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贞观元年以来,朝廷先是应对突厥二十万大军的入寇,紧接着便遇到数十年 不遇的大灾。到贞观四年初,三年多时间里大事层出不穷,几乎一件接着一件。再 加上自贞观三年开始大规模对外用兵,内廷三省公务异常繁忙,而专责朝廷行政之 权的尚书省更是头绪繁多。随着北面的军事行动态势逐渐明朗化,分管朝廷军务仓 廪马政的蔡国公尚书右仆射杜如晦再也支撑不住,终于一病不起。杜如晦身子骨向 来硬朗,一开始朝野上下均以为不过偶染小恙,不日将痊愈。然而太极宫尚药局的 宫医奉皇帝敕命诊了两次脉之后,这位宰相疾将大惭的消息便在长安城内不径而走。
贞观四年二月十六日,贞观皇帝李世民在内廷禁卫的保护下亲临蔡国府,探视 杜如晦的病情。
杜如晦的面色苍白,颧骨上略带几分不正常的红色,额头上带着涔涔汗水,见 皇帝进来急忙挣扎着要爬起来见礼,却被李世民挥手止住了。
从杜如晦告假到此刻不过短短二十多日光景,这位勤慎能断精明干练的宰相便 已经病骨支离,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李世民呆呆望着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日夜参 赞了近十年的男子,胸中一股酸涩的滋味缓缓向全身扩散,他不愿病中的杜如晦看 到自己掉泪,强打着笑容温言道:“你躺着吧,朕没别的事情,就是想来看看你!”
杜如晦急促地喘息了一阵,嘴角绽开一个苦涩的笑容:“臣不中用了……”
一句话又险些让李世民掉下泪来,他皱起眉头道:“这些不吉利的话,你还是 少说些吧,朕已经疾敕荆州刺史岑文本,要他护送江南名医赵驰星夜来京,宫医们 天天有朝廷的俸米养着,其实本事不济,这个朕心里有数。你的病还没到那地步, 慢慢将养,总有大好的那一天,尚书省的相位,你不要再辞了,省里的事务,好歹 还有玄龄撑着,耽误不了。待李靖从前敌回来,朕即发任命,由他出任尚书左丞, 参预朝政,也能替你分担些事情……”
“李药师出将入相,确是朝廷宰辅的不贰人选……”杜如晦声气微弱,心思却 极澄明,“皇上派遣唐俭去议和,又不给前方发敕停止用兵,聪明如二李,必能体 会圣心把握战机,李靖为人圆滑世故,却绝非不敢担责任的人。臣料二十天内,定 襄前敌当有捷报传来。只是他战功显赫,然则封爵却始终不显,这一层,还要皇上 成全……”
李世民忍着泪点头道:“朕已经准备好了,北方战事一了,李靖着即晋封代国 公,李世勣晋封英国公,实封一千五百户,特敕爵位世袭。在尚书左丞之外,另加 开府仪同三司,班师还京之日,朕亲率文武百官出长安五里郊迎,恩典荣耀,世爵 实职,朕都要给足他。”
“陛下圣明!”杜如晦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又道:“陛下治天下以公,不应 以个人私情措置朝廷公器,臣病成这个样子,早已不能视事。大唐社稷为重,臣命 不足顾矣……陛下就允了臣之所请,让李药师直接接了尚书省右仆射的印信吧!否 则臣纵然身死,心亦不得安……”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扑簌簌落了下来。
杜如晦微笑着道:“皇上一世英雄,此刻何必又做如此儿女之态?当年臣辞去 滏阳县尉之差追随陛下,陛下不以臣官职卑微而轻臣,先录为王府参军,转迁天策 司马,知遇之恩旷古绝今。臣无武侯之才略,陛下却实有昭烈帝之胸怀。臣今生能 侍奉陛下左右,已是了然无憾……”
李世民叹了口气:“克明,你万万不可说这等话,天下人人皆知房谋杜断,你 与玄龄,是朕的左右臂膀。你若去了,臂膀一折,还有谁来辅朕成就一代名君治化 一朝盛世?你得好好活着,听到没有?这是朕的敕旨……”
杜如晦怅然笑道:“为君者权柄再大,却也不能起死回生。陛下不必如此悲戚。 臣虽然不成了,然则玄龄玄成,皆是社稷之臣。玄龄乃是治事能臣,有他在,皇上 便得免于诸多琐碎朝政,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那年事机急迫,不得已对陛下用激 将之计,也是为了陛下好,皇上不要放在心上。玄成虽是隐太子旧人,然则胸有谋 略腹有机枢,更兼其人不畏权贵忠诚梗介,却又不似萧相国那般迂腐空谈,乃是难 得的诤臣,有他在,朝风不邪。李靖和李世勣,都是绝代名将,治军用兵,当世无 出其右者,又都是谨慎小心深通韬晦之道的人,不用陛下去操心他们的结果。只要 此二人在朝,外夷内乱,皆不足惧……”
杜如晦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至此已是疲惫不堪,一只胳膊撑在榻上喘息不止。 李世民抚着他的背温言道:“朕知道,朕知道,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多想了,好生将 养身体,朕还等着你痊愈再入中枢辅佐朕呢!”
杜如晦连连摇手,执拗地道:“臣还有三件大事,趁着明白,要奏明皇上!这 几件事情不说清楚,臣死不瞑目……”
李世民连忙扶住他的身子,口中道:“好,好,你说,朕就在这里听着,莫说 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朕也都依得你……”
杜如晦稳了稳心神,道:“陛下去年黜落了裴寂,臣听说最近有御史弹劾他不 轨,陛下欲给予重处。臣知道,因刘公的事情,陛下心中对裴玄真一直存着芥蒂, 然则陛下毕竟是万乘之君,和臣子致气就堕了身份了,且陛下也要想想太上皇的感 受,晚年丧子,晚景凄凉,唯一能够坐在一起聊聊天说说话的人又被赶出了京城, 不好过!太上皇心中抑郁,若是因此染恙,皇上于孝道便有亏了……”
李世民缓缓点了点头:“朕听你的,不处置裴寂了,待静叔的案子大理重新审 结,朕就召他回来……”
杜如晦点了点头:“臣多谢陛下了!第二件事便是分封之事,陛下欲行分封, 臣心里明白。周用封建之制,享祚八百余年,秦创郡县,却二世而终;此论其实不 确。西周分封诸侯,数百年间天子所辖地不过京城周围百里之遥耳,如此‘天下’, 岂是陛下所想见?至平王东迁,前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又有哪个将周天子放在眼 里?汉初吴楚之乱,几乎颠覆天下,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陛下不可不察……”
李世民点了点头:“你放心,朕一定会记得你的话……”
杜如晦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道:“第三件事,便是太子!”
李世民一怔:“太子?”
杜如晦点了点头,缓缓道:“储君为社稷之本,不可轻予废立,几年前玄武门 的事情,陛下和臣等实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兵行险着拼死一搏。陛下是创业之君, 做事情自可不拘成法。然而后世子孙不及陛下者多矣,若是没有一个规矩章程,臣 恐陛下身后,大唐内乱之期不远。立嫡立长,这是古例,陛下破了这个规矩,却还 得把这个规矩恢复起来,让后世的子孙遵守。当今太子聪明仁孝,远超诸王,臣本 无必要多这么一句嘴,只望陛下日后能够拿定主意,不要轻撼国本……”
皇帝愕然半晌,方才诧异道:“太子诸王皆在幼冲之年,克明何必多虑?”
杜如晦无奈地摇了摇头:“臣虽出身儒门,却实是个粗率之人,或者精于理事, 却疏于治家。臣的家风与玄龄不可比。臣弟楚客,生性跳脱,又于在京诸王府上走 动颇多。臣若在人世,当可压制他免生事端,然则臣若是不在了,族中诸人见识浅 薄,府中再也无人能制。若是陛下心意笃定,则此子德虽不彰,材或可有益于社稷 ;然则日后若中宫有变,臣担心他不能谨守其身,卷入帝王家事,没了结果。臣这 最后一谏,既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却也有保全自家亲情血脉的私心在里头。臣与 陛下相知多年,还望陛下能够体谅!”
李世民苦笑了一声:“克明何虑之远?朕正当壮年,太子年纪幼小,这些事少 说也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玄武门之事,本来便是被逼无奈之举,朕是过来之人, 又怎会重蹈自家覆辙?克明尽可放心,你的兄弟,朕自会着意保全。这些话说得远 了,你只管安心将养身体,朕还指望着你为朕顾命托孤呢……”
杜如晦两只眼睛直勾勾盯视着皇帝,目光中透出无尽的惆怅:“臣福薄,恐怕 看不到陛下威播四海宾服诸夷的那一天了……”
……
皇帝的宠眷并未能够挽回这位贞观重臣的生命,二月廿二,就在李世民亲临杜 府探视之后的第六天,蔡国公、尚书右仆射杜如晦薨逝。当日显德殿中朝,杜如晦 长子杜构不顾礼仪身披重孝闯朝报丧,当场遭到殿中侍御史孙伏枷的弹劾。贞观皇 帝闻讯大悲失声,当即罢朝,随即尚书省宣敕辍朝三日,加封杜如晦莱国公,追赠 司空,赏金三百两以为丧仪。次日,皇帝不顾政事堂诸宰臣劝阻,御驾再出宫门, 亲往杜府祭悼,并于灵前下敕,历数如晦功绩,荫其子构为左千牛构兼尚舍奉御。
二月廿四,太常上奏,拟定杜如晦身后谥号曰“明”,被贞观皇帝驳回,次日, 皇帝手敕谥如晦曰“成”,同日召虞世南,面敕其勒文于碑,遍数君臣际遇之事。
同日,皇帝以尚书省事务烦巨,敕大理寺卿戴胄为尚书左丞,兼领刑部尚书, 参预朝政。至此皇帝的心意朝野均明,杜如晦所遗尚书右仆射之职,非此刻远在定 襄前敌的李靖莫属了!
房玄龄自武德二年起便与杜如晦相交,十余年间同为秦府幕僚,又同时入阁拜 相,朝夕相处,既是同僚又是挚友。他多谋而杜如晦善断,朝野时常以房杜并称, 视为一体。此番杜如晦远游,他心中固是别有一番滋味,奈何身在中枢,前方军事 举国民政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连睡觉都要抽空,根本无暇分心。心中悲戚睡眠不 佳,每日劳碌又所餐甚少,几日下来人便瘦了整整一圈。
“房公,公务繁忙也要适当调节休养,杜公方去,若是你再有个一病三灾,恐 怕皇上更加不安。”,戴胄初入尚书省,看着房玄龄案头那一摞摞待理的文书案牍, 也不禁咂舌。他见房玄龄一连几日连家也不回,累得形销骨立形容枯槁,本来极修 边幅的一个人,此刻看起来却邋遢之极,忍不住出言劝说。
“我何尝不知自家事,只是如今朝廷正在紧要关口,度过这个关口,则盛世可 期天下可治;渡不过这个关口,便一切再也休提。为了这个,皇上两月以来连皇后 都冷落了,夜间便宿在显德殿。也是为了这个,杜克明生生搭进一条性命,我身为 宰相,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偷懒?”房玄龄头也不抬地答道,一边说话,手中的笔却 不停。
戴胄叹道:“尚书省历来为国家行政枢要,虽历经分权变革,权力小了,要处 理的庶务却是日益增多。我在外任,一州事务便忙得手脚朝天。如今备位中枢,天 下事无巨细均要汇总与此,想一想也真头大!自李靖出兵以来,几个月了,也亏你 能够撑得下来!”
房玄龄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玄胤久司廷尉,天下刑狱均要过手,也不能 便说轻松。只是论起头绪纷繁,天下确实没有比尚书省更难处的职差。在这个位子 上,没有过人的精力和耐性是万万不成的。说起来宰相之位尊崇无比,自是能多当 一天便当一天,却不知这个位子能干满五年便已经油尽灯枯,不用旁人弹劾,自己 就希翼着告假了。”
戴胄随手拿起一道已经五花判定的敕书,口中“咦”地一声轻呼,诧异道: “这个马周却是什么人?皇上竟然亲简监察御史。”
房玄龄笑了笑:“是常何的家客,去年六月皇上下敕求言,常何所上表章条理 分明切中时弊,他一个武人,怎能有此见识,皇上也觉诧异。于是召来一问,常何 倒也老实,明白回奏是幕僚代草,皇上当即召此人显德殿奏对,数召不至。后来总 算召来了,与皇上论政整整一日,皇上连午膳都撤了,下来便和我说此人有宰相之 才,闻其名久矣,却不知竟是这般人物,当即便超拔直门下省,许他奉使称旨。此 番除监察御史,也不过是个进身之阶罢了。此人一笔文章惊才绝艳,皇上想授他中 书舍人,只不过虽是超拔,总还要一级一级升上来,否则魏玄成那张嘴却是不饶人 的。”
戴胄听得连连咂舌,道:“中书清要之职,多少世家子弟仕林豪杰百求不得, 此人真是好运道!”
房玄龄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腕子道:“不是好运道,此人才华出众,又通晓 时务,确非一般书生可比。玄成那两只眼睛,什么人能够看得进去,对此子亦颇为 赞赏,若不是皇上对其另有任用,他想荐其到秘书省历练两年,出任秘书少监。”
戴胄猛地道:“我想起来了,前一段时日听说有个大臣迎娶一个坊间寡妇为正 室,闹得朝野沸沸扬扬,却不是此人?如此说来这个书生才虽堪大用,小节未免有 亏……”
房玄龄看了他一眼:“玄胤不知内情,这么想也不足为奇。此人武德八年来到 京城,寄居在赵家店中,多承看顾。出仕后迎娶赵氏,既是报恩也是不忘根本。皇 上取仕,不仅重才,德行也极为看重。此人举止虽多不合礼法,然为人却实实值得 称道。”
戴胄又感叹了一阵,道:“听传闻,萧时文近期连得皇上召见,似有复起之势, 有这么回事么?”
房玄龄点了点头,道:“他毕竟是两朝老臣,又有拥立之功,人虽然迂腐些, 尚可称君子。在外任磨砺了这几年,想来也应该通达些了。”
戴胄问道:“却不知这位老相此番复起,竟居何职?”
“以太常寺少卿迁任御史大夫,参预朝政!”房玄龄面无表情地答道。
“啊!”戴胄大为惊讶,旋即苦笑,“既为言官之首,又煌煌然位列政事堂, 看来我等此番有得难过了!”
房玄龄冷笑道:“御史台监察百官,本来便是天经地义之理。中枢权力首倡平 衡,不过此人秉性如此,恐怕他在这个位子上也坐不安稳。论说起来,仅谏言一项, 他说十句话都未必有魏玄成的一句话顶用。皇上命他重回政事堂,也不过是为了会 议之时能多一个不同的声音罢了!”
戴胄皱起眉头道:“新老并举,皇上的心思,还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呢……”
房玄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没什么难以捉摸的,从武德九年至今,相位更 迭中枢轮变,此番大约要最后定下来了……”
正说着,却见一个省内黄门手中捧着一个黑色匣子气吁吁跑了进来,慌不择路 间险些将站立在门内的戴胄撞了个跟头。
房玄龄皱起了眉头,板着脸道:“怎么如此没规矩?中枢禁地,举止如此张皇, 成何体统?”
那黄门急忙跪下行礼:“相爷恕罪,急报!”
房玄龄和戴胄对视了一眼,开口问道:“哪里来的?”
那黄门禀道:“定襄道!”
二人同时动容,房玄龄一语不发地取过匣子打开,取出内中文表,展开略略扫 了一眼标题,旋即抬头对戴胄道:“是捷报,事不宜迟,你随我一道显德殿请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