没有?”
众将齐声道:“末将领命!”
李世民叹了口气,对杜如晦道:“兵力太少了,如晦斟酌使用罢!”
杜如晦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当竭尽全力!”
李世民点了点头,又叫道:“常何。”
常何大步跨了出来:“末将在!”
李世民问道:“门监手续办妥当了没有?”
常何答道:“禀秦王,已经妥当了,今夜当值玄武门的,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 兄弟,也都受了大王的赏赐,再不会出事的。”
李世民点了点头,道:“今夜二更时分,你亲自引领我和众军将进皇城,就呆 在我的身边,随时听我指令。要你的人留心,只要太子和齐王进了玄武门,即刻在 敌楼之上向着临湖殿方向摇动红旗示意。”
常何答道:“末将领命”
李世民叫道:“敬君弘!”
敬君弘满面泛着红光,显然今天的场面气氛让这个久违沙场的将军颇为激动。 他出列应道:“末将在!”
李世民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说道:“我们以前没有一起上过战场, 也谈不上什么交情,这不碍的。既然没有一起做过战,那今日我们就一起并肩子作 战,同生死,共患难;这一仗打下来,没有交情也有交情了!”
敬君弘粗糙的大脸上泛着汗光,兴奋地道:“愿为秦王殿下效死命!”
李世民点了点头,语气转庄重道:“率领你麾下的禁军将士,死守玄武门,不 管外面打成什么样子,也不能放进一兵一卒。”
敬君弘一哈腰,大声应道:“末将领命!”
李世民重新扫视了一眼众将,复又叫道:“长孙无忌、侯君集、尉迟敬德、张 公谨、程知节、秦叔宝、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常!”
十二个人当即出列应诺。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说道:“你们十二个人跟随本王,率领两百玄甲 亲军,今夜二更由玄武门入皇城,翌日众兄弟究竟是共赴黄泉还是共享富贵,就看 我们今夜的成败了……”
……
众臣将散去,李世民将长孙无忌等十二将召至偏殿,自橱屉中取出一个黄帛包 裹的小匣。他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枚铜钥匙,将小匣上的锁打了开来,打开匣子,里 面是一份卷着一部帛书。李世民小心翼翼地将帛书取出,也不用条案,就这么席地 而做,一边摆着手令众将随意,一边将那帛书展了开来。
赫然是太极宫的平面地图!
长孙无忌贵为王妃的家兄,是李世民最信任之人,却也从来不知道这承乾殿里 还藏着这样一份具极高战略价值的地图。他曲着眼睛仔细看时,却见地图的右下角 有一方篆文印鉴,是“开皇宝玺”字样。却听李世民笑道:“这原本是前朝开皇年 间为了在东都仿造太极宫所做之图样,乃是杨素遣画师所画,仁寿四年杨素死,此 图落在其子杨玄感之手。大业九年杨玄感反隋,父皇以唐国公卫尉少卿出弘化兼知 陇右诸军事,我那年才十六岁,随父出征,后来杨玄感兵败身死,这幅图就落到了 我的手上。大业十三年进长安的时候我以为能用得上,结果没用上,义宁元年七月 父皇登基之时也不曾用上,没想到今日到了的确不得不用这物什的时候,竟然是派 做这等用场!唉,造化弄人啊!”
说着说着他已是意兴阑珊,摆着手道:“时光不多了,就别拘那么多礼数了, 坐远了不方便看图说话,都就地坐吧。长安此刻是战场,这里就是我的中军大帐, 我们说正经事要紧!”
他指着宫城图道:“太极宫内皇城北面有两道门,玄武门和安礼门,玄武门是 正门,正对西内苑,安礼门为侧门,是东宫的正门。这些我们且不去管他,外面即 便打翻了天我们也不理会。你们来看,这是玄武门内的广场,长约240 步,宽约110 步,这是紫宸殿,紫宸殿东侧是玄武坛,西侧是隶属掖庭的浣做监,左右各有一条 宽约八步的甬路通往内宫。按照习惯,一般入宫走西边,出宫走东边;然则这毕竟 是一般习惯,我们得把万一算进去。我们兵力不多,不能分散两处设伏。再者,紫 宸殿离玄武门太近了,我担心宫门还没有关上,对方就已经和我们接战,那时候敌 必回窜,这段距离太短,我们要对付的人身份又尊贵显赫。我怕那些看守玄武门的 禁军看到他们就吓软了脚,若是一个疏忽被他们逃了出去,我们就全盘皆输了!所 以我决意将伏击地点设在这里……”。
“临湖殿!”他一边指给大家看一边说道。
“这里距离紫宸殿有两百八十多步,距离玄武门约四百步;而且周围能够通行 的只有一条路,路的东面是大殿,西面是北海池子,大路宽二十余步,便于我们的 兵力展开。大殿的东侧是御花园的林子,人马难以通行。在这里设伏,我们的反应 时间比较充裕,不利于敌逃遁,可保证一击必杀。临湖殿自本朝以来一直关闭,其 阁楼在东北角,北可远眺玄武门,南可俯瞰长生殿和南海、东海两片池子,我的中 军就设在这里。”
他抬起头扫视了众人一眼,道“今夜我们子时出发,最迟三刻时辰内必须进入 皇城。我们能带进太极宫的人马,只有两百亲军,这两百人分为十队,每队二十个 人。我和无忌亲掌一队,你们八个人各领一队。中军设在临湖殿,君集、之节、叔 宝皆在中军。我若不在,中军由无忌接掌,无忌不在,中军由君集皆掌,我们三人 都不在,中军由弘慎接掌。这个次序,都明白了么?”
众将纷纷抱拳称是。
李世民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诸位兄弟,成败荣辱,富贵祸福,在此一举! 世民不才,蒙众家兄弟看顾,明日一战,我当与兄弟们同当矢石!汝等不惜死,我 又何惜富贵尊荣?”
众将轰然应诺,散了出去各自准备。李世民却将长孙无忌、侯君集和尉迟恭留 了下来。
他神色凝重地缓缓说道:“最迟丑时,我们就能在临湖殿立起中军。在常何配 合下,到寅时便能控制整个内城。但我等不到寅时,中军事定,我便要和无忌带着 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四将率一百人直驱长生殿。估约最早也要寅 时二刻甚或卯时才能回到临湖殿中军,这段时间里,下哨、设伏、制警以及玄武门 方面诸事就都要君集和敬德代决了,务必小心谨慎,当决断时也切勿迟疑。”
候君集浑身打了个冷战,看长孙无忌时,却见这位舅爷面上毫无异色,仿佛对 秦王刚才所言之事听而不闻,再看尉迟恭,这个大老粗却满不在乎地舔着嘴唇道: “大王放心就是,明晨玄武门就算只有某家一人,也足以留下太子和齐王二人的性 命。”
候君集沉吟了一下,开言道:“长生殿周围的护卫当不少于一队,这批人天天 挨着皇上,常何未必能够派上用场,一旦动手,一百人兵力少了点,不如再调二将, 这样兵力增加到一百四十人上下,三倍之数,胜算就比较大了。”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口气坚定地道:“再调一将,一百二十人足以。临湖殿 这边是主战场,兵力太少了不成;就算诸事皆从我愿,放走了太子和齐王,胜败也 就亦在两可之间。”
他站起身来,说道:“就这么定了,你们去准备吧。”
……
大战在即,李世民的心中却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股烦躁焦虑的情绪。他心中隐 隐不安,却又不知自己不安的究竟是什么。长安的局面虽说凶险,但他多年的辛苦 经营毕竟没有白费,常何这颗当初预埋下的棋子此刻终于发挥了作用,刘弘基委托 淮安王传话,不奉圣敕金吾卫对秦王在长安城内的任何行动均不予干预。此刻自己 真正面对的,不过是东宫和齐王府中的若干宫府兵罢了。东宫兵平日养尊处优惯了, 上至官弁下至士卒均不曾上过战场,倒是长林兵跟随李建成平乱山东,战力不容小 视,可惜兵力太少。而此时东宫和齐府最能打仗的两名将军薛万彻和谢叔方都不在 城中,今夜的行动虽说是无奈之下行险一搏,胜算却也委实不算太小。虽然明知如 此,他却还是觉得焦躁烦闷,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始终在他心头徘徊,不知不觉中, 他来到了王妃长孙氏的寝殿门前。
长孙氏似是一点也不诧异他的到来,一面见礼一面将身边的侍女们都遣了出去。 容色平静地问道:“殿下何忧之甚?”
李世民看了妻子一眼,怅然叹道:“我也不知道。和无忌玄龄敬德等人在一起 的时候,我平和得很。这突然间一静下来,这心里面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以往大战之前,局面再险我亦能做到心如止水恒定自若, 今天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了,究竟在怕什么?”
他摇着头自嘲地一笑:“看来我确实是老了,连胆识和定力也大不如前了。”
长孙氏轻轻叹息了一声:“殿下确实是胆子小了,不过此次所面对的确实也是 空前强大的敌人,也难怪殿下心神不宁……”
李世民摇着头道:“大哥和四弟联手虽说不好对付,却还不到让我心神不宁的 地步。”
长孙氏笑道:“臣妾以为,太子和齐王并非大王最大的敌人。”
李世民转过头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问道:“你是说父皇?”
长孙氏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摇了摇头:“殿下此刻面对的最大敌人,不是某个 人,而是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虽看起来平常,却是绝大的心魔。”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两样东西,一样叫做‘家’,一样叫做‘礼’!”
李世民心中一动,似有所悟。
“对殿下而言,皇上不仅仅是一个好皇上,也曾经是一个好父亲;太子也曾经 是一个好哥哥,齐王也曾经是一个好弟弟。殿下原本是有一个‘家’的,在这个家 里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殿下不论做了何等天样大的事情,背后都有一个宠爱 殿下的父亲为殿下做护翼,有一个爱护殿下的哥哥为殿下排忧解难。可是如今这个 家即将没有了,殿下将亲手将这个‘家’打得粉碎。没有了疼爱儿子的父亲,没有 了爱护弟弟的兄长,殿下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长孙氏说到这里,垂下头去道:“其实,如今殿下已然有了一个家,在这个家 里,殿下就是顶梁的柱子,就是挡风的屏障,是臣妾和众妃的希望,也是承乾等众 王子的后盾……”
她轻轻一笑:“还有一个‘礼’字,听哥哥道,多少年来换了多少个朝代,都 以这个字为根本。这个字告诉世人,弟弟不能杀哥哥,儿子不能背叛父亲,臣子不 能反叛君王。殿下一定是担心,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之后,就会被世人用这个字来苛 责刻斥,会被写史书的人记录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昏君、叛臣、逆子,会遭 到全天下人的反对,会受到千秋万代的唾骂!殿下如此辛苦劳碌浴血奔波,却要被 诬以此等恶名,殿下实在是不甘心……”
她一双明若晨星的眸子柔情款款地注视着李世民道:“其实殿下大可放心,臣 妾虽不出门,却也知道如今天下并不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天下人其实并 不在乎他们的君王是否是个好儿子、好弟弟、好哥哥;他们只在乎这个君王能否让 他们有田地种,有粮食吃,有房子住,有银钱使用。一个君主,只要能够让治下的 子民吃饱饭穿暖衣服,大家就都会说这个君主是一代明君。殿下啊,皇上和太子, 他们或许能够得到百官的拥戴,但他们得不到天下臣民的心。更何况……”
说道此处,长孙氏声音低了下去,臻首再度垂下,半晌方才缓缓抬起了头,眼 中隐隐现出泪光:“殿下,臣妾是个女流,臣妾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但是臣妾知 道,殿下是臣妾的男人,是全家的倚仗和靠山。有殿下在,臣妾活着才有意义,若 是没有了殿下,臣妾纵然苟活于人世,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臣妾是女人,臣 妾也自私,天下人的死活,史书的褒贬都不关臣妾的事情。臣妾只要自己的男人好 好的活着,即便全天下的人都诅咒他、都唾弃他,他也始终是臣妾的男人,是臣妾 毕生的指望、生命的意义……”
李世民呆立了半晌,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将妻子揽在怀里,在她的眉上、眼 上、颊上、腮上、唇上印下了密匝匝的吻……
长孙氏酥软着身子委在李世民怀中,紧闭双目,微微喘息着享受着这属于夫妇 二人的片刻温柔。渐渐地,她发觉李世民的身体开始发生某些令人羞惭的变化,那 双搂抱着自己的大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她浑身一颤,睁开双目满脸通红语无伦次 地挣扎道:“不行……殿下要出征了……大家……都在等你……不能……不能…… 臣妾……”
李世民轻轻一笑,双臂用力将妻子整个人抱了起来,嘴巴凑在她的耳边说道: “没关系,我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让他们等……”,一边说着,一边踢开寝殿 的门走了进去……
……
片刻之后,李世民起身整装,披上淡黄色内衬战袍,外面罩上细铁揉着金丝打 造出来的明光鱼鳞恺,头上戴一顶玄色髻冠,正面镶嵌着鸡蛋大的一颗明珠。将鹿 卢玉具剑佩在腰间,足下登上一双飞云战靴,铠甲外再罩上一件绛红色大氅。李世 民对着镜子打量了一番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刻他心中一片清明再无杂念,只 有一腔重书历史再造江山的豪情在胸腹间激荡。
他冲着榻上衣衫不整云鬓散乱的妻子一笑,道:“我要去了,给你赚一顶皇后 娘娘的凤冠回来!”
长孙氏此刻浑身无力,却强咬着银牙支撑起了身子,叫道:“殿下!”
李世民回身望时,却见自己这位自幼相知的结发妻子用无比坚定沉静地目光望 着自己缓缓说道:“殿下去吧,兵凶战危,善自珍重;若是上天不佑,殿下不幸罹 难,臣妾当为殿下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