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伯颜引军南下,宋知安庆府范文虎素为贾似道所信任,遇事极力庇护,要算是托心的人了,哪知他闻得元军将至,竟令人预备了酒肴,赴江州迎降。伯颜恐其有诈,先命阿术乘小船探视了一周,自己方肯前来。那范文虎果然出城迎接,献上仓库人民的册籍。伯颜检点过了,遂传元主子命,以范文虎为两浙大都督。
贾似道得了这个消息,方知不妙,遂即上表,奏请出师。此时宋度宗已经崩逝,子..嗣位,年仅四龄,太皇太后谢氏临朝听政,得了贾似道的奏章,哪有不从之理。似道抽调各路精兵十三万,前呼后拥的统兵启行,所带金帛辎重,装满了几千百船,江中接连不绝,排出有百余里远近,慢慢的向前进行,好容易到了芜湖,他哪里敢去和元兵开战,依旧用出老法子,欲商通了吕师夔,向元军求和。恰巧夏贵也领兵到来,见了似道,不说别的,先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来,指示似道。似道看时,见上面写着宋历只有三百二十年,一行小字。似道看罢,低首无言,思来想去,除却求和之外,别无他法。
因念前次求和,是差宋京去的,办理得很为顺手。又去把宋京找来,叫他带了荔了、黄柑,许多时鲜果品,去送于伯颜,算是通候的意思,且把前时所得元军俘虏,一齐释放,厚加抚慰,遣其归去。
宋京到了元营,伯颜传入,问他来意,宋京说道:“主帅自知冒犯上国,罪在不赦,如今但求将军,网开一面,准许议和,情愿稽首称臣,永为藩服,所有岁币金帛,只求定了数目,便当献上。”伯颜听了,微微一笑,向左右问道:“他的话可以听得么?”阿术早已抢步上前道:“宋人反复无常,急则求和,缓则败盟,主帅万勿轻信其言。我们只要杀向前去,还怕没有金银财帛,谁喜欢他的岁币呢?”伯颜笑对宋京说道:“你们主帅要想议和,原没有不可以。但他太来得太迟了,我军未渡江以前,鉴其诚意,或者尚可转奏。如今沿江群州,皆为我有,再要议和,只有请你们贾太师前来当面商议了。”宋京见所说的话,不是头路,知道议和没有指望,只得抱头鼠窜而还。
贾似道见求和不成,没奈何只得预备打仗,遂命孙虎臣领了精锐七万人,往丁家洲驻扎。夏贵率战船二千五百艘,横截江中。似道亲统后军,驻于鲁港。哪知夏贵国孙虎臣是个新进,位反出于己上,心内十分不乐!那伯颜却抖擞精神,派遣水陆军马,两路并进。孙虎臣上前迎战,不料伯颜挥划船数千艘,冲将过来。夏贵绝不抵抗,引了战船,往后退走。伯颜绕到虎臣的阵后,用大炮打去,一弹正中中坚。孙虎臣吃了一惊!早溜到了爱妾船上,躲藏起来。将士们见了,都大声喊道:“步帅逃了,步帅逃了。”兵士闻说主帅已逃,大家顾命要紧,顿时溃散。夏贵却乘了一只小船,经过贾似道坐船之旁,叩着船舷喊道:“敌军势大,主帅保重,休要枉送性命。”似道听了,早已手慌脚乱,急忙鸣金收军,舟船簸荡,乍分乍合,早被元军乘势冲杀,落水而死者,不可胜计,连江水都红了。所有金帛辎重,尽为元军所获,搬移月余,还不能尽。
贾似道一口气逃至珠金沙,方才住下。夏贵、孙虎臣一同来见。孙虎臣挺胸顿足大哭道:“我非不奋勇厮杀,可奈部下兵将,没一人肯听号令,哪得不败呢?”夏贵从旁冷笑道:“我何尝不血战,可算得九死一生了。你瞧战袍上,不是有血迹么?”贾似道留心看时,他的襟袖上,原来溅着几点胭脂,哪里有什么血迹。似道虽知他靠不住,却不敢去责备他,此时无法可施, 只得奔往扬州,沿路上遇见溃兵,蔽江而下。似道举旗招集,没有一人理睬,还有些兵士,忿忿不平,丑言诋骂,于是镇江、宁国、隆兴、江阴一带,俱皆望风纳款,归降元军。建康都统徐旺荣,亦开门迎接伯颜入居城中。通值江东大疫,百姓正愁凶荒,难以度日。伯颜传令开仓赈饥,施医给药,居民大悦,欢呼感戴。
捷报到了燕京,世祖以时方炎暑,不利行师,诏令待至秋凉,再行进讨。
伯颜复奏道:“百年劲敌,一败至此,颇非容易,稍事迟延,彼若奔越海岛,后悔何及。”世祖览奏,即命伯颜以行中书省,驻建康,阿术分兵驻扬州,与博罗欢塔出等,绝宋之援道。临安惊慌异常,贾似道束手无策,只得上书请迁都以避敌锋,被臣廷参劾。宋主不得已革似道职,谪居漳州,为孙虎臣拉肋而死。其余朝臣都带了自己的家眷,纷纷逃去,朝堂为之一空。所征诸路勤王兵,到的只有文天祥一处。伯颜分军三道进逼临安,文天祥遣兵救常州,与战不胜,伯颜遂围常州,招知州姚讪来降,姚讪誓死不从,伯颜攻破常州,通判陈炤、都统王安节均巷战而死。伯颜以常州抗命,下令屠城,其余各州郡,莫不望风投诚。宋太后谢氏,遣刘岊奉表称臣,上元主尊号,岁贡银绢各二十五万,乞存境土,以奉赵氏祭祀,且请伯颜至临安莅盟。不料伯颜到来,宋右丞相陈宜中,又先期逃避,不来莅会,伯颜遂驻军皋亭山。
文天祥、张世杰请帝饍奉了太后等入海,自己率众,背城一战。陈宜中以为危险,请太后命御史杨应奎献出传国玉玺,到元军投降。伯颜受玺允降,召陈宜中至营,商议投降事宜。陈宜中仍不肯到,连夜逃往温州而去。杨应奎忙奏闻太后道:“伯颜之意,非宰执面议不可,今宜中逃去,请太后从速定夺。”太后乃以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与吴坚等同往议事。
天祥不肯受职,往见伯颜道:“北朝若以宋为与国,请退兵平江或嘉兴,然后再议岁币与金帛,将军全师而还,最为上策。若欲毁其宗社,则淮、浙、闽、广尚多未下,利钝非可预计,兵连祸结,从此多事了。”伯颜道:“我奉君命而来,不敢自专。”又见天祥举动不凡,恐他回去,别生枝节,遂先令吴坚返报,留天祥住于营中。天祥怒道:“我为二国大事来议,不应拘留信使。”伯颜道:“且请息怒保重。我绝无相害之意,不过因你是宋朝大臣,与我同在一处,诸事可以就商。”遂命人陪伴着,在馆驿住下。又传元主命,以临安为二浙大都督府,命范文虎、忙兀台入城治都督府事,取太皇太后手敕,及三省枢密院檄文,谕令各州郡,早日降附。又令张惠、阿刺罕等,分头点验,封锁府库,将宋主及皇太后全氏,并皇子诸王,一应宫眷,载向北去。只有太皇太后谢氏,因病暂留。
文天祥行至镇江,乘元军不备,与其幕客杜浒等十二人,逃了出来,浮海至闽,恰值张世杰等奉度宗长子昰,在福州为嗣皇帝。原来度宗尚有二子,长名昰,封益王,年十一岁,次名昺,封广王,年六岁。当临安紧急时,与生母杨淑妃,潜行出城,奔至温州。陈宜中迎着,航海赴福州。张世杰、苏刘义、陆秀夫等,亦相继而至,遂奉益王昰为嗣皇帝,改元景炎,尊杨淑妃为太后,同听朝政,遥上德祐帝后尊号,升福州为福安府,以陈宜中为左丞相,都督诸路军马,张世杰等任官有差。文天祥赶至福州,帝昰命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天祥因与陈宜中意见不合,固辞不拜,乃以为枢密使同都督。天祥注意军旅,使吕武招豪杰于江淮,杜浒募兵于温州,力图恢复,虽也克复了几处州郡,哪能抵敌元家新造之邦锐气方张。不上几时,又被元军攻破闽广,宋主飘泊海畔,由闽奔潮,由潮奔澳。陈宜中见事不可 为,托故而行,一去不返。宋主出入惊涛骇浪之中,得病而崩,群臣均欲散去,陆秀夫道:“度宗少子尚在,何不立以为君。”乃共立帝昺,加文天祥少保、信国公,张世杰越国公,陆秀夫为左丞相,共秉朝政,迁居于厓山。
元世祖命张宏范为都元帅,李恒副之,师至朝阳,袭执文天祥,进兵厓山。
张世杰联舟为垒,守住峡口。张宏范分兵堵截,断宋军樵汲孔道,然后四面攻击。张世杰抵敌不住,只得断维突围,引了十六舟,夺港而出。陆秀夫先驱妻子入海,自负幼帝,同溺而死。太后杨氏,抚膺大恸道:“我忍死至此,无非为了赵氏一块肉,如今还有什么指望。”亦赴海而死。张世杰到了海陵山下,适遇飓风,焚香祷天道:“我为赵氏,也算竭力了,一君亡,又立一君,今又亡了。我尚未死,还望敌军退后,别立赵氏,以存宗祀,若天意应亡赵氏,风伯有灵,速覆我舟。”言已,舟果覆,世杰溺毙。宋亡,自太祖至帝昺,共一十八君,三百二十年。若从南渡算起,共一百五十二年。
张宏范破了厓山,置酒高会,邀文天祥入座道:“宋室已亡,丞相忠孝已尽,若能把事宋的诚心,改而事元,仍可不失为宰相。”天祥流涕道:“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辜,况敢贪生事敌么?天祥不敢闻命。”宏范敬其忠义,遣人护送至燕,天祥路过吉州,感念旧事,八天不饮不食,依然不死,只得重进饮食。到了燕京,丞相博罗欲将他杀死,以绝后患,世祖敬其忠义,不忍加害,张宏范亦于病中上书,请贷其一死,遂囚系起来。直至至元十九年,有闽僧上言,土星犯御座,防有内变。世祖本来崇信僧徒,曾拜八思巴为帝师,皈依释教,闻了闽僧的告变,自然生疑。且因平宋之后,江南多盗,漳州陈桂龙,及其兄子陈吊眼,起兵居高安砦。建宁路总管黄华,叛据崇安浦城等县,自号头陀军,称宋祥兴年号。福州林天成,揭竿相应。
又有广州桂林方、赵良钤等,护众万余,号罗平国,称延康年号。虽经诸路将帅或剿或抚,小丑跳梁,不难扑灭。然世祖心中,不免疑虑。自闽僧告变之后,真定府来了个中山狂人,半疯半颠的,自称大宋皇帝,欲取丞相。京城内又发现匿名揭帖,内言某日烧簑城苇,率二翼兵起事,定卜成功,愿丞相无忧等语。先是帝..被掳至燕,降封为瀛国公。太皇太后谢氏,降封为寿春郡夫人。令与宗室大臣,寓居于簑城苇。既得竭帖,遂将簑城苇撤去,迁瀛国公及宋宗室至上都,疑所说的丞相为文天祥,有旨召见。
天祥初入燕,至枢密院见丞相博罗。博罗欲令其下拜,天祥长揖不屈,仰首大言道:“天下事有兴有废,自帝王以及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没有,天祥今日愿求早死。”博罗道:“你说有兴有废,试问盘古至今,有几帝几王。”天祥道:“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我今日非应考博学鸿词,何必泛论。”博罗道:“你不肯说兴废事,倒也罢了。但你既奉了主命,把宗庙土地与人,为何又要逃去?”天祥道:“奉国与人,是谓卖国,卖国的人只知求荣,还肯逃去么?我前除宰相不拜,奉使军前,即被拘执。已而,贼臣献国,国亡当死。但因度宗二子犹在浙东,老母亦尚在粤,是以忍死奔归。”博罗道:“弃德祐嗣君,别立二王,还算得忠么?”天祥道:“古人有言:
社稷为重,君为轻,我别立君主,无非为社稷计。从怀愍而北非忠,从元帝为忠,从徽钦而北非忠,从高宗为忠。”博罗几不能答,忽又说道:“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你立二王,并非正道,莫不是图篡不成?”天祥大声道:“景炎乃度宗长子,德祐亲兄,难道是不正么?德祐去位,景炎乃立,难道是图篡么?陈丞相承太后命,奉二王出宫,难道是无所受命么?”说得博罗面红耳赤,恼差成怒道:“你立二王,究有何功?”天祥道:“立 君所以存宗社,存一日尽臣子一日的责任,管什么有功无功。”博罗道:“既知无功,何必再立?”天祥亦愤愤的说道:“你亦有君主,你亦有父母,譬如父母有疾,明知年老将死,断没有不下药的道理,总教我尽我心,方始无愧。若有效与否,听诸天命。天祥今日一死报国,何必多言!”博罗欲杀之,还是世祖及廉许各大臣悯他孤忠,不欲用刑,方才拘系起来。至是谣言迭起,把天祥传至朝堂,世祖亲自问道:“你能移事宋之心事我,立刻可为丞相,不比住在牢狱里好得多么?”天祥道:“既然如此,便是身事二姓,陛下何取于我。况天祥为宋朝宰相,以身殉国,乃是门分,请即赐死,便算君恩。”世祖心犹不忍,麾使退去。博罗谏道:“不如从天祥所请,免生谣言。”世祖乃下诏,杀天祥。天祥被押至柴市,态度从容,语吏卒道:“吾事毕矣!”南向再拜,乃受刑,年四十七岁。忽有诏敕传到,令停刑勿杀,事已无及。
返报世祖,并陈其衣带赞,上面大书三十二字道: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世祖读了,连连赞叹道:“好男子!可惜不肯为我用,现已死了,奈何。”遂下诏赠天祥为庐陵郡公,谥曰忠武,命王积翁书神主,设坛祭祀,并敕丞相博罗,行奠礼。博罗奉了诏命,不敢有违,忙穿了公服,率领职事人员,来至坛前,摆列祭品,点好香烛,方欲行礼奠爵,忽然狂风大作,烛灭烟销,上面供的神主,好似生了翅膀一般,飞入云中。博罗大惊!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