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中者、不中者,皆兴致高昂。他们的耳边,回响着太宗刚才的讲话:“诸位将卒,戎狄侵盗,自古有之。患在边境少安,则君主逸游忘战,是以敌寇来时,仓促间无可抗御。如今朕不让你等穿池筑苑,而专习弓矢。希望居闲无事时,朕可为你等之师;突厥入寇时,朕可为你等之将。如此大唐百姓,才可以不忧外寇,安心生业。”
训话在耳,弓箭在手。每个将卒都感到精力百倍。场面是何等热烈!太宗兴致亦高。他丝毫没有觉察到,坐在后台的群臣,正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终于,几个大臣忍不住,来到太宗身边,谏道:“大唐律令,以兵刃接近皇帝所在者,绞。如今陛下处身于刀剑之间,万一有狂夫偷袭,陛下以万尊之躯,如何向社稷万民交待?”
太宗看看几位资深重臣,又看看兴致高昂的场中将卒,朗然笑道:“朕推心置腹地对待天下万民,卿等怎么连宿卫将卒都要猜忌呢?”
后面的几位大臣还要进谏,太宗挥挥手,道:“诸位爱卿,请回座,回座。”一边看到又一个射中红心者,已经拼命鼓起掌来。
鼓掌、欢呼、笑闹,整个殿堂中是欢欣热烈的海洋,太宗的眼前,幻化出海洋的波涛,起伏荡漾,蔚蓝辽阔。太宗知道,一个人,只有足够相信自己,才有足够的勇气相信别人。而人与人之间,感情总是相互的,猜忌是相互的,信任亦是相互的,又何必自己把事情想得复杂!太宗绝不至于天真,他只是自信,所以轻松。
这一日,太宗是如此兴奋,如此英武,宛若又回到东西征战的从前。以至于几天以后,当太宗坐上宝座,表情严肃地面对群臣的时候,有些大臣还不能适应过来,似乎几日前的天子,今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太宗站起来,不无忧心地对群臣说:“诸位爱卿啊,当今大乱之后,恐怕民众不易教化,一时半会儿难以达到天下大治啊!”眉头紧锁。
沉重的话题!
天下啊,一次改朝换代,数年战火烽烟。虽说大唐建国已近十年,但是这些年间,有几时远离了硝烟?李密、刘武周、薛仁果、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辅公?……多少人在刀光血影中魂归无处,多少人在生灵涂炭中艰难苟活?现在,这个大唐朝廷,该如何解救天下苍生,带他们走上和平康乐?
当下,殿堂上空,凝重的空气,似重云蔽日。
魏徵的声音响起时,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臣以为不然。”他说,“安定久了的民众,难免滋长骄逸之心,而骄逸就会难以教化。经过了长久乱离的民众,多有愁苦,愁苦之民,渴望安定,反而易于教化。”
“可是,明君良臣共治天下,尚且要百年而后,才能胜残去杀。如今大乱之后,又岂有朝夕之间可以致治的道理?”太宗仍然眉头不展。
“那是以常人之资治国,不是圣哲治国。”魏徵道,“若是圣哲治国,上下同心,民众响应,一月而教化天下,并不是难事。若三年成功,已经是迟的了。”
此时的魏徵,已经不是昔日建成东宫的谋臣,而是开始令太宗器重的谏臣。他是否确信太宗会是圣哲之君?难说,只是他必须要给皇上实行仁政的信心,也给自己信心,给帝国希望。
鬼都知道,此时此际,帝国泱泱,断没有一个月而可以使天下教化的道理。魏徵只是告诉太宗,行帝道则帝,行王道则王,只要政策对路,就可以迅速致治,绝对可以!
太宗意会。
但是不敢苟同者亦大有人在。身为右仆射的宰相封德彝争辩道:“三代以来,人渐浇讹,人心越来越狡猾自私,所以秦代崇尚法律,汉代杂用霸道,皆是想教化而不能够,岂有能教化而不欲教化的道理?魏徵书生之论,不知时务,若相信他的话,恐怕会败乱国家呀!”封德彝出身河北的二流高门,对起义的农民有着刻骨的仇恨。
在诘难面前,魏徵从容反驳道:“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上古圣君面对的也是这块土地上的百姓。以前黄帝征服蚩尤,颛顼诛杀九黎,汤伐桀,武王伐纣,皆能在生前使天下太平,难道不是承大乱之后吗?若说古人淳朴,以后渐渐变得狡诈,那到今日,岂不都变成鬼魅的世界了,又怎么还有教化的希望?”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但是,即使无力反驳,不少人还是纷纷以为魏徵的道理不足信从。
智慧的人往往能够在不同的观点中分辨出优劣高下来。群臣还在纷言论争,太宗的脑海,已经被魏徵一番铮铮言辞充满。“圣哲之君!”太宗本不崇尚霸道,他觉得自己能够做一位圣哲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